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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三章

2012-04-29映泉

长江文艺 2012年6期
关键词:老表文化局大礼堂

映泉

人过花甲,昨日的威猛一下子没有了,熟人熟事记不住,过去被遗忘的点点滴滴却不时闪现出来。年轻时看见那些老头子,理性上知道是慢慢变老的,情感上却以为他们生来就是老的。不幸自己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时光竟是如此残酷。我常为此而独自悲哀。我歪在老家小县城不愿到大城市,怕风,怕吵,浑身无力,高血压,高血脂,前列腺,脂肪肝,痛风……中国人所有的病仿佛我无不具备。不愿动弹,对一切事情失去了热情。剩下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遇见晴好天气,不走走又不行,便上街,拄着一根棍子。

想当年当红卫兵那会儿,挂在嘴上的话是“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可现在,熟悉的街景不见了,一排排高楼填得密不透风。认识的朋友们有的成了新鬼,有的中风聋聋哑哑,剩下的不是疾病缠身就是为儿女们做牛做马,隔三岔五,总有人告诉我谁谁又死了。从上街走到下街,从横街走到直街,很难见一个认识的人,很难见到一处熟悉的景,家乡仿佛成了别人的世界。

又到腊月末了,街上很热闹,四乡人都赶往县城买年货,结婚的鞭炮此起彼伏,节日的喜气让我似乎看见了未曾消失的气息,也让在世混过了六十年的人尤其感到落寞。我在大街的一侧伫立,望望左边,再望望右边,人来车往,我却视而不见,脑袋搜寻着我所熟悉的人和事。没看见认识的人,倒想到了一个人,只是不知他还健在否,如果还在,不知状况如何。几十年前,我们还是七弯八拐的亲戚,当年玩得很密切,互相以老表相称。

县城不大,三十年前更小。尽管小,机关还是不断地向城郊发展。文化局盖新办公楼,选的场子就在城郊。不幸这个场地挨我老表的家太近,于是便有了几幕喜剧。

老表那时候在生产队是个小干部,平时一身正气,以身作则,尤其不贪小便宜。问题就出在文化局盖楼的那块场子离他的小院不到两百米。场子里码着砖,码着石头,这些在那时候都是农家需要的东西。而尤其让老表眼睛发绿的是那一大堆木料。一般长,一般直,一般粗,实是爱坏人。要知道,那时候木料是很难弄到的稀有物品。为此,老表好几夜都没有睡安稳,老想着那堆木头,计算着用它锯板子可以锯多少块,这些板子用来打柜子箱子可以打多少。越想越不舍,后来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偷一根回来。反正是公家的,又那么大一堆,少根把公家也不在乎。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半夜,小县城的居民们已经入了梦乡,正是作案的好时机。那时街上没有路灯,各家昏黄的灯一熄,城里便如一个大村庄。老表悄悄起床,装作撒尿,跑到屋檐下站着。好半天,没有狗,更没有人。于是他走了过去,再将四周打量一番,然后十分迅速地扛起一根就跑。

一口气跑了两百米,跑到了他家的牛栏。然后打开栏门,将那根木头塞进了阁楼上。

所谓阁楼,就是在牛栏半墙上放上几根横梁,冬天牛吃的草就堆在这上头。牛栏门很低,人进去必须低头。站在牛栏里,横梁又比门低许多。也就是说,将一根木料塞进去,先进门再塞上阁楼,那么长的木头必须划一道弯,靠一个人完成简直匪夷所思。这一切是怎么完成的,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把一根木头藏好,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家摸上了床,那时他的老婆还没醒。

不幸第二天早饭后,他扛着一把锄头上工,边走边哼着歌。走不多远,路上站着一个人,那是文化局新调来的局长老郭。郭局长原本和老表认识,县城就那么几个人嘛。郭局长老远笑眯眯地打招呼:

“小宋啊,抽个时间,把那根木头还回去。”

老表忽然像是被雷打了,愣了好一会子。昨夜明明没有人,这家伙是从哪里看见的?见他这副模样,郭局长走过来,又说了:

“我昨夜起来屙尿——你不晓得,人老了,夜里尿多,伤心。起初看见一个黑影子扛着什么东西跑得飞快,我还以为见了鬼,一根木头几百斤,一个人是扛不动的。后来过细一看,才看见是你。我本来想大喊一声,又怕闪了你的腰。反正也没人看见,趁哪天夜里没人,你把它还回去。那上头都编了号的。好不好?”

老表呆呆地点头,等他醒悟过来,老郭已经走远了,也哼着歌。从此好几天,老表打不起精神。一是猜不透老郭是如何看到的,二是想怎么还回去,三是实在难舍那根木头。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老郭的那一通谎话。

老表的老婆是个不操心的,也没看出老表几天来心事重重,饭做熟了叫吃饭,没见老表答应,就骂骂咧咧了:“成天一副死相!”

“你晓得个屁!”老表一声吼。

老婆怕丈夫,马上一脸笑:“反正我是个憨人,你有什么事也不对我说。”

老表恨一声,然后告诉她他干了一件什么事,现在又是为什么事为难。老婆对这事的处理办法简单,说:“半夜里偷东西,你也好意思。这还不简单?还回去不就行了。”

“也只有还回去。今天晚上抬回去。”

晚上天气和那天一样,月亮似亮非亮的。等到半夜,两个人溜进牛栏,要将那根木头拖出来,竟然拖不动。老婆发感叹:

“我的天,几百斤重,你是怎么扛回来又塞上去的?”

老表也惊呆了,喃喃地自语:“是呀,他妈的,是怎么弄上去的?”

当然,不还回去是不行的。两个人整了几个钟头,才将那根木头弄下阁楼,弄下来了,从门口搬出去又花了好大劲,才气喘吁吁地抬回了原地。第二天两口子都上不了工,老表的肩膀肿了,他老婆闪了腰,睡在床上哼了好几天。

过了不久,这件事被许多人知道了,听的人无一例外地打哈哈。有人甚至去看过那木头,一根至少一百五十斤重,扛回去不容易,一个人在那么狭窄的空间,将那么重的长家伙塞进阁楼上更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往事,还是忍不住好笑。

来到老表过去住的地方,老表已经不住那里了,县城飞速扩张,农村居民都搬走了。这里成了城中心区,倒是那幢文化局的老房子还健在,被圈在某个单位的院子里。当年在县城是新楼,今天却寒酸得不成样子。这幢与时代不相符的老房子,现在倒成了独特一景。因为再要看到这样的房子不容易了。

我再去找老表,打听了好久,才在过去的田畈找到了他的家。那里过去荒凉,现在成了城郊,却和城里连成了一片,颇热闹。老表的家也是楼房,比当年文化局的新楼房气派多了。不过房里很冷清。他的状况比我更糟。卧房里生了一盆炭火,老表双手筒在袖子里绻缩在火边,如一只大虾躬着。见了我,他如做了什么错事,不好意思地干笑笑。我问他有什么病,他数了一大串:高血压、冠心病、血糖高、气管炎、关节炎……总之,人所共有的毛病他都有。我问他出门不出,他说,上午有太阳时他出去走,总共不超过十分钟。我再问他干没干一点儿活儿,他痛苦地摇头。这意思很明白,不是不干活,而是干不了活了。

我问他要身体检查的病历看看,他说没有。为什么没有?他说,血压是街上卖药的免费量的,血糖是自己开诊所的洪士仁查的,关节炎是村里的郎中说的,等等,总之都是讹传的。我知道他是一半真病一半自扰,便提议到外面走走。我问他当年盖的文化局还在不在,一是揶揄二是要逗他高兴,他却正经地说还在。我就提议去看看。他一副却不过老朋友情面的模样,十分不情愿地缩着头跟着走。

他走路的样子比我还丑,袖着双手,缩着肩,一个皮帽子压在肩上,在后面看不着头。

到了那地方,怪得很,忽然看见有一帮子人正在拆屋,拆的文化局那幢老楼房。我以为是独特的一景,人家却觉得别扭,即将为一幢大楼所取代。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某个个体户拆的,他要旧木头和预制板,免费拆的。无意间,只见老表缩着的肩伸起来了,胸也挺起来了,眼睛也突然有了光芒,仿佛狼看见了羊。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原来盯着了屋顶那些木头。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身后有人说话:“小宋,你那根木头还认不认得?”

老表没打顿地说:“认得,那,就是那根。”

“扛回去,我跟他们说说,那根木头本来就是借的你的。”

我回过头来,只见郭局长站在身后。他早已退休,不过身体还好,满头白发,说话带着笑,像是揶揄,又像是认真。他一边跟我握手时,一边笑眯眯望着老表。老表在私利上绝对不糊涂,马上接上话说:“你真的还我,我就有本事扛回去。”

老郭当真喊叫屋上的那些人,说有一根木头是小宋的,叫他们帮他丢下来。旧木头,也值不了多少钱,屋上的人马上就问是哪一根。老郭一本正经地撒谎,说,当初小宋为了支援文化局建设,借给文化局一根木头,几百斤,是一个人扛来的。屋上的人信以为真,我倒直想笑。但老表不笑,那严肃的表情仿佛是真的。那根木头在老表的点拨下丢下来了,老郭说:“小宋,扛得动吗?我帮你一把。”

老表不客气,走过去,将那根木头竖起来,然后稳稳地扛上了肩。掂一掂,似乎不太吃力,竟然拔脚就跑。我怕出事,跟在他后面跌跌撞撞。看他的背影,绝对不像是花甲之人。只见他一口气跑回家,将木头竖在那幢小楼墙边。我喘成一团,他却一点事没有,深情地打量着那根木头。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表,这就是你的病身子?”

他这时才悟出自己原来是个病人,尴尬地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忽然有了力气。好像不太累。只怕也还有一百多斤。喂,”他有些神秘地问,“莫不是这根木头跟我有缘吧?”

我打个哈哈,是他那呆头呆脑的模样让人好笑。

我跟他讲了一会儿话,再看他时,他的头又缩成一团,双手筒进了袖子,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

“进去吧,外头好冷。”他又成了一副怕风的模样。

的确,我也感到背后冷嗖嗖的,同意到火垅边去。坐到了一起,他问我怎么样,我说,就是故友死的死病的病,弄得人都没精神了。他的头无力地点了点,但我发现,他并没有我的这种情绪,能让他精神亢奋起来的良药就是有便宜可占,而我却连占便宜的事情也不感兴趣了。正无话可说了,进来一个人,是老表的儿子,在镇上当个小领导,见我就叫大爹,然后就大发牢骚: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家里搬,搬回来有什么用?这根木头又是从哪里弄回来的?家里到处都塞的这些东西。你能不能想点儿别的事?”

面对儿子的连珠炮,老表哑口。

儿子懒得跟他多说了,掉过头来跟我说:“大爹,您和他是儿时的朋友。让您见笑,让他在家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人家打麻将打扑克,他不打。人家钓钓鱼,他不去,说是这病那病。可是一不注意,就不知道从哪里弄些破铜烂铁回来,那边一间屋子都堆满了。哎,大爹,正想找你商量点儿事。”

“你说。”

“您现在怎么样?”

“跟你爹差不多,要死不活的相。”

“我们正在办一个干部培训班,准备请一个教授来讲讲文学艺术方面的课,见到您,我忽然想,讲课的专家不就在身边吗?若您现在是这种情况,那就算了。”他发现我拄着棍子。

“不,我去。”

我十分害怕他不请我了,几个字脱口而出,颇有力度。许多时候没演说了,忽然我发现我的低迷情绪正是没人听我演讲产生的后遗症。但我不能向人家说我有演说癖,赶紧用一句话遮掩:“跟干部们讲讲,也是一件善事,应该的。什么时候?”

老表忽然冷不防来了一句:“我看你跟我的病差不多。”

《南征北战》

又到了盛夏,我和我妈要到舅舅家去了。

我妈是县城里的姑娘,下嫁到农村,城里的舅舅家便是我向往的天堂。我的生活中一片灰暗,唯一的亮色,就是去舅舅家。尽管几十年后看当日的县城是破败的,一条正街,几条横巷,铺面背后全是菜园。所有做生意的老板家里都备有锄头水桶等家什,前门卖货,后门种菜。有时候,买东西的人进了铺子不见老板,就扯起嗓子大喊,于是便从后面跑来了主人,一边走一边揩手,一边告诉人家自己在后面栽菜或是上粪。等把顾客打发走了,然后再去栽菜或是上粪。即使国营单位的铺子,站柜台的也在后门外种有菜园。农闲时候,每天街上会有一阵子热闹,也不过上午那一阵。但对我而言,住在乡下那幢用不着锁门的家,县城就是完美无缺的圣殿。

每当听说去舅舅家,我就激动不已。每次到了县城,我从街上走过去,走过来,这家铺子前站站,那家铺子瞄瞄,甚至站在一个地方老半天,打探人家那深不见底的后院,总觉得每个后院都掩藏着很美的故事。街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恨夜晚来得太快。即使是夜晚,我也愿意在街上闲逛。夜晚的街巷组成了黑洞洞的深渊,而在这深渊里,有点点昏暗的灯火,那是卖汤元卖馄饨的。可我不能一个人逛,妈和舅舅不许,于是表哥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到来,让表哥也兴奋,平时他劳动得很苦,我一来,他的任务是领着我到处玩,不然,他是没有资格和时间逛街的。

每年两次进城去舅舅家,春节一次,盛夏一次。那次夏天水田里的稻子正在抽穗,农村闲了。我妈给外祖母和舅舅以及老表们做了一大堆鞋,领着我来到了舅舅家。大人们在那里寒暄,表哥就偷偷告诉我,大礼堂今晚上打电影,叫《南征北战》。他的肚子里总是装着令我愉快的事情,我一到,他就会兴奋地悄悄告诉我。

早听说有电影,可是从没见过。我们村搞识字宣传,工作组在大祠堂放过幻灯片,彩色的画面那么大,曾让一村子人感受到时代的进步,激动过好长时间。电影,那是什么东西?

表哥去菜园,我跟去问,电影是不是幻灯?表哥对幻灯是一种鄙夷的眼神,告诉我说,电影里的人会动,会说话,还打枪,挨枪的人还会死。“晚上我带你去看。”从那一刻起,我就有些痴痴呆呆,无论什么事也难以引起我的兴趣,巴不到天黑去看人会动的电影。

总算熬到天晚,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表哥。吃饭时,表哥装得很斯文,我却三下两下扒完一碗饭。让我妈训了我一顿:“舅爷还没来,你就像饿牢里放出来的!”

等他们慢慢吃完饭是不可能的,他们坐在桌上东拉西扯,问庄稼,问猪,问牛,有扯不尽的话题,饭桌倒像个会场。趁他们对我们忽视了,表哥向我递个眼色,我们便溜了。

表哥在前面大步流星,我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他边走边告诉我,可以到大礼堂门口去,如果碰到认识的人,就让他带我们进去。一个大人是可以带一个孩子的。我们走小路在人家屋间穿行,七弯八绕,到了大礼堂门口。只见门口一盏电灯下,围了好多人,大多数是小孩。院门洞里站着一个人,灯光将他遮了一半,如一个门神,但这门神会动会说话,不断接受前来讨好的人的烟。聊一会儿,敬烟的那人就趁机进去了,守门的像是没看见。一些孩子在想偷着溜进去,被门神拎鸡似地扔了出来。大礼堂里面,叫声喊声枪炮声不断,让人心痒难抓。表哥扯我一把,我们挤出人群,表哥说,这儿进不去,只有翻院墙了。看来他为了让我看上电影,也正在着急。

我们离开了大礼堂前门,不知表哥要往哪儿去,只好跟着他往前跌跌地跑。跑到一家门口,他一看,退回来向另一边跑。我问怎么了,他说这家过不去了,那个门里是一个通道,现在上了锁。

在黑暗的巷子里又是七弯八拐,终于跑进一块菜地,顾不得人家的菜,我们跑到一堵墙边。这时我总算知道了,墙那边就是大礼堂,因为里面有吼叫声,枪炮声。表哥说:“听,这就是电影。听见了吧?打枪的,打炮的,正在打仗。蹲下来。”

他将我按下来,脚踏上我的肩膀,要我往上顶。我的身子骨向来不中用,这时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将他顶了起来。他趴上去了,脚离开了我的肩。然后递下手来,将我拉了上去。趴墙对我也是第一次,同样身手如此敏捷。

墙的那边正是大礼堂后的厕所,更远处一间棚子里,传来“突突突”的巨响声,表哥说那是发电的。墙下是空场地,隔几米远就是大礼堂的内墙。侧门那儿站着一个人,表哥说,那是老刘,也是守门的,等他离开了再下去。原来守卫的是两个人,门口一个固定,院墙里一个流动,这个姓刘。可这个老刘似乎不急,没有要走的样子。过了好半天,老刘慢慢走了,向大门那边过去了。

“跳!”

表哥随着这一声栽下去了,我也不管是火海还是地狱,跳了下去,滚倒在表哥身边。不知道痛痒,只知道要赶紧去看《南征北战》。但表哥按住了我,说,老刘过来了。的确,老刘又荡了过来。我们只好蜷缩着不动。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掉在一丛南瓜藤下,夜蚊子的嗡嗡声盖住了门里的枪炮声。过了好久,表哥说,好了,走。他站起来,我也跟着他,往那个侧门跑去。

侧门离院墙不过六米左右,不幸我们刚把门推开,里面的人如潮水涌了出来,将我们挤了好远。表哥失望地说:“打完了。”

通过那扇打开的侧门,礼堂内传出了嘹亮的军号声和欢呼声。那是胜利的号声和欢呼声,是完了。可我不死心,哪怕是最后一眼,我也还想去看一看。可是表哥不放我,他悄悄说,赶紧走,老刘看见了就晓得我们是翻院墙进来的。我只好跟着他,夹在往外涌的人群中,出大门时步子很豪迈,仿佛我们很光明磊落地看了一场电影。大门外还站着一大堆没能进去的人,投过来的是羡慕的眼神。

“不要紧,下回来了我带你去看。”

到舅舅家不过是住一晚,下次不知到什么时候。

回去时高一脚低一脚,我和表哥都没有话说。进大门时我们悄无声息,钻进我和妈住的房里,我的老妈抓住我就揪起了我的耳朵,大声斥骂:“你死哪儿去了?这满身疙瘩是在哪儿咬的?说不说!”

我这时才知道浑身被夜蚊子咬得肥了一圈儿,痒死人。我还没回答,只听另一边传来表哥压住嗓音的喊叫,接着是舅舅的怒吼:“又去翻大礼堂院墙了是不是?!”

后来我总算看到《南征北战》了,不过那是十年后。

无鞑撒

回家过春节,一位老舅妈来了,满面红光地告诉我说,老表初四结婚,你帮忙接新姑娘去。——之所以说“一位老舅妈”,是因为一个大自然村足有数百户人家,一多半姓徐,而我父亲的前妻姓徐,因此我的舅爷很多,舅妈当然也不少。帮老表接媳妇,这是一个好差事,我十分乐意。到了正月初四,清早我妈就撵我快去。跑到老表家,只见一帮子人正在作出发的准备,有的用根棍子绑炮竹,有的往鼓槌上拴红绸。我一到,老舅妈就接过一面大锣往我手里一塞,乐呵呵地高声大嗓:“好些打,明年老表就给你打去。”

打锣接新媳妇本没有什么不可,不幸对我而言却是个伤痛。考进花鼓剧团才一年,就学自行车摔断了腿,领导恨得牙痒,却又不能将一个伤了的人赶回去,就这么养了两年才好。领导命令我“打锣去”,以示惩罚,并对乐队的人说,不准我碰弦乐。我暗地里跟领导赌气,绝不碰打击乐,而暗地里拼命学二胡三弦琵琶等弦乐。花鼓剧团是旧戏班子的延伸,打锣都是没出息的,即使现在成了国家养的剧团,同样那打击乐没有技术含量。现在老舅妈要我打,我不能不打,只好接过那面大锣和锣槌。看人家接新媳妇的愉快被冲得烟消雾散。

走到半路,我的心情好了些。新媳妇的娘家隔着几座山,一边是公路,绕得远,一边是山间小路,近些,沿途不见几户人家。我向领班的提议,何不打着锣鼓去?领班的不同意,他说,接媳妇,接了才使劲打,现在都没接到人,打什么?打给谁听?

领班显然说的是假话。抄小路走到了一个集镇上,我倒想快些过去,他却说要慢些走,而且要打。原来接媳妇就是要真的成了招摇过市。这就这么别扭了整个行程。

原本心情好了些,经这么一番折腾,情绪大坏,没有了半点兴趣,只想接了新娘子快些往回赶。可是在新娘那里,又有好多计较。那边的知客先生一时说这种东西没办,一时说那种东西没买,拖着不让新娘子出门。也不是什么大东西,什么系袜子的带子哪,什么一个手帕哪,无非让新郎家的代表多说些陪礼的话,以示郑重尊贵。这是农村结婚常演的喜剧。那出发点一是表示新娘子家是有势力的,意在告诫婆家人,过门以后可得注意些;二是一个姑娘长到这么大,却要往别人家去,借一些歪理多在娘家赖一会儿。演变到后来,倒成了必不可少的程序,仿佛就这么把姑娘放走了太煞风景。我在一旁气炸了肺,这边领头的倒是好脾气,孝子贤孙般地点头哈腰笑容不减。好不容易,总算把新娘子接动了身。

往回走时,又是一肚子不愉快。我以为回去还是走小路,不想领班的却要走大路,要让这支队伍如表演似地沿路招摇。更让我大受挫败的,是他安排的打锣节奏。每到人口密集处,他就要队伍慢些走,指挥我们打锣敲鼓,引来许多人看西洋景。而走出了集镇,他却要我们赶紧走路。就这样一路别扭,走过了十多里。

眼看到了家乡,过河时竟然雪上加霜。

沮河有若干渡口,我家乡这个渡口至少存在千年以上,凭河岸上那一大排高大的柳树和沿河岸古老的房舍,就可以判断出它的高寿。古代摆渡是个什么格式我不知道,我知道现在是靠河边的生产队挨着户排的,今天你摆渡,明天就轮到我了。撑船可以捞点儿外快,因此队长安排撑船都很踊跃。此时,撑船的是个中年汉子,他倒并不姓徐,我分辨他便扯不上亲戚什么的。我们十多个人一上船,领头的就给了那汉子一个红包,据我所知,那是两块钱。这两块钱可是个大数字,一个家庭干一年,好的才分得十多块钱。平常过渡本大队人是不收钱的,而外乡人只收五分。我们十六个人,即使要收也不过八角钱。当然,喜事嘛,给点钱图个吉利也未尝不可。可恶之处在于这家伙将船撑到河中间,将篙往船头一插,说要好事成双。这意思是说,他还要一个红包。我们已经疲倦不堪,而且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即使脾气好如那个领头的,这时他也忍不下去了,我发现他的脸上成了猪肝色。我一路都不顺心,这时便挺身而出打抱不平了,冲他吼道:“你算算多少人,一人收五分,那也是双。”

新娘子一路上都舍不得爹妈,哭哭啼啼,伤心至极,这时很快地接上了话:“十六个。”

撑船的将眼睛一横,冲我大声喝道:“又不是你的钱,没跟你说话也没找你要,你插个什么嘴?”

我以为我是个什么人物,声音更大:“路见不平,都能说话!”

一船人都同意我的观点,都小声地发表着各自的不满,连新娘子也咕哝了一句:“趁火打劫。”越吵越热闹,河对岸一个等迎亲队伍的知客先生高喊:“别吵别吵,去家里拿钱去了!”船上人们一下子闹开了,七嘴八舌,冲那个知客先生道:“反正不是他的钱。”我挺立船头,对那边喊道:

“不要拿,看他今天要闹出个什么名堂!”

那家伙将我推下船头,冲我吼道:“一船人就只你是个捣乱的!”

那边钱拿来了,领头的举着一个红包,同来的是饿得不耐烦的一队客人们,都盼望着新娘子快些到来。撑船的将船撑到离岸不远的地方,让你既不能一步跨上去,那钱又能扔上船,再将篙插进了船头。岸上人将红包一扔,那包没到船上,却落进了水里。此人为了捞起红包,竟让船顺着往下走,整走了半里路,时间花去了半个小时。一船人和对面岸上的人都气得直瞪眼。

将上岸,我冲他说:“我看你将来是什么下场!”

人家回得更刻薄:“老子也要看你怎么死!”

队伍一上河岸,撑船的汉子就只顾拆了红包看里头是多少钱。所有人都大声骂起来了,那汉子只当没听见。一支队伍无人不发牢骚,无人不骂那个混蛋,一直骂到新郎家。老表家里外满是客人,我们一到,有如两军会师,大家将船上的经历各处宣讲,弄得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我那位舅妈更是大骂不止,骂撑船的不得好死。我虽然受了气,但见人心在我一边,甚至还有人夸赞我的义举,倒也好受了些。

不幸过了才几天,我就看到了令人伤心的一幕。

春节过后,要回单位了。走到河边,见船又到了那个家伙手里,就不打算过船了。另有进城的公路要绕一个大弯,现在只有绕道而行了。正要往回走,忽然听见了老表的说话声。越过河岸成排的大柳树,发现我的老表和新娘子跟撑船的亲如一家,打成了一片,他们请撑船的中午去家里喝酒。

“姓张的那个王八蛋在不在?他在老子不去!”撑船的提起我的可恶来愤愤不已。

“放心,他滚回单位去了。”老表说。

新娘子也在说话:“他就是那么个狗里狗气的家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我气得肚子抽筋,不知怎么却大笑起来。我忽然想起了家乡的土话:无鞑撒。

责任编辑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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