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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故事

2012-04-29马拉

长江文艺 2012年6期
关键词:嫂子爸妈哥哥

马拉

哥哥大学毕业就像死了一样,一连四年,我没见过他,不要说见过,连他的电话都没接到过。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我给他发了无数封邮件,QQ上的留言加起来也超过万字,但他一个字都没有回我,甚至他的头像都没有闪亮一下。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家里花了那么多钱让他念大学,到头来,人都没了。我妈和我爸让我去找他,那么大个中国,说不好还是那么大个地球,你让我上哪儿找去?但我妈我爸都不死心,他们说,他肯定不会是死了,就算是死了,死也要见尸。

每年,爸妈都给我一些钱,让我去找哥哥。我懒得去找。他四肢健壮,头脑灵活,我知道他肯定是躲起来了,他不想见到我们,如此而已。拿着爸妈的钱,我先后去过云南、北京、上海、广州,甚至还有西藏,都是我想去的地方。回来后,我对爸妈说,他们同学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跟他们没联系。至于朋友,你们也知道,他没什么朋友。爸妈的眼泪就哗啦啦地往下掉。一到过年,别人家是放鞭炮,我们家安静得像死了人,鸡鸭鱼肉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

哥哥不在家这些年,钱小红和王挺经常来看我们。钱小红是哥哥的女朋友,跟哥哥一起很多年了。我们都以为哥哥会和钱小红结婚,为什么不呢?钱小红长得漂亮,还在念高中那会儿,钱小红就成了海城著名的大美女,一到放学,校门口挤满了接她的车子。读完大学,钱小红回到了海城,我们都以为哥哥也会回来,不为别的,起码钱小红他是放不下的。但我们都想错了,钱小红回来了,哥哥却消失了。刚开始,钱小红还不相信哥哥跑了,以为我们和他开玩笑。过了一年,两年,钱小红相信了,她说,他怎么就跑了呢?我到底哪儿做得不对了?我得等他回来。

刚开始,是钱小红一个人来。那会儿,她还骑着摩托车,如果是夏天,头发就扎起来,一下车,揭开头盔,头发就垂了下来,满满地披在肩膀上。要是冬天,她总是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嘴里呼出白色的气体。哥哥大学毕业那会儿,我正上大三。钱小红在门口看到我,不摸我的头了,她拍拍我的肩膀说,爸妈在家?等进了屋,钱小红会习惯性地朝四周看看,好像哥哥躲在某个房间,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出来一样。有时候,她会带点水果,或者几个凉菜,陪我爸妈一起吃个饭。钱小红一来,我妈的脸色就很难看。她喜欢钱小红,但钱小红一来,她就会想起哥哥,这让她难过。在她看来,钱小红是全世界最好的姑娘,男人跑了,她还这样一直坚持着,不但来看他爸妈,还嘘寒问暖。这年月,这样的女人太少了。我妈说着说着就会流眼泪,一声一声地骂哥哥,她觉得哥哥是个大傻瓜。钱小红倒是不说什么,她一边削苹果一边说,他会回来的。那样子,就像我哥给她打过电话一样。

到了第三年,钱小红就不是一个人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王挺。王挺我们都认识。第一次看到王挺和钱小红一起过来,我妈脸色都变了。哥哥还在读高中那会儿,我们全家就认识王挺了,不光认识,还给他付过医疗费。王挺见到我妈,亲热地叫着“阿姨”,好像以前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钱小红说,妈,王挺非要跟我一起过来。我妈看了看王挺,又看了看钱小红说,命,这都是命。在厨房里,我妈一边切菜,一边跟在一旁择菜的钱小红说,王挺追了你好多年吧?钱小红说,嗯,好多年了。我妈说,那你是什么意思?钱小红说,我没什么意思。他喜欢追他追着,反正我是不会跟他的。我妈放下菜刀,叹了口气说,王挺这孩子其实也挺不错的,难得他对你那么用心。

我哥读高中时,就和钱小红谈上了恋爱。我哥是校学生会主席,还是校体育队的队长,算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全才。他俩谈恋爱,大家都觉得挺正常的,才子佳人的传统观念让他们的恋爱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但王挺不满意,那会儿,王挺早就高中毕业了,整天在街上晃荡,带着一帮小兄弟耀武扬威。王挺看上钱小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都是在市委大院长大的,钱小红她爸是局长,王挺他爸也是局长,都是官家子女,两人打小就认识。钱小红没看上王挺,跟我哥好上了,王挺不乐意。王挺对钱小红说,马乐有什么好的?你怎么看上那号人了?钱小红瞪着王挺说,我乐意,你管得着么?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那王挺,你说说你有什么好的?王挺说,我对你好啊!钱小红说,马乐对我也好。王挺说,他对你好有个屁用,约你看电影都得你掏钱。钱小红说,王挺,你就这点让我瞧不上,你知道吧,你就是个土包子,整天就钱钱钱的,你不觉得丢人?王挺说,我不觉得。钱小红说,王挺,你给我说说,你挣了一分钱没?天天吃你老子的,喝你老子的,还带着一帮流氓鬼混,你有什么出息?我们马乐就不同了,学习好,以后你给他提鞋都不配。王挺笑了起来说,是,你们马乐啥都好。你信不信我揍你们马乐?钱小红说,你敢!王挺说,你说我敢不敢?

钱小红把这事儿跟我哥说了,让我哥小心点儿。我哥说,没事的,他不敢。我哥身高一米八,八十公斤,还是体育队的,要是单挑的话,别说一个王挺,两个王挺也不一定打得过我哥。钱小红还是怕,王挺在社会上混,真打起来,他们人多,也没什么顾忌,我哥肯定吃亏。钱小红说过这事儿没几天,我哥找到我问,你有钱没?我把口袋里、书包里的钱都找出来了,数了数,只有十三块。我哥说,你把钱先借给我,等妈给钱我了,我就还你。说完,我哥把自己的钱也掏出来,两个人的钱加在一起,差不多六十块的样子。我问我哥,你要钱干嘛?我哥说,你别问。过了两天,我哥拿回来一把匕首,雪亮雪亮的,还有血槽。哥哥每天都带着匕首上学。晚自习回到家,他就拿着砂纸擦匕首。对着灯光,匕首看起来有些吓人。我说,哥,你要干嘛?我哥说,你别问,也别跟爸妈说,不然,小心我收拾你。我从床上坐起来说,哥,我听同学说,王挺要打你?我哥擦了擦匕首说,他敢!我说,哥,你们要打架,我跟你一起去。我哥瞪了我一眼说,我的事不用你管。又过了几天,我哥找了块布,把匕首包起来,藏在箱子里。

学校里的同学都说,我哥要和王挺决斗。有的说,王挺打不过我哥。也有人说,我哥肯定要吃亏,他一个人打不过王挺那伙兄弟。还有人放出消息说,王挺说了,这是他和我哥的私人恩怨,不劳兄弟们动手,要打就单挑。我更愿意相信最后一种说法,如果单挑的话,我相信我哥是不会吃亏的。但事情的发展并不是这样,也出乎钱小红的意料。

有一天,我哥对钱小红说,你帮我约一下王挺,我想和他谈谈。钱小红有些怕,她说,你别谈了,有什么好谈的,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我哥说,我一个男人还能让你一个女人给护着?钱小红说,我是你老婆,我就是要护着你。钱小红就是这么说的,跟我哥谈恋爱不到三个月,她就自称是我哥的老婆了。我哥也是这么叫她的。当着我的面儿,也是这样。钱小红叫我阿弟,好像她真是我嫂子一样,她还给我零花钱,带我去看电影。我哥让她约王挺的时候,表情坚毅,钱小红说,那你们不准打架。我哥说,不打架。谈判的那天,我没有去,我哥不准。后来的事情,我是听说的,估计也八九不离十吧。

我哥约了王挺吃宵夜,就在学校附近的夜市摊上。离学校大概四五百米,有一条夜市街,整个海城的人几乎都在那儿吃宵夜。一到晚上,桌子就摆开了,乱七八糟的拖出一两百米,卖牛杂的,麻辣烫的,炸土豆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充满浓烈的香味,烟雾随意飘荡。我哥他们坐在一个卖牛杂的摊子上,我哥坐一方,王挺坐我哥对面,中间是钱小红,好像就三个人。他们说了点什么,已经没法知道了,应该时不时有人跟王挺打个招呼,他那帮狐朋狗友,一到晚上,几乎都在这条街上。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王挺说我哥是个书生,吃女人软饭。我哥不吭声,他懒得说话。王挺说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溅,他可能还对钱小红说,你看,你找了个什么男人,就他妈一个软蛋嘛。我哥后来说了句狠话,他说,以后别缠着钱小红,不然别怪我不客气。王挺听完就笑了起来,笑得前伏后仰的。他从卖牛杂的那儿拿了把刀,放在桌面说,我给你把刀,你敢把我怎么的?钱小红打了王挺一巴掌说,你别闹,还有完没完?卖牛杂的也怕了,要把刀拿回去,说,王挺,你别闹,你们喝酒吧,算我请客,我请客。王挺拍了桌子说,我们的事,有你个鸡巴插嘴的份儿?卖牛杂的转过身,给我哥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快点走,别闹出事来。我哥坐那儿没动。王挺指着那把刀说,你敢砍我?我给你把刀,你动我一下试试?我哥摇了摇头说,我不会砍你,我为什么要砍你?王挺指着我哥的鼻子说,你就不是个男人!说完,把手摊在桌子上说,有种你砍我一个手指头!你要是敢砍,我就不追小红。听完这话,我哥原本耷拉着的脑袋抬了起来说,你说话算数?王挺说,老子说话当然算数,你敢砍?我哥看了看钱小红,钱小红站了起来,拉着我哥说,我们走,不跟流氓一般见识。我哥把钱小红的手拉开,看着王挺说,你现在把手缩回去还来得及。王挺把手放在桌子上拍了几巴掌说,今天我就放这儿了,你敢怎么的?我哥从桌子上捡起刀说,这是你说的,你莫怪我。王挺又拍了一下桌子,有种你砍,老子要是缩一下,老子是你生的。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哥的刀已经下去了,王挺的小手指一下子飞了起来,滚到了地上。钱小红的脸都吓白了,王挺抓着手说,操,我操你妈,你真砍啊!

王挺的手术费用是我家掏的。本来,他爸要报案,还说要去学校跟老师说。王挺不肯,他跟他爸说,要是你敢这么做,我就再砍两个手指下来。等王挺手指好了,他约了我哥,他对我哥说,看不出来你个蔫货还有这个胆量。他们成了哥们儿,这很奇怪。钱小红的脸色舒展起来,每天放学都要我哥送她回家。王挺有时候也会来接钱小红,就像好朋友那样。我哥上大学那几年,王挺做起了生意,具体做什么不知道,好像做得还不错。反正,我哥大学毕业那会儿,他开了一家公司。开业那天,我还去看了,很大的排场,门口的花篮摆了几十个,鞭炮的碎屑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钱小红也去了,她是去当剪彩嘉宾的。王挺就站在她边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我哥大学毕业,人就跑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从大三到大学毕业这两年,每年都得出去找他,也没找着。前两年,钱小红经常一个人来看我妈,后两年,通常是和王挺一起来。大概是第四年的样子,钱小红对我妈说,家里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我妈听完,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妈从箱子里拿出一对金镯子,拉过钱小红的手说,本来这对镯子是准备你和马乐结婚的时候给你的,看来用不上了。妈现在送给你,算是给你的结婚礼物。钱小红连忙推出去说,妈,我不要,我不能要你的东西。我妈摸了摸钱小红的头,把钱小红搂在怀里,眼泪都出来了,说,小红啊,是妈没那个命啊,你管我叫妈都叫了六七年了,妈也把你当儿媳妇,妈没那个命啊,那个畜生,我一说就想哭。钱小红给我妈擦了擦眼泪说,妈,我没说我要嫁。我妈摇了摇头说,你也不小了,不能等了,马乐都好几年没消息了,你等了他几年,对得住他了。钱小红眼睛也湿了。我妈说,你是跟哪个?是不是王挺?那孩子,我看他现在不错,成人了。钱小红摇了摇头说,不是。我妈说,那你是跟哪个?钱小红说,跟哪个都一样,就是不能跟王挺。我妈说,小红啊,妈做梦都想你做儿媳妇。我妈把镯子给钱小红戴上说,你把这个戴上,看到这个镯子,你就能想起妈了。

钱小红是在第五年结婚的。她刚结婚不到三个月,我哥就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女人,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腰粗膀圆,还拖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他们是在晚上回来的。那天,我们一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我一下子没认出来,说,你找哪个?我哥笑了起来说,阿弟,你连哥也不认识了?我愣了一下,仔细看了一眼,没错,是我哥,他回来了,带着一个丑女人,一个脏孩子。我连忙打开门,扭过头喊,爸,妈,哥回来了!我爸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等哥哥进来。爸妈直愣愣地站在那里,那个丑女人和脏孩子把他们怔住了。我哥把行李箱放在沙发边上,说,爸,妈,我回来了。接着,指着女人说,这是我媳妇儿。又摸了一下孩子说,这是我儿子。说完,蹲下身,对儿子说,叫爷爷奶奶!他神色自若,好像出门才一会儿。等我妈缓过神,一巴掌就甩了过去,你还知道回来呀,你还知道回呀!我打死你,打死你!

我哥回来的第二天,钱小红就来了。她看着我哥,没说话。倒是我哥笑了起来,指着钱小红对丑女人,也就是我嫂子说,这是我前女友,怎样,漂亮吧?丑女人笨头笨脑地咧嘴说,漂亮,真好看。我哥又抱起儿子说,叫阿姨!钱小红没接他的话茬儿,盯着我哥说,你故意躲着我是不是?我哥说,哪有的事,我躲你干嘛,我是欠你钱了,还是对不起你了?钱小红说,那你干嘛那么多年不露面,也不给我个电话,我电话一直没改。我哥说,我懒得打,我都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我打你电话什么意思?我哥说完,还点了根烟。钱小红的眼泪流了下来,擦了擦眼泪,她就走了。我赶紧跟了出去说,小红姐,小红姐,你别跟我哥一般见识,他疯了。钱小红又擦了一把眼泪说,阿弟,你哥没疯,是我疯了,我傻。从那以后,我就很少看到钱小红了,她也不到我家来了。

哥哥回家之后,一点钱都没有,还带着女人和儿子。他整天窝在家里看电视,要不就是打游戏。我妈不喜欢我嫂子,一点也不喜欢。那是一个多么笨的女人啊,做饭能把锅底烧焦,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连带个孩子都带不好,弄得孩子像是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我也不喜欢我嫂子,还有那个脏兮兮的侄儿。我理想中,我哥的媳妇儿应该跟钱小红一样,漂亮,文雅,有素质。但看看我哥现在的样子,如果钱小红嫁给他,我也觉得是糟蹋钱小红了。以前,我哥干净,漂亮,是个帅气的小伙子。现在,他头发、胡子杂乱,整天拖着个拖鞋,身上散发出劣质烟草的臭气。这些年,他发生过什么事,他没跟我们说。即使我爸妈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实在逼急了,他就说,没什么,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还给你们带了个儿媳妇回来,连孙子都有了。我想跟我哥谈谈,在我的房间,还留着他以前的东西,我拿给他看,他说,阿弟,这些没意思。我把箱子里的那把匕首也拿出来了,说,这个你记得吧?我哥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我说,那小红姐你总记得吧?我哥看了看我说,阿弟,以后你别提她,你有嫂子了。我说,你真喜欢嫂子?我哥点了点头。我不相信,一点都不相信。但我哥对嫂子真的很好,细心,体贴,他还给嫂子洗头。回来之后,他很少跟我们说话,但有时候,晚上我起来上厕所,还听到他们房间里叽里咕噜说话的声音,他似乎只和那个丑女人有话说。

不管喜不喜欢,我哥回来了,日子还是要过的。我妈尽管不喜欢嫂子,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侄儿经过我妈收拾,本来面目也露出来了,样子还算漂亮,鼻子和眼睛跟我哥一模一样,看得出来,那真是他儿子。人回来了,天天在家里肯定不行,总得找个活儿干。我哥天天待在家里懒得动,嫂子更是指望不上。那些日子,我爸天天厚着老脸去求人,指望给我哥找个活儿干。在海城,我哥知名度还是很高的。高中那会儿,他可是风云人物啊。大学上的也是名牌,再加上这么多年传奇般的失踪经历,让他的名字传遍了海城。我爸给我哥找了好几份工作,每份工作我哥都没能干上三个礼拜。后来,我爸也绝望了,他说,大不了你们把我这个老骨头啃完了事。我哥不着急,他说,我有我的活法儿,你不懂。我爸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王挺来找我哥是半年后的事情。他约了我哥喝酒,说是好些年没见了,一起坐坐。我以为我哥不会去的。这半年,高中、大学同学来约他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批。我知道这些人的意思,他们并不是想念我哥,更不是想帮帮我哥,不是这样。他们更多的是好奇,想知道一些故事。他们想知道这个人消失了这么久,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他为什么抛下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找了这么一个丑媳妇儿。是的,他们心理阴暗,我们都是这样。让我意外的是,我哥答应了。临出门,我哥突然喊了我一声说,阿弟,你跟我一起去。我说,我去不合适吧?我哥丢下烟头说,你跟我一起去,要不,我就不去了。我赶紧说,去,我跟你一起去。我和我哥一起出门了,我以为大概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到了地方,王挺一看见我哥,就迎了上来,热情地跟我哥握手。看见我,王挺拍了拍我的肩膀。酒桌上就我们三个人,王挺和我哥说话,我哥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一下。王挺还把他的小手指伸出来给我哥看,说,你还记得吧?我哥笑了起来说,记得。王挺说,你狗日的真狠啊,我没想到你真敢下手。我哥说,那会儿年轻,要是现在,我肯定不敢了。王挺说,也是,年轻吧,都是这个德性。他们两个就这样闲聊,没主题,也没目的,和全世界任何一个无聊的酒局一模一样。我本来以为,他们会说点什么,至少,王挺应该问一下我哥这些年在干嘛,过得怎么样。但非常让人失望,王挺没问,我哥也没讲。来的路上,我甚至还想,是不是王挺想给我哥介绍一个工作。这个,他也没讲。他们两个除开忆旧,谈谈时政、体育比赛,几乎什么都没说。酒喝得不少,王挺拿的是茅台,从这个大概可以看出来,他是把我哥当贵客招待的。回家的路上,我本来想问我哥几句,想了想,还是忍了。

我哥说他要去上班。我爸妈都愣了一下,他们平时很少看到我哥出门,更没看过他出去找工作。现在,他突然说要去上班。我妈问,你去哪儿上班?我哥慢悠悠地说,去王挺的公司。我倒不是很意外,王挺请他吃饭,我本来以为他们就是要谈这个的。王挺可能后来给他打电话了吧。我妈说,王挺跟你说了?我哥摇了摇头说,还没有。我妈说,那你准备去找王挺?我哥说,他会打电话给我的,但我不会这么快就去他的公司上班。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别老为这个事情担心。他的话音还没落下,电话就响了,接通电话,我哥说,王挺啊,你等等。说完,走进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我给钱小红打了个电话,约钱小红一起吃饭。钱小红说,中午吧,随便吃点就行了,你找我肯定是有事的。在餐厅坐下,钱小红拿着菜谱说,阿弟,你想吃什么?我说,随便吧,中午随便对付点儿就行了。钱小红还是点了四个菜,有砂锅鱼头,还有尖椒牛肉,这是我喜欢的,她一直都记得。钱小红没什么胃口,她等着我说话。我说,我哥的工作是你找的吧?钱小红说,你哥的工作?我不知道。我说,前几天王挺找他了,我哥说他要去王挺那儿上班。钱小红说,我没跟王挺说,我也不会说。说完,钱小红喝了口茶说,阿弟,你哥这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如果我给他找工作,就算饿死,他也不会去做的。再说,我怎么可能去找王挺呢?我说,那就奇怪了。钱小红说,不奇怪,阿弟,一点都不奇怪,你哥疯了。我靠在椅子上,钱小红说的也许是对的,我哥疯了,不管我承不承认,他真的是疯了,至少我是没办法理解他的。

接下来说说我嫂子吧。胖,丑,粗俗,笨,你能想象到的贬义词尽量加上去,对她来说都是恰如其分的。你不能想象,当我吃饭的时候,看到她嘴里夹杂的青菜丝是多么的深恶痛绝,她简直让我恶心。她睡觉的时候还打呼噜,嘴里流着口水,摊在床上,就像一头白胖的猪。她穿着宽大的睡衣,在家里晃来晃去,两只硕大的乳房甩来甩去,屁股上的肉像两只轮胎,就像一个弱智女人。看到我妈,她咧开嘴傻乎乎地笑着,笨手笨脚地去接我妈手里的菜篮子。我妈眼角的厌恶,她似乎一点也看不懂。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我的嫂子,一个天天和我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女人。她的心,她的肝,她的肺,似乎不属于人类,完全没有智慧的迹象。但她并不是傻子。她是我哥的女人。我难以想象我哥会和这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不能拿她和钱小红比,那对钱小红来说,太羞耻。我和钱小红一起吃饭时,没有提起我的嫂子,钱小红也没有问,她的想法大概和我一样,我哥带回来的女人深深地羞辱了她。

这个没心没肝的女人在我家生活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前后算起来,不到一年。我哥没上班的日子,天天陪着这个女人。早上,他带着她去公园走一圈。嫂子很胖,走得很慢,我哥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全然不顾身边指指点点的行人。晚上,他们还要去小区里转一圈。白天,多半时间他们窝在家里看电视。哥哥服侍嫂子的态度,让人觉得嫂子像个公主,他对我妈都没这么好过。哥哥对嫂子越好,我妈看起来就越沮丧。她大概觉得她的生活是个悲剧。至于儿子,哥哥好像没那么上心,他把儿子扔给了我妈,整天陪着嫂子。对于他们的恩爱秀,我只觉得恶心,这个丑陋的女人。

等嫂子住进医院,再从殡仪馆出来,用了不到一个月。哥哥似乎并没有显得多么伤心,这种反差让我们意外。我们本来以为哥哥会伤心欲绝的,既然他这么爱这个女人,像服侍公主一样服侍着这个女人。从嫂子住进医院,到嫂子从殡仪馆出来,哥哥没有滴过一滴眼泪,至少我们没有看到。嫂子死了,我们也不觉得悲伤。本来我们跟她就没什么感情,实际上,我们都很讨厌她。她死了,我们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尽管,我们都没有说出来。先说出来的是哥哥,哥哥说,曹方晴死了,你们大概松了口气吧?我们都不说话。我们第一次知道嫂子的名字叫曹方晴。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懒得去问。哥哥说,你们不用说,我知道,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想。哥哥说,你们放心,我把她料理完了,该做点事了,我儿子还得靠我养活。

哥哥刮了胡子,剪了头发,换上了合身的衣服,还穿上了皮鞋。那个干净、整洁、帅气的哥哥又回到了我们面前。我妈对哥哥的转变非常满意,她觉得哥哥又像一个正常人了,又成了那个让她骄傲的儿子。他去了王挺的公司。别担心,他干得很好,业绩非常突出。你不要忘记,他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他从来就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哥哥还是很少说话,回到家,偶尔也会看着嫂子的照片发发呆。只要有空,哥哥就陪儿子看书,做游戏。他是一个如此慈爱的父亲,无论儿子多么调皮,他都笑眯眯地望着他。我的侄儿,现在看起来和别的孩子一样,干净,调皮。我甚至发现他有很高的智商,他还不到四岁,已经能够顺利地阅读安徒生童话了。偶尔,他会站在沙发前给我们讲故事,绘声绘色,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关键的细节。我妈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浓稠,那复杂的眼神里,爱意已经无法遮盖。我们都忘记了嫂子,或者假装忘记了,就像她从未曾存在过一样。

值得一说的是,嫂子死后不久,我们就听到了钱小红离婚的消息。据说原因是这样,她把已经怀上的孩子打掉了,坚决不肯再跟丈夫同房。她要求离婚。为了离婚,她放弃了所有的财产,还给了丈夫十万块钱。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哥哥。哥哥听完之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点了根烟,默默地走到阳台。钱小红离婚不久,王挺就结婚了。他的结婚宴席,我们都去了,我哥,我,还有钱小红。王挺的老婆很漂亮,也很年轻。结婚那天,王挺喝醉了,他拉着我哥非要和我哥喝酒,我哥陪着他也喝醉了。钱小红没有喝,她看着他们两个喝。等他们都喝醉了,她就走了。

后来的日子怎么说呢,还是和往常一样。过了一年,我哥离开了王挺的公司,他自己出来开了个小公司,开公司的钱是王挺借的。钱小红还是单身,她一个人。我哥也是单身,他带着个儿子。而我,结婚了。至于我哥和钱小红,他们似乎很少联系。钱小红经常到我家来,跟我妈说说话,帮我妈做饭,也跟我妈叫“妈”,就像我哥失踪那段日子一样。她手上戴的是我妈给她的镯子,每次洗菜,都可以看见。我侄儿很喜欢钱小红,他叫她“阿姨”。在家里碰到了钱小红,我哥会跟她打个招呼,但很少说话。只要碰到这种情景,我妈的眼里就有一层乌云。我一般躲进房间,打打游戏,或者什么都不做。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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