育雏
2012-04-29袁小平
袁小平
母亲和老夏开始肉搏的时候,择勇愤怒地翻了一个身,他并没有完全醒来,不到一个月,这种声音他至少听了十次。老家伙在赶本呢,他恨不能操刀杀了他!手指动了动,思绪又沉了下去。身外的动静很快融入持续流淌的梦境,在焦切的寻觅中,错综复杂的巷道蛛网般展开,引领着他盲目的脚步从四面八方向一个中心点靠拢。碎片时不时缠绕着他的脚,踉踉跄跄中,他听到欲望急促的喘息。他知道母亲就在喘息之下,他看到母亲雪白的乳房,他的身体在颤抖,在向下沦坠,他已经被自己激怒,猛地拨开眼前不实的梦境。在曲巷中,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她的身体就像水波一样甜蜜地向他流淌,她的故作清纯让他恶心。他不知所措,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于是他掏出来,愤怒地朝她尿去,但是一阵奇异的快感突然流遍全身。他听到自己声音嘶哑地“啊”了两声,不,是老夏“啊”了两声,自己的声音没那么难听。他醒了过来,涌动还在继续,他的裤子里一片黏湿。
老夏有个习惯,总是早晨来事儿,完后提上裤子,就下楼取三轮车。他的三轮车前面绑着一个喇叭,揿下开关,它就会沿街叫唤:“破烂卖钱,破烂卖钱。”
择勇听到母亲在外面刷锅,然后是打火灶拧开的声音。
面条摆在桌上。妹妹小珍已乖乖地坐在桌前。这是个皮肤黑黑的三岁女孩,头发没梳,小辫东一边西一边地翘着。择勇羞愧地瞄了母亲一眼,到水龙头下胡乱刷了牙,又开大水流猛冲了一把脸,捋着水坐到塑料凳上。这些凳子大多来自城市的角角落落,或多或少都有点瑕疵,要几个摞在一起才能坐,而且还不稳。大珍把自己面前的面条两口扒了下去,说:“你给小珍喂一下,送她上幼儿园,完后过来替我。”大珍的眼睛里血丝儿通红。
择勇瓮声瓮气道:“妈,联系好没?”
大珍正就着墙头的毛巾擦手,停了一下,眼里泛出水来,阴沉地低吼道:“你不要逼我!”
择勇倔强地咬了咬腮巴骨,伸手正正小妹的小辫,可是手一松,小辫还是翘了起来。
这是一户人家的四楼楼顶,前面是巨大的平台,后面三间带瓦顶的小屋。第一间原来住着一个画画的男人,姓陈,疯了,现在住着择勇,第二间是厨房,第三间住着老夏和大珍。
抬起头,是横跨这座城市的立交桥,连接着高速公路,时不时有车呼啸而过。
大珍的废品收购站就在楼下。顶上拉着编织布,门口到处堆着书报、塑料壶、废铜烂铁,还有一个烂得不像样的大冰箱。大珍守在一台磅秤旁边,一条胳膊搭在秤的横梁上,身边立着一只大油锤。
择勇不情愿地走过去,手掌在冰箱上无精打采地拍了一下。大珍站起来,取下身上油腻腻的帆布书包挂在儿子脖子上说:“别丢了,单子和零钱都在里面。价格墙壁上贴着有。”在墙根水管下洗了手,又道:“没事把冰箱剥了,铁皮和塑料还有铜件分开放。”择勇道:“空手我怎么剥?”“那边有油锤,还有钢钎。”
这里原是一个大村落,城市化之后,每家每户都起了楼房,门前空地也充分利用,盖上了小瓦房,全部用来出租,密密麻麻,形成一个人口集聚、巷道曲折多变的生活区。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不过,白天一般都比较安静,有劳动能力的都出去谋生活,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诡异地坐在门口,看到有单身男人经过,就向他招手。大珍要找的人叫大齐,住在一户人家的三楼。
除了大齐,屋里还有两个女人。一个二十七八,圆脸,鼻尖上一颗黑痣,看人时目光有点闪烁,叫小潘。一个三十七八,黑瘦,一身江湖上的风霜,眼神时而阴鸷时而和善,让人捉摸不定,姓唐。
“你看你看,等你半天了。”大齐道,拉住了大珍的手。大齐身材高大,大大咧咧,但是和他稍稍接触,你会发现,他奔放的眼神有时会突然收回去,谨慎地从远处审视着你。“怎么,孩子没带来?”“没有,上学。”大珍迟疑道。“你一个人来有什么用?小潘和老唐就是想看看孩子。”小潘道:“是啊,叶大姐,没看到孩子我们怎么谈呢?”大珍咬住了下唇,鼻子泛出潮红,道:“我也不是想要你们多少钱,只想孩子能有一个好的人家。”“妹子,这个你放心,我们和大齐是朋友,听说了你的困难,都想竭尽所能帮你。你呀,把心放得安安稳稳的,我们都是凭良心做事,绝对不会亏待她。”老唐一上来就显示出她卓越的沟通能力。大齐道:“你别妹子妹子乱叫,大珍还大你两岁。”“哟,细皮嫩肉的,看不出来哦。你看我们常年在外奔波,晒得跟老太婆一样,命苦啊。咱们都是苦命人,也不用绕弯子,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跟我讲。”大珍的眼泪在眶子里转:“我就是,就是舍不得。”“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老唐的手机响了起来,走出去,带上门,过一会儿,进来道:“对不起妹子,我们有事,要先走一步。你想清楚,总之一点,我们带孩子走,是让她去享福,不是受罪,谁做那号缺德事啊?你就不要犹豫了,啊?大齐,你做做妹子的思想工作。”
送走她们,大齐把大珍搂在怀里,大珍终于忍不住,呜呜哭起来。大齐一边把手伸进去,拨弄着大珍的乳头,一边叹息说:“造孽,你当初就不该生这孩子。”大珍道:“我怎么知道择勇会找来呀。”
四年前,大珍凭着老乡提供的线索,来到J城,找到已经两年没有回家的择勇父亲老杜。老杜在建筑工地做瓦工,工作虽然辛苦,收入还算不错,但是这两年他硬是没给家里寄一分钱。家里几亩薄田,仅能糊口,择勇的学费都是大珍东拼西凑借的。老杜在外面有女人。大珍找过去时,他和那个女人正摞着腿在工地一间房里睡觉。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大珍还是痛哭起来。但是老杜和那个女人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不愿分手,反过来温言劝大珍回家。大珍不肯,她人地生疏,又不敢闹,局面僵持着。在后来几天时间里,她每天都守在屋里,和他们同吃同睡。同事都嘲笑老杜有齐人之福,搞得那个女人非常烦恼,逼着老杜赶大珍走。大珍不走,老杜又下不了狠手,那女人只好和他在外边另租了一间房,躲开她。大珍非常失落,那天傍黑,信步逛到市中心广场,看到一些女人在广场边缘游荡,便也苦闷地站在那里。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走过来,跟她搭话。她糊里糊涂跟着他去了一个小旅馆,直到老头把钱递到她手上,她的头脑才稍微清醒一点。原来那些女人并不是无所事事的。这件事一下扭转了她的思想。再回到那个没指望的家肯定是不可能了,她想不如就地找一个男人,另外过日子。
那天她在一个市场瞎转,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守在服装店里。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让她伤感的内心忽然产生了某种依恋,也许是他的干净,也许是他看人时那种又迷茫又温柔的眼神。她信步走进了他的小店。他叫小羊,年龄和她一样,三十五岁。但是他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这让她很伤心也很自卑。他信口说自己有一个画画的朋友,可能需要人照顾。那几天,她正感觉在工地待不下去,因为那个强悍的女人终于撕破脸皮开始对她叫战了。大珍其实是个软弱的女人,无力抵抗,就不顾脸面要了那个人的电话。谁知找到之后才发现,这个人根本不投缘,一个劲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她,好像她是个贼,或……妓女。大珍感觉受到了侮辱,好在隔壁的男人对她不错,不仅不错,还很殷勤,正好也单身。人在进退两难之际,也没办法讲究,谈了半天,印象还好,就因陋就简跟了他。就是老夏。
几个月后,她才发现自己上了老夏的当。一根根白发从头皮底下蹿上来。老夏的黑发都是染的。但是那个时候,她已经怀孕了。大珍不是那种成天跟自己过不去的女人,除了年龄大点,老夏对她还不错。她也就长叹一声,日子总是要过的。
老夏以前有过两个女人,第一个是结发妻子,因为酷爱打麻将,两人发生争吵,一气之下上吊死了。为此儿子和他就像仇人一样,老死不相往来。后来认识一个在发廊烧饭的女人,过了近两年,女人觉得二人世界没意思,又重操旧业,兼做小姐,倒觉得自在许多。老夏沿街收荒,有时候还能碰到她。
大珍漫无目的地跟着老夏过了近四年,原本也是没指没望地混,谁知世事难料,突然有一天儿子出现在她面前。当初她出门时择勇才刚刚变声,现在已长得比他爹还高,就是瘦,唇上一层黄毛,脸上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稚气。老杜腿筋给高处落下的角铁斩断,瘸了一只,被外面女人抛弃,如今浪子回头,已回到襄阳,不过并没有丧失劳动能力。儿子是来接大珍回家的。
“当初他那样对我,我为什么回去?”大珍哭喊道。但是她知道,自打儿子露面,她其实已经下了决心。襄阳毕竟是自己的家,她毕竟是老杜的元配,从青春年少,一直厮守了十几年,那份感情是其他任何男人都不能替代的,她不可能跟一个老汉一直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漂泊生活。唯一的问题就是小珍。安排这小妮子成了大珍最痛心的问题。老夏表面壮实,其实已经风烛残年,他还能活多久?
女儿啊!每每想到这里,大珍就痛不欲生。
老夏今天没什么收获。他心乱如麻。一个女人问他旧书刊多少钱,他说发霉了,不要。女人说晒晒就行,再说只一点点,怎么就不要。他说不要。女人说一个收破烂的,口气这么傲。他就是傲,他把草帽使劲扣在头上,去了一趟老姐姐家。
古城深处的巷道如今宽了不少,石板路还是那么怀旧,却都是新砌的,一种虚假的岁月气息浮在面上。好在旁边就是古老的城堞,让人偶或想到冷兵器时代的雄壮与苍凉。老姐姐的家夹在一排低矮的小二层青瓦房中间,虽然衰败,却也稳固。老太婆正在用一个油汪汪的小手推磨磨芝麻,一种家庭的香味浓得让人掉泪。老夏擦了擦眼睛,喊了声大姐。大姐眼花,白天室内亮着灯,往磨眼里下芝麻,还要扶着眼镜把头探下去。不过她耳朵还是很好,人也灵醒,闻声抬头道:“长青来啦,正好我准备包汤圆,孙子放学过来,顺便你也吃点。”
老夏说不用,我坐坐就走。
姐姐手抖得厉害,长青就把小笸箩接过来,自己喂料自己磨,很快就干完了。
“大姐,你的手以前抖得没这么厉害呀。”
大姐摸了摸脑后雪白的发髻说:“当初咱家姊妹七个,如今就剩我们俩,都在那边唤我们哩,手能不抖吗?”
老夏又问甥男甥女的情况,大姐说:“还不是那样,都离婚了,又忙工作,两边孩子有时没人管,就跑到我这儿来。我一个退休老太婆,哪里经得起他们这么吃?打电话叫他们送钱来,都说忙,到时候一起给。唉……”疑惑地瞄瞄门外,“哎,今天怎么没把小珍带来?”“她上学。”老夏抹一把脸,吸着鼻子,泪水无声地顺着颊上的褶沟流下来。老太婆耳朵灵,道:“大珍不愿跟你过,就不过了吧。你呀,不要搞得像年轻人一样,长不大。”老夏哭兮兮道:“我没留她。关键是小珍……”大姐呆愣了片刻,说:“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有些事是管不了的。你就随她去吧。”“可是,小珍毕竟是我的孩子,她平时好乖好乖。”“有什么办法?你的事我对松华提过,他说你这把年纪,生那么小一个孩子,本来就是不给自己长脸,现在养一个孩子多难啊。”松华是大姐的儿子。老夏皱起眉头,又痛苦又烦躁道:“好啦,大姐,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大姐背过身去,独自叨咕:“每次我一躺下,心里就想,明天还能不能看到太阳升起呀?”
大姐揉汤圆时,老夏出门把三轮车挪了一下位置,一辆轿车鸣着喇叭要通过。这条窄巷一般汽车是不愿走的。
择勇背着小珍从幼儿园出来,经过那条巷子时又看到那个戴眼镜的女人。眼镜黑框,很大,有点夸张。他知道她戴眼镜是为了遮住眼角的皱纹,她看上去年龄比大珍还大。每次从那里经过,她都姿态美好地坐在门口,竭力想让自己显得青春一点。“帅哥,玩一玩?”有一次他空手经过,她说。还有一次,她把肥白的腿伸到巷道上,故意勾魂摄魄地盯着他。她腿上的肉有些松弛,但比脸孔有说服力,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的腿根及暗红的三角裤,择勇的脸涨得绯红。经过身边时,她竟然用脚尖钩了他一下。择勇很恼火,可是没有勇气给予反击,他也不知该怎么反击她,只好落荒而逃。
尽管等得心焦,甚至怨恨,本着一个农村孩子勤劳的习惯,自从来到这里,他还是自觉担负起接送小妹和在必要时候替母亲守店的责任。幼儿园夹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中间,在那里上学的都是入城务工者的孩子,早八晚五。这条巷子是回家最近的路,算起来,他已来回走了几十趟。他并不担心什么,只是内心的紧张一日日在加深。也不全是紧张,说不出的感觉,心想应该改变一下路线,尽管绕得较远,或许值得。但是他没有。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在享受那种窘惑的滋味。事实上他的那种少年的无助已经让那个女人越来越大胆。有几次她竟然起身,伸手逗弄小珍,摸她脸蛋,拉她衣服,塞棒棒糖给她,还有一次她的手居然顺势掠过了他的脸腮。择勇起初是加快步伐通过,后来感觉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也会停几秒钟,让她充分表达对小珍的爱抚。这时候,她的手会落在他反挽着小珍屁股的手臂上,她的手竟然有点发抖。这种女人也会紧张吗?他以为只有自己才会这样。择勇竭力不红的脸刷地飞红,于是赶紧离开。
“不行,我还得去一趟,一会儿回来做饭。”大珍对择勇说。一整天她都神思恍惚,择勇知道她是去找那个叫大齐的男人。他不喜欢大齐,一看就不是正经人,他的心里很纠结,一方面怕母亲突然变卦,一方面又为小珍担心。他接过帆布书包,挂在脖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小珍在一包废报纸上胡乱翻捡。小珍是个安静的孩子,自己跟自己玩,根本不需要人操心。择勇的心感觉到一阵钝痛。思绪一阵飘忽,他又想到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少年低下头,眼神变得烦躁而忧郁。
“一会儿,我要是没回来,你把外面收拾收拾,关上店门先带小珍上楼。我回来做饭。”大珍洗洗手,交代完就拐进了小巷。
大姐老得真快,记得三年前,她还神清气爽,提着袋子上菜市,与人谈笑风生。谁知突然就慢了下来,眼神慢了,动作慢了,思维也慢了,说话节奏细水长流的,还喜欢唠叨。大姐原来不是这个样子。多精干多利落的人啊。老夏觉得很悲哀,也许过两年,自己也是如此。整个上午,他都在手脚不停地帮她收拾屋子。和这幢房子的主人一样,房子里陈旧苍老的东西太多,好像永远也清理不出头绪。其实最初他就是想给那架搁在狭窄楼梯上的纺车找个合适的位置,谁知竟然就停不下来了。他也不愿停下来,他心里发慌,因为自己老了,因为经过一个月的犹豫,大珍终于鼓足勇气,要把孩子送给别人。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年老是说不上话的,年老而有一个三岁的女儿,更是可耻。当初大珍生下孩子时,他还很高兴,甚至自私地认为这样可以拴住她。但是岁月不饶人,表面看来,他没病没灾的,还像个样子,可是自己清楚,身体各方面机能都在迅速退化。人是不能不服老的。大姐的两个孙子中午没来,汤圆被小心地收进了冰箱里,他坐下来陪她吃了点面条。用不了多久,大姐也需要人伺候了。大姐说:“人老啦,肠胃越来越差。”然后又开始叹息身在城市没钱多么难过,有时像个孩子,嘴馋得不行,想买点水果吃思想都要斗争好久。
老夏临走时塞给大姐五十块钱。大姐说:“你这是做什么?你自己也困难。”老夏说:“还好,我还有点底子。”其实自打大珍跟他之后,他一直在走下坡路。以前经常能收到井盖之类,还有从工厂里偷出来的材料和机件,有的甚至还是崭新的,生意好做,能稍稍有点积蓄。现在井盖全都换成了合成制品,工厂大多也已搬迁,剩下的都加强了管理,他能收到的,都是真正的破烂,根本赚不到钱。自从有了大珍守摊,他就经常蹬着三轮车上门收货。大珍劝他别去,他说好歹也能挣二三十块。日子也就是勉强能过。这两年随着房地产价格的急剧膨胀,许多人的投机意识都空前活跃起来,金属价格也在节节攀升。一看有利可图,他也仿效别的几家废品收购站,下狠心囤了一批铁,单独租间房放着,准备价格上得差不多再卖。谁知一个政策出台,价格垮了下去,他的那点所谓底子就全填了进去。再过一阵,价格又扬了起来,气得人要吐血。现在的房地产政策就像婊子一样,一口一口吞下老百姓的血汗。
从大姐那里出来,他也没心思干活,出城来到九曲桥那儿,摘下草帽垫在屁股底下,靠着树阴坐在那条古老的水道旁,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条河历史悠久,连着荆州和沙市,说是河,其实比港汊宽不了多少。一条回廊结构的桥通向对岸。那边是陶瓷城,几个卖大理石和装饰材料的门面夹着一间不起眼的发廊。他的第二任女人就在那里找生活。她比大珍小,跟他时只有三十,相貌差点,只能给人做饭,有时也接待几个相好。没有大珍之前,他也去过几回,和别人一样付钱。后来就没去过,不过他知道她一直在那里。
当眼下生活一团糟时,人就会追忆以前的美好,不好的也变得美好了。老夏脑子里回溯着他和这个女人的点点滴滴,慢慢进入了忧伤的昏睡状态。他倚着树干睡着了,张着嘴,一条垂着细线的小虫晃晃悠悠眼看要掉到嘴里去,又被他的气息吹了出来。
大齐和小潘正关着门在屋里喝啤酒。小潘的上衣和头发有些散乱,胸罩带子也给扯出一根,酒精烧红了她的脸,连额头都是红的,样子却并不妩媚。大珍推门进来,女子一向慌乱的眼神竟然近乎野蛮地盯着她。
“这么早吃晚饭?”“来,一起吃点。”大齐热情相邀。“不了,一会儿我还要回去给孩子们做饭。”大珍掏出小珍前两天照的三岁留念照片,扔在桌上。大齐小心道:“决定啦?”大珍点头,一颗泪珠落下来,掉在菜碗里。小潘有点恶心,放下筷子。大齐像忽然清醒过来,充满激情地对小潘说:“那这样,你赶紧去找老唐,迟了说不定她又出了门。”小潘收起照片,不太情愿地站起来,出门时回头剜了大珍一眼。
“再拖下去,人都要生病了。”大珍沉重地坐在小潘的位子上。大齐同情地望着女人,待到感觉这种同情表达得差不多了,就适可而止,握着她的手道:“你瘦了很多,做母亲的心,我能理解。你放心,我们不是那种昧良心做事的人。许多人从福利院弄孩子,我们没弄,还有的人偷孩子,我们也不做那种缺德事,我们都是建立在两厢情愿的基础上。我们的孩子都给了那些正当人家,从来没卖到黑市上去,任人宰割,也没卖给某些人,用来做乞讨的工具。我们不做那种生儿没屁眼的事。小珍交给我,你一百二十个放心,我一定把她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大珍的眼泪成线淌下来,叹着气说:“听天由命吧。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来到世上。”“话不能这么说,也是一个生命嘛。”大齐的语调轻松了许多,“不过,你这孩子长相不太好,可能没有好价钱,你要有思想准备。当然当然,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我拍胸脯向你保证,如果找不到好人家,我自己养着,只要我有吃的,就不会让她挨饿。”大齐挪挪凳子,把大珍搂在怀里。
“这事不能让老夏知道。”“他呀,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嘴上虽然没说,他心里是同意的。”“还是小心点好。”大珍抹干眼泪。大齐又一次把手探到大珍怀里,说:“你这一走,咱们恐怕就相见无期了。”大珍默然。大齐又道:“会不会想我?”“我现在心里刀割一样,你还有心思说这个。”“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其实你回去也没意思,守着一个残废丈夫,有什么指望?”“一个人在外面漂泊,终究是要回去的,外面的生活我也厌了。”“你倒不如跟我。”“我怕你把我也卖了。”“你看你,说这种伤感情的话。”大齐手绕到后面解大珍胸罩,大珍道:“不要,我没心情。”“恐怕是最后一次。你不能像上午那样对我。”想到是最后一次,又想到还得求大齐照顾小珍,大珍的眼圈又红了。依了他吧。
择勇早早收了摊。他有一种预感,小珍的事已经落实了。一个月的坚持终于见到成效,这个收破烂的摊子和他再没有关系,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他几乎是兴冲冲地开始动手做晚饭。
老夏上楼时,几样小菜都已摆到桌上,只等饭熟。“你妈呢?”择勇坐着没理他,耳边响起床板有节奏的“吱呀”之声,他闭了一下眼,把心头的愤怒压了下去。老夏站了一会,盯着少年面前的牙签盒,大手突然一挥,盒子飞了出去,牙签撒一地。少年一惊,猛地立起,惊恐地瞪着老夏铁板一块的老脸,但是只短短两秒钟,惊恐就湮灭在熊熊烈焰之中。少年握紧了拳头。一个月来,两人一直处在紧张的对峙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各自的怨气都在积聚,是到该清算的时候了。
但是老夏转一个身,走了出去。
择勇感到腿肚子发软,重新坐下。小珍从角落里蹭出来,一声不响地俯拾着地上的牙签。择勇拉亮电灯,长叹一声,咬紧了腮巴骨。夜幕降临。
少年呆呆地看着小妹。小珍的样子很乖,小手攒了一点牙签,就站起来放到饭桌上,然后继续捡。当她第五次直起腰身,择勇突然把她抱到膝盖上,脑袋抵着她的脑袋,动情道:“对不起,小妹,对不起,我一定要把妈妈带回去。”对这个黑不溜秋的小女孩,他一直谈不上喜欢,一度还有点嫌憎,倘不是她,事情就简单得多。但是今天,他的内心隐隐作痛。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去向已经决定了。
小珍不做声,她很胆小,平时和大珍老夏也说不上几句话。
老夏大体能猜到大珍去了哪里。肯定的,她一定是去了那个人贩子大齐家里,平时两人就勾勾搭搭,他都装作不知道。毕竟自己年纪大,当初把大珍弄到身边也不够光明正大。但是你不能太嚣张,也要给我顾点面子吧。老夏心里来气。坐在漆黑的楼梯上,心里就像一片不毛的荒原,旷野的风强一阵弱一阵地刮过,到处都是凄迷的飞沙。夜色越来越浓。老夏站起来,向楼下走去。刚到出口,就看到大珍匆匆往回走。立交桥上的灯光洒下来,大珍清理着蓬乱的头发。
择勇叫了声妈。大珍板着脸没有反应,心里甚至对儿子产生了一种恼恨。择勇的心又一次揪了起来,也许他估计得太乐观了。一家人围坐过来,都没有做声。小珍自己能吃饭,捏着小勺,慢条斯理的,像个大人。大珍有点难以下咽,目光痴痴地盯着女儿,眼神又干涩又灰暗。一种悲壮之情在老夏心中激荡,他知道大珍心里想什么和准备做什么,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老了,他可能活不了多少年。
老夏使劲往口里扒饭,吃相既夸张又难看。择勇的心情反而轻松下来。
摸黑在外面水龙头下洗碗,择勇蹲在母亲身边。有顷,道:“妈。”“嗯?”“咱什么时候走?”“明天。”大珍轻声说,然后停下来,仰望着星空出神。
择勇心情不错,他想去外面走走。来J城一个多月,除了周围巷道,他对这座城市一点也不熟悉。他不是那种特别有好奇心又特别有活力的少年,大事已定,明天就要离开,他才觉得太怠慢了这座城市,心里不由得生出无限的眷恋之情。
他想放松一下自己,和那个死老头终日相对,这一个月过得实在太累。他想笑,想到小妹,又觉得不应该。从感情角度讲,他不喜欢她,她是那个糟老头儿的女儿,是母亲被“侮辱”的产物,这简直就是耻辱。这件事父亲根本不知道,他也绝不会让父亲知道,他多么希望一家人能够团圆!但她确实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不幸的事,他不应该高兴。
他又走在那条巷子里。这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从此经过。他的心情是沉重的,又很轻佻,这种感觉很异样,一种痛苦的冒险欲望左右了他。耳边又响起那有节奏的声响,梦境飘过来,梦中那个女人苍白的裸体展现出来。他似乎看见了什么,看见母亲和老夏绞缠在一起,如此可恨,又如此销魂。不,是母亲和自己在一起,不,是那个女人,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头晕目眩。突然之间,那过电般的感觉自上而下奔袭而来,他的腿开始哆嗦。那个女人站在门口,头顶上吊着一盏红色的小灯泡。
他一点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非常诡异,可怕极了。
他已经陷入到一团热乎乎的稀泥里,他感到无比震惊,想挣脱出来,可是那个女人已经死死地抱住了他,口里淡淡的酸气吹进他的鼻孔。
他想哭,可是觉得嗓子干得像要冒火。
他抖抖索索地打开手掌,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露出来。他在乞求那个女人放了他,他是自作自受。女人快活地摇摇头,道:“不要,你就跟我儿子一样。真像啊,和我的儿子一样。”
择勇恶心欲呕,悲痛欲绝。这是一次并不成功的冒险,可是也足以让他铭记终生。他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一个比他母亲还老的女人。
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心中某个神圣的东西被玷污了,可是到底是什么被玷污了呢?不明白,很糊涂。于是他又感到愤怒,愤怒而又绝望。这是一座什么样的鬼城市啊!
他回来时,老夏正在打大珍,把她掀翻在床,一拳一拳擂她浑圆的屁股,她白色三角裤下边的皮肤都赤红一片。大珍咬着自己卷起的罩衣,喑哑地嘶叫着,好像大声呼喊很丢脸似的。小珍吓得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择勇怒吼着扑了过去。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愤怒所在。
老夏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大珍。
老夏在九曲桥边坐了半宿。河对面,那家发廊亮着粉红的灯光。是的,他的第二个女人如今就在那里工作。他不知为什么会那么想念这个女人,可能她从来没给他添过什么麻烦,也从来没对他寄予过什么希望,说来就来,说散就散,了无牵挂,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品质。他们只是在同一个桌上吃了两年饭。可是大珍呢,眼看是过不下去了,可是最后还要给他戴一顶绿帽子。结局如此,怎不叫人灰心?
“你还能活几年?你插都插不进来。”
当他质问大珍去大齐那里干什么,大珍不肯说,只是搬了把凳子抱着小珍默默坐在平台上的黑地里。凄伤的夜色包围着她们。老夏就着水管冲了个凉水澡,然后生硬地坐在卧房床上。他知道大珍在想什么,他感到沮丧。
大珍和女儿像一尊黑色的雕像一动不动。后来她们终于进了屋,大珍一脸疲惫,好像走了很远的路。老夏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继续沉默下去,就又一次问她去大齐那里做什么。大珍说:“我做什么,你会不清楚?”老夏清楚,因为他太老,她想把女儿送人,这是一个让人悲哀的现实,可是他不能让她这么占了自己的上风。一个月来,他一直被这一对母子如此歧视着,他早已怒不可遏。可是他不敢说出那句气壮山河的话,他的心在颤抖,他知道自己越来越衰弱。他只能寻找别的理由发泄自己的怒气。“你们睡了?”“没有。”老夏突然将大珍掀翻在床,撩起大珍的罩衫,把鼻子伸到她的裆下。大珍反感地叫道:“干什么?”“闻闻。”“你一个收破烂的,年龄比我爸爸还大,能活几年,你能养活她吗?你插都插不进来,跟着你还有什么意思!”最后一句话是附在老夏耳边说的,声音低沉,无比恶毒。
是的,老了,无法挽回了。
老夏抹着脸上的老泪,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并不想去找他的第二个女人,都是没关系的人了,打扰她干什么?
路边一个宵夜摊孤独地亮着灯光,老夏走了过去。
他记得自己是喝多了,他记得自己上楼后就倒在地上不肯起来,懒得起来,醒来后居然躺在床上。一定是大珍和那小子把自己抬到床上的。他醒来是因为头痛欲裂,同时兜里的破手机响了。
大姐打来的电话。“长青啊,我是大姐。昨天你来后我想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我觉得吧,小珍是咱们夏家的血脉,咱们得自己养着,不能给了别人。”老夏忽地清醒过来。屋里静得出奇,他急忙跳下床。什么都没动,都在原来位置上。但是大珍和小珍的换洗衣裳却不见了。跑到择勇房间,他的筒形旅行包也不见了。
老夏跌坐在床上。大姐说:“长青啊,你在听我说话吗?自己生就要自己养啊,不然要遭报应的。我知道你生活困难,没关系,我们一起养。”老夏怕冷似的说:“可是大姐呀,我们都老了。”“没事,我们老了,还有松华嘛,我是他妈,他不敢不帮忙的。他不帮忙,我们还是能养得活的。人啊,一颗露水一棵草。”
老夏喉咙里放出老牛似的哭声。
这座城市有两个中心客运站,两个长途车站,都有发往外省的客车。时候不多,老夏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路走。
老夏呆呆地出了会神,然后蹬上三轮车死命往其中一个车站赶。只能赌一把,听天由命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天开眼啦——到底是父女连心,老远他就看见停车场上站着五个人,老唐和小潘正准备上车,大齐抱着小珍和大珍、择勇话别。大珍把一张照片捂在嘴巴上,泪水汪汪。择勇背着包,不安地低头踢着自己的脚尖。
老夏冲过去,一把将小珍抢过来。大齐吃了一惊,道:“老夏,哎,老夏!”
老夏喘着粗气道:“我女儿,怎么的!”难过地捂着胸脯,咳喘着。
大齐平静下来,怜悯道:“老夏,你看你,六十七了,对吧大珍?怎么就不会想,我是给你分忧啊,在帮你,你知不知道,这是何苦呢?”
老夏道:“六十七怎么啦?我养着!我养不了,我大姐答应帮我养。”把小珍放在车厢里的小板凳上,柔情道:“爸爸给你买新衣服。”接着又故意道,“我大姐七十九,怎么的?”
小珍坐得端端正正,很听话的样子,可能平时幼儿园阿姨就是这么要求她的,乖巧地向妈妈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