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谱系与世界的本原

赵林

说起希腊，人们往往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美丽浪漫的神话传说、激烈优雅的奥林匹亚竞技会、美轮美奂的造型艺术，以及寓意深刻的希腊悲剧。然而，希腊人不仅是一个神话和艺术的民族，而且也是一个哲学的民族，与上述那些卓越的文化成就同样流芳百世的，还有深邃玄奥的希腊哲学。事实上，早在希腊人以直观的神话思维方式来追寻自己家族的起源时，就已经表述了一种关于宇宙起源和自然演化的世界观，已经朦朦胧胧地接触到了关于世界本原的哲学问题。黑格尔、恩格斯等人曾经表述过关于个体发生与种类发生之间的相似性的观点，诚如我们每个人在幼儿时期就已经以一种懵懵懂懂的方式追问过万物的本原问题一样，希腊民族在尚未创立独立的哲学体系之前，就已经在感性的神话传说中表述了关于宇宙起源的世界观。正是这种朴素的终极性追问，最终引导着城邦时代的希腊人走向了深奥而富于理性的哲学殿堂。就此而言，神话构成了哲学的史前史。

早期希腊城邦社会奉行等级制度，作为城邦统治者的贵族阶层，往往会把自己的祖先说成是某位神灵的后裔，即所谓的“英雄”（hero这个词的希腊原意就是指“半神”，即身上流着一部分神的血），从而为自己家族的现实统治确立一种神圣性的根据。因此，希腊人就会在追溯家族祖先或英雄的起源时，上溯到诸神的谱系。而希腊神话是一种自然崇拜的原始宗教，诸神分别象征着某种自然现象或社会现象，例如该亚是大地母神、宙斯是雷电之神、阿波罗是太阳神、雅典娜是智慧女神等等，所以诸神在谱系上的繁衍演化实际上就反映了古希腊人对宇宙起源和自然演化的朴素观点。早在“黑暗时代”逐渐消退、希腊城邦制度初现端倪的公元前8世纪，一位与荷马一样扬名后世的游吟诗人赫西俄德（Hesiod）就在他的著名诗篇《神谱》中表述了这种朴素的世界观：

最先产生的确实是卡俄斯（混沌），其次便产生了该亚——宽胸的大地，所有一切以冰雪覆盖的奥林匹斯山峰为家的神灵的永远牢靠的根基，以及在道路宽阔的大地深处的幽暗的塔耳塔罗斯（地狱）、爱神厄罗斯……大地该亚首先生了乌兰诺斯……繁星似锦的皇天，他与她大小一样，覆盖着她，周边衔接……大地未经甜蜜相爱还生了波涛汹涌、不产果实的深海蓬托斯。后来大地与广天交合，生了涡流深深的俄刻阿诺斯、科俄斯……

在赫西俄德讲述的这段神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幅感性直观的宇宙起源图谱——宇宙最初是一片鸿蒙未开的混沌（卡俄斯），从混沌中产生出大地该亚（大地构成了万物之母）、地狱塔耳塔罗斯（有大地就应该有地狱，二者分别是生与死的处所）、爱神厄罗斯（即广义的两性相合）等最原始的■；然后大地自性繁殖，产生出皇天（乌兰诺斯）和海洋（蓬托斯）；再往后则是大地与天宇相结合，产生出象征着天地之间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的提坦神族，最后到了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斯神族中又出现了象征社会现象——战争、智慧、商业、文艺等——的诸神。可见，在这个感性直观的神谱背后，表现了古希腊人关于宇宙起源和自然演化的哲学思想。

因此，当生活在公元前7世纪的希腊“哲学之父”泰勒斯第一次以哲学的方式宣称万物都是从水中产生的时候，他并不是突兀地悟出了这种观点，而是顺理成章地从希腊神话中提升出结论。在赫西俄德的《神谱》里，以及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中，都特别强调海洋之神、河流之神的原始性。古希腊人生活在爱琴海畔，水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荷马史诗中，宙斯的妻子赫拉就把河神俄刻阿诺斯称为自己的始祖。在《伊利亚特》中，人们在发誓时会说道：“请你一手抓住金光闪闪的斯提克斯河，一手抓住丰产的大地，向我发一个誓。”丰产的大地就是最古老的■ 该亚，而金光闪闪的斯提克斯河与大地相提并列，可见他也是深受人们尊崇的。二百多年以后，古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亚里士多德在解释泰勒斯的观点时指出，古希腊人藉以发誓的东西通常就是他们最尊崇的东西，而他们最尊崇的东西也就是最古老的东西。所以当泰勒斯说万物都产生于水的时候，他无疑是从希腊神话中受到了某种启发。

希腊哲学自产生伊始，就开始关注“本原”问题，这就如同我们每个人在刚刚开始运用初萌的理性来思考世界时，必定会首先追问世界是从哪里来的问题一样。在希腊语中，“本原”（■，或译“始基”）一词就是表示“开端”或者“最初的东西”。这个概念虽然是在泰勒斯的学生阿那克西曼德那里才开始使用的，但是追问万物本原的冲动早在希腊神话中就已经表现出来了。泰勒斯不同于赫西俄德、荷马等神话诗人的地方仅仅在于，他第一次试图摆脱神话思维模式的影响，直接运用理性从自然界中去寻找万物的本原。正是这种直接诉诸于自然物质的做法，使他赢得了“哲学之父”的美誉。

泰勒斯的做法开创了希腊哲学的一个源流，即运用一种还原论的方法从纷纭复杂的自然现象溯寻出某种本原性的开端。自他之后，一批后继者们又先后提出了“气是万物本原”（阿那克西米尼）、“火是万物本原”（赫拉克利特）、“水、气、火、土以不同的组合方式共同构成万物本原”（恩培多克勒）、“种子（即各种事物最小的微粒）是万物本原”（阿那克萨哥拉）、“原子（不可分的物质单元）是万物本原”（德谟克利特）等各种观点。这些观点或者试图从时间上进行回溯，或者试图从空间上进行分割，说到底都是运用一种还原论的方法，从杂多、变幻的现象世界中寻找最初或最小的原点。这种做法与我们今天所熟悉的自然科学非常类似，所以泰勒斯及其继承者们的哲学体系往往被叫做自然哲学，他们寻找万物本原的做法与现代宇宙学探索宇宙起源以及微观物理学分离基本粒子的做法如出一辙，差别只在于后者要借助高科技的研究手段，前者则完全是一种纯粹的思辨。但是二者都试图化繁为简、化多为一，运用一种还原论方法从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溯寻出某种单纯的原始起点——无论是时间上的原点（如宇宙大爆炸）还是空间上的原点（如基本粒子）。这一派的观点通常也被叫做唯物主义，因为他们所确认的世界本原都是一些具有广延性（即占有空间）的自然物质，如水、气、火、土、种子、原子等等。对于从小就深受唯物主义和科学主义教育的现代中国人来说，希腊自然哲学关于万物本原的观点无疑具有一种亲和性，因为它始终都立足于自然物质和有形世界来谈论万物本原的问题，并未超越到一个形而上的缥缈云端中。

“哲学”（philosophy）一词在希腊语中的原意是“爱智慧”，虽然在最初的时候希腊人并没有区分智慧与知识，但是随着哲学的不断发展，智慧与一般知识之间的界限就变得越来越明显了。所以到了亚里士多德那里，智慧不仅不同于经验（个别知识），而且也与仅限于某种具体科学和生产部门范围内的技术（普遍知识）相区别了。一般知识的对象是特殊的存在物，而智慧所关注的却是世界的终极原因，即“存在本身”或“作为存在的存在”。当泰勒斯等希腊自然哲学家们把眼光投向“本原”问题时，他们已经超越了关于特殊存在物的知识，深入到探究世界终极原因的智慧层面。但是他们对终极原因的理解仍然停留在形而下的质料层面，尚未上升到抽象的本质或形式。就此而言，希腊自然哲学虽然构成了整个希腊哲学的开端或源头，但是哲学尚未挣脱刚一出生时就紧紧裹在身上的科学胞衣，还没有将自身提升到形而上学的高度。而关于有形质料的“背后的东西”的理性思考，关于希腊神话和悲剧中的那个自身不出场、却决定着在场事物的兴衰泰否的神秘“命运”的哲学探询，要等到希腊人开始把眼光从具象的“形”转向抽象的“数”的时候，才会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只有到了这时，哲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才真正地告别了神话的祭坛，走向了理性之思的幽深境界。

责任编辑 吴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