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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圈套

2012-04-29蒋泥

粤海风 2012年6期
关键词:宋教仁总长袁世凯

蒋泥

20世纪初的中国留学生,大体分两类:一类留学日本,偏向暴力革命;一类留学英美,偏重渐进改良。杨绛之父杨荫杭的经历,颇可说明不同文化、生活环境,对于个体的作用,其内在转化功能产生的差异,所谓“涵养”,所谓“耳濡目染”,所谓“潜移默化”是也。

杨绛先生在《回忆我的父亲》中说,杨荫杭先生留学日本时,还是个激烈派,激烈派“鄙视稳健派”,回国后鼓吹革命,受到清廷通缉,又跑去美国留学,一待四年多,“脱离了革命,埋头书本,很可能对西方的‘民主法治产生了幻想。他原先的‘激烈,渐渐冷静下来”,再回国“不复是鼓吹革命的‘激烈派”,倾向于改良。他发现,“革命”只是改朝换代,而“改朝换代,换汤不换药”。

辛亥革命后,杨荫杭当上民国的高官,自觉“成了卫护‘民主法治的‘疯骑士——因为他不过做了一个省级的高等审判厅长,为了判处一名杀人的恶霸死刑,坚持司法独立,和庇护杀人犯的省长和督军顶牛,直到袁世凯把他调任”。

庇护杀人犯的省长叫屈映光,督军是朱某。杀人犯是督军的亲戚。督军相当于前清的抚台,省长相当于藩台,高等审判厅长相当于臬台。二人都是杨荫杭的顶头上司。然而当时施行“三权分立”,督军、省长不能干预司法,“我父亲坚持司法独立,死不让步。我不知双方僵持多久,约1915年袁世凯称帝前夕,屈映光到北京晋见袁世凯,我父亲就调任了”。面对宪法赋予的权力,上司拿杨荫杭没办法,只能向总统私下游说、告状。这是“三权”牵制的结果。

杨荫杭自杭州调北京,历任京师高等审判厅长、京师高等检察长、司法部参事等职,可见他的坚持并未受报复,反而更得重用。

担任京师高等检察长期间,杨荫杭再次标新立异,把“一位贪污巨款的总长(现称部长)许世英拘捕扣押了一夜,不准保释”。

吴学昭在《听杨绛谈往事》书中,补充了该事的一些背景:“久后才知道,原来父亲主持工作的京师高等检察厅,审理交通部总长许世英受贿案违犯了官场的惯例:该厅开始侦查后,尽管传唤、讯问、搜查证据及交地方厅继续侦查,一切严格依法进行,本无丝毫不合,只是这位有犯罪嫌疑的交通部总长,曾担任过北京政府大理院院长、司法部总长、内务部总长诸多要职,非一般等闲人物,许多上级官员,纷纷为他说情。传唤当晚,杨家电话一夜不断。天亮之后,父亲就被司法总长停止职务了。司法总长张耀曾事先就出面干预,不顾媒体揭发、议会质询,意欲停止侦查此案。父亲不理会上司默示,反‘亲诘司法总长,是否总长个人意见认为许世英道德高尚,绝无嫌疑之余地?司法总长回答说:“交情甚浅,并不能保。”司法总长话虽如此说,但当京师高等检察官于1917年5月4日传唤犯罪嫌疑人进行讯问并搜查证据时,司法部竟立即呈文大总统,以检察官‘违背职务为名,将京师高检厅检察长杨荫杭、检察官张汝霖停止职务,交司法官惩戒委员会议处。”

杨荫杭后来对女儿杨绛说:“‘停职审查虽然远不如‘褫职查办严重,也是相当重的处分;因为停职就停薪。我家是靠薪水过日子的。”

当时的公众舆论,同情和支持杨荫杭,民间的力量不可轻视,尤其是独立媒体的新闻介入。“1917年5月25日、26日的《申报》,在报道‘高检长杨荫杭因传讯许世英交付惩戒的要闻时,就将杨检长的申辩书全文与司法部请交惩戒的原呈同时刊出,使读者对‘此案的是非曲直,亦可略见一斑。杨荫杭的申辩书,依据法律法理,义正词严地说明问题实质,逐条批驳司法部请交惩戒的呈文,将司法总长强指的所谓‘违背职务驳得一无是处,并指控司法总长‘交付惩戒之不合法,有袒护之嫌。申辩书气势之壮,充分显示出他的大义凛然和当时的激愤之情。”停职不久,杨荫杭复职,在司法部任职。

经此事件,精研法律、热衷法治的杨荫杭很是心灰,“对官官相护的北洋政府已看透了,无意继续做官”。两年后辞职南归,杨绛说他“没等辞呈照准就带了全家动身南下”。

算起来,许世英也是一个英美派。曾以护驾之功,被清廷任命为奉天高等审判厅厅丞(高级法院院长),视为司法专才。1910年清廷委任徐谦为正代表、许世英为副代表,赴美国华盛顿参加万国司法制度会议,会后考察欧美十国司法制度,1911年春才回国,对西方立宪、法治,应该不陌生。民国成立后,许世英担任司法总长,和段祺瑞结为盟兄弟,1916年后,担任段祺瑞内阁的内务总长、交通总长。杨荫杭得罪了这一位,许世英也是以辞职告结。1917年复任华意银行总裁。1921年任安徽省长。1925年做到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杨荫杭与之,当属相安无事。足见建立在宪法之上的“三权分立”制和媒体督促,虽有舞弊、虽不完美,但自上而下形成共识,大体与世界潮流、大势同步,民意也支持。大总统袁世凯都无可奈何。

如果没有外来的捣乱、干预,输入暴力革命的种子,假以时日,中国该是最早实现宪政的东方大国。逆流和祸根却早在1913年暗杀宋教仁时就埋伏下来。恰如孙文为宋教仁撰写挽联时说的:“作民权保障,谁非后死者?为宪政流血,公真第一人!”

宋教仁去世,南方革命党与北方袁世凯无法调和,革命起、党祸起,“宪政流血”——“宪政”从这时开始慢慢死去。宋教仁是转折点,中国历史在此拐弯,社会思潮越来越偏于激进,而民国建立之初权力最高层里,再无宋教仁这样的纠偏之士。那时的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亦曾惋恨。

3月21日,得知宋教仁被刺的消息后,袁世凯发电说:“民国建设,人才至难,执事学识冠时,为世推重,凡稍有知识者,无不加以爱护,岂意众目昭彰之地,竟有凶人,敢行暗杀,人心险恶,法纪何存?”22日确认宋教仁死后,袁世凯再次发电云:“宋君竟尔溘逝,曷胜浩叹!……宋君才识卓越,服务民国,功绩尤多,知与不知,皆为悲痛。”

袁世凯赏识宋教仁难得的才识。宋教仁被杀后,民权才愈加得不到彻实的保障,权位不太高的后来者杨荫杭也才无法依照宪法进行抗辩。

那么在历史拐弯处,究竟是“谁谋杀了宋教仁”呢?学者张耀杰有此一问,出此一书,答此一疑。

一般认为,宋教仁是袁世凯所杀。宋教仁的至交黄兴在挽联里说得那么直白:“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又杀宋教仁;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洪述祖,我说确是袁世凯。”袁世凯的司法总长许世英,据说就曾“阻挠宋教仁被刺案的审理调查”。谭人凤也以为,“国民党中人物,袁之最忌者惟宋教仁”,“袁极力拉拢,饵以官,不受;啖以金,不受。日奔走于各政党间,发表政见,冀以政治策略,为有次序之进行,改革一切弊政,一时声望大哗”。袁世凯似乎就有了刺杀宋教仁的理由。

张耀杰经过大量的资料梳理、分析后推翻前人之见,认为袁世凯恰恰没有刺杀宋教仁的条件、必要和可能。相反,午睡刚起的袁世凯得知宋教仁被杀的消息后愕然道:“这是怎么好!国民党失去宋遁初,少了一个大主脑,以后越难说话。”(《谁谋杀了宋教仁——政坛悬案背后的党派之争》61页。团结出版社2012年5月。下同者只标页码。)

1913年3月,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选举基本结束,宋教仁主持经营下的国民党,获众议院269席、参议院123席,得票均比袁世凯支持的第二党共和党多出一倍多。宋教仁沿江东下,从长沙、武汉、安徽到上海、杭州、南京,一路发表演说,阐述自己的宪政理想,众望所归。袁世凯邀他去北京,宋教仁根据约法组织内阁,担任总理基本已再无什么阻力。

此前,袁世凯就曾请宋教仁出山做总理(39页),宋教仁拒绝。大概他是要名正言顺,通过竞选当任。已为总统的袁世凯为权位、为社稷谋,能得到第一大党的实际领导人宋教仁辅助,是远见,也是策略。

反倒是不在其位,而想谋其职的人,才忌惮宋教仁的干才。宋的政见就与国民党内的孙文、陈其美等人相左。宋主张建立彼此合作、依法竞争的责任内阁制, 将传统意义上的“暴力破坏、无序竞争、忠于党魁的革命会党”,改造为现代意义上的议会政党。他主张定都北京。孙文、黄兴却要求定都南京,进行暴力夺权。在国民党内,孙文、黄兴名义上排名一、二位,但他们很少在国内,缺乏建设性的方法。即使组建国民党这样的大事,贡献最大的也是宋教仁。“宋教仁事实上已经成为作为现代议会政党的国民党的第一位组织者和缔造者”(32页),也是国民党实际上的领导人。身边人独断、跋扈,总想一蹴而就,岂能容宋教仁?内部构成冲突后,宋教仁被同为国民党的陈其美等人所杀。

陈其美和黄兴,同为孙文的左右股肱,1916年被张宗昌派人暗杀于上海法租界寓所内。是蒋介石的拜把兄弟,介绍蒋介石加入中国同盟会,把蒋介石引荐给孙文,也是陈立夫、陈果夫的叔叔,上海青帮大头目。1911年7月参加谭人凤、宋教仁等在上海成立的同盟会中部总会,被推为庶务部部长。上海光复后,被推为沪军都督。控制上海的警察、军队和治安。他经常出没于酒楼、茶馆、戏院、澡堂、妓院,暗哨党羽遍布上海。

只有陈其美有刺杀宋教仁的条件,后来他们又悄悄放走了杀人犯,是因为“国民党方面所需要的显然不是宋教仁案的事实真相,而是通过真假难辨的舆论宣传对袁世凯、赵秉钧及中央政府实施道德上的妖魔化,进而退出宪政民主的制度框架挑起发动‘二次革命的国内战争”。(90页)

宋教仁死后,为防祸乱,曾有人试图调和袁世凯中央政府和上海国民党人之间紧张的关系,无抵于事。5月9日,黎元洪致电反应激烈的黄兴和湘、粤、皖、赣四督说:“此事和平办理,则国基巩固,国用充盈,威信远行,友邦公认,诸公手造民国,永垂无上荣誉。否则,内部崩裂,强敌剖分,民国不存,诸公前此勋名,亦将安在?”黄兴等却听不进劝告,依然鼓动、组织部队讨袁。

袁世凯刚开始也未大规模镇压,而是表明政治立场,号召大家守法,按法律程序办事:“共和民国,以人民为主体,而人民代表以国会为机关。政治不善,国会有监督之责;政府不良,国会有弹劾之例。大总统由国会选举,与君主时代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迥不相同。今国会早开,人民代表咸集都下,宪法未定,约法尚存。非经国会,无自发生监督之权,更无擅自立法之理。岂少数人所能自由起灭,亦岂能由少数人权利之争,掩尽天下人民代表之耳目?”(278页)他谴责讨袁者:“捏词污蔑,称兵犯顺,视政府如仇敌,视国会若土苴,推翻共和,破坏民国,全国公敌,万世罪人。”

7月21日袁世凯正式发布“平叛”通令,宣布“用兵定乱,为行使约法上之统治权,民国政府当然有此责任”。黄兴等变乱者一一失败,死的死、逃的逃,袁世凯则在平暴中独大。

自此,“宋教仁主持缔造的在宪政民主的制度框架内从事非暴力的议会选举、阳光参政的现代议会政党国民党,因此被彻底断送……一举消灭国民党军政实力的袁世凯,在没有政治反对派监督制衡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向他所梦想的皇帝宝座”(《自序》7页)。

我们在小说家周梅森先生的《天下大势》第六章“帝制与‘屁选”中看到了这样一幕:在刺刀一对一的逼迫下,“各省区一千九百九十三位国民代表,代表着全国四万万中华民国国民,全部赞成君主立宪,竟连一张拥护共和国体的选票都没有,从理论上说,就是四万万国民全部赞成帝制,这种官办民主制造出的高度集中,开创了本世纪选举史上最辉煌最成功的范例……举国民意既然如此一致地渴望帝制,代行立法院便顺理成章推戴袁总统为袁皇帝”(22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2月)。

袁皇帝死后,军阀割据,越来越依靠枪杆子的各式历史人物走马灯一样地登台、下台,我们又看到了台湾著名作家高阳长篇小说《八大胡同》里的情节:“先是段祺瑞主张武力统一全国,与徐世昌的主张不合,挂冠而去;接着发生直皖战争,直系联合奉军打败了皖系的‘定国军,徐世昌照吴佩孚的主张,下令解散‘安福俱乐部,通缉祸首,皖系要角徐树铮、王揖唐、梁鸿志等人,无不榜上有名。王揖唐的‘鱼行倒闭,远走扶桑。但奉天的张作霖跟直系又发生了裂痕,终于兵戎相见;吴佩孚又打了胜仗,北方是直系独霸的天下了。见此光景,直系的首领曹锟,不免存有‘一登大宝的野心。想起当初想当副总统,为徐世昌多方阻挠;这一次奉直战争,亦由徐世昌与奉张暗通款曲而起,旧怨新恨,加上取而代之的念头,于是授意他的部将,长江上游总司令孙传芳发表通电,主张恢复旧国会,由黎元洪复职。这一来,旧国会的参议院议长王家襄,众议院议员吴景濂便活跃了。纠集‘八百罗汉之中的一百五十多人,自动集会,主张取消南北两政府;直系将领,起而响应。徐世昌一看大势已去,乖乖退位;黎元洪由天津进京,复任大总统。直系拥黎,目的是借黎驱徐;徐世昌一走,接下来便是驱逐黎元洪了。先是跟内阁总理捣乱,以致一年之间,内阁改组了六次;接着是无事生非,逮捕财政部长罗文干下狱,这样逼迫政府的举动,由吴景濂一手包办;原来他已经为直系所收买,决定捧曹锟出来当大总统;交换条件由他出任‘曹大总统的内阁总理。可是黎元洪却并无退位的意思。曹锟手下看文的不行来武的,策动北京军营,包围总统府索饷;黎元洪不走;复又雇用闲汉游民组织‘公民团,在天安门前开会,公然要求黎元洪退位离京,他还是不走;最后,京畿卫戍总司令,直系大将之一的王怀庆,跟陆军检阅使冯玉祥联名辞职,表示不能再负维持北京治安,保护大总统的责任,黎元洪看到性命亦将不保,只好仓皇离去,复回天津。”

这段历史发生在1923年前后。宋教仁已死多年,杨荫杭也已离职。《八大胡同》写的正是这个背景下有名的 “曹锟贿选”——曹锟想做总统,又要披上“合法”的外衣,就以五千元一张选票,到处收买议员,又以四十万的高价收买了国会议长,共贿赂1350余万,如愿当选大总统。

一个个武夫当国,民国所谓“宪法”越来越像一纸空文。看透当时军阀政府实质的杨荫杭们,对枪杆子毫无兴趣,不能不渐渐灰心。

杨绛先生说:“我当时在父母的庇荫之下,不像我父亲年轻时候,能看到革命的迫切。我是脱离实际的后知后觉或无知无觉,只凭抽象的了解,觉得救国救民是很复杂的事,推翻一个政权并不解决问题,还得争求一个好的制度,保障一个好的政府。”

“革命”是误判。既然不能改良,那只好暴力夺权。而好制度、好政府,在乎宋教仁、杨荫杭这类改良者的努力。

历史打圈,套住一个再一个,回到原点和起点,回到“宪政元年”的1913年。

(作者单位: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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