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的社交媒体
2012-04-29
这是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几十年的压抑愤怒之后,一种新型媒体为强权专制的反对者们表达自己团结一致的意愿,齐心协力地采取行动提供了途径。抗议者的言论迅速传遍社交网络,让镇压力量无从下手,也让更多公众加入到支持革命的行列中来。优化的出版技术和社交网络成了社会变革的催化剂,专权者先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这就是在阿拉伯之春发生的一切。500年前,宗教改革运动中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和他的同盟们利用当时的新媒体——宣传册、民谣和木版画——让它们流通于社交网络,宣传宗教改革的思想。
长期以来,学者们一直在争论印刷媒体、口头传播和凝聚民心形象这三者在宗教改革中哪个更具重要性的问题。有些人认为当时新兴的印刷物占据着中心地位。反对者们则强调布道和其他口头形式传播的重要性。最近,历史学家们强调了媒体在宗教改革中起到了社会信号传输和调节公众观念的作用。
如今,网络给这场持久的辩论提供了全新的视野,也就是说印刷媒体本身(从14世纪50年代起就开始走红了)并不是重要因素,重要的是以社交网络为媒介的、更为广泛的媒体分享系统——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谓的“社交媒体”。路德和阿拉伯革命者们一样,很快地抓住了新媒体环境中的动态,并知道怎样来利用它传播自己的观点。
马丁?路德的新“博文”
宗教改革运动的起源要追溯到1517年10月31日,路德将他的《关于宽恕的力量与效力的九十五条论纲》钉在威登堡教堂的大门上。《九十五条论纲》用拉丁文写成,他希望在当天学术惯例——大学的公开辩论上讨论论纲的内容。路德当时还只是个鲜为人知的神学家和牧师,但是当他看到多米尼加修士约翰·泰策尔(Johann Tetzel)贩卖赎罪券,为他的上司里奥十世教皇筹集资金,重建其钟爱的罗马圣彼得大教堂时,他怒火中烧。拿出钱来,推广泰策尔的思想,就能保证你死去的亲人们不会留在炼狱里受苦。宽恕教条的商业化赤裸裸地体现在泰策尔的宣传口号当中——“金币投入集资箱,地狱灵魂得解放”。但是,这对于路德而言是“对虔诚伪善的欺骗”,也是急需广泛改革的强烈信号。教堂门口和大学告示板上都贴上了写有改革主张的大字报,这是宣布公开辩论的常用途径。
尽管《九十五条论纲》是用拉丁文写成的,但它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先是波及了威登堡的学术圈,后来越传越远。1517年12月,小册子和大字报版的论纲同时出现在了莱比锡、纽伦堡和巴塞尔,这些都是路德的朋友出资,用他寄来的抄本印出来的。很快,论纲被翻译成了德语,这样除了说拉丁语的学者和神职人员以外,更普遍的大众都能读懂,随后论纲便在整片德语区内传播开来。路德的朋友弗里德里希·米考尼尔斯(Friedrich Myconius)后来写道:“仅仅14天内,论纲便传遍了德国上下。四周后,几乎整个基督教世界都对其耳熟能详了。”
《九十五条论纲》出乎意料地迅速传播开来,这让路德意识到,人人相传的媒体能够迅速将消息传播开来。1518年3月,他在给纽伦堡一位出版了德语版《九十五条论纲》的出版商的信中写道:“它们的印刷和流通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但用学术性的拉丁文写作,再翻译成德语,这并不是在大众之中普及的最好方法。路德写道,他“要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这些事的话,我就会用不同的、更鲜明的方式来写了”。后来,同一个月里,他又出版了《论赎罪券与恩典的布道》,这次他转而使用德语,并且尽量避免地域性的词汇,以保证莱茵到撒克逊的人都能读懂他的意思。这本小册子一举成名,它的发表被许多人当作宗教改革运动真正的起点。
路德自己驾轻就熟的媒体环境和今天网络系统中的博客、社交网络和论坛有许多共同之处。这是一个分散的系统,在系统中,参与者们决定信息的传播,通过分享和推荐共同决定推广哪些信息。现代媒体理论家认为系统中的参与者是“网络大众”,而不是“听众”,因为他们不只接收信息。路德负责把新册子的文本给值得信任的印刷商(不需要付钱),然后就坐等它通过网络传给德国各地印刷中心。
大规格的书需要数周或者数月才能付梓,而小册子一两天就能印好。第一版的印刷费和一只鸡的价格差不多。它首先会在整个镇上传播。路德的支持者们会把册子推荐给他们的朋友。书商们会推销它,卖宗教书的小贩四处兜售它。接着,旅行商人、生意人和传教士会把册子带去其他镇里,如果他们感兴趣,当地的印刷厂很快会以每批1000本左右来印刷自己的版本,希望靠它们赚到钱。风靡的小册子自己就可以很快地传播开来,且无需作者的参与。
如今,人们有了“喜欢”和“分享”的选择,出版物再版的数量就象征着其受欢迎的程度。路德的小册子在当时是最受欢迎的,甚至有“与其是卖不如说是抢”这些册子的说法。他的第一本用德语写成的册子《论赎罪券与恩典的布道》仅在1518年就再版14次 ,每次至少印1000份。在1520年至1526年期间,德语地区发行的6000本不同册子中,约1700本都是路德的作品。宗教改革活动最初的十个年头里,约有六七百万小册子印刷出版,其中四分之一以上都是路德的作品。
尽管当时路德是最多产和最受欢迎的作者,但是还有许多其他作者就宗教改革发表过不同的见解。贩卖赎罪券的泰策尔第一个站了出来,自己出版论文集向路德发起反击。其他人则也采取了路德发小册子的方法,支持或者反对路德的倡议,整个场面就像论坛一样。西尔维斯特·墨索里尼(Sylvester Mazzolini)写了《驳马丁·路德的放肆言论》一文,拥护教皇,反对路德。他把路德称作“一个黄铜脑袋铁鼻子的麻风病人”,并站在教皇至高无上的高度上反驳路德的思想。路德是个有挑战必回应的人,于是他仅仅用了两天就发表了一本小册子应战,并尽其所能。他写道:“很遗憾我看不起泰策尔。尽管他很可笑,但是他可比你尖锐多了。你没有依据,也给不出充分的理由。”
他们一来二去地交流意见,引用对手的话加以辩驳,给人们前所未有的参与感和震撼体验。他们自己社会圈子内关于路德观点之有理的争论构成了更为广泛的口头和书面布道的一部分。他们在小册子里号召读者在读完之后和其他人讨论内容,并大声地读给不识字的人听。人们读完小册子后会在家里和家人讨论,在朋友圈子里讨论,或是在客栈和小酒馆里讨论。在撒克逊的纺织工人之间,在蒂罗尔的面包坊里,都能够听到人们大声朗读路德的小册子。有时候,某些城镇的纺织或是皮革工人协会会宣称他们支持宗教改革,这说明路德的思想已经普及到了工作场所。1523年,观察员表示在乌尔姆的小旅馆内听到的讲道比在教堂里听到的更动人。1525年,在巴塞尔,有人对镇内小酒馆里拿着书和小册子的布道者感到不满。参与这场辩论的人很多,有曾经撰文(和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合写)攻击路德的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他因此被教皇授予“信仰捍卫者”称号,还有来自纽伦堡的鞋匠汉斯·萨克斯(Hans Sachs),他谱了一系列支持路德的歌曲,这些歌曲在民间广为流传。
多媒体之战
宗教革命时代,通过社交网络传播的不止是文字,还有音乐和图像。新闻歌谣和小册子一样,也是一种相对新兴的媒介。它将时下的事件转化成诗意又夸张的歌词,谱上人们极易上口并传诵的曲调,好让歌谣流传开来。新闻民谣常常采用矛盾的形式,故意用虔诚的旋律配上世俗甚至亵渎的歌词。它们被印成歌词单散发出去,并附有曲调说明。人们一旦学会,便会广泛传唱,连文盲也不会落下。
倡导改革的人和天主教徒们都利用这种新方式传播讯息,并且攻击敌人。“我们正开始唱一首崭新的歌曲。”路德首次用新闻民谣的形式讲述了1523年在布鲁塞尔,两名修道士在拒绝放弃路德信仰后被处决的事。路德的敌人在歌曲中斥责他是反基督教的人,而他的支持者们则斥责教皇才是反基督教的,并侮辱天主教的神学家。人们认为路德是《如今我们赶走了教皇》这首民谣的作者,它借用了《如今我们赶走了冬天》这首民谣的曲调:
如今我们赶走了教皇从基督教堂和上帝之处他曾在那里胡作非为诱惑无数灵魂上当现在快滚吧,你这该死的你这巴比伦的妓女,你这可耻的反基督徒你的世界充满了死亡、诡诈和弥天大谎
木版画构成了另一种宣传形式。将醒目的图案和易懂的文字绘制成一张大字报,可以将信息传达给文盲和半文盲,也可以为布道者提供视觉辅助。路德认为:“没有图像的话,我们既不能思考,也不能理解问题。”一些宗教的木版画制作精美,内涵深刻,只有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够看得懂。举例来说,《热情的基督徒与反基督徒》是一系列图像,这些图像将基督的虔诚与教皇的腐败堕落进行对比。其中的一些粗犷而生动,令人惊讶,如在《修道士的起源》一图中,三个魔鬼正“排泄”出一堆修道士。其中最好的一幅画是由路德的朋友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创作的。路德的对手们则用自己制作的木版画作出反击:《路德的异教游戏》,描绘了他在三个魔鬼的帮助下煮一锅汤,里面飘出了标有虚伪、骄傲、妒忌、异教等等的烟雾。
尽管有各种铺天盖地的小册子、民谣和木版画宣传不同的思想,但是舆论显然还是偏向路德一方。一位主教担心“空谈和不正当的书籍”在败坏人们的道德。1521年,里奥十世派去德国的使者亚历山大遗憾地说道:“路德的那些用德语和拉丁語印刷的小册子每天都在铺天盖地占据人们的视线……现在这里除了路德的小册子什么都不卖了。”
六十来个支持教皇的牧师们也在学术上支援教皇,反对路德,他们用传统的神学语言拉丁语写文章,而不用德语。路德的作品像野火般蔓延,他们的小册子不得不遭遇失败。他们企图审查出版物的尝试也失败了。莱比锡的印刷厂被勒令禁止出版或者贩售一切路德或是其同盟的作品,但在其他各地出版的路德作品依然会流入城市中。市议会向萨克森公爵抱怨印刷工人正面临无家可归的境地,因为卖得好或者需求旺的都不被允许销售或是印刷。他们大量的天主教小册子囤积过剩无人购买,甚至连送人都没人要。
路德的敌人把他思想的传播比作一场瘟疫。1520年,教皇以将其逐出教会为筹码威胁路德,并称其目的是“阻止这场瘟疫继续蔓延下去”。1521年的“蠕虫敕令”警告人们禁止传播路德的思想,否则“整个德国,甚至随后其他国家将同样受到疾病的传染”。但是为时已晚——路德的思想已经蔓延至整个德国。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路德的思想已经如病毒般蔓延开来了。
从维滕伯格到Facebook
在宗教革命的早期,传播支持路德的观点,发布直指教皇的布道、小册子,或是传唱诋毁教皇的民谣是很危险的。独裁政权会迅速镇压个别爆发的反对势力,从言论到行动上打压对手。北卡罗琳娜州立大学的社会学家泽耐普·塔菲克西(Zeynep Tufekci)从阿拉伯之春事件中观察到,当人民不满时,就会聚集在一起采取集体行动,但是也不清楚他们的不满影响力有多广。她认为,埃及和突尼斯的独裁统治之所以能够延续这么尝试事件,是因为他们也不清楚其他人是不是跟他们一样不满。在2011年初爆发的动乱中,网络社交媒体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抒发喜好、表达不满的途径,这样建立起了一个“信息瀑布”有利于他们共同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宗教革命里也发生过同样的事。1523年到1524年间,支持改革的小册子飞速普及,共同构成了一套信号传输机制。圣安德鲁大学研究宗教革命的专家安德鲁·蒂格里(Andrew Pettegree)在《宗教革命和信仰文化》一文中写道:“圣职的过剩和滥用掀起了反抗压抑的浪潮,这种思潮是难以抵挡的。小册子和购买者共同产生了无法抗拒的影响力。”1521年,尽管路德被称作异教徒,并且他的书也被教堂所禁止,但是他在当地受到了广泛的支持和欢迎,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免受处决,随后,宗教改革就在德国大部分地区开展起来了。
现代社会倾向于认为自身优于从前的社会,科技进步使人们这种优越感更为强烈。但历史告诉我们阳光底下无新事。研究法国革命前信息共享网络的哈佛大学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认为:“现代通讯技术的成就让人们对过去产生了错误的认识——人们甚至认为通讯是过去没有的,在电视和网络出现之前的通讯媒介都毫无意义。”社交媒体并非一夜出现,相反,它有着悠久的历史。现代的数字网络处理数据可能会更快捷,但是即便是500年前的媒体共享对革命的发生也有促进作用。现在的社交媒体不仅连接你我他,还将我们与过去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