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风光 气象雄阔

陶文鹏

宋初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最早用词表现边陲风光与戍边生活，历来为人称道。但两宋词坛，留传下来的边塞词极少。这里从《全宋词》中撷取几首边塞词，或描绘北方边塞荒寒寥廓景色，或表现戍边将士从军报国豪情，或抒写被迫北行的见闻感受。这些作品营造出或苍凉或悲壮或雄丽的意境，风格与婉约词迥然有别，值得词学界关注，亦可供我们欣赏。

塞垣乐，尽櫜鞬锦领，山西年少

北宋词人蔡挺（1014—1079）《喜迁莺》词云：“霜天清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须报。塞垣乐，尽櫜鞬锦领，山西年少。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本词作者蔡挺，字子政，一作子正，宋城（今河南商丘）人。景祐元年（1034）进士。通判泾州、鄜州，知博州，累官至枢密副使。吴熊和先生主编《唐宋词汇评》编年说：“蔡挺于治平四年（1067）知渭州，煕宁五年（1072）二月召还，拜枢密副使。则此词作于煕宁四年。时蔡挺五十七岁。盖神宗闻禁中歌此词，乃愍其老，而有召还之命。”此词既赞颂守边少年慷慨报国的豪情，也流露出作者岁晚难归的愁绪，但全词的基调仍是气势昂扬的。这是继范仲淹《渔家傲》之后一首有名的边塞词。上片从描绘边陲秋景落笔。“霜天”三句说，边塞秋晓，霜天无际，寒气袭人。词人步出帐外，晓夜中隐约可见一座座紫色故垒。那低垂的黄云下面，到处是随风摇曳的枯蓬衰草。这三句着重摹写静态的自然景物，视野开阔，渲染出北方边塞秋天的荒寒与寂寥。紧接着的“汉马”三句说：大宋军营中的战马迎风嘶叫，聚居边关的大雁对月啼鸣，在陇上的戍边士卒身穿铁衣，很早就感受到了寒意。这三句由写自然景物过渡到写边关军营景物。“叫”字与“嘶”字对举，表现声音与动态，令人想象戍边生活的紧张与艰苦。在表现了塞上荒寒、寂寥的景物环境之后，自然地引出“剑歌”二句，直抒戍边士卒忠君报国的慷慨情怀。但词人意犹未足，又在接下去的“塞垣乐”三句，集中笔力勾勒山西少年将士雄姿英发的形象。櫜鞬（gāo jiàn），装甲胄、弓箭的袋子，锦领，指战袍。“山西年少”，暗用《汉书·赵充国传赞》“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成语。山西，指太行山以西地区。在蔡挺笔下，山西的少年将士身穿战袍铁衣，腰佩宝剑，肩背弓箭，骑在雄骏的战马上，唱着悲壮的歌曲，尽管戍边的生活非常艰苦，他们却满怀着从军卫国的欢乐。这三句语言刚健明快，写得激情充沛，气势高昂，形象鲜明。由于这首词写出了作者守边生活的真情实感，感染力强，在当时就“盛传都下”（魏泰《东轩笔录》卷六）。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

北宋词人时彦（？—1107）《青门饮·寄宠人》词云：“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长记小妆才了。一杯未尽，离怀多少。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料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本词作者时彦字邦彦，河南开封人。神宗元丰二年（1079）进士第一，历官河东转运使、开封尹、兵部员外郎、吏部尚书。唐圭璋先生说：“这首词不见宋人传本，惟见明人《花草粹编》卷十一，殊属可贵。”（《唐宋词鉴赏辞典》）吴熊和先生主编《唐宋词汇评》编年云：“词有‘胡马嘶风，汉旗翻雪诸语，当为元符三年至崇宁二年（1099—1103）间在太原延边时作。”这是作者远役怀人之篇，上片描写作者旅途所经历的北国风光；下片展开回忆，表现离别情景，着力刻绘伊人关心和期待他跃马归来的姿态神情。这里着重赏析上片。“胡马”两句说：在北风呼啸声中，夹杂着胡马的长嘶；宋军的大旗，正随纷飞的雪花翻舞，车马就在风雪里向前方行进。“彤云”两句，写风雪逐渐停息，西天涌现如火晚霞，夕阳即将沉落。这四句先骈后散，绘声绘色，凸显出车马行进的动态，动词“嘶”、“翻”、“吐”都用得准确生动有力度。而以“一竿”形容残日离地平线很近，既夸张又有具象感。在展现北方冬天气候恶劣多变之后，作者又描绘边陲寥廓荒寒的地理环境。“古木”三句说：借着夕阳余晖，只见一片古老的树林连接天空，无数山峦错杂堆叠。透过阴沉暮色，隐约可见近处的大片平沙衰草。词人以雄浑粗犷的笔触勾勒北国风光，却又注意到时空的转换，以及景色由远而近、由风雪交加到晴霞夕照、由明亮而朦胧的变化，使读者恍若同他一道行进在旅途中。上片境界的阔大悲凉，同下片离别场景的深情旖旎、温馨缠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显出独特的艺术构思，堪称宋词的塞上佳作。

不应霜塞晚，横槊看诗成

宋代词人周紫芝（1082—1155）《临江仙·送光州曾使君》词云：“记得武陵相见日，六年往事堪惊。回头双鬓已星星。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铁马红旗寒日暮，使君犹寄边城。只愁飞诏下青冥。不应霜寒晚，横槊看诗成。”光州（今河南潢川）地处淮河南侧，南宋时期，是接近金国的边防重镇。汉唐以来，州郡的长官称为“使君”。此词是词人送曾姓使君去光州赴任，相别时写的。词的上片回忆六年前在武陵相会情景，抒写聚会之乐与离别之悲。下片想象曾使君到边城光州任后的生活和思想情绪，意在勉励友人施展文才武略，为国立功。换头“铁马红旗寒日暮”两句，描绘边塞的原野一派萧瑟，残日光寒，暮色苍茫，但军营里铁马奔驰，红旗飘扬，将士演练，士气高昂，曾使君作为边城长官，身先士卒。这两句选择了边关典型的景物意象巧妙组合，生动地展现边塞军旅生活的情景，语言简洁雄劲，境界雄调豪放。在一般诗人词家笔下，卫戍边关，不免要流露怀乡思归的愁绪，范仲淹《渔家傲》中的“燕然未勒归无计”和蔡挺《喜迁莺》中的“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即是例子。而这首词却一反常调，别开生面。词人想象曾使君为豪迈的军旅生活所激发，根本不想离开，竟担心皇帝下诏书，命令他回京：“只愁飞诏下青冥。”结拍两句，“横槊赋诗”，语出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苏轼《前赤壁赋》也用来赞曹操：“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横槊（shuò）”，横执着长矛。后来引用这四字来赞扬人的文才武略。“不应”，不顾。“霜塞晚”，呼应上文“寒日暮”。这两句说：我仿佛看到您不顾边塞秋天日暮的寒冷，横执着长矛在军营外原野上赋诗，真是意气昂扬，豪兴风发。词人赞扬友人，却为乐在边塞施展文武才干的豪士塑造了一个生动鲜明的形象，激励读者的报国壮志，在宋词发展史上也留下一首豪放的边塞之歌。

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

南宋词人张炎《壶中天·夜渡古黄河，与沈尧道、曾子敬同赋》词云：“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更绿，唯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至元二十七年（1290），元朝统治者为了给徽仁皇后造福扬名，下诏选征各地能书善画之士赶赴大都（今北京）写金字《藏经》。多才多艺的张炎被征召。这年秋天，他与友人沈尧道、曾子敬一道自杭起程，北上大都，此词作于旅途中。词人面对着“中分南北”的古黄河，不禁联想到宋朝灭亡、山河破碎，抒发出内心的痛苦悲怆。上片主要抒情，以情带出景，所写乃是夕阳西下前的景物。下片主要写景，而以景带出情，所写纯是夜渡古黄河之景。近人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此为集中杰作，豪气横溢，可与放翁、稼轩争席。写渡河风景逼真，起句有南渡时神州分裂之感。‘闲鸥独立句谓匹夫志不可夺。夏闰庵云：‘非特苍凉悲壮，且确是渡河而非渡江。下阕虽写景，而‘衰草、‘闲鸥句兼以书感，名句足敌白石。”我们这里主要赏析此词写景的警句。上片“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这三句写出了一个“南人”眼中对北国古黄河的真切感受。前两个四言名词句对仗极工，描写老柳树夹着官河（指黄河）而生，斜阳照着古道，作者不用一个动词，纯用名词意象组合，便展现出一幅古老荒凉的图画。“风定”句说，即使是风静的时候，黄河仍是水流湍急，显出一条条直如箭矢的波纹来。这个“直”字极平常，用在这里却生动形象，新颖贴切，颇得“平字见奇”的艺术效果。它可能出自唐人王维《使至塞上》诗的名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中的“直”字，但词人将形容孤烟之“直”改换为摹状黄河波纹之“直”，就有创新。下片“迎面落叶萧萧”三句极写黄河两岸景象的萧疏空阔，“衰草凄迷”两句摹状深秋北地早寒之景，更借闲鸥之独立暗示他自己不能独立自主，景中寓比兴寄托。“浪挟天浮”两句，写他夜间乘船渡河，感觉波浪像挟着天空浮在水上，而两岸的群山却邀请云去作客，表现出黄河波涛的巨大力量，更写出云山的有情有知。“银浦横空碧”句，写他仰望天空，银河横斜，呈现一条碧色。天上的银河与地上的黄河相映相接，境界雄丽壮阔。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有“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三句，描绘长江的惊涛骇浪。张炎学习借鉴苏轼名句，也用四、四、五的句式摹状夜渡黄河所见所感，状飞动雄丽景色，抒惊心动魄中赏景的瞬息快感，真可与东坡名句媲美。张炎词风清空婉约，但此刻夜渡黄河，却写出了雄丽苍凉的杰作。可见，生活经历乃是古今诗人作家创作的主要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