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望
2012-04-29方希
方希
据说我和老妈的不和是从我出生开始的。到了预产期,我丝毫没有要出来的想法。直到医生跟我外婆谈话,再不剖腹大人小孩都保不住,我外婆才勉强同意用刀子把我接到这个世界上。若干年后,老妈又跟我唠叨这一段,说生产如何艰难,如何渴望昏迷以避免疼痛,我打断她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在你肚子里盘算了半天:外头冷,家里不富裕,妈妈那么凶,爸爸还不是权贵,我才不要生在你们家呢。”老妈的脸色立刻变了:“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这些年她没少被我的瞎说给气着。
我妈是个能干的人。她13岁当文艺兵,在军队里来自全国各地的战友的帮助下,学会了南北方面点的做法。不过我吃到的机会并不多,老妈把这些手艺一项项传给我爸,就风风火火忙事业去了,那会儿不兴叫事业,叫工作。
老妈常年都是一副单位离了她不行的样子,实际上她在漫长的时间里并无一官半职。只有两件关于我的事她是在意的,一是每每开家长会时,她一定要跟班主任长谈;二是她时常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学校,隔着教室的窗户,观察我是否上课时跟同桌讲话。不幸被她撞个正着,下课铃刚响,老妈便推门进来,给我一记耳光。
上研究生时一次假期回家,电视上正在播一个家教节目,专家喋喋不休地说着正确的废话,我回头问老妈:“你记不记得我初一的时候你进我们班打我一巴掌?”老妈眼神闪躲,有些迟疑,我慢慢说:“我记得。我理解你的行为,但我并不原谅你。”说完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地上咬着手臂哭。
在高二之前,也就是她打我的时候我们会有肢体接触。一度我曾经想要扮演一个会挽着妈妈胳膊撒娇的闺女,但很快就铩羽而归,我们俩都不大擅长扮演生硬的新角色。高二以后,我通过漫长的反叛突然有了话语权。高考那几天爆热,老妈一直陪着我,虽然我极不耐烦。我跟着人潮出来,老远就看见她抱着一瓶水站在太阳地里。她笑嘻嘻地递给我瓶子,说:“来,喝一口。”“不喝。”“就喝一口嘛,不为解渴,就为讨个口彩。”我注意到她抱着的是百事可乐。我把这个故事添油加醋地告诉弟弟,我们一致认为老妈堕落了,从一个热爱工作的唯物主义者变成了一个迷信老太太,给她起了个外号“老迷奶”。她听了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不管多么彪悍的女人,总留有给子女取笑的空间。
去年老爸生日,赶回家去给他做寿。幺婶也来了,脸色苍白,嘴唇发乌,精神还好。她把我拉到一边说了很多往事,关于她自己,关于孩子。堂妹在上高中之后还能坐在妈妈怀里像扭股糖一般厮缠,我在旁边看着别扭。幺婶劝我赶紧要个孩子:“你妈妈跟我说起希望你有孩子时,眼睛里都有光。”“不要,我不觉得有个孩子多好。”幺婶换了话题。我们谈起我妈,我气愤地指责:“她已经退休十来年了,现在还在工作,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工作,这一辈子没有尝试过其他的快乐。我希望她像个正常的老人,享受生活,而不是每天急赤白脸地去上班,听别人夸赞她有多能干。”幺婶轻声说:“你和你妈多像呀,她希望你能像别人一样有个孩子,你希望她像别的妈妈一样,一心一意养生休闲。你们都在用对方不喜欢的方式,要求对方过你们想要的生活。”我心里咯噔一下。
老妈到北京看我,坚持在书房睡。我晚上写稿到很晚,她说:“你开你的灯,我不怕亮。”我关电脑,走过她身边关灯,低头看见她睡着的样子—我大概有20年没见过了。她的嘴微张,头发凌乱,脸上没有一丁点神采,苍老、空洞,像一个被丢弃的玩具。我从没想到衰老这件事如此猝不及防。
我关上灯,她熟睡的面孔印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生日那天,老妈发来短信:“生儿母难日,回忆当日的心情格外激动。看到你今日的光芒,我心乐也。”我回复:“我也很高兴生在咱们家,下辈子继续。”
我从小一直提防着,提醒自己不要变成老妈那样,事实上,我在用她的方式书写貌似不同的一生,说是我的,其实也是她的。我们就像灵魂的两面,背对背,但始终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