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
2012-04-29王哲珠
王哲珠广东省作协会员。2005年开始写小说,在《中国作家》、《作品》、《广州文艺》、《佛山文艺》、《广东教育》等发表过小说,有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2007年,短篇小说《走出老寨》获得由《佛山文艺》、《莽原》、《人民文学》、新浪网联合举办的"新乡土征文"大赛提名奖;2008年,短篇小说《出息》获由中国文学研究会主办,红袖添香独家网络合作承办的全国首届"青春文学大奖赛"短篇小说银奖;2012年,短篇小说《绿灵山》获首届海峡两岸文学创作大赛短篇小说组三等奖。2010年元月出版文集《有一种笑容叫无邪》。
又清明,回乡祭祖的人一拨一拨的,作为被冷清多时的老寨门,我在清明前后几天重新热闹了一回。不过,我很清楚,最多也就是清明和春节而已,我的冷清已无可挽回。人们现在也不是奔我这个寨门,寨里几乎所有的老屋都空了,他们奔的是寨里的祠堂。几个月前,我就听月光说,新寨有几个在外头挣了钱的,嫌老寨的祠堂太旧,准备建一个新祠堂,建在新寨。那晚,月光听清了那个重建会议的前前后后,知道新祠堂的堂皇将配得上新寨,配得上那些挣了钱的人的声名。
现在,他们的脚步顿在我的门槛边,转着身子,目光跳来跳去的,猛然醒悟,傻呢,阿傻呢?这些久未回乡的人互相问询。我的石门槛边凑了愈来愈多的脚,我的檐下聚了小小一群人,他们嗡嗡地讨论,阿傻在哪?
我意识到,跟我一样,阿傻坐在门槛边,金河老寨的门槛边,也成了他们的习惯。阿傻比我门楣石上的浮雕狮子更得人心,更有金河老寨的代表性。
阿傻死了,上个月的事。
那天夜里的事,月光看见了,风也看见了。月光守在阿傻的院子里,风急呼呼地跑来告诉我。风知道阿傻一直是我的伴,近些年是唯一的伴了。我急得浑身颤抖,门楣石几乎被晃荡得倾斜,没人知道,能替我去阿傻家搭个手,寨里几乎不住人了。
风说,田二婶是咬了当晚饭的两个番薯后躺上床去的。阿傻坐在门槛边,啃了两个番薯后,不见阿妈再送一碗粥。阿傻唤了阿妈两声,又咦哦了一阵,田二婶没应声。阿傻看见月挂在天井角,就看呆了。后来,风一讲到这,我就点头插嘴,我知道,阿傻最爱看月的。
那晚,我只能那样看着。月光说,声音凉凉的。
风说,阿傻手指上挂着番薯皮,头半仰着,靠住门框。后来,月落了,阿傻垂下头,把手指上的番薯皮塞进嘴里,又一声一声唤阿妈。田二婶在屋里没一点声响。我觉着不对头,就是下田太累,田二婶也不会睡这样死,从小到大,我没见她忘过阿傻,今晚,她还没给阿傻擦洗头脸身子。我从窗口挤进去,看见田二婶的脸在暗黑里白得像井台上的月光,她的鼻孔那里没气了。
田二婶死啦。阿傻还在外面唤。开始,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后来我看见他身子弯趴下去,往檐下水缸边挪。阿傻口渴了,一定很渴,他的口半张开,呵呵地响,声音像日光照着寨前裂开的田土,那天田二婶下田后忘了给他水。
怎么办?阿傻不会使水瓢,我帮不上忙,月光看不下去,静静退了。我白白地在天井里乱旋,把田二婶晾得好好的衣裤都吹到地上,把天井角一堆垃圾吹散了。阿傻已经挪到水缸边,水缸离门槛很近。阿傻弯弯的手扒住缸沿了,我希望缸倒下来,那样阿傻就能喝到水了。可没有,田二婶出门前总把缸挑得满满的,阿傻又那样瘦,扳不倒缸。我没想到阿傻能把自己吊在缸沿,脖子往缸里伸去。
阿傻往下一滑,倒插进缸里,一双又弯又细的脚在水面抖着,水缸咕咕地响。
风说,阿傻要死了,再没人拉他,他就死了。风说着,呜呜地打转,把祠堂屋顶的枯草扫下来,可他拔不出阿傻的身子。
我几乎把石门楣抖下来了,可我也拔不出阿傻的。现在需要人,老寨几乎没人,没人听得到阿傻在水里咕咕响。寨子另一角还住着两户人家,他们听不懂风的话,也看不懂月光的颤抖。
风又转身朝阿傻家跑去。半天后,风回来了。听他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我就默然了。
风还是说了,阿傻不动了,水不响了。风说完,倦倦地蹲在屋顶枯草间,沉沉睡去。月光退在寨前池塘沿的枯草边。
我沉默半个月后,风还是对我说了那句话,这样也好。
田二婶和阿傻去世后,那些搬进新寨的老寨人都说了这句话,这样也好。
我不愿应和风这句话,可我知道风说得对,除了这样,没有更好的了。比当年想的还要理想一些。
当年的事,风细细跟我讲过,月光也细细讲过。
那晚,田二婶听到接生婆第一句话,这孩子没长好。田二婶眼前暗了一阵后,再睁眼就看到了她的孩子。腿蜷着,不是正常孩子的曲度,歪歪的,像扭在树上的藤。胳膊也是半歪的,指头握不成拳,朝不同的方向弯。
田二婶头一软,落在枕上,半天说,还好,我的孩子活着。
收拾完毕,接生婆走到门槛边了,又回转身进了里屋,托起孩子,孩子包着旧被面。托到田二婶鼻尖前,说你看看孩子的眼睛。田二婶凝神半天,说,我孩子的眼长得好,又圆又大。接生婆叹口气,说,脑子比手脚娇贵,手脚没长好,脑子也会长不好,十有八九。
田二婶望住接生婆,像望一个从天而降的妖怪。
接生婆接住田二婶的目光,声音像冷硬的门槛石,别喂奶,喂过奶就扯不开了。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要好好过的。接生婆说,现在带走?我来吧。
接生婆是田二婶一个远房婶子,是心疼田二婶的意思,可话刺人,刺得人流血。
田二婶不答,看田二叔,田二叔坐于床尾木凳上。他的头在田二婶望过去的时候垂下去,壮年的腰有了曲度。他选择了沉默。
田二婶的泪滑进耳边发丛里,她说,不,我自己去。伸手接孩子。
接生婆出门的时候,田二婶听到一声叹息,极沉,极韧。风说,后来田二婶一直说是田二叔叹出来的。田二叔总粗红着脖子分辩,说是正要出门的接生婆叹的。
我是在第三天清晨看见田二婶走来的。那时,天还未亮,除了黄牛伯已拉出他的黄牛,寨里还没人从我这里出去。田二婶抱着一团东西,一步一拔,好像寨子的巷面都是烂泥,让人没法迈步。
来到我檐下,该抬脚迈出去时,田二婶像走不动了,跌坐在我的门槛石上。我看到旧被面团着一张皱巴巴的脸,果然像风说的,嘴有点歪,圆大眼,眼神看起来迷迷蒙蒙的。这张嘴开始张合,发出奇怪的声音。田二婶手轻拍了几下,声音仍不停。田二婶抹抹眼皮,说,是饿了么,你是饿了。这么说着,田二婶解开了薄外衣,掀起里面的旧衬衫,熟练得像一个当了几年阿妈的女人。我很急,想对她说,你忘记接生婆的话了,既要带他出去,又何必这样?除了对风说,我没法对她说。
那张嘴含住田二婶的奶头后,怪异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听到轻浅的吮吸声。我还看到,田二婶脸上有某种迷醉的神情。风在我耳边说出我想说的话,坏事了,这孩子带不出去了。
果然,田二婶头猛地埋进那团被面,肩头一耸一耸的。半天,她抬起脸,指头滑过孩子的鼻尖,说,孩子,傻,我的傻孩子。那时,田二婶还不知道她已经给孩子起了名字,傻,阿傻。
喂好奶,站起来时,田二婶转了个身,朝寨内去。那个时候,我和风就知道,阿傻不用去金河溪那个角落了。那个角落在金河溪下游,已经离寨子很远,有着密密的竹子,那个地方在某些夜里会有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十有八九是女婴,或是残缺的哭,寨里的大人不许孩子到那一段去,孩子都知道去了阿爸阿妈要打死的。
后来,风说,田二婶回到家,撞在田二叔胸口上,说了一句话。田二叔扬起手,甩了田二婶一个巴掌,田二婶在那个巴掌下流出半口血。然后,田二叔就抱头蹲下去。
风说,田二婶那句话像呜咽,他没听清。但我们都猜得出那是什么话。
田二婶掀衣喂奶的时候,总是说,傻,吃啦。
阿傻的名字就唤开了。
阿傻第一口奶是在我的门槛上喂的,我一直认为这有某种说不清的预兆性。后来,阿傻的一辈子都在我的门槛石边坐过去。
阿傻满月的时候,田二婶该下田了。田二婶背阿傻下了两天田后,觉得不是办法,她知道阿傻不像其他孩子,熬到四五岁会走会跳就好了。她想起了我的门槛石和我的门檐,阴凉,安全,田二婶把阿傻绑在竹椅轿上,放在我的门槛石边。
田二婶把椅轿放在我的门边时忧心忡忡的。守祠堂的顺老伯说,我会看着孩子的。祠堂大门正对寨门,顺老伯坐在祠堂门边择菜是能看着阿傻的。田二婶说,也没法时时看着呀,我担心寨里的狗和孩子。
顺老伯说,带阿傻认认金河寨的孩子和狗。
那天,田二婶抱着阿傻回寨时,胳膊吊了两个大袋子,一袋是猪杂骨,一袋是水果硬糖。风跟在她身后。
我从风那里知道,田二婶抱着阿傻,绕着寨子,一家一家地走,有孩子的给孩子塞几颗糖,有狗的扔一两块骨头,然后,对大人说了她的意思,把阿傻抱到孩子或狗面前,说,这是金河寨的孩子。那些人家的女人总是接过阿傻,轻轻地晃,对孩子和狗交代,阿傻是自家人,要帮着看顾的。
田二婶抱了阿傻出门后,大人又对小孩和狗交代一次,用的是少见的慎重语气和脸色。小孩和狗便都懂得,这事耍不得。
阿傻没像寨里的孩子那样摆满月席,但阿傻的满月请寨里所有的孩子吃了糖,请寨里所有的狗啃了骨头,被寨里所有的女人抱过。风说了寨里人说过的话,阿傻是傻人有傻福。从后来孩子们的谈话里,我知道他们记得那些水果糖的味道。从狗对阿傻的亲昵,我知道狗也没有忘记骨头的味道。
阿傻的日子开始在我的门槛边过了,用布条固定于竹轿里,靠着门楼墙,头歪靠着,口水一拉一拉地垂在胸兜上。竹椅轿边吊一个奶瓶,或是米汤,或是糖水,田二婶很早就没了奶水。出寨或进寨的女人有时会蹲下身,摘下奶瓶,扶正阿傻的头,塞进他嘴里,说,傻,吃了。寨里所有的女人,温存的,泼辣的,小气的,尖刻的,在这个时候,无一不变得柔声柔语,眉眼含慈。我知道,阿傻满足了她们某些隐秘心理,也掘挖出心灵里某些极角落的东西。
更多的时候,女人们拿起的奶瓶是空的,是哪个孩子抢先给阿傻喂下去了。孩子们把阿傻当小鸟,边喂着边嘻嘻笑,说好耍,真好耍。
晃着空奶瓶,女人就会骂,哪个皮孩子,什么时候喂的,别是早饭后就喂,先是撑着,一会又该饿了。
阿傻在这些米汤糖水里长着,长到身子挤满竹椅轿,田二婶就在我的门楼里铺张草席,让阿傻半靠半趴在那。阿傻大了,慢慢坐起上半身。刚能坐起,阿傻的背就是弯的,像上了年岁的人,拱着一个大包。
阿傻身边不用再吊奶瓶,早上喂了粥,田二婶和田二叔下田。下田回寨,田二婶才把他抱回家,吃过午饭,再抱回寨门。黄昏,田二婶依然抱阿傻回去。田二婶的脚步总是倦倦的,阿傻头靠在阿妈肩上,咧开嘴,涎着长长的口水,我知道他在笑。
接近下田时间,阿傻总会挪到门槛边,扒着我的门槛石,往寨外路的远处望。田二婶的草帽从竹丛后闪出一个角的时候,阿傻就抬起弯曲的手,阿妈、阿妈地喊,又含糊又急切。没人听他说话,他胸口撞着我的门槛石,说给我听。我说知道了,你要有饭吃了。
阿傻双腿一直蜷成那个姿势,长得比上身慢。但阿傻毕竟还是长大了,有一天田二婶抱了他一下,身子一软,自己坐下了。田二婶说,今天太倦,坐坐再回家。坐了一会,田二婶扶起阿傻,然后转过身,让阿傻趴到背上。从此,田二婶就背阿傻回家。
背到第二年的时候,田二叔走了。阿傻坐在寨门看人家在祠堂里挂白帐布。我对他说,阿傻,你阿爸就在白帐布后,再起不来了。阿傻说,阿妈,阿妈。我猛想起田二婶一整天未露过面,昨夜是顺老伯把阿傻背进祠堂,早上中午都是顺老伯端了粥来。
但那天傍晚,田二婶来背阿傻了。她蹲下去时,往后跌坐了两次。
后来,田二婶背也背不起了,就钉了个浅浅宽宽的木槽,结了粗长的绳子,让阿傻坐在里面,把阿傻拖回家。总是这样,田二婶把绳子拉在肩上,说,傻,我们回。就弯下腰往前迈步。阿傻拍打着木槽的矮沿。
远远的井边,传来女人们的叹息。我知道,女人们的目光这时一定成片地粘在这对母子背上。
有人说,要是田二婶去了,阿傻怎么办?
有人接嘴,声音压着,像阿傻这样的,多半活不长,说不定就走在田二婶前面。
没有阿傻,田二婶怎么过?
没有田二婶,阿傻更过不了。
于是有人说,阿傻走在田二婶前面也好,也算是上天有心了。
最好走在田二婶前面。几个声音轻轻附和,之后,我听到井边一片静默,只有一片洗衣声和泼水声。
寨里人都知道,阿傻会一整天地咦咦哦哦,但成形的、听得清的只有两个,阿傻,阿妈。
孩子们喜欢拿这两个词耍阿傻。他们说,阿傻,唤我,唤我。阿傻咦哦了几声,咧嘴。孩子说,不对不对,要有字。他们把嘴凑近前,张得大大的,说,阿——他们拖长了声音,引导阿傻。
傻——阿傻含糊不清地说,喷着口水。
孩子哗地往后退,避阿傻的口水,不对不对,重新说,阿——他们指指路的远处,认为暗示已经无法再明显。
阿傻往我的门槛石趴下去,伸长脖子,然后,咧嘴望着孩子们,傻——
风在我耳边笑着说,阿傻还不傻呀。
有孩子生气了,用力拍了下阿傻的肩膀,阿傻咦哦了一声,很响,孩子反吓了一跳。
有人要去捡石块,年纪大点的竹棍拦住了,阿爸阿妈交代过的,从小就交代过,不是耍着说的。他说,别欺负阿傻。
竹棍歪想了一下,走到另一个孩子面前,伸手,阿猴,把你那颗哨子糖给我。
一番商量、讨价和保证后,阿猴掏出一个纸团,剥开,再剥开,那颗哨子糖亮在阿傻面前,阿傻的嘴就张开了。
哨子糖吊高了几寸,停在阿傻的额角处。阿傻的目光往上吊,涎水往胸口垂。孩子们齐声说,阿傻,你喊,阿——
阿傻看着那颗糖。
快喊,喊了就给你。不喊就别吃了。竹棍把糖收在口边,作咬状。
阿——
妈,阿妈——阿傻喊了,盯住那颗糖。
嘻嘻嘻,再喊,再喊。
阿傻含糊了一串阿妈。
糖进了阿傻的口,孩子们拍掌,大笑,有节奏地喊,傻,阿傻就是傻。
嚼着糖,阿傻嘻嘻喊,傻,傻……
风说,他这是说谁傻呢。
给阿傻打扮?谁提了个主意。是个极老的,不知重演过几次的主意,但孩子们像第一次听到这主意,哄地雀跃起来,朝大红花丛、绣球花丛奔去。我知道,又要故伎重演了。
阿傻左边耳朵夹一朵大红花,右边耳朵夹一朵绣球花,头套干草扭成的圈,草圈插了花,插了叶子,插了鸡毛。然后,孩子们退后,看阿傻满头杂七杂八的东西,歪斜的嘴巴扭来扭去,笑得浑身发抖。阿傻大概头痒,耳朵也痒,胡乱地甩头,又伸手要挠耳。孩子们拍着手,说,阿傻别摇,别摇,好看的花要摇掉了。他们的话是被笑咳出来的,咳得那话一截一截的。
有孩子喘吁吁跑进巷子,喘吁吁跑回来,十个手指沾了锅灰,沾得厚厚的。
给阿傻画胡子,画胡子。孩子们喊,喊得又整齐又有节奏感。
孩子一手抚阿傻背上的大包,沾灰的指头在阿傻唇上往左一划拉,往右一划拉,又根椐孩子们的建议,鼻头也点一下。有孩子倒身在地,笑得一抽一抽的。有孩子扶着我的门框,捶打肚子。他们隔一会就转过脸瞥一眼阿傻,又猛地转开脸,张大嘴,让笑破喉而出。
阿傻也笑。画右边胡子时,孩子的手因发笑抖颤了一下,那撇胡子突兀地朝下一弯后,又猛地往上挑起。阿傻嘴一动,那撇胡子就往上一挑一挑的。
孩子们眼泪笑出来了,鼻涕笑出来了,他们指点戴满花草、胡子一挑一挑的阿傻,说,傻,阿傻——
阿傻弯曲的手臂抬起,晃,含含糊糊说,傻,阿傻……
孩子们稍静下去的笑又翻涌而起,他还知道傻呀。
风说,这些孩子。
我想,阿傻说不定是在笑这些孩子,他那句傻,是在说孩子们。他把他们逗成这样,每次玩一样的把戏,每次都笑成这样。阿傻可能觉得他们很好笑。
我把这话说给风听,风沉默良久,然后说,是呀,谁在笑谁傻,谁知道呢。
孩子们还在笑,他们笑得发抖的指头点着阿傻,说阿傻真是太傻了。傻阿傻只会说阿傻和阿妈,他也知道自己傻。
其实,不管是大人孩子,心里看阿傻都一样。他们以为阿傻只会说阿傻,只会唤阿妈,唤得还含含糊糊的。因为他们只听懂这两个声音,听不懂的或没听到的,人都是不相信的。
风说,人就是这样,以为把整个世界都听进耳里,看进眼里了。
我知道,阿傻说的远远不止这些,阿傻甚至看到了很多寨里人没看到过的东西,不是别人看不到,是没那份心,没阿傻那份心。
阿傻看了金河寨前的每一次日出。
田二叔走后,田二婶总是寨里最早下田的,喂过阿傻早饭,把他带到我的门槛边。她自己的早饭提到田头,干一段时间的活后再吃,为的是两碗粥两个蕃薯稍迟一点下肚,能撑到正午。阿傻坐在门槛边看阿妈的背闪到那丛竹子后,就转头去看日头。日头总是还未起。
习惯后,田二婶偶尔想晚点下田,晚点拉阿傻来我的门槛边,阿傻不肯。风说,时间一到阿傻就闹,一连串咦咦哦哦,往门外挪身。风听到田二婶嗔骂,傻仔,坐寨门是没法的事,家里能多呆会,急着去寨门做什么。
阿傻还是往外挪,咦咦哦哦。田二婶把他拉到我门楼下,粥也端了来,番薯让阿傻兜在前衣襟。后来成了习惯,起床抹个脸后先把阿傻拉到寨门,田二婶自回家里去忙。
阿傻半个身子趴在我的门槛上,弯曲的手指抠着我的门槛石,脖子伸得那么长,背上的包拱得那么高,现出缠在一起的细细弯弯的两条腿。池塘对岸那片草通红发亮,像从草根处亮起灯,或者被点着了。阿傻扭头哦咦了一声。我说,我知道,日头在那儿,很好看。阿傻咧咧嘴,涎下一串口水,扭头又去看。
那些尖尖的草叶愈来愈红,像燃在神像前的红烛时,阿傻就不眨眼了。日光灿出来,日光拱起那么一点。阿傻变形的手掌把我的门槛石拍打得啪啪响,屁股一翘一翘的。早起的黄牛伯曾不止一次看见阿傻兴奋的样子,笑着说阿傻早上吃了肉啦?阿傻扯黄牛伯裤腿,对拱起的那小半日头咦哦。我知道,阿傻在说美,想和某个人分享。黄牛伯拍拍阿傻的头,说你耍吧。然后走了。
阿傻目光又粘在池塘那边。日头又拱起一点,天边一层云粉了、暖了、亮了,远处一片田清了、亮了、红了。阿傻的手又啪啪拍打。整个日头吱溜一声跳出来时,像褪了一层壳,红亮得通通透透,褪去的那层壳红蒙蒙的,就摔进寨前的池塘里。阿傻直起脖子,像虔诚的信徒那样高举双手,然后弯腰拍我的门槛,再举手,咦哦声响遍了我的门楼。我和风都笑了,这个阿傻,拜起日头来了。
怪的是,日落的时候,阿傻就安静了。日光从我的门楣石退到石阶上,变得又温又软的时候,阿傻身子就一直往下趴,直到下巴搁在我的门槛石上,他变形的手伸长,弯曲的手指乱晃,一两个指尖沾着点欲退未退的日光。等他的手酸了,垂下稍歇,再抬起的时候,日光又退了一个石阶,阿傻的指头沾不到半点日光了。阿傻手收回,下巴在我的门槛石上轻轻摩挲。我感觉到阿傻的下颌出奇的柔嫩光滑,我想,阿傻大概很喜欢用下巴感觉日光在石面上留下的温香。石面发凉的时候,阿傻就会慢慢抬起脖子,很不满地咦哦一声。
日头落下的时候也有两个,一个落进池塘,被池水染得半红半绿。一个落进远远的草叶后,被尖尖的草叶遮得影影绰绰。阿傻时常扯住归寨人的裤腿,指池塘那边剩下的一抹浅红,发出连串的咦哦声。心急的抬脚就走,把阿傻拉得晃一晃,性子好的或是弯腰把裤腿从阿傻手里扯出,或是拍拍阿傻的肩膀,然后,各自归家。他们忙,日子里有那么多的事忙,谁的日子像阿傻。
阿傻看见这么美的东西,他们不在意。有一次,他们注意到了,却被吓到了,只是吓到。
好大一次雷雨,在人们奔到避雨的地点或把雨具遮到头顶之前,雨已经极有穿透力地半湿了身子。雨滴把地面打得尘烟飞扬,半空中水气迷蒙。闪电把天撕为两半的时候,阿傻哦了一声,极长,极尖。风被雨抽打着,急速地旋,四下撞来撞去,他瑟瑟地说,阿傻怎么了?
我不知道阿傻怎么了。他趴在我的石门槛上,我的门檐也挡不住飞溅的雨滴,他大半个头湿了,手长长伸出去,像要抓住那道刚刚消逝的闪电。雷声的巨响后,他发出长长的一串尖喊,弯曲的手在我的门槛石上抓挠敲击,水溅了他满头满脸。顺老伯戴了斗笠,从祠堂冲过来,往后拉阿傻。阿傻钩子样的手指竟扣住门槛石,上半身趴上去,顺老伯扯不动他。顺老伯骂,这傻,会使蛮力了。
顺老伯放弃较蛮力,给他戴大斗笠。大概是挡了视线,阿傻用手把斗笠撞掉,还是咦咦哦哦呼喊拍打。顺老伯解下身上的塑料薄膜,绑在阿傻脖子上,挡住他的前胸,傻呀,让你傻个够吧。
随着闪电在天边一道一道抓扯,阿傻双手一举一举地扬起,呼喊一声一声地往上突。风一直在阿傻面前绕来绕去,后来风说,阿傻的眉眼都变形了,雨水漫流,一举一举的手把胸前的塑料薄膜啪啪地打起。
那些冒雨回寨的人都猛地把步子顿在石阶上,半撑开嘴唇看阿傻。然后小心半闪了身子,进了寨门后,或在后面扯扯阿傻,或唤他两声。阿傻统统不理,那些步子便又急又迷惑地跑进巷子。
风说,他们被吓到了,其实阿傻是高兴。
我也听出来了,我的门槛石感觉到了,阿傻兴奋,极度的兴奋。他在说,好看,好看。天边的撕扯,极度明亮与极度黑暗的交替,无遮无拦充塞天地的雨声,阿傻觉着美,一种悚人的美,包括阿傻,也成了这极端美景的一部分。
这种美,阿傻感觉到了,我和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后来,阿傻说他们傻的时候,他们也不明白,我和风也不知要说什么。那天,刘秋兰的棺木扛出寨门时,不避嫌的阿傻坐在我的门槛边,用弯曲的手指抓挠棺木。看看号哭的人,他仰起脸,咧开嘴,不住喊,傻,傻……寨里人无心理它,只轻轻挪开他搭在棺木上的手指,刘秋兰的死让人迷惑而无法释怀。
刘秋兰是喝农药走的,无征无兆,无缘无故。她有个撑得起家的男人,有一对周周正正的儿女,有张俏而水嫩的脸,寨里人不知道农药为什么会进这个女人的喉。
阿傻咧着嘴,说,傻,傻……含含糊糊地,除了我和风,没人听他。他们不知道,阿傻看到了什么。
那天,刘秋兰闪出寨里,黄昏已经昏黄了整个寨场。刘秋兰走下我的石阶,走出去十米远后,寨场冒出一个高壮的背影,从和寨墙齐高的稻草堆钻出来的。刘秋兰朝那个身影走过去,两只手抓在一起。两个影子拐了个弯,消失在稻草堆后。风和我都看清了,那个高壮的背影不是刘秋兰的男人。阿傻一定也看清了,阿傻哦哦地喊,傻,傻……就像今天这样的声调。
刘秋兰的事风都知道,风说,阿傻说得是对的,刘秋兰是傻,活着时把日子过傻了,去死也傻。可惜,人听来,阿傻出口的声音都是傻话。
其实,风还没说对,那时,没人把阿傻的话当话。阿傻齿间咬出的就是声音而已,张嘴就那么喊出来了。说不客气点,就是像猪嗷嗷叫那样的。
人们把阿傻的“傻”字听成一个字,而不是一种声音。已经是好些年后。那时,我已经成为一个冷清的寨门,阿傻仍守着我的门槛石。寨里人一拨一拨搬到新寨,最后剩下的一拨只有几户,没有力气拔出去。
风在新寨和老寨间跑来跑去,有一天,突然说,新寨里旋着一股东西,比他还无处不在,新寨人搅在里面,迷迷蒙蒙的,日子有问题了,那东西叫六合彩。六合彩这个词对我来说极陌生,我询问风的语调一定和阿傻看远处荒地的表情一样迷茫。
风说,人们希望用一块钱生出几十块钱,用几十块钱生出几百块钱,无穷无尽地生下去。今晚种下,明天钱就长出来了。我就明白了,这是一种不想流汗的获得,他们不想用脚走着过日子,想飞着从日子的头顶上跳过去。
风说,新寨人现在的日子满是暗示和预兆,地上的水痕能看出某个数字的形状,可能是当晚六合彩的特别号码;发烧的孩子可能暗示了当晚会开出的生肖;鞋子的号码和衣服的尺寸都会隐含玄机,也许是一串连码;坐月子女人随口而出的数字,会是吉祥的发财数字……有关于中六合彩一夜暴富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地冒出来,珍珠一样光彩而美丽,在四乡八寨上空烁烁不止,每双耳朵都听着那些珍珠碰撞的脆响,每双眼睛都在珍珠的光芒中绚烂。
某一天,一个在六合彩里失意多次的人闷头乱走,脚步停留在我的石阶前。大概我的凄清契合了他的心境,他立住了,抬头看我门楣上磨损的浮雕狮子,看看门槛边打着瞌睡的阿傻,伸头望寨里荒草高高的巷子,轻叹了一口气后,眼里就有湿润的东西在闪。
我对风说,难得他记起了寨里的日子。
失意的人缓缓走上石阶,在我的门槛石坐下,拍了下阿傻的肩膀。阿傻猛地咦哦了一声,然后咧嘴,涎水拉得老长。我知道,阿傻是欢喜,这几年,寨门是太静了。失意的人说,傻,你这么过着日子也不算差,至少不用操心。
傻,傻——阿傻嘴一张一合,双手一拍一拍地。
是傻,我是傻。失意的人靠着我的石门框,和阿傻面对面,喃喃自语,这一个月,我白白去了三个月工钱了……阿傻,你说,我是不是傻——然后,他猛住了声,张了口,直起身,盯住阿傻。
阿傻!他说,阿傻你在抓痒。他目光突出去,脸突出去,对着阿傻的手,扯阿傻弯曲的手指。阿傻确实抓了痒,一只蚂蚁爬过阿傻的脖子,阿傻弯曲的手指生硬地抓了几下。失意的人说,阿傻,你刚刚连抓了四下,四!他念着这个数字,声音愈来愈响。然后,他站起,举起胳膊,尖叫,我知道了……
失意的人奔下石阶而去。
两天后,失意的人变成最得意的人。见过阿傻后,他立即卖掉家里两头肥猪,在第二天全部押进六合彩,只押一个数字:四。当晚,中了一赔四十的特别号码。那是多少,失意的——不,得意的人闭口不言,只是微笑。所有的人在他的微笑中心知肚明。
当一群又一群的人突然涌到我的门槛边,围住阿傻,我才听风说了上面的事,才知道阿傻已经成了故事里最灿烂的部分。
他们把阿傻绕在那里,给阿傻塞糖,说,阿傻你喊阿妈。他们记下阿傻喊阿妈的次数。
各人记的数字是不一样的,可竟也有人中小码,有人中特码。围阿傻的人愈多了,好像阿傻是下乡视察的干部,被星月一样拱在中间。有人拉阿傻的手,说,阿傻你划,乱划。他们护着阿傻胡乱抓挠出的线条,半跪着,翘起屁股,鼻子尖几乎触碰了泥沙,有人说,这是3,弯了两弯。有人说,不对,我这边看着是5,上半截往后拖了。还有人说,3和5中间夹着的像个9,说不定是三中三的连码。他们讨论、钻研,一跪就是半天。他们看阿傻吃一番薯,用几口咬完;数阿傻拍石槛拍了几下;听阿傻一次咦哦了几声……
一天,围阿傻的人极多,阿傻猛抬手,弯曲着手指,顺四周划了一圈,划过每个人眼前,说,傻,傻……呵呵呵,傻,呵呵……我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我从未听阿傻把“傻”字说得这样清楚,从未听他这样明明白白地笑过,他真是在笑,笑围着的那些人。
那群人猛一静,阿傻显得过于清晰的语调和笑声都让他们吃惊。成片的目光在阿傻脸上嗡嗡地跳。
阿傻的手还那样抬着,弯曲的手指生硬地点着,他说,傻,傻,呵呵呵,傻……涎水滴到弯曲的膝盖上。
周围的人哄地就笑了,他们笑得那么夸张,指着阿傻,喘气间断断续续地说,傻……这,这个阿傻呀……
阿傻也指他们,也在笑,也说着,傻,傻……
时至今日,阿傻夹杂在人声里的笑和那个“傻”字还清清楚楚的。
又清明,现在阿傻和阿妈葬在一起,他们的坟前不会有供品,不会有香火,不会有五彩纸。但回乡的人立在我的门槛边,问起阿傻。
我知道,清明后,他们将回到各个城市。他们会在那些城市里怀念故乡,想起故乡,他们脑里的寨门边一定是坐着阿傻的。我的门槛石边坐着阿傻,这个情景,将是那代人回忆里无法抹去的依托背景。谈起故乡,他们会说,我们的那个金河寨,寨门边坐着一个傻子……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