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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周(中篇小说)

2012-04-29张国华

广州文艺 2012年8期
关键词:书记

张国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曾在《十月》、《花城》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盘江江道》,长篇报告文学《决不言弃》,参与创作电影剧本《云下的日子》、《幸存日》,电视连续剧《绝地逢生》。《绝地逢生》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第一章

(一)

天色已近黄昏,太阳像一颗熟透了的柿子,正慢慢地滚向西边的天际。经过一整天的高温烘烤,顺宁县城通往宰相镇的公路像条乌蛇一样有气无力地瘫软在崇山峻岭之间。

宰相镇的党委书记田雨来驾着浑身哐哐发响的桑塔纳轿车,心急火燎地向镇里驶去。车轮碾压在渗出路面的沥青油上,发出吃吃的粘连声,桑塔纳像匹有病的老马,快一阵慢一阵地走着,急得他心里像有虫子在爬,直发痒。

刚刚结束的全县领导干部会上,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县长作总结,讲得很烦琐,内容却是重复章书记的话,台下的人们都不耐烦了,会场里开始有了骚动。

他做出要撒尿的样子溜出会场,猫在院墙角给镇党政办刘主任打电话,安排晚上八点召开全镇干部职工会议传达县委会议精神。他算时间,从顺宁城四十分钟到宰相,八点正开会,他还可以在食堂里吃饭。最近他很喜欢食堂的饭菜味道。

明天就进入五月了,南方高原的五月是一个繁忙的季节。远一些的时候,五月前后叫“双抢”,抢收抢种。近些年气候变暖季节提前,田野里的庄稼大都已经收割,该种的也已经种下。手机里的短信已在不厌其烦地提醒加强田间管理。

原本五月是雨水丰茂的季节,可眼下,顺宁境内的天上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落雨星子,没有雨水滋润土地,田间怎么管理呀?

田雨来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手机气象短信,还不时地观天象。让他沮丧的是,气象短信都在表明天气将持续高温。蓝湛湛的天空,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同一个景象,太阳像一只火球从东边的山巅升起,慢慢滚过天空,直到筋疲力尽,才消失在西边的山头。田野里还没有收完的零星麦穗,焦黄得有一颗火星溅上去就会燃起火焰;已经栽种到田地里的禾苗,软绵绵地伏在田垄上,奄奄一息。

空调机没有了氟里昂,吹进车里的是灼人的热浪。实在热得受不住,田雨来脱掉了上身唯一的T恤,还直想连肉皮也扒掉。

天边已有了淡淡暮色,空气里仍然没有凉意,靠在西山巅的太阳,还在怨恨似地把余热倾向地面。

田雨来在蒸笼般的车里,顾不得汗珠从额头渗出来,又热辣辣地流进眼眶。他伸直右脚,把脚尖上的油门踩到深底,恨不得让车插上翅膀眨眼就飞到镇里,可老普桑却不遂他的心,木讷地没有反应。当他失望地收回脚时,它却又回光返照似地狂奔起来。正当他庆幸的时候,它又重重地喘着粗气,悠悠地慢下来,最后索性躺在路上一动不动。半个多小时的路程磨蹭了近一个小时,他和车还在山坳里转悠。

引擎在冒白烟,打开滚烫的车盖,蒸压锅里噼里啪啦地翻滚着水泡,像煮沸的稀饭。他四处张望,想找一点水浇冷蒸压锅,凑合跑完最后的几公里路,可他失望了,除了鼻孔里闻到田野里糊焦的气味,看不到一颗水星子。怎么办?他是从不迟到的。老普桑一瘫痪,别说赶去吃食堂的饭,开会可能都准时不了。他关好车门,站在路边,想搭一辆顺风车。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小车辆,风一样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谁都不望他一眼。踌躇片刻,他拿起办公挂包,向着宰相镇奔跑而去。

田雨来长在农村,从小翻山越岭,跑四五公里路是家常便饭,但在高温的空气里剧烈运动,还真是第一次。他跑到镇政府院子大门时,浑身已经湿透,他靠在大榕树的树干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但心里很欣慰,开会终于不会迟到了,手表的时针距离八点还差十分。喘匀气,他撩起T恤前襟揩干脸上的汗水,扒拉几下蓬乱的头发,径直走上会场的主席台。

宰相镇是近八万人口的大镇,行政干部加上七站八所的事业人员,足有两百多,会场里黑压压一片。

他渴极了,有点急不可待地把摆在面前的凉茶咕噜噜一气喝完,然后庄重地扫了会场一眼,宣布开会。

顿时,叽叽喳喳的会场马上鸦雀无声。

田雨来眉清目秀,长相俊朗,原本是个文静人,但长时间的乡镇历练,他的性格也变得粗野果敢。他把两百零几名干部职工分成六个集团,由六个党政副职牵头,包干当前各项工作。讲到抗旱时,他一脸的庄严,斩钉截铁地强调:必须千方百计抓好李家坪村万亩优质烤烟基地的保苗工作,无论从讲政治还是讲经济的角度都必须确保!他讲得颇为慷慨激昂。静静的会场里有人嘀咕:开口闭口只提烤烟,玉米不管了?明年只抽烟过日子吗?

他正要呵斥是谁钻牛角尖,说保烟苗讲的是重点,没人说不保玉米苗啊。话没说出口,又有人说:钱都没得一分,屙尿去保啊?

是谁这样大胆?会场里更静了。

田雨来循声搜索说话的人,灯光下黑压压一片头颅,分辨不清是谁说的。他铁青着脸说:“是谁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有胆量站起来说。抗旱经费早分到了各办事处。”

他生起气来格外的怕人。

“杜青山呢?”田雨来大声地喊了起来,他向主席台左右张望,才发现分管三农的副镇长杜青山没在。

“杜青山去哪儿了?”他的声音愈加严厉。镇党委副书记丁红伟轻声在他耳边说:“刚才都到会场的,他老婆癫痫病又犯了,托我跟你请个假。”

今天是咋搞的了,气温降不下来,人的火气也跟着上升。田雨来左顾右盼台上的副职们,征询是否有补充意见。他的征询只是一种姿态,他是说一不二的。关键是他说了,别人再找不到新的说法。果然,台上的人均摇头表示没有新的意见。

这时田雨来才发现,代理镇长安丽去市里参加计生会议,也没赶回来开会。

“散会。”他宣布会议结束。这是干部职工们喜欢他的一个方面,干脆利落。人们议论纷纷地走出会场。紧接着,在嘈嘈杂杂的汽车、摩托和拖拉机的轰鸣声中,一会儿就人走院空,古老的院子只留下一片寂静。

(二)

田雨来最后一个走出会场,心里有些郁闷。他抬头看天空,希望能找到一片乌云,天上星光灿烂,没有一点有雨的迹象。老天老不落雨,弄得人心里都是火,他轻叹一声。大院南面食堂的灯还亮着,他感觉到肚子饿了,他向食堂快步走去。

食堂饭厅中央的方桌上,几个刚散会的职工正在张罗碗筷开启酒瓶,要玩一种叫“喂饱”的赌酒游戏。看到田雨来走进屋,全都站起来,殷勤地请他参加喝酒。他用嘴努了努临窗的餐桌,示意他们自行娱乐,自个儿找了张小方桌靠边坐下。

“田书记,你还没吃饭呀!”食堂新聘的厨师吴姐闻声走过来,“饭菜都没有了,哎,怎么办?”吴姐说话声柔柔的,书记没有饭吃,她有点焦急。

他下午就惦记着吴姐拿手的炒猪头肉,蒸腊肉香肠。听说没了饭菜,心里颇有些失落。

“煮碗面吧!快一点就行。”他怕吴姐有压力,故意轻松地说。

吴姐听他说只煮碗面,很内疚地:“就煮碗面条啊?好的。”说完转身向厨房走去。吴姐年轻时一定是惹人的美女,如今四十挨边了,脸还那么光滑,身段窈窕,走路时身子轻扭着,特别有风韵。

“吴姐,也给我煮一碗吧!我也没吃呢。”

田雨来目送吴姐的背影时,身边响起了一个女人声音。声音故意拖长音色很好听。

“安镇长,你也没吃啊?好的。”吴姐回过头来,像做错事一样,目光满含歉意,然后有点慌乱地向厨房快步走去。

拖长声音喊也要煮面条的女人,就是镇政府的代理镇长安丽,去市里参加计生会议赶回来了。

“雨来书记,这么晚了才吃饭,日理万机呀?”安丽调侃他,趁势坐在他对面。她皮肤白皙,五官很生动,眼睛特别的亮,一点都不像栉风沐雨的乡镇干部,倒像演员主持什么的那类美女。

“你不也没吃吗?也日理万机了?”田雨来对视着她有点电人的目光笑了起来,他的牙很白,笑起来很迷女孩。

“别说了,开完现场会我就往回紧赶,谁想到你半小时就开完会了。这不,忙了赶路,连饭都耽误吃了。不过,女人是不在乎吃的。”安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安丽的眼神很容易让男人想入非非,田雨来避过她灼人的目光:“女人不在乎吃?告诉你啊安镇长,林黛玉是干不好乡镇工作的。”

安丽眼睛顾盼生辉,佯装愠恼:“我是林黛玉,不会吧?刘姥姥还差不多。”其实她心里很受用。她就喜欢人们说她是个美女镇长,她要证明美女镇长也可以是最棒的镇长。

安丽是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来宰相镇前在县委宣传部任文明办主任。她能歌善舞,县里一些大的活动都是她当主持,是顺宁十分活泼的美女干部。据说来宰相镇当镇长,是鉴于宰相镇举足轻重的旅游产业需要文化人,这和田雨来到宰相镇的原因有相似之处。她上任两三个月了,你来我往的,除了几次开会,他们还没单独碰过面。

他们互相调侃的时候,吴姐用一只大瓷盘端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面,面上还盖了两个黄澄澄的荷包鸡蛋。

“好香啊!”田雨来接过大青花瓷碗吸了两口香气,埋下头就开吃,也不看安丽。

安丽想说话,他一直没有抬头,只顾撸面条。

安丽拈了两根面条在嘴里咀嚼,心里涩涩的。田雨来见了面条就旁若无人,让她的自尊受到些微创痛。

田雨来稀里哗啦忙活一阵,直填得腹内沟满壑平,方才站起身来。他正要惬意地拍肚子,看到安丽在注视他,赶紧缩手回去。顽童一般的举动让安丽忍俊不禁,刚才有点儿潮湿的心晴朗起来,脸上漾起了笑意。

“你咋不吃呢?”他吃惊地看安丽。

“看你吃得那么香,我不吃都饱了。”

安丽的牙很整齐,也很白。她的确很漂亮,漂亮中透出一股英气,精明干练和林黛玉纯是两个概念。田雨来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她,虽然对她了解得不是很多,但已感觉到这个美女镇长可不是金玉其表。

他们的目光一会儿对视,一会儿游移,捉迷藏一样。

邻桌玩酒的几个职工酒酣肚肠,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老是斜过眼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

田雨来捕捉了这个细节,乡镇对男女之事最喜欢传闻闲话,他可是党委书记。

他站起来伸了伸腰:“吃饱喝足了,走吧!”也没征求安丽的意见,边说就边向门外走去。兀突突的举动让安丽很纳闷,走出门老远了安丽还在看他的背影。

田雨来突然离开食堂,并非就担心喝酒的那几个职工会去闲言碎语,主要原因是明天就是黄金周,他要回宿舍去休息。早在前两天他就盘算今晚要破例早睡,必须攒足精神对付多事的旅游季节。今年情况更复杂,久旱无雨要抗旱保苗,电站的库区移民蠢蠢欲动令人堪忧,全都凑在一块了。没有足够的精力是对付不了的。

他的宿舍就在院子里面,一幢一楼一底的青砖瓦房,他住二楼的一个通间,外一间为办公室兼会议室,里一间为卧室加书房。宿舍陈设很简单,里间外间都堆满了书,夜里他就习惯坐在那张磨得斑斓发光的写字台前翻书,中途除了看新闻联播,一直要翻到深夜两点钟,这是众所周知的习惯。离开安丽踏进房门,他又萌生了翻书的欲望。但今晚他却很犹豫,如果任性把书看下去,明天大清早梅花湖景区像蝗虫一样涌进来的游客,会制造许多意想不到的混乱,会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打开走廊上的自来水洗漱完毕,还是忍不住拿了莫言的《檀香刑》躺上床,时间正好十点,他想翻几页书就入睡。这是他近些年来,第一次这么早上床。在家乡小镇医院当医生的母亲念叨这是不良习惯,但他改变不了,他是属猫头鹰的,一到晚上眼睛就睁着合不拢。在乡镇这些年,因为喝不了酒,也没有其他嗜好。忙完工作的夜晚,寂寞的时光几乎都是在写字台前打发的。这个习惯促成他读了不少的书,天文地理鸡毛蒜皮都读,读了几年,他试着表现心得,无心插柳,竟然在国内颇具名气的刊物上发表了一些散文和小说,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他之所以能够在盘江市闻名远近的旅游大镇当书记,这和他读书写作的爱好有直接的联系。

早先他当乡长时的纳山,是一个布依族聚居的僻壤穷乡。他到任后,走遍全乡的旮旯角落琢磨着怎么能够治穷。半个月下来一无所获。一天黄昏,他落寞地登上乡政府的后山,无意间一个洞穴触动了他的灵感,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当地人叫的燕子洞是个典型的喀斯特天然洞穴。洞很深曲径通幽,保护完好的钟乳石千姿百态。奇特的是洞穴里居住有成千上万只燕子,从外归洞时,像一片鸟云铺天盖地蔚为壮观。良禽择木而栖,果然这是当地族人敬奉的神洞,生态状貌之所以保存完好,也是这个原因。在寨老的带领下,他进洞考察,又一个奇观让他震撼:成千上万只燕子,无论从远方飞回洞穴,还是在洞穴大厅自由翻飞,都是成双成对从不单飞。之后不久他邀来一帮文友,以一个先贤“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的诗句取意,给燕子洞取名为“相思洞”。并紧锣密鼓地邀请各种媒体大肆渲染:朝圣神秘相思洞穴,换来今生情爱幸福。当年,边远的山乡沸腾了,在燕子洞下的山谷里,农家乐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相思洞吸引了全国各地和异域他乡的有情人,原本默默无闻的普通洞穴,在他的点化之下,一举闻名遐迩游人如织。

省里主管旅游的领导慕名到了相思洞,看到田雨来有滋有味地经营着偏壤僻地的旅游业颇受感动,赞誉他很有创意点石成金。省领导说这话的那个时候,陪同的市县领导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人们传闻,就是这句话,成就了田雨来从边远的纳山乡的乡长,调动到著名的宰相镇当书记,他的动迁,应验了时下流行的一个段子:背心改胸罩,虽然是平调,但位置重要。的确在顺宁人眼里,分量真不一样,宰相镇三任书记都是在任上直接升的副县级,照此推来他算是软提拔了。

坐落在梅花湖畔的宰相镇是盘江两岸闻名遐尔的四个古镇之一。田雨来读县志,三国时期,诸葛亮七擒孟获时曾在此建城,如今萋萋芳草掩映下的宰相城的残垣断壁还依稀可见,镇名由此而来。再一记载就是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调北征南时,大明军队也曾在此屯兵,镇政府大院就是当年驻军江西籍总兵的官宅。这座好几百年历史的老宅院,石墙青瓦,白脊封火墙三滴水装饰,典型的徽式建筑。漫漫岁月已使总兵府满目疮痍,斑斓驳蚀的院墙,长满了胡须一样的苔草,墙四周爬满了密密匝匝的爬壁虎,像穿了一件毛绒绒的铠甲。只有院墙内探出头来的灿烂的三角梅花,让古老的院子平添了生气。在老四合院后面,几幢联袂而建的青砖小楼,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办公用房,那些年代不讲究规划,一个领导指着总兵府的四合院说:新楼照着这样式建就是了。无心插柳,新楼和老宅的风格竟浑然一体,和谐为一道文物风景。

宰相镇的风光迷人,满山遍野、镇里镇外的旮旯角落,从春天开始就盛开着娇艳的三角梅,一直到晚秋,到瑞雪初上枝头的时候,缤纷的梅花才蝶化为绿叶。

梅江两岸还是美人窝,这一带走出去的女人,近的在盘江电视台当主持、在省歌舞团当台柱,远的去了北京、甚至到了美国,混得颇有身份。就是去南方打工的靓妹也大都成了老板娘。在顺宁县城,但凡开着名车的女人,多半是宰相镇返乡的打工妹。

与古镇滨临的梅花湖是因梅花江而得名。梅江是珠江的上游,发源于云南,蜿蜒到了顺宁县境后与另一条名叫柳江的小河相遇缠绕,交汇成三江口。上世纪六十年代,水利部门在三江口拦江截流砌坝,筑成了一个绵延几十公里的高原平湖,因湖两岸开遍三角梅,故人们把梅柳两江交汇成湖后命名为梅花湖。

梅花湖水常年碧绿,湖畔盛开的梅花和湖水红绿相映,温馨迷人。沿湖的河汊蓊郁的古榕遮天蔽日。春天开始这儿就游人如织,人们喜欢来梅花湖,除了观赏梅花赏心悦目之外,还源于梅江岸边的一个地质奇观。在距梅花湖三公里多远的一个坝子里,鬼斧神工地兀凸起两座浑圆对称的山峰,惟妙惟肖,酷似女人的双乳。有人写诗:养精养气养天地,哺云哺雾哺日月……当地布依人称之为圣母峰,作为神圣母亲化身敬仰,每有大小事物都要烧香参拜求问祸福,据说十分的灵验。这几年时兴旅游,圣母峰前热闹非凡,求财求官,驱灾祈福,香火不断。

上天厚爱宰相,奇山秀水让这里蜚声中外。南来北往的游客,带动了数百家农家乐和乡村宾馆生意火红。人们一致认为,县里让田雨来来此任书记,就是要他发挥特长,把方兴未艾的旅游业进一步做大。其实当初上任时,章书记找他谈话,到宰相镇挑重担,更重要的原因是重点工程长箐电站就在宰相镇,涉及移民近万人,长箐一带的稳定和发展需要他倾注心血。

(三)

田雨来躺在床上,眼前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一幕一幕的事景,脑子越发兴奋得睡不着。他一次一次地强迫自己该睡了,眼睛闭上脑子里却又胡思乱想。折腾几次,心里焦躁起来,睡眠不够,真是没有精力对付黄金周的。渐渐地他意识到:刻意地强迫自己改变习惯是一种煎熬。他想着,套上T恤,决定去湖边赏月沐风。

他走出宿舍,轻轻地带上房门,站在走廊上张望。院子里静得出奇,对面黑森森的老宅,后墙的窗户里忽明忽暗地闪着光亮,一个女人正在电视机前调换频道,是安丽在值班。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去和安丽聊天,一个难以入眠的夏夜,他萌生起和美女聊天的欲望。想着欲望一点点洇大,进而强烈起来。夜风轻轻刮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略有清新的夜风,断然掐断像幽灵一样徘徊在心里的念头。他不能让自己去,不去的原因很模糊。

还是去湖边吧,这会儿湖边的夜风一定很爽人,他转身向楼下走去,突然,伸到走廊的榕树枝上跳下一只小动物,淡淡的月光下,拖着长尾巴的,悄无声息。一闪即逝的白影恰像聊斋中的白狐,这情景,令寂静的夜晚陡生诡异。

他才不怕什么白狐呢,倘若真有,多半是美艳女人的化身,这会他还真有点儿想遇见白狐呢!

他蹑手蹑脚地走下楼,轻轻穿过古老的宅院,在月光的映照下,走进残留着麦香的田园。突然,他身后又有异样的声响,鬼魅一般,轻得一般人感觉不到。他猛然回头,原来是那只白狐一样的东西又一闪即逝。他正要追过去,大院门旁的榕树下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啊?

他毛孔不禁一乍,冷汗都出来了,伴随着问话声,一个女人的剪影正向他款款走来,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他稳住神定睛一看原来是安丽,身边跟着那只幽灵般的小动物,一只雪白的波斯猫。田雨来扫了月光下的波斯猫一眼,又看穿着白色衣裙的安丽,不禁哑然一笑:“我当是白狐呢!”

“白狐,谁放飞的?你?哈哈。”宁静的夜晚,安丽的笑声划破夜空传得很远。田雨来朝院子大门看了看,他怕碰上镇里的干部,好在干部们大都被撵去办事处,留守老宅的可能也都睡了。

“你闻闻,空气都是甜的。”安丽又说。

田雨来吸了一口,果然甜丝丝的,他情不自禁地望着对岸倒映在湖面的灯光:“梅花湖的夜晚真是很美啊。”

“屋子里闷热得睡不着,去湖边吹吹风吧?”安丽征求他的意见。

“唔。”田雨来有点词不达意地:“明天人多事多,我去派出所检查一下治安准备工作。”他有点儿慌乱。

“那你去吧,我回去了。”

安丽不想让他知道她失望,但他却感觉到了。

他和她背向而行,踏着麦田中的石级路向派出所方向走去,走了一阵,才折向麦田边沿的湖岸。

梅花湖水把一阵阵凉风吹送上岸,一阵风过一阵又来,他满身上下透凉清爽。月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对岸黑黑的森林深处,望湖宾馆的霓虹灯忽明忽暗,渺渺的歌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让人有身处蓬莱的感觉。

他坐在柔软的草滩上,点燃一支香烟,悠闲地享受着五月梅花湖迷人的夜晚。他太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景区公路上,一辆接一辆的旅游巴士和三三两两的自驾游车闪着亮光,向灯火闪烁的接待中心驶去,这些都是抢时间的早行游客,黄金周已提前拉开了序幕。

旅游的是有钱又有闲的人的活动,自从时兴黄金周放长假以来,他就没有享受过黄金周休闲的滋味。相反,每个黄金周他都在疲于奔命地接待,忙得有时屙尿都要小跑。按老婆文殊的计划今年“五一”黄金周去丽江。他嬉皮笑脸地说,梅花湖一点都不差于丽江,干脆黄金周一家人就在宰相镇旅游算了。文殊白了他一眼,讥讽地,你自个儿在那旅游吧。文殊和单位的同事一道去了丽江。按惯例,这个周末得回家和她团聚,畅快地过一次夫妻生活。她一走,黄金周又来,惯例自然就被打破。上次回家正遇她例假,他心烦意乱地焦急了一夜一天,就被县里召回开会。算一下时间,已经快一个月没挨文殊的边了,想起文殊,他就想起两口子亲热的情景和感觉,身上反应就十分强烈。

突然,他听到草滩的土坡后有女人的抽泣声,经过压抑后发出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他轻轻走过去,借助月光,看到是食堂的吴姐坐在湖边悲伤地数落什么。他隐隐约约知道忧郁的吴姐是个命运多桀的女人,早年父母相继病逝,由叔父抚养,高中毕业后和一帮姐妹南下打工。经过千辛万苦的打拼,好不容易和丈夫开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酒楼,正当生意红火的时候,丈夫突遇车祸死亡。因和夫家为财产分配的事闹了矛盾,只身带着女儿回到家乡,经人介绍暂时到镇里的食堂呆着。是什么原因让她伤心独自跑到湖边哭泣?第一天在食堂看到吴姐,他心中就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从她美丽而又幽怨的目光里,仿佛碰上一个丁香一样的女人,他真想过去安慰她,在这个有点暧昧的夜晚。可孤男寡女的凑在一块,怎么也说不清楚。矛盾了好一会,他终于从草坡悄悄撤回来,惆怅地向老院子走回去。

第二章

(一)

夜已渐渐深沉,田雨来懒洋洋地回到老院子。穿过古榕繁茂的树叶,值班室的灯幽幽地透出光亮,电视机还开着,安丽不知了去向。 他感到索然无味,百无聊赖地在老院子里转悠。老院子占地有五百来亩,几幢老宅是省保文物单位,几经修缮,一直空着供人参观。镇里办公开会都是在后来建造的几幢兵营似的楼房里。平常院内住有五六十个单身男女,闲暇凑在一起喝酒聊天,倒也热闹,今天会一开,几乎都下办事处忙乎去了。这样的时候,老院子就显得阴森寂寞。可能是出于这些个原因,很早以来这里面就没有一家住户。院子南墙角是一小片桂花林,不是开花的季节,还没有醉人的花香,只有枝叶在夜风里轻轻摇曳。一束略觉昏暗的光亮穿过林子,稀稀洒洒地射到他面前。他听到哗哗的水声。这里是锅炉房,老院子没有澡堂,有人爱拣方便在这里冲凉,这么晚了是谁?他好奇地轻步穿过林子,推开门的一刹那,他血液都凝固了。水雾蒙眬的灯光下,一个雪白的女人胴体背对着房门,正在任水从头上飘飘地淋下,长发隐隐恰到腰际,挺翘的屁股下延伸着两条修长的大腿。是安丽?他感到自己凝固了片刻的血液突然在奔涌,心跳加速脸庞发烫。他轻轻掩好房门,转身像贼一样小跑着离开锅炉房。

进了宿舍,他的心还在跳,蒙蒙眬眬的灯影里,安丽淋浴的情景在脑子里老是撩扰。他抬手看表,已是五月一日的凌晨。真该睡了,他强迫自己再一次上了床。

关上灯,月光和夜风从窗户飘洒进屋,白晃晃的。脑子里又跳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诗句,他想故乡了。他的家在顺宁隔壁龙山县的一个小镇上,父亲和母亲是“文革”后期盘江卫校的毕业生,毕业后就在镇卫生院工作。前年父亲病逝,母亲带着堂姐开了一家诊所,守候在小街的老屋里。母亲生他时患了病,经常头昏,每天都早起早睡。在家里时,他的房屋里的灯光熄得晚一点她就要唠叨。想起孤独的母亲,他的眼睛湿润润的,好久没去看她老人家了。

他是从镇中学考上师范大学的,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分配到盘江市教育局搞调研。市里从机关干部中抽人组建扶贫工作队,他随工作队到了顺宁,在北盘江边的一个古镇扶贫。两年结束,要留一批队员充实基层,同来的伙伴紧张地四处找关系怕留在乡下。他没去找谁,也没谁可找,就这样被留在纳山乡当乡长。回到家,他懒懒地把消息告诉文殊,文殊面沉似水,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他脑子短了路,说得他很郁闷。

他和文殊的婚姻源于一个小故事,故事虽然很平凡,但这个故事成就了他的婚姻。

分配到教育局的第一个冬天,他去盘江一中搞教学调研。那时没有手表,第一次独立工作怕迟到,天蒙蒙亮就赶到盘江一中。那天细雨蒙蒙寒风凛冽,他在校园里小跑着用口中的热气暖和双手,等候学校办公室开门。跑到小树林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女人蜷缩在草地上。什么都没有想,他背起老人就奔到校门外打的,一直送到市医院急救室。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他偶然救助的就是一中校长、数学特级教师戴馨文。戴校长晨练时心脏病突发,他偶然碰上救了她一命。

康复的戴馨文校长通过局领导找到田雨来,她上上下下打量他之后,慈祥地邀请他去作客,他涨红着脸婉言谢绝。局长是戴校长的学生,说笑着就把他拽了去。

戴馨文认为他的义举,是出自本能的善良,世风日下的今天凤毛麟角。她要收他为义子,窘得他连连摇头。最后还是在局长的再三撮合下,他拜了戴馨文为义母。

义父早逝,有一个义妹文殊还在中山医科念大五,不久文殊放假回盘江过春节,义母张罗了丰盛的饭菜让他们义兄妹相认,一来一往,他和文殊很快就恋爱了。有人说,戴校长当初认义子,其实是招女婿。能当戴馨文的女婿,好像是一种殊荣,特别是田雨来这个乡下孩子。

文殊身上散发着书香门第的气息,端庄文静,笑时恬淡嫣然,田雨来就醉心于她的嫣然一笑。她也很喜欢田雨来的纯朴坚毅。第二年文殊毕业,放弃了可以留在广州的机会,回到了盘江市医院。他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不久田雨来就下乡扶贫。

田雨来留在顺宁当乡长,文殊意外地沮丧。女儿田妍出生后,她莫名其妙地喜欢上麻将。他约定俗成地每半个月回家一次,有时乡里忙得实在走不开,他就会心欠欠地想她,一直想到回到家为止。有几次他带着想念回到家,文殊却和几个麻友周末熬夜,弄得他心慌意乱,当等到文殊回到家时,她已困倦得上床就呼呼入睡。他苦闷了,他感觉到文殊想念他的程度,远没有他想念文殊那么深。

迷惑的他偶尔翻到《知音》杂志,他对文殊的异常行为如梦初醒,她是一种被影响了的性冷淡,罪魁祸首还是他。文妹渴望的时候没有,于是就像绷紧的橡皮筋,时间一长,弹性度松了。那一天,他抱着杂志,心里悲哀了很久。

田雨来躺在床边就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地突然听到敲门声:“雨来,开门。”天哪!是文殊的声音,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了,他惊喜万分地翻身起床,拉开门就迎面抱住了她。然后他不由分说牵起文殊的手就向湖畔的草滩走去。月光已经隐进云层,朦胧的夜色中,文殊突然不见了踪影,他四处张望,压抑着声音呼喊。就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文殊精灵般地转到了他的面前嫣然一笑,笑得他心旌摇曳。他抱住文殊,翻滚在柔软的草滩上。

文殊娇喘息息,双手勾住他的脖颈,瘫软在他的身下,他去亲文殊湿润的红唇时吓了一跳。身下的文殊根本就是安丽,正睁着大眼睛大胆地看他。她看到他张惶的神色时亦是嫣然一笑。不行,他想松开手。安丽却紧紧地抱住他,她丰满挺翘的双乳顶在他的胸部,撩拨得他血液奔涌,他也情不自禁地抱紧安丽。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远处急促地喊他:雨来、雨来。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不顾一切挣脱身下的安丽站起来,头上满是汗水,咬了一下嘴唇有痛的感觉,方才知道刚才的艳遇是南柯一梦。

轻轻的敲门声后又是女人的声音:雨来、雨来,我是安丽。

他摇摇头定神,果真是安丽。“啥子事?”他问。

“派出所有急事找。”屋外的安丽说。

他想起梦中荒诞的情景,脸倏地红烫起来。镇静了片刻,他摸黑穿上衣裤,拉亮灯,打开房门。

屋外走廊上,站着安丽和一名身着警服的小青年。田雨来心里一惊,出事了?

“出案子了吗?”他紧问。

“是一桩纠纷。”

小警察很灵光,夜半三更为一桩纠纷来敲书记的门似乎有点唐突,他赶紧补充说:“凌晨的时候,我们在湖边巡逻,发现一男两女三个人在争吵。我们去询问,他们主动跟我们到了派出所。三人都是外地游客,男的像是个领导,他非要见当地最高领导不可。方所长没有办法,就派我来请您。打搅书记了,不好意思。”

田雨来说:“不用客气,没事的,我马上过去。”

安丽说:“我也去吧!”

田雨来没吱声。

安丽坚持说:“他们不是有两个女的吗?派出所没有女干警,我去参加调解总要方便些吧!”

她的理由实在不好反驳。田雨来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安丽笑了,灯光下她的嫣然笑意和刚才梦中的几乎一模一样,让他心慌肉跳。

他们一起下了楼,小警察骑着摩托先走,田雨来方才想起老普桑已经拖去检修。他抱歉说只有走路了,安丽似乎很高兴走路,提着一只电筒和他并肩走出了老院子。

像是徜徉,他们安闲地走进麦田。田间小路很窄,他们挨得很近,两人的肩膀不时地擦撞。夜风中,麦香混和着安丽的体香,飘进了他的鼻腔又到了心里。想起梦中的情景,他的心咚咚直跳。

麦田中的路更窄了,两人再不能并肩而行,田雨来慢了一步,让安丽走在前面。

“当心,这里有个坎。”

安丽回过身来,把手递给他。他想说,我还需要人搀扶吗?可触摸到安丽柔软的手时,他把话咽回了肚里。

在安丽的牵引下,他轻轻一下跳过坎。前面的路宽了一些,他们又自然地并肩而行,两人的手不知啥时又牵在了一起。夜风清爽,田原很静谧,只有偶尔的蛙声。他们没有说话,牵着手在麦田里走了很远,直到派出所小楼的灯光映到他们的脸上时,他们才颇不情愿地松开彼此的手,他们希望麦田的小路再长一些,一直延续下去。

(二)

派出所建在一片高大的白杨林子旁边,一前一后两幢青灰色的小楼,两侧打了高高的围墙,连成一个小院。通明的灯光映照下,大门顶端镶镌的五星徽章让小楼显得庄严肃穆。派出所建在这前不巴村后不靠店的地方,是为了方便兼管梅花湖景区和宰相镇两边的治安。

他们踏进办公室,嘈杂的人声戛然而止,屋子里的目光全射向他们。分管政法的镇党委副书记丁红伟正和方所长在说着什么,见到他们赶紧迎过来。

方所长指着田雨来说:“这是我们田书记,田雨来。”

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把烟蒂掐在烟灰缸里,站起来把手伸给田雨来说:“我叫陶林。”他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陶林四十多岁光景,雪白的短袖衬衣扎在裤里,很是儒雅。从眉宇间的线条看出,他是一个极有修为的男人。

陶林?田雨来打量了他一眼,这不是江南著名作家陶林吗?他的《邻水而居》脍炙人口,田雨来佩服得要命。前年在省作协讲习班时,田雨来听过他讲课,就是他,没错!夜深人静的他怎么出现在梅花湖畔?肯定有蹊跷。当初讲习班人太多,陶林显然没有记起田雨来曾经是他的学生。

方所长指着从木椅上站起的年轻女人:“这位是汤倩文女士。”叫汤倩文的女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端庄文静气质优雅,典型的都市女人形象。她眼睛看着田雨来身边的安丽。

“呸,什么女士,别脏了女士这个称呼。”方所长话音刚落,坐在沙发一角的中年女人就骂开了。

汤倩文看着安丽,她目光在寻求帮助,想息事宁人。

安丽循声看去,骂人的中年女人正在愤愤地喘粗气,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哦!对了,这位是向主任,向凡淑向大姐。”方所长又介绍说。

田雨来和安丽均是冰雪聪明之人,前面听到小警察说是闹纠纷,一看这情景,顿时就明白了大概。

他们不约而同地打量向凡淑。四十多岁的样子,过早地发了福,与汤倩文相比,一个风韵正茂,一个已是徐娘老态。

向凡淑听说田雨来是书记,也不管是多大的级别,见到亲人似地悲痛诉说:“书记同志,这两个狗男女,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苟且通奸,你们可要主持公道啊!”

陶林轻蹙眉头,一言不发。

向凡淑看到陶林轻蔑的样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响亮。

安丽赶紧端过一杯茶水递给她:“大姐,有事好好说,这么晚了身体要紧啊!”

田雨来见状,用眼神示意丁红伟随他到所长办公室。

一进门,田雨来就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丁红伟抢过方所长的话说:“凌晨的时候,巡逻干警听到湖边有吵闹声,循声过去,正碰上他们三人在争吵。向凡淑一边骂,一边要打汤倩文;陶林一边护着汤倩文,一边劝阻向凡淑。看到我们干警后,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要求到派出所解决,就这样到了所里。”

“那向凡淑说通奸,是怎么回事?”田雨来问。

“有个毬?你看人家那气质,即便有什么,可能在荒郊野外吗!”

丁红伟又说:“据刚才汤倩文说,陶林是江南省文化厅的处长,著名作家,正准备提副厅长,已经公示了,这样关键的时候,可别害人一生前程。”

“怎么只一会你就对陶林这么好感,挺同情他。”田雨来故意说。

丁红伟瞟了田雨来一眼:“我敢保证,今晚没有奸情,最多只是婚外情。”

“婚外情?”田雨来问。

“是呀,最多是,这种纠纷不属警察管的,要管也是纪委管。”

田雨来说:“陶林这样级别的干部,我们的纪委管得了吗? ”

方所长补充说:原来陶林提拔已经公示,高兴之余,趁黄金周,率领全处职工到慕名已久的梅花湖旅游。晚上,职工们都在宾馆里打牌,他一人到湖边沐风,碰上处里的汤倩文科长,就结伴散步赏月,根本没想到千里跟踪而来向的凡淑突然钻出来,于是就产生了争吵的那一幕。

丁红伟接着道:汤倩文很内疚,担心向凡淑的吵闹传出去,单位来的人多,害了陶外长。

“是陶林要求见地方领导的吗?”田雨来问。

“是的,陶处长一直不说话,因为他说一句,向凡淑就要歇斯底里地闹。没有办法,我就只好叫人半夜敲您的门了。”方所长带有歉意地说。

“红伟,你看这件事咋办?”田雨来问。

丁红伟吐了一口烟说:“咱得平息这场风波,不过我听书记的,书记指示咋办就咋办。”

田雨来笑了笑,拍了一下丁红伟的肩膀:“你小子,态度和倾向都说了,还听我的?”

他们两人会心一笑时安丽感慨着走进来了:“照向大姐这样闹,非废了陶处长的前程不可。两位书记,咱得设法帮助他们,我看汤倩文科长怪可怜的,她紧张得快崩溃了,担心毁了陶处长。”

安丽看着田雨来和丁红伟板着脸不说话,她着急了:“我们得人性一点啊,别小题大做。”

田雨来心里很高兴,这个时候怀有恻隐之心的人,心灵都是美丽的。丁红伟却故作严肃地逗安丽:“安镇长,咱们办案可不能凭感情用事啊。”

安丽更是着急:“这也叫案子,最多是一场纠纷。”

田雨来没有跟丁红伟凑热闹,他想天快亮了,得赶快处理好这件棘手的事。他对着丁红伟轻轻耳语一番,然后又对安丽说:“你请向大姐进来,我和红伟同她先谈,你去陪一下陶处长他们。”

安丽纳闷地看着他俩,他说:“快去呀,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三)

向凡淑气鼓鼓地走进里屋,愤怒时脸就变形。

“向大姐,你喝茶吧。”田雨来端给她一杯刚沏的铁观音,方所长的私房茶,比外面的招待茶要高档得多。向凡淑端在手里,清香扑面而来。

“谢谢你,书记。”她感激地说。就这一杯茶,田雨来拉近了和她的距离。

丁红伟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向凡淑喝了两口茶之后,他庄重严肃地说:“向凡淑同志,你丈夫陶林是一个处级干部,你举报他和汤倩文通奸,我们无权处理。我们准备上报市委,或者把情况报告江南省文化厅。上报之前,再次跟你说明,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举报不实,要犯诬陷罪的。当然,如果情况属实,陶林逃脱不了上级纪委的处理。”

这一席话,惊得向凡淑手中的茶杯差点儿掉在地上,她惶惶地看着丁红伟,又转过头来看田雨来。

田雨来接过话说:“天色不早了,如果大姐想好了,丁书记他们就马上上报。只是提醒您,一旦报上去了,田处长的职位可能就保不住,他的一生也就完了。你们毕竟夫妻一场,你再仔细回忆一下现场的情况吧!”

“怎么,处长的职位都要保不住?”向凡淑紧张得不知所措。

“是啊,一个领导干部与下属通奸,最起码也是道德败坏吧!还能再当领导?”丁红伟严肃地说。

“其实,其实我家老陶是个好人,坏就坏在他们单位这些女妖精。”向凡淑气愤填膺地替陶林解脱。

“通奸这个丑闻闹出去,还有好人吗?”丁红伟认为火候已到,佯装去上卫生间,把戏留给田雨来继续表演。

他的背影一消失,向凡淑就救星似地看着田雨来:“书记同志,你要主持公道,主要是姓汤的那个女人勾搭老陶。”

“都懂得这个道理,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田雨来拿过向凡淑的茶杯,到饮水机前添水。

“向大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一边添水,一边问。

向凡淑点点头:“你问吧,我回答。”

“你还爱你家陶大哥吗?一个很有才华,前程似锦的老大哥,听说马上就要当副厅长了。”田雨来停顿了一下,很感慨地说:“可惜呀!这下就要毁了。”

向凡淑惶惑地说:“我和他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同学,三十年的感情了,我咋不爱他呢?他能有今天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

“是啊!今晚只接触你和陶大哥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感觉到你们原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都有文化有地位,让人羡慕。但你想过没有?大姐,你举报他通奸,不管是事实与否,轻者坏了他的名声,重者要毁了他的前程,你忍心吗?一个你爱了三十年的男人。”

向凡淑恍然大悟地说:“那怎么办?书记兄弟。”她满脸的迷惘和无奈。

“陶处长是个优秀的男人,有人倾慕很正常,这也是你的骄傲呀!他是你的丈夫,你不能轻易抛弃他。刚才尽管你恶语中伤,他却丝毫没有反驳,说明他很在乎你。三十年的相濡以沫,就因为你看到他和一个女人散步,就要他背一个奸夫的臭名,他还会爱你吗?你们的子女的脸又往哪搁,一个幸福的家庭可能就因此而摧毁了啊!”

“那怎么办呢?”向凡淑紧张到了极点。“书记兄弟你认为怎样好,你帮助出个注意吧!”

“大姐,今天晚上的事,虽然你闹了,还好,影响只限于派出所这个范围。可以避免影响扩大的办法有一个,从现在起,你当今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吃点夜宵之后,我们派车送你去市里,赶明早九点的飞机回江南。你去上你的课,陶大哥旅游结束自会回家。你呆在这里,他单位来旅游的人很多,如果有人捕风捉影做文章,那就糟糕了。”

向凡淑咬紧嘴唇,沉思一会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感激:“那就有劳书记兄弟了。”

眼看大功告成,田雨来长舒了一口气。

“大姐,您不愧是有文化的人,深明大义,实在叫人敬佩。”听到田雨来称赞她是有文化的人,向凡淑一直绷紧的脸舒展开来。

“记住啊,大姐,陶处长回到江南省,你要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嗯!”向凡淑频频地点头。

问题很快就解决,上卫生间回来的丁红伟和田雨来交换了眼神,两人会心一笑,陪着向凡淑走出所长办公室。

屋外大厅里,陶林和汤倩文一干人,东倒西歪地靠在沙发和坐椅上睡着了。安丽咳了两声,他们才赶紧坐起来,有的揉眼睛,有的甩头。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汽车的声音。紧接着,吴姐和两个干警端着热气腾腾的锑钵走了进来。

“哎呦,真香啊!”安丽见到热气腾腾的馄饨,张罗着叫人拿碗筷。

闹腾了半宿,屋里的人还真饿了,陶林和汤倩文也情不自禁地抬起头。

汤倩文接过吴姐递给她盛满馄饨的碗,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忍俊不禁地说:“真的很香。”她似乎忘记了刚才的难堪。

陶林从卫生间走回来,安丽正要把手中的馄饨递给他,田雨来用眼神制止了她。

安丽看到一个小细节,向凡淑把手中的馄饨递给迎面走来的陶林,陶林意外地怔了一下,看了向凡淑一眼,接过馄饨碗。

安丽回头看田雨来,他正和丁红伟在挤眉弄眼。她心里顿时明白,刚才两人在屋里成功演绎了一场“阴谋”,正暗喜着呢。

天快破晓,馄饨的香气在屋里弥漫,让空气柔和了许多。

吃完夜宵,方所长安排的警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大家簇拥着向凡淑向门外走去。按田雨来的安排,连夜送她上车去盘江赶飞机回江南。只有汤倩文在屋里没有动,像只猫一样坐在沙发上。

很短暂的时间,向凡淑变了个人似的温和客气,陶林心里也纳闷,平常两口子闹别扭,总是不可开交之后各自为政打冷战,直到他主动道歉方才言归于好。这个乡镇的小书记真是不简单,见他还真的见对了。他有点莫名其妙自己为何非要见当地的最高领导,看来有神在指引自己。

向凡淑临上车,回头递给陶林一个小包:“肠胃不好,要注意饮食。”声音很轻柔,与刚才判若两人。然后又对田雨来说:“书记兄弟,欢迎你到江南作客啊!”

“有时间我一定到江南,大姐,下次来梅花湖,我抽空陪您。”田雨来热情地说。

闪着警灯的车载着向凡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陶林握住田雨来的手:“雨来兄弟,谢谢你。”表情十分真诚。汤倩文也拉住安丽的手:“谢谢了。”她的眼里噙着泪花。

田雨来示意丁红伟开车送他们回宾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这时候回去,同来的人看到了一定会说是非。

他的细心,再次让陶林用感激的目光看他。他要了一张纸,把住址和电话写给田雨来:“有什么需要我帮的,一定不要客气。”

送走陶林和汤倩文,田雨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很有成就感。远处村庄的雄鸡已经叫了好几遍,他和安丽坐上派出所的车回到老院子。

第三章

(一)

田雨来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里,恍恍惚惚听到有人敲打外屋窗户玻璃,一个沉闷的声音穿过门隙隐隐传来: “雨来书记,是我,老杜……。”

他胡乱套上衣裤,伸脚去找鞋,有一只不知哪儿去了,只好趿上一只,跳着单腿,奔到外间拉开房门。

喊门的是杜青山,昨晚没参加会议的分管三农的副镇长。

杜青山进得门来,手里提着炮管一样的烟筒,看到田雨来一脸倦色:“不好意思,打搅书记了。”

“我说是哪个龟儿,大清早叫魂啊。”田雨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继续去找另一只鞋子。

写字台上的闹钟指明快到八点了,他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该起床了,有什么事?”

杜青山没有说话,只顾咕噜咕噜地抽烟筒。他是宰相镇有名的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老婆是个病秧子,只耗钱干不了活,儿子读书不争气,还常惹事。除了干工作之外,很少看到他的脸上有生气。

“问你呢,哑毬了。”田雨来提高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杜青山趁换烟时才挤出一句:“还有什么事?县里的金宝卵。”

“啥金宝卵,讲清楚。“

“李家坪的烤烟苗呗,没钱浇水了。”杜青山慢吞吞说完,脸色焦苦地看着田雨来。

“前几天烟草公司不是才落实二十万元的保苗费吗?”田雨来有点惊诧地反问。

杜青山还是没有说话,只管低头猛烈地抽烟。

田雨来洗漱完毕,与杜青山相对而坐,他递给杜青山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不要着急,我马上给烟草公司打电话,这狗日的老黄扣钱也不看是什么时候。”说着,就要拨手机。

“不…不用拨了。”杜青山伸手按住田雨来的手机。

田雨来吃惊地盯着杜青山:“怎么?你不是差钱抗旱吗?”他挣开杜青山的手又要拨手机。 “这钱要不下来,我就不当这书记。”

“别…别打了,真的别打了 !”杜青山又按住田雨来的手,这次田雨来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慌张,“你龟儿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大清早来涮我的坛子?”他疑惑地看着杜青山。

杜青山埋下头嗫嗫嚅嚅地说:“钱是拨了,我一个办事处给了两万。原想这两天肯定有雨,可老天爷还在憋着,要保烟苗我是真没辙了。”杜青山是老基层,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这般焦急的。

李家坪现代烤烟示范基地,是市县两级政府花了血本打造的一张名片,投资了七八千万。五月下旬全省的烤烟现场会需要它出彩争光,据说届时国家局和省里的头头们都要来。烟草专家们说,在山高谷深的喀斯特高原连片规范种植的一万亩烤烟一定会引起震撼。基地建设时章书记就多次到李家坪指导,市里就想让国家烟草局的领导明白,贵州高原也能种出一流的烤烟,好借此争取烤烟指标计划。出于这个考虑,章书记下了死命令,基地种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田雨来也精心盘算过,李家坪的烤烟种出形象既给市县争光还给宰相镇添财。为了规模效应,县里砍了其他乡镇的计划,调剂了近万担的种植指标放到李家坪。仅这项半年下来,烟税返还镇里,他就有五六百万元的活钱可用。所以说李家坪的烟也是宰相镇的钱哪。田雨来头脑很清醒,梅花湖的美丽加上神母峰的神奇,全镇的旅游业倒是闹得风生水起,农家乐和乡村宾馆也挣了不少钱,可财政搞头并不大。宰相镇保运转,项目要匹配搞点小建设什么的,还得靠烤烟税。

在基层呆久的乡官,大多有喜欢算账的习惯,这和商人有些相似之处,就是通过算账决定工作的去向,李家坪的烤烟,无论算政治账还是经济账都大利于宰相镇。

杜青山作为分管副镇长,他想的只是分管的相关工作,老天不落雨,来年要吃饭,他把烤烟的抗旱经费分去浇玉米苗,也并没有错。怪只怪顺宁的农业基础设施跟不上,财政也是手长衣袖短。五月了天还没有落雨的迹象,眼下得保住基地有烟苗,这已不用争论,问题是钱,怎样解决钱的问题?钱让田雨来心烦意乱,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吐着烟圈望天花板。这是他的习惯,一遇难题必须抽烟,一抽烟办法就出来。

有了!果然烟没抽完他就计上心头。他丢掉烟头,急促地对杜青山说:“走,咱们分头行动,安镇长和你去李家坪,我去江边想办法,保证你有钱浇苗。”

杜青山纳闷地看田雨来,去江边找钱,现钓鱼卖啊?他疑惑地跟着田雨来下了楼。

赶修出来的老普桑已经停在楼下的院子里。田雨来正要打安丽的手机,老远看到一个女人迎着阳光小跑着过来。

安丽穿着一身阿迪达斯,脸蛋被朝阳涂得流光溢彩,越发英气动人,她手里提着一个袋子,气喘吁吁地拦住他们。

田雨来说:“不用拦,正要找你呢!”

“李家坪的烟地旱得厉害,你和青山马上赶过去组织发动,别论有钱无钱,先运水浇苗,宰相镇不会赖账的。”

“那你呢?”安丽问。

“我去找钱。”田雨来随口答道。

安丽继续问:“去顺宁吗?”

田雨来说:“别管我去哪,你们抓紧走。”

“景区那边怎么办?旅游集团的来电话说,今年的游客特别多。”安丽又问。

“工作组的同志都到了各景点了吗?”田雨来反问。

“昨天晚上全到位了。”安丽答道。

“那暂别管景区,先救急,给景区管理处长打个电话,说有事电话联系我们。”田雨来指示道。

安丽歪头想了一下:“那好,早去早回。”说着,把手里的塑料袋子递给田雨来。袋里是宰相特色小吃油糯米饭,不腻又松软,他很喜欢。他侧头看安丽,她也正看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眸子里有名状不清的东西,这东西让人心里发热。他赶紧收回目光:“谢谢你啊!安镇长。”

安丽看着天空,调皮地说:“不懂谢谢。”

杜青山开着辆摩的哐哐地过来停放在他们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请安丽上摩的。

“停下,你的皮卡呢?”田雨来问。

“桂花又犯病了,车送她去县医院还没回来。”杜青山很内疚地说。

“换桑塔纳去,我开摩的。”田雨来不容置疑地说。

“不行,江边路难走。”杜青山说。

“听我的。”田雨来拿出书记的口吻说。

“这事不听。”杜青山的倔劲上来了。

安丽看他两人较上了劲,跳上摩的,大喊一声:“走!”没等田雨来反应过来,摩的已跌跌撞撞驶出了老院子。

李家坪在盘江两岸是颇有名气的地方,早先的古驿站还残留着颓垣断壁,考证的专家有的说是汉朝驿站。芳草掩映的古驿道,常引得人们去凭吊西风瘦马和天涯断肠人。五百多户青砖瓦房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偏坡上,枝繁叶茂的榕树林里,一座红墙青瓦的高大宅院,鹤立鸡群地矗立在半坡的建筑群落中。这里就是曾经担任十八天国民政府省主席的李峻贤的老宅李家大院,省文保单位,如今李家坪办事处驻地。

古寨脚下,是一望连绵到天际的大坝子。纵横交错的机耕道,划分了一块块菜畦似的烟地,碧绿的烟道一垄接一垄,遇到一簇疏林时,又绕道前行,一直连接到远山山麓,看去很是壮观。

安丽和杜青山沿着机耕道察看旱情。浇了水的烟苗,绿茵茵地正迎风摇曳;没有得到浇灌的,像瘟猪的耳朵有气无力耷拉着在烟笼上。

一脸愁苦的办事处主任李老六指着烟地对安丽说:“所有浇水管网全部安装埋齐的,由于水源点堰山湖已经干涸近两个月,高位水池没有水,这些浇水管网就成了摆设,收了这季烟,得想法开发新水源。”

安丽抬头看天,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吸一口空气,热流就窜到肚腹里。她蹲下身子顺着烟垄望去,烟地里泛起一层热浪,闪闪耀耀刺人眼睛,再没有水真不行了。

他们心事重重地离开烟地,走到公路旁边的大古榕树阴下,憋了很久的杜青山,拿过烟筒就抽起来。

安丽喝了一口李老六递来的矿泉水,对杜青山说:“按雨来书记的安排,下午凉一点就开始浇苗,现在必须组织车辆打人民战争,钱的事他去想办法。”她表情严肃又坚定。虽然到宰相镇不到半年,老乡镇们还是挺支持她的工作。杜青山放下烟筒闷声闷气地表态:“安镇长,有了钱,两万亩烟苗焦死一亩,我辞职。”

安丽望着烟地说:“杜大哥,怎么要想到辞职呢?现在是华山一条路,坚决保住烟苗,别无选择。”

杜青山点了点头。一旁的李老六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安丽正叫李老六马上召集办事处所有的干部开会,研究组织运水浇苗的事。县委章书记给她打来了电话,她很吃惊章书记第一次亲自给她打电话。章书记说打田雨来的电话无法接通,省里一位领导带着一拨人已经到了望湖宾馆,要他们赶紧过去搞好接待,他在市里有重要会议,晚点才赶得回来。章书记反复地嘱咐:小安你转告雨来,要认真点啊!接待也是生产力噢。从章书记语重心长的话意里她猜测到,来梅花湖的领导一定很重要。她试着给田雨来打电话,也是无法接通。田雨来和她都不在梅花湖,怎么办?她有点儿为难。她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领导来梅花湖多半是游山玩水的,再急也没有旱情急吧!矛盾了一会,她决定开了会再赶回去。

(二)

田雨来冒着酷热的太阳到了盘江河谷。出发时给丁红伟打了电话要他在江边等他。丁红伟兼着电站建设的维稳小组组长,同电站熟得一家人似的,此事须得他完成。他停稳车走进工作组驻地,一座生产队时的老公房,丁红伟和另两名干部正在大吊扇下“斗地主”,身边围了一圈人。丁红伟在顺宁属于争议人物,原因是他有不良习惯,仗着在部队当侦察兵学了一身功夫,路见不平就拳脚相向。再就是嗜赌,虽然他赌资小伤不了大雅,但名声在外。因为这些原因,同他一拨的干部大都当了乡镇正职了,他还是副书记。其实他人特聪明,人缘好干活勤点子多。一般人他还不买账,独有对比他小三岁的田雨来很尊重。

有人小声说田书记来了,丁红伟抬头一看,丢下扑克就站起来。

田雨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慌什么?炸弹还没炸呢!”

丁红伟红着脸说:“就是娱乐一下,书记大驾光临了,天大的事也得搁下,嘿嘿。”

招呼田雨来坐下,丁红伟表情严肃地问:“书记你亲自下来,到底有啥重要的事?”

看到田雨来只顾喝水没有答话,丁红伟对围住他们的工作队员说道:“大伙闪开,我有重要工作向田书记汇报。”话音一落,其他人全都知趣地走开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俩。

“实话实说吧,下来就是想弄点抗旱经费。”田雨来放下手中的茶缸说。

丁红伟一听,马上明白了田雨来的意思:“找电站?行啊,你说,要我怎么去办?”

田雨来笑了笑,凑近丁红伟轻声耳语一番,然后放开音量说:“具体操作就看你的了,捅出黄蟮就是本事。”

“你就在此喝茶静候佳音吧。”说完,坏笑着走出屋子。

不到十分钟,丁红伟到了电站建设指挥部。临进门时他收起笑脸,酝酿了下感情,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踏进门。

指挥部的上下和他都很熟,金指挥长看到平素嘻嘻哈哈的他神情沉重地进了屋,赶紧站起来招呼他。他坐在沙发上,只是抽烟一言不发,弄得屋里的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看他。

抽完了手中的烟,丁红伟才叹了一口气说: “我来是有重要工作要汇报。”

他一说重要工作,屋里马上静下来,只有空调的气流声。

指挥部最怕听到有关移民的问题。

果然,丁红伟咳了两声,就颇具神秘感地说:昨天,我们接到市国安局转来信息,近日盘江流域梯级电站的移民正在秘密串联,如果五日之内不解决后期补偿的事,将组织大规模阻工。县里也接到内线报告,长箐一带也有动向,指示我们密切关注,同时转告电站做好准备。说完接过金指挥递过的茶水喝了一口, “真难啊,老百姓是天,真要闹起来,文办不奏效,武办办不得。谁叫咱长箐电站是抢救性工程项目,没有开工手续授人以柄啊!”

丁红伟这一席话,听得几个指挥部的头头们噤若寒蝉。文皱皱的杨副指挥长说:“移民工作的事,要仰仗丁书记和工作组了。”其他几个头头也附和着点头。

“这个……”丁红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弄得金指挥长一干人赶紧鸦雀,静听他的下文。

“指挥长,我真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说这话,你们都看到了,顺宁今年遭遇大旱,庄稼都快枯死了。昨天县里开会,动员全县抗旱保苗,镇里通知工作组回去参加抗旱大突击,你看这节骨眼上,真不知如何是好?”丁红伟的这番话让指挥部的几个头儿都傻了眼,电站建设一年多来,他们吃尽了当地移民动辄阻工的苦头,停停建建,建建停停,举步维艰。还是丁红伟率工作组进驻长箐后,施工才得以顺利进行。最近移民动态风声很紧,他们也得到一些信息。这么关键的时候,维稳工作组要撤,这不等于釜底抽薪吗?几个头儿的目光全都聚焦在金指挥长脸上。

金指挥长是个军人出身,性格豪爽,遇事直来直去:“小丁书记,能否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抗旱不误,工作组不走。”

“这个?”丁红伟两手相搓,焦虑地做思考状。他心里暗自高兴,事情已按田雨来设计的进程进行。他脸上依旧苦楚地说:“指挥长,你们不太清楚,李家坪近两万亩烟苗都快枯死了,保不住基地的烟苗,影响月底的全省烤烟现场会,田书记的官恐怕都难保。”他顿了顿又说道:“不瞒你们说,镇里的兄弟转告我,天没亮,田雨来书记就亲自挑水浇苗了。

丁红伟说得情真意切,工作组要走全在情理之中。金指挥长在指挥部里焦急地踱来踱去,他拉过丁红伟:“小丁书记,你看,我们派人派车,再弄点钱去帮助抗旱,工作组不走行不?”

“是啊!一寸光阴一寸金,大坝建设实在关键。”杨副指挥长也焦虑地说。

“这……我作不了主”丁红伟迟疑地:“等我请示一下田书记,这样好不好?”

“有啥不好的,地方支持我们建设,我们也应该支持地方解决燃眉之急。我马上请示董事长。”金指挥长拿出了军人作风。

“不行,这么大的事,我必须请示田书记。”丁红伟态度非常坚决。

丁红伟和金指挥长分别在屋子的不同角落拨打手机。一会儿,金指挥长就喜滋滋地过来说:“董事长同意,支持镇里五十万元抗旱经费,并派十辆卡车上去拖水浇苗,希望工作组留下。”

丁红伟却沮丧着脸说:“田书记在电话里骂我了,说我乱弹琴。指挥部的心意镇里领了,车和钱不能要。镇里的困难重新想办法克服。工作组就留在工地,一定要确保电站施工正常进行。”

这番话让屋子里的人悬挂着的心全都放了下来。

“那怎么行,田书记高风亮节,我们更不能小气。就这样,下午就把钱打到镇的账上,车队吃了饭就出发。”金指挥长快人快语,根本不留商量的余地。

丁红伟无可奈何地:“既然董事长都拍板了,就按指挥长的意见办吧!田书记那儿我去解释。”

看到丁红伟终于应承了指挥部的支持,为他们解决了一大难题,几个头头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

丁红伟心里也充满了欢喜,既为田雨来计划的实现,又为指挥长的豪爽真诚。他握住金指挥长的手说:“恭敬不如从命,谢谢了,我代表田雨来书记,谢谢了。”

丁红伟兴高采烈地回到老公房,绘声绘色地把经过给田雨来细说,满以为田雨来会开怀大笑表扬他能干事。哪知道田雨来听说之后却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才淡淡说一句话:“你们一定得把电站建设的稳定维护好,我走了。”说完在锅里抓了两个馒头,开车离开了蒸笼一样的河谷。老普桑走了很远,丁红伟还在纳闷。

田雨来一边开车,一边啃着馒头。虽然按他的计划,在电站工地筹了抗旱保苗的钱,但心里却什么滋味都有。急着离开电站工地,是因为安丽打来电话,转达章书记要他们接待好重要领导的指示。

他走进宾馆大堂时吃了一惊,安丽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商务休息区的角落,好像是刚落过眼泪,漂亮的脸平添了几分动人的凄楚。

看他走到面前,安丽的眼泪珠子索性大颗大颗地滴下来。

“怎么回事?”他问安丽。

安丽扭过脸去。

“到底怎么回事,天塌下来了吗?”

安丽回过头来,脸上没了泪花,但依旧气愤地说:“太欺负人了,不就是个副处长嘛,那架势像是皇妃娘娘,动辄训人,乡镇干部怎么了,乡镇干部是共产党的政权基础,是老百姓的父母官。”

原来安丽在李家坪开了抗旱保苗会后,惦记着章书记的指示,就坐上摩的一路颠簸赶到望湖宾馆。当她急匆匆踏进宾馆大堂时,原来她们要当作政治任务接待的领导,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陪同人员都称呼尹大姐。尹大姐一行正坐在商务休息区喝茶,还没有拿到房间的钥匙。

安丽径直赶过去道歉来晚了,尹大姐和几个男女在说着什么,没有搭理她。同行的孔副处长,一个精瘦得脸上无肉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斜着眼看她,看得她很是难堪。她怯怯地说:“孔处长,实在对不起,镇里工作忙,耽误了时间。”

孔副处长继续看安丽:“你是这儿的书记吗?”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

“我是代理镇长,书记去电站工地了,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听安丽说她不是书记,孔副处长似乎来了气:“你们章书记不是打了电话吗?难道你们镇还有比县委章书记的指示更重要的话?”

安丽一时语塞,她本想解释几句。但看情形,说了也无用,于是她保持沉默。

“领导们到这儿多长时间了你知道吗?你们县委书记都着急了,你们还这么懒散。真难怪,乡镇干部就这点素质。”孔副处长的语气十分严厉。

最后这句话让安丽七窍生烟,要不是因为对方是章书记在意的客人,她真要反唇相讥:你了解乡镇吗?你蹲在办公室养尊处优,就这样糟蹋乡镇干部?你下来试一试。她强忍着愤懑,但心里很委屈。

从顺宁赶回来的宾馆经理正巧看到安丽的尴尬,赶紧叫人端了张椅子请她坐下。更让安丽难堪的是,她刚坐下调整情绪陪笑脸时,孔副处长却请起夫人一行上楼去了房间,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撂在那儿。

安丽到乡镇的时间不长,没好好品尝过基层的酸甜苦辣,在家又是众人捧在手心的宝贝,何时受过这种委屈。本来她黯然一会就挺过去了,恰在这时田雨来来到她的身边,眼泪不知怎的就流了出来。

听完她断断续续的叙说,田雨来不当那么回事地说:“咋叫乡镇是基层呢?基层原本就要承载压力的,一会儿陪好就是,为这点事就流泪,我们的泪是不够流的。”

安丽咀嚼田雨来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果然不再流泪。

有点儿悲情的气氛刚刚缓和,尹大姐一行从楼上下来吃饭。安丽打起精神,迎着尹大姐走过去,向她们介绍身边的田雨来。

尹大姐和孔副处长听说是镇的党委书记,上下打量一遍田雨来。许是田雨来不卑不亢的气质和满头的大汗,她们眼里的神情和悦了好多。

“我在江边处理点事,一时脱不了身,让各位久等了,很抱歉。”田雨来的态度很真诚。

雍容富态的尹大姐,表情矜持,没有说话。孔副处长挥了下手淡淡地说:“没事的,吃饭吧。”

田雨来心想,是有点架子,可没安丽说的那么恐怖。

在宾馆经理殷勤的引领下,首长夫人一行说着些什么有趣的事儿,欢声笑语地向二楼餐厅的包房走去,田雨来和安丽默默地跟在后面。

包房的大圆桌已经琳琅满目地摆了鸡、鸭、鱼和野生菌子等山珍,正在弥漫诱人的清香。经理一再表明:是章书记在电话里亲自安排的,纯天然的食品。

已经超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大家都很饿。在眼花缭乱的菜肴面前,包房里响起七嘴八舌的啧啧声:“好菜,真香。”空气很是和谐温馨。

矛盾的出现,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就在田雨来和安丽心里得到一丝欣慰时,意想不到的事又来了。

问题的出现,源于女服务员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食品,她灿烂着笑脸报名:烤地瓜一盘。

尹大姐听说端上了烤地瓜,兴致勃勃地吩咐拿过来。服务员把盘子端到她面前时,尹大姐舒展的眉宇突然紧锁。怪怪的眼神盯着瓷盘一动不动。

尹大姐的神色,引得孔副处长赶紧凑过去一瞧盘子中的食品,顿时七窍生烟。“叫你们餐饮部主任来。”声音尖厉,吓得服务员一脸的恐慌,转身就跑。

尹大姐白了孔副处长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不一会,肥胖的餐饮部主任在服务员的引领下跑着到了包房,没喘匀的气在寂静的包房里显得特别的粗重。他小心翼翼地说:“请问首长有什么吩咐?”

孔副处长面沉似水,指着盘中食品:“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胖主任疑惑地看着孔副处长反问:“不是首长你亲点的烤地瓜吗?错了?”

“这是烤地瓜?”孔副处长迷惑不解地说。

“是啊,这就是烤地瓜。”跟着胖主任赶来的一位年轻女子镇定地说:“首长安排的,我们听得很明白。”

“你们这儿的地瓜就是这东西?”孔副处长仍然一头雾水。

“千真万确就是地瓜。”胖主任和年轻女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他们争议的时候,田雨来已经弄明白了原委,他不卑不亢说:“地瓜是个别地方的方言,其实就是指红薯,而本地方言叫的地瓜,就是盘中的这个水果蔬菜。”

安丽也明白了是误解,她提高音量说:“别争了,首长要的是红薯,就是本地叫的山药,赶快去镇上买。”经理和年轻女子恍然大悟,服务员说:“不早说明白,山药到处都是,我们家里都是用来喂猪的。”她说这话时,又遭孔副处长白了一眼。

原来尹大姐血糖血脂都高,有人提供信息,经常吃红薯能治这两种病。她试了一段时间,感觉效果十分好,于是每顿必吃。过去出行时,随行人员都安排得很妥当,唯有这次到梅花湖,第一次陪她的孔副处长按家乡方言叫地瓜,于是闹了洋相。

“怪谁呢?这总不能算乡镇干部素质差吧。”安丽逮住了报一箭之仇的机会阴阳怪气地说:红薯是学名,词典上就是这样说,宰相镇虽是乡下,说红薯老百姓都懂,叫山药更明白,唯独按其他方言土语叫地瓜,就混淆了概念,不闹误会才怪。

一席话噎得孔副处长满脸涨红。误了尹大姐的饮食习惯,她本来心里就惴惴不安,明知安丽是在奚落她,也再不好找理由反驳,吃了哑巴亏。

就因为烤地瓜一闹,尹大姐的食欲受到破坏,她懒洋洋地喝了点鸡汤,夹了几箸蔬菜,说了一句:“累了。”然后就独自回房休息。虽不是拂袖而去,却留给包房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满桌的人都沉默无语,唯有安丽没心没肺地说:“吃,大家吃吧。”边说边大箸夹菜大口扒饭,行为很是夸张。孔副处长在一旁脸若冰霜郁闷透了。田雨来看在眼里,心里却偷着乐。

(三)

田雨来以为,孔副处长误用方言闹出的风波,就在尹大姐的淡漠中结束了。但他却没有料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颇不愉快的饭局还未结束,办公室刘主任就打来电话,声音很急促地说纳绕村的库区移民到了镇里面,指名要见田书记。

田雨来在电话里指示,先接待好移民兄弟,他这就赶回去。他跟安丽交代了几句就赶紧向镇里赶去。

镇办公室里面烟雾弥漫,十多个人高高矮矮地坐着蹲着,五六支烟筒正呼噜呼噜地冒青烟。田雨来咳了一声,屋子里的人看到是田书记回来了,坐着蹲着的动了动,规范了一下姿势。田雨来摸出香烟挨个地发了一遍,和颜悦色地问有啥子事情。一个移民说:老问题了,就是库区的补偿太低,比起城里是天壤之别不公平,再说土地都被淹没完了,以后吃些什么,找田书记讨个说法。

田雨来一听心里有了底,这几个移民没有具体的上访目标,今天宰相镇赶集,他们是挑水加洗菜——顺带的。

“养水产呗!为了库区发展,县里专门成立了渔业水产局,规划都做了,要试着养虾养蟹,那可赚钱了。”

没有人接他的话,都只顾抽烟。

田雨来很清楚,库区淹没的地方大部分是河谷两岸的悬崖峭壁,没有多少耕地,而且补偿取的都是上线。本来当地老百姓对从天而降的好事十分欢喜,后来几个打工回来见过世面的人说,电站没有户口是黑电站,投资集团要赚大钱,拿出的补偿费只是九牛一毛。只要闹到镇里县里,肯定还会得到补偿。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有人一逢赶集就顺带上访,全都怀揣侥幸,闹一闹就会增加收入。果然,田雨来苦口婆心地讲解国家补偿标准,移民们却闭口不接他的话茬,沉默好一会,一个年轻一点的小伙才说,要看国家建设电站的红头文件。

小伙子刚开口,田雨来就知道,有人在暗中挑拨。长箐电站是省的重点抢救性项目,原因是盘江下游的龙门电站建设在先,大坝已经封江合龙,水位线见天就要上涨。装机一百二十万千瓦的长箐电站,必须抢在龙门电站库区的尾水上来之前建好高坝。省里审时度势地决定先上马,边干边完善手续。应该说,局外人是不清楚这个内幕的,可最近库区沿岸的移民都在提手续的事,看来有人掌握了实情,借机怂恿移民制造混乱。

“建设电站的红头文件嘛,那么重要,怎么可能在镇里,应该在省里吧。我托人想法去找,找到了,一定带下来给大家瞧。”他的态度非常诚恳,语气也很温和。

“书记不拿给我们瞧,我们只有去县里找,或是去市里要。”那个年轻小伙子悻悻地说。

“小兄弟,我说清楚了,我会安排人尽快去找,找到了马上送给你们看。”田雨来这么说,是他已经获悉国家的正式批复在五月内就要下来,他先施缓兵之计。“县里和市里大伙就都不用去了,挺花钱的,相信我这个书记吧,一个月内一定拿到红头文件。”

说得口干舌燥,田雨来端起桌上的凉茶正要喝,放在桌上的手机唱起了一首流行的情歌,电话是安丽打来的。手机里安丽压低音量说:“喂,那边走得开,你赶紧过来吧!”说完就收了机。她一定是又碰到难题了,一般情况不会这么告急。

他转身对移民们说:“乡亲们,景区那边有急事,我请个假去处理一下,听我的话你们先回村里,过几天我来看你们。”

田雨来在宰相镇,最花精力的就是电站建设和库区的发展,一年中去了江边数十次,库区的移民熟悉他也很信任他。几个年纪大点的移民看他面呈难色就说:“田书记你太客气了,我们这就回村里去,可你要真下来啊!”

移民们放了他一马,田雨来两只手打拱合十,再三表示感谢,并吩咐办公室安排他们去食堂吃饭。然后跳上车,又一溜烟地向望湖宾馆赶去。

停下疲惫不堪的老普桑,他小跑着拾级而上,还没进宾馆大门安丽就迎了出来。

他问:“到底又出啥事了?”

安丽示意他轻声,然后把他拉到一簇开得红艳的三角梅花后面,小声说:“是这样,按他们计划,尹大姐下午去朝拜圣母峰,都张罗好了刚要出发,那个城里人(指孔副处长)拉我到一边威严地说,领导去圣母峰想烧两炷香。我正要说谁都可以烧的。她没等我说话就神秘地交代:尹大姐烧香时不能有其他游人在场,命令派出所马上去清场。我顿时就晕了,天哪!“五一”黄金周,满山遍野的游人,光外国团队就有六七个,全都是冲着圣母峰而来。要清场,老外不和你打国际官司才怪,就是中国游客也说不清楚嘛。媒体吵出去影响才坏呢!她可不依我讲,坚持强调必须保护好尹大姐的形象,说这是政治问题,你说咋办?”安丽一脸的愁云。

“凉拌!”田雨来眼睛一转,“不用怕,我们直面尹大姐,由我说。”

“你有办法?”安丽疑惑地看田雨来,她不相信这件事他也有办法,她担心急了弄出事。“干脆,拖一拖,等章书记来想办法,我刚才听章书记给尹大姐打电话了,他要不了多会就到。”

田雨来说:“不要上交矛盾,咱们位低,就是办砸了也糟糕不到哪儿去。”

田雨来边说边大步流星走进宾馆大堂,弄得安丽小鹿撞心地跟着赶进去。

尹大姐一拨人正在商务区里喝茶说笑,田雨来快步走过去时,孔副处长迎上来把他拉到一边的角落:“小安镇长给你汇报了吗?尹大姐这次是慕圣母峰盛名而来的。她去烧香时绝对不能有其他人在场,我们要为领导着想,你应该知道是因为什么。”孔副处长的口吻十分坚决,不容置疑。

田雨来处变不惊,不卑不亢地说:“我懂得维护领导的形象,其实认识尹大姐的人不多,烧香朝拜圣母峰很正常,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不行,万一有人认识,又录了像什么的,那我们不是失职了吗?”

“处长,如果真要遣散游客,那么多的旅游者,外国团队也在里面,预先购了票的,肯定有人要提抗议。万一消息走漏有人做文章,媒体上一渲染,某某某一人朝拜,剥夺大众神圣权益,你说影响有多坏?你权衡吧!反正下级服从上级,怎么着你定夺吧,我们听候命令。”田雨来说得十分真切。

孔副处长惊了一跳,田雨来的话不无道理,如果真像他所说,那岂不弄巧成拙。

“尹大姐明早就要离开宰相,朝拜不成圣母峰我们怎么解释呢?”孔副处长表情可怜巴巴的,她在求助田雨来想办法。

“我去给领导说。”田雨来说。

“你给领导说,咋说?”孔副处长疑惑地看他。

“我自会说,保证不会为难你。”田雨来态度十分肯定地说。

看着田雨来一脸的自信,孔副处长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向尹大姐们走去。尹大姐看到田雨来,微笑着点了点头,表情很慈祥。谁都不知道午饭后她刚离开餐桌,田雨来就把烤得焦黄喷香的红薯亲自端进了她住的客房,她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现在。

“我向领导报告下午和明天早上的活动安排好吗?”田雨来十分礼貌地征求意见,尹大姐依然微笑着点了点头。

“今天下午我们去游梅花湖,湖里空气凉爽,景致又好,晚餐就在湖里吃野生鱼,这是游客到梅花湖必吃的一道美食。明天清早空气清新,我们赶早去朝拜圣母峰很清静。外面的人不太知道,清早朝拜的人少,大地母亲记得住是谁烧的香,最是灵验和吉祥。大姐您看这样安排行吗?”

尹大姐开心地笑了,赞许地说:“挺好的,这样安排,挺好!”

孔副处长和安丽的眼里都充满惊愕的神色,孔副处长更是惊讶,她冥思苦想找不到答案的难题,顷刻间就让一个乡镇书记轻松化解。

安丽瞟了田雨来一眼,脸上也露出欣赏的微笑。

思想统一后,田雨来和安丽就张罗着首长夫人一行人从码头登上了游船。

夕阳隐到森林树梢的时候,载着尹大姐的游船,开进了三角梅烂漫的河湾。梅花湖珍稀的荷包鲤鱼鲢鱼,炖煮蒸烤红红绿绿端上桌面。赶来陪同尹大姐的章书记一道一道地给她解说,听得她笑逐颜开:“鱼很好,没有脂肪和胆固醇,养颜康体很好!”望着尹大姐的开心,安丽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田雨来也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第四章

(一)

花舫一般的游船终于在暮色降临湖面的时候,疲惫地靠了岸。

整个一下午,游船在湖面漫游飘荡,姹紫嫣红的三角梅花和碧波逐红的湖水如同虚设。一船的人都在陪尹大姐打扑克,她和章书记配合默契,积分一路飚升,开心得脸色呈现润红。孔副处长和田雨来搭档,虽然一直输,但她却很高兴,一路陪来从未见过领导有这么好的兴致。这次主动请缨陪领导出行,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唯有田雨来脸上堆满笑容,心里却像有火苗在燃烧,调成振动的手机在兜里一直抖过不停,有好多事要等着办啊!一旁观战的安丽也心不在焉,老是乜眼看田雨来,她间隔几分钟就去船头接电话处理事务。

时间对有心事的人慢得难熬。田雨来和安丽都感到这个下午从未有过的漫长。船刚靠岸,田雨来迫不及待地把章书记拉到一边请求:“书记,一会我请个假。”他怕再去宾馆陪打扑克,一个下午拉下的事太多了。

“是尹大姐嘱咐要你参加的,你小子别玩俏市,一般人可没有这样的机会啊!”章书记说。

田雨来进退维谷,整下午他和安丽被困在湖上,万人攒动的景区,一会儿交通堵塞,一会儿小孩走失,忙得管理处和镇里的职工焦头烂额,他们处理不了就打电话请示,手机都要被他们打爆了,这会还有好多游客围在管理处呢!

“尹大姐那么大的领导能给我什么机会,我小鱼虾一个,有您书记就足够了。”田雨来嬉笑着坚持向章书记央求:“我又不会打扑克,今天的事真的太多,我去替你排忧解难嘛!”

章书记看了田雨来一眼,笑骂道:“我早就看出你小子身在湖上心在岸,自由散漫对你可没好处。这样吧,县委办的几个丫头马上就到,你和安丽一块去吧。苦一点啊!重要的是别出安全事故。”

“好嘞!”田雨来如释重负地应承一声,高兴地扯着安丽就向管理处赶去。

从湖边到管理处不到一公里远,他们两人几乎是拨着人浪前行,一浪拨开又来一浪,真奇怪了,这世界到底从哪儿钻出了这么多人。一路上手机都在响,人声鼎沸中根本无法接听。好不容易挤到管理处,大门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进去不了,田雨来在人堆里东拨西挤钻出一条缝,方才拉着安丽挤进办公大厅。围住管理处吵吵嚷嚷的游客基本上是要求帮助解决住宿的。梅花湖接待中心几个宾馆和湖边的乡村旅社累加起来至多能接纳三千人,今天却有上万游客进入了景区,管理处工作人员的嗓子都已经沙哑,还是束手无策。安丽了解了情况立即拨打县旅游局蒙局长的电话,蒙局长在外地旅游,反复歉意地说黄金周他应该留在顺宁。安丽没听他啰唆,简要说了景区接待困难的情况,建议县旅游局组织各家宾馆带着车辆赶到梅花湖服务,接送游客到县城住宿。蒙局长满口答应马上安排。

一会儿,蒙局长给安丽打电话,说车队已经出发,请她放心。

管理处的岑处长把这个消息告诉围在门边的游客,人群里立即响起欢呼声。安丽叮嘱管理处注意秩序和安全后,叫上一直在接电话的田雨来赶回镇里。

回老院子的路上,田雨来的手机依然响个不停,半边脑袋都胀痛了,他直想关机但又不敢。电池打完了又从衣兜里摸出另外一块换上,电话一直打到老院子,他才拖着灌了铅似的两腿步履沉重地登上二楼宿舍。一进屋,整个身子就重重地仰躺在沙发上,他实在是疲惫不堪。

眼皮很重,刚想合眼,肚子在凑热闹一般咕咕直叫。在湖里陪夫人吃生态鱼时,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那种氛围里他顾不了吃也没有胃口,现在静下来饥饿感就强烈地袭来。

他想找东西充饥,身子骨却像要散架似的,实在不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屋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可吃他也搞不清楚。乡镇干部不像县的领导宿舍里配有冰箱,能够储备糕点什么的应急。他平常预防挨饿,就是买点饼干搁在书桌的抽屉里,夜深人静撑不过去,就伸手去捞上几块就着凉开水充饥。这会想起饼干,食欲就像气流剧烈地冲击着他的口腔,涎水也渗了出来。他挣扎着站起来,伸手去抽屉摸饼干,盒子里空空如也,渣都没有一点。他想喝点水充饥,提起温水瓶,也是空的,摇了几下,还是没有声响。折腾好半天一无所获,他又徒然地躺回沙发上。

闲时读书看报,几乎看不到反映乡镇干部酸甜苦辣的内容,他感叹艺术家们的眼睛到底盯到什么地方去了?在他的经历中,乡镇就意味着苦累和担惊受怕,快乐的时候很少,焦虑的时候很多,这会心里却凄楚楚的。

苦和累对他们已是家常便饭。但在很多人看来,乡镇干部大都简单粗暴没有文化,只知道忽悠领导鱼肉百姓。他们真没明白,不是数十万乡镇干部在干着中国基层最苦最累的活,中国的农村和农民能有今天的变化吗?记得一次参加全县的生态建设项目启动仪式,一群衣着光鲜叽哩哇啦的大机关领导,看到上坪村郁郁葱葱的金银花,大发感慨地说:“这下好了,乡镇干部有事干了,省得他们一进村就扰民。”那意思仿佛是种金银花之前,乡镇干部似乎就没干过什么。那一刻他心里一阵阵地发凉,原来千辛万苦累着的他们,在这些人心中却是个毬样?今天的孔副处长,骨子里也瞧不起乡镇干部,神态趾高气扬不说,张口就说乡镇干部就这点素质,太伤人心!难怪安丽会落泪。

很多的乡镇书记乡镇长,之所以还能在忍辱负重中孜孜不倦地履职,是因为他们看到前面还有一丝光亮,那就是媳妇熬成婆之后当上副县级干部,褪茧蝶化成了领导,在人们的心目中才真正有了地位。虽然最终光亮只能在极少数人的头上变成光环,但这个光亮却是他们事业的主要精神支柱。

情绪低落时他会埋怨自己鬼迷心窍。两年前,市委宣传部在全市物色一个能写文章的乡镇干部去当通讯科长,筛去选来他是第一人选。通讯科长在市委宣传部那样的大机关,离副县级也就是一步之遥了。乡镇的哥儿们羡慕又感慨,谁叫人家能写会说呢?市委宣传部何部长到顺宁调研,顺带要面见一下众口推荐的笔杆子。品着沁人心脾的顺宁毛尖,何部长半开玩笑地对章书记说:“老弟,能让市委宣传部百里挑一地选中,说明顺宁有人才啊!”

章书记平谈地说:“你们只是找个人去干活,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上级机关需要人才,老弟你得讲点大局啊!”部长是市委常委,言下之意很清楚。

“难道基层就不需要人才了?”章书记硬邦邦地杵了一句。

据说,章书记这句话噎得何部长半天找不到话说,空气都给凝固了。

部长毕竟是部长。他看到章书记认真了,颇为大度地说:“那我们都别官僚,尊重田雨来同志的意见,是走是留由他自己决定怎么样?”他的提议将了章书记的军,一个边远小乡的乡长能进前途看好的核心机关,只有傻瓜才不愿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章书记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

县委宣传部洪部长带着田雨来到了书记办公室时,章书记平素和蔼的脸色异常的严峻。

“市委宣传部拟调你去工作,何部长亲自来了。我们尊重你的意见,你表个态吧。”章书记淡淡地说,脸上表情和悦了一些。

何部长笑容可掬地打量他:“去当通讯科长,这是因为你有这方面的特长,推荐的人很多,我们也上下征求了意见。”

市委宣传部部务会已经研究要商调他去当通讯科长的消息,他的哥们早几天就捅给了他。他心里一半是喜欢一半是惆怅,当了两年多的乡长,他埋怨过太苦太累,一旦真要离开,心里又不是滋味,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看他在愣神,何部长慈祥地说:“表个态吧!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田雨来再次把目光转向章书记,章书记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对接了刹那,就转望着窗外,烟雾缭绕上来遮住了他的表情。

田雨来从章书记一闪即逝的眼神里恍然大悟,一股悲壮从心底油然升起,他平静地对何部长说:“感谢部长的厚爱,部里我不去了。”

望着窗外的章书记突然转过头来,何部长也十分惊愕地说:“怎么?你再说一遍?”

“我还是留在乡镇吧!部里我不去了。”田雨来依然清晰地表达他的选择。

何部长转过脸去看章书记,章书记正在把吸进口中的烟雾缓缓地吐出来,在半空中卷成一串串的烟圈,又飘飘地散去。屋里静得好像只有烟雾流动的声音。

何部长弄不懂田雨来也弄不懂章文海,他满腹狐疑地离开了顺宁。据说回去后在部里的职工会上心情复杂地说:“别以为蹲在机关我们就有优越感,就有人还是乡镇干部就不愿来拥有这份优越。”。

有人问田雨来:“事先你和章书记勾对边吗?”他摇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突然就表态不去部里了呢?”

他有点茫然地说:“我也说不清楚。”

田雨来后来想过:面对即将决定人生命运的时刻,他明确表态不去市委宣传部,其实是一种冲动,这个冲动的来由,就是他看到章书记眼神的瞬间,在章书记淡然的表情后面,他认为他读懂了章书记惋惜和无奈的内心世界。他钦佩这个兄长似的男人,能跟着这样的人干事业是人生的幸运。

他确实是幸运的,很快他就从纳山乡乡长的位上调到宰相镇当党委书记,说是工作需要的确是需要,但更多的人认为这是章书记对他不弃顺宁的一个回报。

只有老婆文殊对他的受重用不以为然:鬼迷心窍了,连“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乡下一幢房”的道理都弄不明白。文殊埋怨过后长长地叹气:“没办法,谁叫他本就是个乡下人呢?”

想起文殊,他心里就升起惆怅。她的手机是关着的,一定又在打麻将,这是她的习惯。她最忌讳打牌时有电话骚扰,手气给搅霉了必输无疑,一打麻将她就关手机。

心里又乱糟糟的,肚子又在咕咕发响。他坐起来,想去镇上的石板街吃一碗油汪汪的羊肉米线。

(二)

有人在敲田雨来的房门,敲的声音很轻,什么人走过长廊也没有一点脚步声。他问:“谁?”话音刚落,敲门者就推门而入,还是没有一点声响。

田雨来紧张地侧头一望,吴姐手里提着一只土陶罐子,正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田书记,我去镇上,顺便带了羊肉米线回来,看你屋里灯亮着,就给你送上来,你趁热吃吧。”

田雨来赶紧站起来,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冒出成语“雪中送炭”。

“谢谢你吴姐,我正想吃碗羊肉米线呢!”

“真的?”吴姐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些,她高兴地揭开陶罐的盖子,羊肉的鲜香瞬间在屋子里弥漫。田雨来感激地看着吴姐,看得吴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长长的眼睫毛垂下眼睑。

“快吃吧。”吴姐长久忧郁的脸上漾出恬淡的快乐,像大姐姐对小弟弟:“每天都这样忙,真要注意身体啊!”

“嗯,马上吃。”田雨来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他心里有个很明朗的感觉,每次见到吴姐心里就会很愉快,美丽又忧郁的吴姐就像梅花湖的水静静地洋溢着柔情,又像一株孤寂的百合让人爱怜。他轻轻用筷子搅匀陶罐中的羊肉汤,怀着一种幸福埋下头去。

一会儿他就满头大汗,刚才如鼓空响的肚腹被填得沟满壑平,浑身细胞透了气似的舒坦极了。

“完了。”他边说边站起来,要不是碍着吴姐是个女人,他真想撩起T恤惬意地拍打鼓起来的肚腹。他从桌上摸了一支香烟点燃,长长地吸了一口。

“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吴姐有点嗔怪地说。

“倒也是。可养成了习惯一下改变不了,尽量少抽。”他应和着吴姐,吸烟的劲小了些。

“田书记,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吴姐小声地说。

“有什么事,吴姐你只管说。”饥饿和疲劳已经远去,凉爽的夜风从窗户吹进来,在屋子里轻柔地盘旋,他的精神已经复苏。

“陶老师刚才来电话了,他的律师朋友已看了资料,说官司的事基本上没有问题,长假一过负责给我讨回公道。陶老师办事这么利索,真让人不敢想。”吴姐充满感激地说。

“就这事啊?”田雨来问。

吴姐抬起头:“还有我想,官司打赢了,我打算把酒楼盘了,回宰相来在梅花湖边开家像样的农家乐山庄,你说好吗?”

田雨来满心高兴地打量吴姐,在梅花湖边搞一家吃住娱为一体的农家乐山庄,正是他要想突破的一项招商工作。他情不自禁地说:“谢谢你,吴姐,你想的和我想的,凑在一块了。”

“真的?”吴姐的脸红红的,显然是田雨来表扬了她。她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到门嘎的一声被推开,安丽闯了进来,她手里也拎着一只陶瓷罐子。

看到吴姐和田雨来在屋里,兴致勃勃的她脚步迟疑了一下,但瞬间又恢复常态。

“我在镇上吃羊肉米线,想到田书记晚饭没吃好,就捎带着买了一份送上来,想不到还是吴姐细心,先我一步,我迟到了,哈哈。”

安丽坦荡大方,没有一丝尴尬,倒是吴姐看到年轻漂亮的安镇长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田书记、安镇长我走了,以后你们在外忙,可给办公室留一句话,我会准备好饭菜的。”说完离开了屋子。

吴姐前脚出门,安丽就放下手中的陶罐:“田书记,关心你的人真多啊,我还以为我最关心你呢!”她说笑着,在刚才吴姐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来:“羊肉米线买来了,吃得下吃不下,吃不吃由你,反正我的意思也到了。”

灯光下的她,脸上很光洁,大大的眼睛闪着烁烁的光亮。晚上的缘故,她穿了一条吊带裙,很休闲,丰圆的乳房有一小半露在外面,没有露出的部分也若隐若现,很是性感撩人。昨天晚上牵过她的手,柔软的感觉还留在手掌心,她身上的皮肤一定很光滑,田雨来想着,心里升腾起莫名的燥热,他躲着她潮湿的目光。

“我回到盘江时,聊起盘江的人文掌故,几乎都要说到才情俱佳的田雨来。那时我就想,这田雨来到底是啥样人物?到顺宁工作快两年了都阴差阳错地没有见到你,真没想到会到宰相镇跟你一起工作。读过你的散文,文笔流畅情感细腻很动人。”田雨来避开安丽灼人的眼光,转眼看着窗外的点点灯火:“别听人瞎吹,什么才情。不就是打发时光时写了几篇心得而已。”

“哈,谦虚了,谦虚过头可就是骄傲。”安丽笑着说,她身上的香气袭着他。

“就算是写了几篇文章,也未必是过人的本领,书生百无一用啊。”田雨来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莫名地升起悲壮。

“不说这事了,不管咋说,这么忙,挺让人佩服的。我就不喜欢那些闲暇就知道喝酒打牌的男人。”

“不是不说这事了吗?我们说点别的吧!”田雨来打断安丽的话。

“说别的?说什么别的?说风花雪月你敢吗?”安丽的眼光放亮大胆地看着他。

凉风已一阵阵吹来,吹在田雨来的脸上。他轻挠了下脑袋,故作轻松地说:“敢与不敢,关键要看该与不该。”

“我的理解是,敢与不敢首先是一种境界,该与不该是一种人生态度,关键是你觉得值不值得。如果值得而又不敢,抑或犹犹豫豫,其实是一种虚伪或者是懦弱。”安丽言辞犀利,颇有讥讽味。

“早点休息吧,攒起精神应对明天呢!”田雨来不想把这个话题说下去。

“书记大人要下逐客令了?”安丽俏皮地说:“你下逐客令我偏不走。你用不着怕我,我还没怕你呢!我不喜欢那些假道学。”

“我是假道学?真是这样,我们还有投机的话题吗?”田雨来意思很清楚,话不投机半句就多了。但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带笑容,让人仍然有亲和之感。

安丽还要强词夺理,田雨来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这个时候来电话,要么是私密电话,要么就不是什么好事。电话是章书记打来的,田雨来用手指示意安丽别出声,他心里在发怵,最怕章书记要他去陪打双扣。

“书记有什么指示?”田雨来神色紧张地说。

“雨来啊,是这样,省老干局组织的一个老干部旅游团来我们梅花湖旅游,车抛了锚困在盘江峡谷大桥,你马上带上管理处的大巴去接应他们。记住,叫宾馆准备好热菜热饭,老领导们在路上折腾肯定饿坏了。”

夜半三更的,显然是个累人的活儿,但比去陪打双扣好多了。田雨来赶紧说:“好的,书记,你放心,我马上去。”这是他的特点,领导安排的工作再困难,他总是愉快地接受从不叫苦。章书记就喜欢他这种风格。

放下电话,田雨来对专心听他和章书记通话的安丽说:“这下想休息攒精神都不行了,你给宾馆打电话准备好饭菜,我去峡谷大桥接人。”

“对不起书记大人,天晚了我要休息,攒足精神对付明天呢!”安丽故意做出要走的样子。

田雨来笑起来:“你去攒吧!我自个儿打。”

安丽才走出一步又转过身来:“你这个人哪,就这点情商,还才情呢!”一脸无奈地掏出手机拨打宾馆。

(三)

在城市,这时候才开始的夜生活,是灯红酒绿的。而乡下的干部的夜生活大都是黑灯瞎火的荒山野岭。

田雨来坐在大巴车上时已接近凌晨。连日的疲劳让他的头昏沉闷重,可一有任务,精神就亢奋起来了。

凉风吹进车窗,他的头越发清醒。他想抽烟,感觉到身后有异样,回头一看,安丽不知啥时也坐到了车上。

“谁叫你来的,不是由你安排食宿吗?”他故作愠怒地说。

安丽望着车窗外缓缓地说:“人家老干局早把饭菜安排好了,不用书记你操心。困在峡谷的老领导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两个多小时了,你就不担心他们会犯什么病痛?”

安丽的身后还坐着两个镇医院的医生,这点女人的细心,让田雨来自叹不如,他再找不到什么理由阻止安丽一块去接老干部。

他的手机又响了,打电话的是一位女人,纯正的普通话很悦耳,自报家门是省老干局的顾处长。顾处长颇为焦急地问他们出发了没有,有几位老同志闷得受不住了,他们没有医护人员随行。田雨来安慰顾处长别急,他们带有医生马上就到。

安丽催促大巴车加快速度。不到半小时在北盘江峡谷大桥边接上了省老干局的旅游团。大峡谷的海拔只有四百米,四面是黑魊魊的山峰,北盘江一路奔涌到这里,被大山挡住打了个折之后又蜿蜒向东流去。这里是山峰阻拦的一个死角,没有一丝风,闷热得让人要窒息。大巴车刚停下,就听到几个老人的声音在骂娘,大意是安排一辆破车送他们,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见此乱哄哄的状况,田雨来提高音量喊道:“谁是省老干局的顾处长,我们是顺宁县来接人的。”

话音刚落,桥头稀稀落落的人群中站起一个女人:“我是省老干局顾长风。”

安丽一听带队的又是一位女处长,她本能地往后靠,让田雨来走在前面。

顾处长见到他们,喜出望外地说:“这下好了,赶快换车离开这里,再呆下去,哪个老同志出了问题,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田雨来作了自我介绍,又介绍了安丽。他接到通知说有五十多位老同志,但看到坐在桥头边上的只有三十来人与掌握的情况不符,他问要接的人都在吗?

桥头昏黄的路灯下,顾处长焦虑地说:“有十八位老同志顶不住热,闹着向前面走了,说往上爬一程要凉快一些,劝都劝不住,办公室的小谭跟着去的,走了半个小时不会很远。”

顾处长的声音很耳熟,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容貌。田雨来没让自己多想,赶紧吩咐安丽配合组织老同志换车。

安丽和同来的两位医务人员,将带来的矿泉水分发给还在骂骂咧咧的老同志,一边柔声软语地说:“大爷大娘们,赶紧上我们的车吧,车里有空调,半个小时就到梅花湖,宾馆的饭菜都准备好了,快走好!”

她的举动像个乖巧孝顺的孙女,老同志一个接一个服服帖帖地上了大巴车,埋怨声也跟着消失。

大巴车开亮大灯,一路走一路喊一路停,终于把先前行走的十八位老同志收容上了车。顾处长挨个点了名,确定毫无一人漏掉外,车才加快速度向梅花湖奔去。一路上安丽精神抖擞地给老同志介绍宰相镇的风土人情,老头老太太们的情绪好了很多。

在灯光明亮的宾馆餐厅,田雨来终于看清了顾处长的容貌,顾处长也仔细地打量他。他们几乎是同一个时候认出了对方,原来顾处长也是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的学生。田雨来进校时顾师姐读大四,那个时候各所大学时兴组织辩论,田雨来作为新生代表选为师大代表队的队员,代表队去深圳参加全国大学生辩论团竞赛,十二个队员当中就有顾师姐。田雨来来自农村,年龄又最小,性格开朗的顾师姐一路对他关照有加。第一场竞赛田雨来就表现不俗,乐得带队老师说新星即将诞生,但不幸的是比赛还没有结束,患了肺炎被送回省里就医。之后大学生竞赛取消团队解散,田雨来只在记忆里记起那段往事。算算时间,十年已经过去,如今在他工作的小镇遇上顾师姐,双方都兴奋不已,顾师姐感叹地说,他乡遇故知真是人生一美事。他们的际遇让安丽感叹不已。

吃完饭,老同志们睡不着觉,有的嚷着要去湖边散步赏月,吓得顾处长求爹爹告奶奶地说:“夜深了湖边不安全,大家好好休息,明天有足够的时间看风景。”田雨来和安丽也帮忙劝说,湖边小道崎岖,天黑老人们眼睛不太好使,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怎么游都行。

好说歹说,总算把老爷子老太太们劝回了房间。时间已近凌晨两点。田雨来和安丽告辞顾处长下楼,看到章书记的车停在宾馆楼前,他一定还在陪打双扣。田雨来心想:章书记也真可怜,今年女儿要高考,黄金周长假也没工夫去陪一陪。

第五章

(一)

梅花湖畔黛色的山峰,跌宕起伏的天际线上鱼肚白在渐渐地展开,隐隐约约的红润在一点一点洇大。

安丽被窗外榕树上的鸟儿叽叽的啾鸣声叫醒,她懒洋洋地起了床,睡眠不足头还在闷沉。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感觉到脸上紧绷绷的,走到墙边对着镜子一看,心里猛惊一跳,她的大眼睛周遭镶了一圈黑晕,看去大得失真,脸色也苍白憔悴。

她赶紧打水洗脸,使劲地用毛巾搓揉眼眶,但没有用,黑晕还是顽固地贴在眼边不动。她很无奈地打开化妆盒,用粉底精描细抹,直到黑晕被隐隐地遮盖,她基本满意后,方才换上一身红色运动服装,户外活动她喜欢穿运动装,有英姿飒爽的干练。收拾完毕,她噌噌地蹬上二楼去叫田雨来。

田雨来的房门紧闭着,他还没起床?她犹豫着有点儿不忍心叫醒他。不过昨晚分手时他特地嘱咐,早上谁先起床,谁就负责叫醒谁。章书记今早陪尹大姐朝拜完圣母峰之后还要陪着去市里。反复叮嘱他们要陪好老领导们。

安丽绕到后走廊,轻轻地敲打田雨来的窗户,敲了一会儿没有响动。她心里嘀咕:莫非他早早赶去宾馆了?但他没有去叫她呀!他是最守信用的人,不可能这样乱了方寸。她刚使劲地拍打窗户,屋子里就响起懒懒的声音:谁呀?

“是我,赶紧起床喽,去望湖陪老领导们吃早餐。”安丽大声地应答。

拍打声惊醒了田雨来,他翻身坐起来,使劲地搓揉惺忪的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他太想倒下去,再回到睡梦中去。在乡镇这些年,醒过来了是不可能再倒回去睡一个安稳觉的,更何况是在宰相镇的黄金周。他本能地跳下了床,套上T恤,走到前屋打开房门。

安丽进了屋,田雨来急急慌慌地去水龙头下嗽口冲洗头脸。

安丽不禁皱了下眉头。乡镇就这个样,他们根本没时间也没条件去讲究。田雨来还算好的,给人干净整洁的印象,有的干部忙得身上有了异味才洗澡换衣服。刚来乡镇时同他们打堆,那味道她根本不习惯。

他们又开始重复昨天的情景,像是赶早抢生意的两口子,田雨来开车,安丽坐在副驾驶上,风驰电掣地向望湖宾馆驶去。

天还没有完全敞亮,景区宽阔的大道上,早起的旅客已经在熙熙攘攘地穿行,安丽看着车窗外的情景忍不住感叹:现在的城里乡下,最大宗的产品就是一堆堆的人,唉!她叹了一口气,哪天地球非被踩破不可。

安丽独自感叹的时候,田雨来突然问她:“对啰,我看县里的计生工作简报,四月份我们镇综合排名第一,上升了。”

“是啊,这两个月我花了不少精力。”

“你得总体把握一下。宰相镇的计生工作在顺宁县排第二第三就行了,不能是第一。”

安丽侧头吃惊地看田雨来,一向好胜的他是咋的了?“第一烫手吗?”

“第一名是有点烫手,谁能永远保持在第一,保不住了,就意味着下滑,宰相镇只能有进步,或者是保持了成绩。”

安丽反复品味田雨来的话,好久才明白意思,她若有所思地说:“好吧。”

半路上,办公室刘主任直接给田雨来打了电话,安丽在一旁听了个大概,好像是两个村寨争水灌田,正剑拔弩张要械斗。车到宾馆楼前,田雨来嘱咐安丽几句后,掉头就走。

安丽走进大堂,正遇顾处长在焦急地踱来踱去。

看到她只身一人,顾处长问田书记呢?安丽把情况给她说了,她倒苦水似的数落:“昨晚交代了两遍,今天早上七点半集中吃早餐,你看,都七点四十分了,五十二个人只到了十三个。还是些老领导呢,真不知道当初他们是怎样管理下属的。”

顾处长性子直率,容易让人走近,安丽对她很有好感。

“顾大姐,不要着急,我有办法。”安丽说完,向不远外的风景管理处小跑而去。顾处长还在纳闷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景区的高音喇叭开始了呼喊:“省老干部旅行团的各位成员,请马上到望湖宾馆大堂集中,吃完早餐开始活动。”高音喇叭长藤结瓜,有若干小喇叭遍布景区各个角落,响亮的喊话,荡气回肠地响彻整个梅花湖景区。还真起作用,不一会儿,老领导们就三三两两地回到了宾馆。

他们一进大堂,就赞不绝口:“梅花湖的风光真是漂亮极了,空气质量我看不比九寨沟差,想不到咱们还有这么好的世外桃源,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啊!”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头走到阴沉着脸的顾处长面前:“小顾处长你别紧张,走不掉的,老马识途呢!”

“老厅长,我是怕失职啊!你们都是些宝贝疙瘩,哪位有什么闪失,我担当得起责任吗?”顾处长继续绷紧着脸,她吩咐跟她同来的小王科长按花名册点名。

点名发现还差两位未到,一个是省粮食厅的老副厅长,另一个是省文化厅的原纪委书记,一男一女两个才退下来不久的领导。

到底是咋回事?喇叭都呼唤这么多遍。顾处长有点恐慌了。一位老头说:“不要着急,说不定人家正在湖边谈恋爱呢,精神太集中听不到广播声喊。”这句俏皮话引来一阵哄笑,缓解了紧张的空气。顾处长哭笑不得,她问小王科长打他们手机没有,小王科长说:“他们没有带手机出去。”

安丽见状建议顾处长带大队伍去吃早餐,高音喇叭这次直呼其名,要两位老同志马上归队,同时她组织人员去湖边的密林里寻找。顾处长想除此之外再没好的办法,也就同意了安丽的建议。

安丽直奔管理处,三两下纠集起一支队伍,沿着湖滨道一边搜寻一边呼喊,他们判断湖边林密路隘,两位老领导多半是迷了路。

果然不出所料,不到半小时,搜寻的队伍在梅花湖畔密林深处的一条岔道上,找到了困在那里急得团团转的两位老人。黑森森的林子里,两位老人转了几圈又都回到原路,听到喇叭在喊,干着急没有办法。

安丽她们分别搀扶着两位老人回到宾馆,顾处长一直阴沉的脸才晴好起来,她感激地看着安丽,一个劲地说谢谢。顾处长的客气很令安丽感动。

等到两位走失的老人吃完早餐,时间已经到了九点,顾处长赶紧命令队伍去码头上船。临出发时意见又有分岐,老同志们的兴趣不一样,一部分人愿意按方案下湖去赏湖光山色;有十多位老同志则要去钓鱼,连渔具都带来了;还有十来位老阿姨则要求去参观蝴蝶兰花园。一拨人三种打算,吵吵嚷嚷,顾处长不知如何是好。她虽然是带团领导,但团里的老人大都是她父辈的同事,从过去得出的经验,带老领导出行,早先确定的预案临时大都要被调整,只是料想不到才第一天整个计划就都给打乱了。

安丽看顾处长再次陷入进退维谷,自作主张地说:“就按老领导们的意见办吧,游湖的老同志站着不动,要钓鱼的靠右,参观兰花园的站左边。”

她旁若无人地只管调度,仿佛这群曾经指点江山的老领导就是她的职工。也真奇怪,在她铿锵有力的口令下,队伍很快分散组合,整齐地分成三个团队。

队伍调度完毕,安丽继续调兵遣将,由两名导游和一名医护人员随顾处长到湖上团队,船上队伍最大,又在水上,要多加小心;岸上两支队伍,各配一名导游和医护人员,带队负责人由顾处长指派。她在岸上总协调。她之所以把自己留在岸上有她的打算,如果镇里和景区遇上什么事,这样方便处理。这也是昨天陪首长夫人一整天泡在船上,弄得心神不定而得的教训。

三支队伍很快分头出发,一会儿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好在老同志们的身体己远不如当年,如今大都步履蹒跚。安丽跟在野钓团队后面,她开动MP4,边走边欣赏刚刚下载的流行音乐。

野钓乐园离宾馆不远,钓位已被拾掇得很干净,钓具也准备齐全。老同志们看到安排得如此周密,高兴得不行,各自匆匆选了钓位,伸开渔竿就忙活起来。看到他们很快进入气定神闲的境界,安丽就掉头向蝴蝶兰园赶去。蝴蝶兰园是宰相镇的又一张名片,清一色的塑料大棚,几十座蓬勃连绵十分壮观。走进棚内,妖艳烂漫的蝴蝶兰花喜庆热烈,令人心花怒放,每次去植物园观赏蝴蝶兰,安丽心里就分外亢奋和激动。

(二)

田雨来处理完争水纠纷,心里惦记着老干部们,正想给安丽打电话询问情况,办公室又打来电话。他心里咯噔一下,又出啥事了?他特地嘱咐过刘主任,今天人多事杂,一般的事,办公室全权处理不用汇报。果然,刘主任要汇报的不是一般的事,他语气恐慌地说:“书记出、出事了,长箐村近百名移民围、围住了镇政府,非要见、见你不可,怎么办?”他结结巴巴,像是吓坏了。田雨来骂了一句:“妈的,是自家的老百姓,又不是鬼子进村了,慌什么。”

田雨来合了手机,提快车速向镇里赶去。

田雨来有个特点,他常以这个特点自我感觉良好,就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别看平时火急火燎,一旦遇到棘手的问题,他就分外地镇静,镇静的时候智慧就会从大脑迸射而出。其实在乡镇历练久了的乡官们,大都也具有这个特点,只是田雨来的特点里含有与生俱来的天分。

他镇静若定地走进老宅院时,看到的景象的确有点糟糕,百十来个穿戴各异的人正围在镇政府办公室的门前吵吵嚷嚷。党政办刘主任和几个留守干部正点头哈腰地解说着什么。大院的南角有几个民警在悠闲地抽烟待命,这种情况他们已司空见惯。

喧闹的人群里有人看到了田雨来,高声喊道:“田书记来了,我们找田书记。”喊音未落,百十来人的队伍立刻掉转身子,蜂拥着向田雨来围过来。

“保护田书记。”刘主任的脸刷地白了,他对着在院墙角抽烟的民警高声喊道。

“回去!老子有啥不安全的?”田雨来喝斥奔跑过来的警察。他声音高亢严厉,脸色很怕人。已经奔跑到他面前的几个警察应声止步,旋即悻悻地向后退去。

一拨被吓得跑向大院门外的移民,看到田雨来喝退警察,才又转身走回来。

田雨来走到院子中央,从容地坐在花台边沿上。他摸出一支香烟点燃,对着人群慢吞吞地说:“老陆哥,你们就这样对待每天为你们服务的政府吗?”真是奇怪,他这句不硬不软的话,现场鸦雀无声。

田雨来显得有些气愤,老陆哥和大多数移民都低下了头。“厂是你替我们争取的,但电站那些狗日的不守信誉,不要我们的砂石,我们想请你替我们再讨一次公道。”

“对,请田书记替我们讨回公道!”老陆哥说完,跟着就是一片应和声。

就在这时候,人群外面响起一阵骚动,闻讯赶来的丁红伟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丁红伟铁青着脸说:“老陆哥,给脸不要脸不是,告诉你了,我会想办法和电站协调解决,你是新嫁的女人等不到天黑啊!赌人多,到镇里面来示威?”老陆哥赶紧解释:“不是,今天不是赶场吗?趁赶场大家顺便到镇里反映一下,农民哥嘛,不懂大道理,心急了点,请丁书记原谅。”这个老陆哥读过初中,在广东打过工,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田雨来看丁红伟也赶来了,对着老陆哥说:“老陆,你叫上四位代表进办公室来,我要听详细汇报,其余的乡亲们去会议室休息,外面太阳辣得很。”田雨来说完就往办公室走去。

长箐村是长箐电站的核心移民区,实际上整个长箐电站基本是淹地没淹房,所谓移民,只是部分土地被淹没。尽管如此,政府还是千方百计地帮助他们解决失去部分土地之后的发展问题。电站建设开始时,施工方和当地农民的关系紧张得要命,经常发生阻工打架,弄得镇里经常挨县里批评。田雨来到宰相第一次去长箐,正好电站指挥部要镇里协调砂石厂正常生产的事,因为当地老百姓常在这儿阻拦施工。田雨来满口应承:“好啊!但有一个条件,长箐村的移民也建一个。”提出要求的副指挥长面有难色没有表态。田雨来不容商量地说:“不但要建一个移民砂石厂,而且在同质同价的基础上,电站工地还必须用长箐砂厂的砂石。这个条件不答应,镇里也协调不了长箐的老百姓阻工问题。”说完他就走了。不到一个小时,电站指挥部就给他打了电话,说经过认真研究,就按田书记说的意见办。他心旷神怡地把要建砂厂的消息告诉长箐的移民兄弟时,移民们简直喜出望外。当时老陆哥就惊喜地说:“我们为办砂厂的事去找过无数次,电站指挥部就是不答应,想不到田书记一来就帮我们争取到了。”

在田雨来的直接干预下,移民砂石厂办起来了,由于砂石直供电站工地,效益很不错。田雨来正思考着再帮助长箐村建立一两个发展经济的项目时,想不到砂石厂出了问题。

“说吧!把你们要反映的情况说一下。”田雨来对着喝茶的老陆哥说。几个移民代表互相望了望。一个年轻小伙子满脸委屈地说:“电站那些狗日的不要我们厂的砂石,还打人。”

“谁被打了?”田雨来问。

“在砂厂上工的乡亲。狗日的像些土匪一样,戴着安全帽的一百多人,下车二话没说一句就打人。”年轻小伙子继续说。

田雨来疑惑地看了丁红伟一眼,他不太相信电站的工人会这样霸道。

丁红伟接过话头:“电站那边是打了长箐砂石厂的工人,但事出有因。”

“那你说一下红伟,我听一听,是什么理由可以打人。”田雨来追着这个话题不放,他对移民兄弟被打心里有气。

丁红伟喝了一口茶,看了老陆哥一眼说开了。在田雨来强硬的态度下,长箐移民砂石厂建立起来后,生产基本正常利润很不错,但最近移民砂厂发现,工地上来砂石厂拖砂石的车越来越少,而邻居电站砂石厂依然车水马龙。老陆哥几个人几次去电站指挥部问究竟,大铁门却紧紧地关闭着,只有几只大狼狗伸着舌头在铁栏门里走来走去。他们回到砂厂越想越生气,有人啸聚,砂石厂好几十号人就蜂拥去堵住隔壁砂石厂的大门,不到一个小时,电站砂石厂的大门前就人海车山窝成一团。情况发生时我在江边,电站指挥部的打电话给我,我心里生气,没有理睬他们,谁叫你狗日的厚此薄彼呢,自己弄去吧。指挥部在家的副指挥长亲自去做堵厂的移民兄弟的思想工作,只要让开大门,什么事都好商量。就在这个时候,从导流洞方向来了两辆载满工人的大卡车,车上是清一色戴着安全帽的壮汉,跳下车就去扭堵门的移民,反抗的就被拳脚暴打,愣一点的想还手被打得鼻青脸肿。砂石厂的大门被强行打开,塞在里面的车辆大摇大摆地驶了出来。我接到消息赶上来时,砂石厂门口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知道老陆哥们已经到了镇里,我就跟了过来。

田雨来越听越气,胸中升起怒火。他转过眼去问老陆哥:“工地为什么不来砂石厂拖砂石,合同上不是讲得很清楚吗?”

老陆哥想说什么,看了丁红伟一眼没有说话。

丁红伟接过田雨来的话:“说句实话,咱们移民砂厂也有问题,你说是不老陆哥?电站指挥部找我反映过多次,我也去砂厂里开了会,就是不改。指挥部开初是严格按照协议办事的,单日是电站砂厂供应,双日是移民砂厂供应。但我们移民陋习不改,不管单日双日,一到周末就要集体放假去赶集,什么红白喜事都要放下活去喝酒,更有甚者,赚了钱有的还买酒在上班时间喝。人家工地来拉石料,好几次砂石厂的大门都是关着的,人都找不到一个,运输砂石的驾驶员怨声载道,后来都不到移民砂厂运砂石了。老陆哥,你说我对这件事说了多少次,你们听了吗?改了吗?”丁红伟说得起了情绪。

老陆哥和几个移民代表都不说话。

田雨来心里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些年的历练使他成熟了,他摸出香烟,挨个地发了一遍。然后和颜悦色但语气严肃地说:“移民兄弟被欺负,政府有责任去主持公道,但我也要表明态度,办厂是件新鲜事,我们不能像过去一样自由散漫。签了合同,就得按合同订的时间供货,不能影响人家工地建设。再说了,电站建设是造福子孙的好事,支持他们就是支持家乡,碰到困难和问题可以来镇里找说法,不能动不动就阻人家的大门,有理也变成无理了。你们看,咱们人被打伤了彼此间和气也伤了,砂厂生产和电站建设要受到影响,从哪头都不划算。你们说呢?至于移民砂石厂给工地供货的事,双方都要履行合同,镇里会去协调好。”

丁红伟眼看时机已到,决断地说:“老陆,先把打伤的老乡赶紧送到医院去治疗,医疗费由镇里面先垫着。其余的马上回去做好其他移民兄弟的思想工作,不准扩大事态。相信镇里面会处理好这件事。”

老陆哥和四位移民代表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只觉得鼻子发酸,他们站起来拉住田雨来的手:田书记放心,我们一定听政府的。然后带走了所有的上访移民。

(三)

长箐村的移民一走,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多钟,田雨来才想起该吃饭了,他叫办公室小李去食堂炒蛋炒饭。

不一会儿,吴姐和小李就端来一大青花瓷碗黄澄澄的鸡蛋炒饭,还有泡菜和豆腐乳,吴姐特地用红椒炒了一盘猪头肉:“只吃炒饭营养不够,你们整天既劳身又动脑筋,要补一补,猪头肉补脑管用呢!”

“吃多了成了猪脑子怎么办?”田雨来开了句玩笑。有吴姐在,他的情绪就好。

他就着猪头肉和泡菜,埋下头去,三下五除二,把一大碗青花瓷的炒饭吃得风卷残云。临了,又接过吴姐递过来的一大碗南瓜汤,咕隆隆一饮而尽。顿时,整个人神清气爽。他站起来,点燃香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十分的惬意。一直没接到景区电话,说明景区平安无事。何不趁这个时候去江边,找指挥部把长箐砂厂的事情协调一下,尽快让他们恢复正常生产。想着,他掐掉烟,起身走出办公室。

在院子里碰上丁红伟,他问:“你咋还没下江边去呀?”

丁红伟红着脸解释说:“书记大人,打大清早到现在,我水米未沾牙,要马儿跑得快,得给马儿吃点草吧!我在食堂刚吃完饭,这不,正准备下江边去完成你交办的任务呢!”

“别贫了。”他说,“上我车吧,我也去江边看看。”

丁红伟有点吃惊地说:“你要下去,不放心我?黄金周景区的事这么多。”田雨来没有说话。

丁红伟又说:“你下去当然敢情好!老大出面什么事都好办。”他边说边抢先坐在驾驶座上发动老普桑,载着田雨来冒着白浪一般的日光向盘江河谷驶去。

车行不到半小时,就进入了迷宫一样的崇山峻岭,又行了一程,在山峰相连的缝隙,已经隐隐看到莽莽苍苍的山峰下面,滔滔盘江的一段奔流。车在下山时,柏油公路变成了黄泥土路,副驾驶上的田雨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呼呼睡去。丁红伟把车开得飞快,他知道田雨来是个急性子,他还要赶回镇里处理其他事呢。上了黄泥土路离电站工地就不远了,运送物资的大卡车穿梭往来碾得尘土飞扬,他加紧速度超了几辆,还想再超车时,一辆装满青砖的大卡车任他怎样鸣笛,就是不徐不疾地占着中线不让路,掀起的灰土遮天蔽日。“妈的,这么霸道。”丁红伟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冒着灰尘紧贴在大卡车旁边,趁一个转弯处,突然猛踩油门超过去了。超过后他冷笑一声,控制油门,卡车快他也快,卡车慢他也慢,玩游戏似地挡住卡车,急得大卡车老是鸣笛。他还不过瘾,解恨地踩紧油门时又踩刹车,让车轮在黄土路上死劲地刨,刨得车后尘土弥漫,他却惬意地吹起口哨。正当他得意的时候,老普桑突然缓了下来,他赶紧轰油门也不见效果,一会儿干脆躺着不动了。老普桑刚停下,只听到后面的大卡车一声刹车,然后就有人骂骂咧咧地跑了上来。

丁红伟赶紧下车,田雨来醒过来也跟着下了车。大卡车的驾驶员是个剃着四分头身体十分壮实的小伙子,他手里提着根撬胎棍:“妈的×,找死啊!”根本没把一辆破旧的桑塔纳看在眼里。

丁红伟双手叉腰:“你骂娘,你还要吃苦头的。你晓得吃灰尘的滋味不好受啊?”

田雨来挡住丁红伟,他担心这个家伙又要惹祸。大卡车驾驶员站到田雨来面前,伸手就要扒拉田雨来。他根本没有料到相貌文静的田雨来,从小跟着伯父习武,有深藏不露的功夫。丁红伟在他身后挣扎着想冲上前来,却被他拽在身后。

“你给老子让开,我要教训这个龟儿。”大卡车驾驶员比划着要拽开田雨来打丁红伟。

田雨来低沉地说:“你别骂人,有事好商量。”

此时,公路两端已塞满了车,车上下来围观的人在给卡车驾驶员助威起哄。看着人多,卡车驾驶员越发嚣张,威风凛凛地提起拳头就朝老挡住丁红伟的田雨来砸来,正当人们担心田雨来是否能挨住这一拳的时候,只听到唉哟一声,牛高马大的驾驶员四仰八叉向后倒去两米多远,田雨来却站在原处纹丝不动。围观人群里一阵惊讶之后,继而响起一片嘘声。

倒下去的驾驶员挣扎了几下,勉强站了起来,满脸涨红地威胁道:“你等着,老子不报仇誓不为人。”这个时候,一辆警车鸣着警笛赶了过来。干警奔到田雨来和丁红伟的面前,紧张地问:“书记,伤着哪里没有?”

卡车驾驶员见到有警察赶来,在其他人的搀扶下,悻悻地登上大卡车。

丁红伟要追着去,被田雨来又拽了回来。

围观的车辆一辆一辆轰鸣着走了。田雨来没了好心情,看看天色已晚,他打算不去电站指挥部了,嘱咐丁红伟抓紧协调砂石厂的事后,发动起死回生的老普桑,掉转头向宰相驶去。

田雨来回镇里时,雾蔼已经罩到了屋顶,天黑沉沉的,风一阵阵刮起,天要下雨了,他兴奋得忘掉了路上的不愉快。

停稳车,他三步并作两步向食堂赶去。食堂的门却紧闭着。他转到值班室碰上小李,小李告诉他吴姐的儿子发烧,她带去镇医院输液去了。

“严重吗?”他关切地问。小李说他不太清楚情况。

“我去镇上给你端碗羊肉米线,大碗加肉的,好吗?”小李殷勤地说。

田雨来看了小李一眼,镇里的干部大都知道他的这个嗜好:“好吧,放点红辣椒。”

“好的。”小李像得了奖赏,一溜烟跑了。

他惦记着吴姐儿子病情的时候,安丽打来了电话,问他在哪。

“在镇里,你那边还好吗?”他反问安丽。

“好我就不骚扰你了,一位姓林的老头,中午在湖上吃鱼多了闹肚子,已经拉了七八次,正在宾馆输液。你能过来一下吗?”

“这点事能难得住你吗?我这边的事多着呢。”他故意给安丽戴高帽子。可安丽不上套,“你过来嘛,就算我求你了好吗?”她的语气有点撒娇。听得田雨来心里很温软:“好吧。”

田雨来赶到望湖宾馆六楼,一出电梯就看到六零二房门口站满了人,大都是县里卫生系统的头头脑脑。看来林先生退下来了余威还不小,拉个肚子就牵动这么多人。他走过去时,安丽和顾处长正好从房里走出来,她们脸上布满了阴云。

“情况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顾处长压低音亮说:“吃多了油腻,不消化闹的。在湖上林老先生一人起码吃了两斤河鱼。都没经验,没劝阻他。”

安丽接着说:“看他吃得高兴,我还一个劲地给他夹鱼呢!”

“我是问现在病情怎么样?”田雨来说。

“县医院的专家们说,拉得脱水了,现在输液止泻并补充液体,已无大碍。你那么忙就不用过来了,安镇长在,我们能处理好的!”顾处长说。

田雨来看安丽,他真想说,是安镇长要我过来的。安丽正用大眼睛瞪他。弄得顾处长莫名其妙。

田雨来想去房间看林老先生,顾处长劝他莫去了,林老先生正挂着输液瓶坐马桶呢,还在有气无力地骂人。安丽也说别去了,去了只是挨骂,明天等他情绪转好,再看也不迟。

“你回去休息吧,看你脸色不太好。真还没想到,乡镇的事这么多。”顾处长关切的话让田雨来心里一热。

“好吧,我听处长大姐的。”他刚走到电梯口,安丽就跟了过来,一脸得意地说:“俺也要回镇里。”

他和安丽一起回到镇政府大院时,小李子已经在大门口守候很久了,拦住老普桑:“书记,羊肉粉都凉了,我给您热一下好吗?”

“不用了,小李子,热过的羊肉米线鲜味都跑了,我陪书记去街上吃热的。”安丽不由分说扯起田雨来就向镇上走去。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小李有点失望地说:“哼,小李子,岁数都没我大,不就是官比我大而已。”

从镇上吃完羊肉米线回到寝室,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田雨来躺上床,拿过枕边的《十月》翻看了几页,睡意就袭来。他刚闭上眼恍恍惚惚地有人喊他,这么晚了,是谁呀?他翻身起床跑到楼下,原来是老婆文殊从丽江回来了,专程跑到宰相看他。

田雨来拉起含情脉脉的文殊,同小李子打了一声招呼就上楼了。进得屋来,两口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亲热,文殊的嘘嘘娇喘激起了他热血沸腾,他抱起文殊就倒向床上。

今晚的文殊特别地温柔,像梅花湖的水一样,瘫软在他的怀里。隐隐的灯光下,她两眼迷离,双手紧紧绕着他的脖颈,他把文殊轻轻地压在身下,端详她痴痴的神态。突然,他浑身的肌肉跳了一下,身下的文殊竟然是安丽,她明亮的大眼睛正调皮地看着他。糟糕,他想抽回身子,但已经晚了,在安丽的引领下,他已经无法控制地进入了她的身体,进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

他筋疲力尽地松弛下来时,窗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他伸手去摸漆黑的枕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怔了半天神他才想起,刚才与文殊和安丽的性爱,又是南柯一梦。回想梦中的情景,他感觉到内裤里面黏糊糊的一片,一股莫名的惆怅和悲凉漫上心来。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摸索着从桌上拿过抽纸,伸进内裤擦了一遍又一遍。

他伸手去拉灯,想找条内裤换上,灯不亮,可能是变压器被雷击坏了。屋外雷雨交加,一束一束的闪电光亮携着雷声穿过窗户,映射在他直挺挺的身体上,雨哗哗地下着,仿佛老天憋得太久,要畅快淋漓地一泻为快,想到久旱之后终于来了大雨,悲凉和惆怅又悄悄隐去,再不用为抗旱费神了,他心里又涌起了欣喜。

在一阵猛过一阵的风雨中,他突然听到一声山崩地裂的雷鸣,好像是有房屋倒塌的声音,接着听到有人在向楼上跑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这再不是做梦了,他条件反射地坐起来。

“雨,雨来,快开门。”风雨声中,喊声透出恐怖,是个女人的声音。

“什么人。”他大声发问。

门外没回答,只是急促地喊:“快开门。”

突然一束剌眼的闪电射进屋里,又是一声巨大的霹雳伴着一声剌耳的尖叫,他再没犹豫,跳下床去急速地拉开了房门。

房门打开的瞬间,一个人影携着呼呼的风雨闯了进来,借助闪光,田雨来看到跌进屋的女人是安丽。

“窗户倒了,我看到窗外有、有人,太可怕了。”安丽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她不顾一切地抱住田雨来。

田雨来全身紧了一下,本能地用手推了推安丽,她把他抱得更紧,他的心跳迅速加快。

雷雨在继续地嘶吼,屋里屋外漆黑一团,仿佛世界末日的到来。安丽丰满的胸脯贴在他的后背,他感觉到她胸脯的柔软和温暖。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她抱住他腰的手,摸着她手的一刹那,安丽突然松开,迅速地扭过身子迎面抱住他,她呼吸急促,口中喃喃地说些什么,他听不清楚,她在找他的嘴唇。。

他惊恐地扭过头去,想推开怀中的安丽,挣扎了一下没用,两人僵持着靠在门边。过了好一会,他感觉到她在推他,推动的方向是屋子的里间。他的血液奔流起来,那一刻,屋外又响起雷声,在雷声中他打了个激灵,一旦他和她到了里屋,梦中刚刚发生的情景可能就会再现,他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但他是有妇之夫,是镇的党委书记……他咬着嘴唇,坚持着一动不动,任凭安丽在推他,推了一会儿,安丽没有了力气,只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再没动弹。

黑暗中,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第六章

(一)

铺天盖地的滂沱大雨,疯狂地下了一夜,东方发白的时候,急急促促的雨声才渐渐远去。

田雨来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发现自己合衣躺在沙发上,他想不起来怀中温软的安丽是什么时候离开屋子的。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地仔细搜寻,昨夜和安丽到底发生了什么,搜寻去搜寻来,除了悄悄吻过她的头发之外,记忆中再没有什么鲁莽的举动。证实了这一点,他才懒懒地站起身来漱口刷牙,然后脱掉身上的T恤,对着水龙头把身子彻彻底底地冲了一遍。

他从简易衣柜里找出衣裤换上,心想,今天无论接待任务有多重,都必须腾出时间去各个村子转一转,这么大的雨,大小都会有灾情的。

走出房间,他站在走廊上眺望,果不出所料,放眼望去的山野,悬挂起了一道道白练似的水帘,山水已经暴涨。

他触目惊心的时候,小李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神色张皇地告诉他:刚才接到电话,李家坪的烤烟基地被水淹了。

怎么?李家坪基地烤烟遭涝灾了?田雨来的心像给针扎了一样。他尽量掩饰自己糟糕的情绪,问小李灾情怎么样?小李结结巴巴地答道:“杜、杜镇长们正在组织救、救灾,电话里没、没有详细说,只说一会正式报告过来。

“老杜这狗日的也不打手机说一声。”他当着小李的面骂起了脏话。他的样子很怕人,小李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骂归骂,怨得了杜青山吗?李家坪的烤烟基地为了要规模效应,零星地块的埂全被推平了连成了一大片,形象倒是壮观有加。但因为抢时间,排洪沟渠系统没有完善。昨夜一百多毫米的雨水,低洼地带不遭涝灾才怪呢。不管咋说,李家坪近两万亩的现代烤烟基地是市县的样板,真要搞砸,章书记的眉毛不倒竖起来才怪。

“走,马上去李家坪。”他向小李一挥手,随即匆匆地走下了楼。

开车上了路,田地里到处响起蛙声,映入眼帘的是满山遍野都在流淌的浑黄的山水。走不多远就遇一处塌方,车走走停停快不起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李家坪的涝灾到底有多大?其他村的情况怎么样?一点消息都没有,狗日的杜青山手机也打不通。他又想起昨夜拉肚子的林老先生,输液之后恢复得怎么样了?他打安丽的手机,接通了,彩铃很好听,是时下流行的歌曲《月亮之上》,但没人接。

他又调出顾处长的手机号拨打,彩铃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顾大姐,是我。”

电话那边响起顾大姐亲切的回声音:“雨来啊,你在哪儿?”

“我在去村子的路上,昨夜雨太大,出现了涝灾。我想问林老先生恢复得怎么样了?”

“谢谢你雨来兄弟,这么忙你还惦记着,林老先生的肚子昨半夜就止住了,这会儿睡得正香呢!”

“那就好,顾大姐,有什么事和我联系。”

“你别客气,小安镇长一大早就赶过来了,我们会把老同志们今天的活动安排好的。”

“哦,好的。”

知道安丽和顾大姐在一起他就放心了,他想她不接他的电话,一定是昨晚他屋里的尴尬。想起昨天晚上,他仿佛还感觉到怀里的温软,脸又烫起来。他使劲按了下汽笛,老普桑在水毁得坑洼不平的公路上,疯牛一般跌跌撞撞地向李家坪奔去。

到了李家坪,眼前看到的是一幅与前两天迥然不同的景象,一望无际的烟地星星点点地装了水,有的地方一片茫茫看不到一棵烟苗;好多的烟垄被雨水冲得变了形,像一条条被挖了肉的巨蛇痛苦地扭曲在大地上;垄沟里大都积满了水,幸存在垄上的烟苗像汪洋中飘泊的船帆,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曳。

烟地里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抽水机在轰鸣运转,正把洼地里的水抽回机耕道边的排洪渠,穿梭往来的人们用桶挑,用盆舀,把垄沟里的水一点点地运出去。一批崭新的抽水机从车上卸下来正在安装,整个抗涝排洪工作进行得紧张有序。

杜青山老远看到田雨来,赤着双脚,从烟地里跌跌撞撞地奔跑过来,不知道是痛心灾情还是熬了夜,沾满泥水的脸上眼圈红红的,他握住田雨来的手,“来了,书记。”声音沙哑哽咽,让田雨来的鼻端发酸。

田雨来想问为什么不打他的手机报告灾情。杜青山似乎明白田雨来想问的意思,自我解释道:“我的手机昨晚掉了,忘了向你报告。

田雨来没有说话,他知道基地受了这么大的涝灾,镇里是没能力独自抢救的。杜青山直接报告县里,其实是十分明智的处理。他蹬掉脚上的运动鞋,挽起裤腿,大步朝烟地走去。

拖着抽水管过来的李老六,看到舀水的田雨来跳下来帮助他:“田书记,昨晚这里的雨起码超过一百毫米。开始时,大伙都很高兴,不用再人背马驮地运水浇苗了。后来雨越下越大一直不停,感觉不对劲时门都出不去了。幸得杜镇长带着大家,冒着雷雨挖开好几处围起来准备蓄水抗旱的提坝,要不烟地可真要受灭顶之灾。”

李老六看田雨来脸色很凝重,宽慰他说:“书记,别看眼前这个样子很糟糕,我们把灾情全都察看了一遍,所有水毁的烟垄,一周之内可以全部修复;烟地里的水三天就可以抽排完;毁掉的两千多亩烟苗,烟草公司已在其他乡镇调苗,下午就可以运到,只要人手够,两三天就可以补种完。”

李老六说话的时候,一旁的杜青山没有补充说一句,只是点了下头,表明李老六的话所言甚是。田雨来听李老六说完,直起腰来,又一次把整个烟地扫视了一遍,按这个时间排水补苗,基本上造不成多大的损失。他知道今年搞示范基地,时间打了提前,移栽的烟苗比往年早了十来天。他看了看一直缄默不语的杜青山,“那就按你们的计划实施吧,一会儿镇里和其他村的力量都要赶过来一同抗灾。

太阳又蹿出了云层,雨过天晴,正是抗涝救灾的绝好气候。田雨来望天的时候,县里分管农业的黄副县长带着救灾车队,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李家坪。

车队运来了救灾的机械、物资和第一批烟苗。黄副县长在机耕道上召开了现场办公会,成立了顺宁县烤烟示范基地抗灾领导小组,他自任组长。并决定,整合全县力量,在三天之内把受毁的烟苗补种栽齐,一周之内把水毁的基础设施和烟地抢修完善。

黄副县长激情洋溢地作了救灾动员,机耕道上黑压压的烟农,焦苦的脸上绽开了笑容。田雨来沉重的心也暖洋洋的。

县和镇里组织的抗灾队伍,陆续地开进了李家坪,烟地里只见车辆穿梭人头攒动,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人们干得很欢,似乎都忘记了刚刚经历过灾难。

(二)

黄副县长是水利局长出身,对洪涝灾害的事见得很多,在说笑间组织挖沟排水起垅培苗,不一会就整理出一片水毁的烟地,烟苗在阳光下又呈现出生机。

连续几夜没有睡好觉,干了两个小时的活,田雨来感觉到浑身疲惫,直想找个地方躺下来。但只是想想而已,在烟地上排涝的有许多是县直机关和其他乡镇的干部,他是主人,更不能有一丝的懈怠。他打起精神顽强地坚持着,一锹一锄地为坍塌的烟垄培土。

弯腰的时候,他感觉到怀里的手机在振动,振动很快就停了,他把沾满泥浆的手在裤腿上蹭了两下摸出手机,原来是短信:一初中生不慎溺水死于梅花湖,家长亲属与景区管理处发生冲突,矛盾激化,请指示。是安丽发来的,这丫头,要不是有急事,恐怕一时半会还不想理睬他。他赶紧拨她的电话,这次一拨就通了。

那边声音很嘈杂,说话听得不很清楚,喊了好一会儿,田雨来才听了个大概。溺水身亡的初中生的亲属,把小孩的遗体搬到了管理处的门口,围观的人很多,堵塞了景区大道。

他告诉安丽不要慌乱,然后把情况给黄副县长作了汇报,请求准假回去处理。黄副县长满口答应,稳定是大事,景区那边中外游客很多,影响很重要,你赶快去,这边你放心。

田雨来顾不得清理满身的污泥,风风火火地向景区赶去,在离管理处两百米远的地方,他的车被迫停下。景区管理处门口黑压压的尽是人,门前的大道被堵得水泄不通,这是通往圣母峰的必经之路,来往的车辆已经排成长龙,那边人声鼎沸,这边汽笛鸣响乱成一团。情况很糟糕,必须尽快疏通道路,否则拖长一点时间,影响就坏多一分。他把车停在大路边的一块空地里,只身往吵吵嚷嚷的人群走去。

根据他的经验,这些人大多数是围观凑热闹的,跟着起哄的有一部分,其中涉及到利益关系的也就是极少数。只要抓住关键人物,问题就不难解决。快走近人群时,丁红伟疾步迎上来,把他拉到公路边的大槐树后,向他叙述情况。

原来昨天晚上的暴雨,四面的山水涌进了梅花湖。清晨雨后日出,湖里游起了许多色彩斑斓的河鱼,纳旺村的少年岑小牛,中午放学回家看到游鱼兴奋不已,三下两下褪掉衣裤就往湖里跳去。据和他一道的同学说,他跳的是鱼跃姿式很优美,但一头扎下水去,头就倒栽葱似的陷进水下堆积的淤泥里,两只脚高高地指向天空胡乱地蹬踢。等他们惊恐地喊来大人时,他的两只脚早已不动了像两根木桩戳在那里,人们拔萝卜一样把整个人拔出来时,脸憋得像只茄子,一丝气也没了。

“岑小牛溺水的地方,管理处栽有警示标志吗?”田雨来问。

“梅花湖沿岸,每间隔两百米就有警示牌的。岑小牛溺水的地方是片丛林,原本就没有。岑小牛的家人就以这个说事,非要管理处赔偿五十万元,这个肯定没有依据。管理处没有答应,于是他们就把岑小牛的遗体抬到管理处,又喊又闹,引来好多好奇的游人围观,交通也给中断了。丁红伟义愤填膺地说:“今天风景区的人特别地多,还有老外,我已安排交警中队组织车辆绕道去宾馆和景区,但老这么堵着,影响太坏呀。我们做了近一个小时的工作,就是一个死理,五十万,不给没门。我想,你最好别露面,我已调集两百名民兵在林子里待命,再不听招呼,我就准备采取措施了。”

“我们再去试试,尽量做工作让他们离开。”田雨来对丁红伟说。

丁红伟很清楚,上面对处理群体性事件十分慎重。田雨来是第一责任人,出了苗头不及时处理,酿成大的事端,要负责;但处理出了问题,比如伤了人死了人,也难逃其咎。唯一一条路就是处置得没有影响,不伤人死人,不再会酿成不好的后果,这个既要讲水平更要看运气。他对田雨来说:“你回避吧,我马上喊话,再不奏效我就强行清场,一切后果由我负责。”他认为田雨来是有前途的人,他必须保护他。

“你这是说什么话?”田雨来理解丁红伟的用心,但这个时候要他逃避矛盾怎么可能?

“真要出了什么后果,你一个人负责得了吗?”他大步向围观的人堆走去。

丁红伟急忙招呼两名警察紧跟在他的身后。

田雨来挤进院子,围观的人有的认识他,骚动更大。有人带头大声嚷嚷,喊风景管理处要赔偿死者的生命,但喊声稀稀拉拉。正如田雨来意料,直接涉及利益关系的是极少数人。

岑小牛的遗体躺在一张门板上,上面盖了一张白布,几个中年男女围着尸体正在哭泣。

安丽和管理处的干部,还有几个着装整齐的干警,成一排站着,挡在管理处的大门前。他们声音嘶哑,正在耐心地劝阻情绪激动的死者家属。

田雨来径直走上台阶,安丽看到他,眼里闪出光亮,移了一下脚步,让他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他提高音量大声说:“父老乡亲们,我是宰相镇的党委书记田雨来,大家听我说几句好吗?”他声音很大,嘈嘈杂杂的声浪像退潮一样,渐渐平静下来。

“岑小牛不幸溺水,我和乡亲们一样很遗憾,也很悲伤,但当务之急是让孩子入土为安,余下的问题我们可以协商解决。大家这样围住政府机构,阻碍了交通,影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既违反了国家法律,又解决不了问题。听我一句,先把岑小牛的遗体抬走,围观者散开让人车通行。然后家属选几个代表同我们商谈,问题总会解决的。”

“不行。”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中年男人愤懑地说:“马上数五十万来,我们就抬走人,否则,我们就在这里不动。”

他一出头,人群里就响起一阵附和声。中年男人似乎很得意,挑衅似的看着田雨来。

安丽对中年男人说:“这位大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得按法规来处理问题,张口就是五十万,要有依据嘛。”

中年男人仔细打量安丽:“那你们还活人来。”

安丽忍无可忍地:“你别耍横,有理说理,这样不讲理地闹下去,是要负后果的。”

中年男人乜着眼:“不拿五十万,拿三十万也行,剩下的钱你替我老哥生一个,怎么样?哈哈哈。”他淫邪的笑声引来一阵哄笑。

安丽紧咬嘴唇,满脸涨红。丁红伟握紧拳头就要冲下台阶去,田雨来死劲拉住他的胳膊。他问:“这人是岑小牛的父亲吗?”

“不是。”丁红伟说,“只是岑小牛沾点亲的远房表叔,著名的混混,一有热闹就凑。”

田雨来正要说话。突然一个女人冲到中年男人面前拉住他的衣服:“来呀,你有本事,老娘就给你生,你赶快脱裤子呀。”

她死劲地扯住中年男人,吓得刚才还颇为得意的中年男人连连后退。女人的举动让围观的人都惊呆了,谁都不敢发出声音。

田雨来一看,大吃了一惊,这个女人居然是吴姐,平素一个柔弱的女人,这会儿换了个人似的。

吴姐不依不饶地大骂:“你狗东西,人家死了人,悲痛还来不及,你却在这里耍流氓,你要脸吗?你别以为今天纳旺村人多,就可以欺负人,欺负政府,我告诉你,纳录村的吴家你是知道的,解放前就杀过国民党,我马上叫人去,要赌人多咱们赌,看谁怕谁。”

半路杀出程咬金,吴姐的一哭一闹,却还真的有效果,围观的人群里议论纷纷,穿白衬衣的中年男人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围在岑小牛遗体前的人也走了好些个,安丽赶紧走下台阶去扶住吴姐。

田雨来走到岑小牛的遗体旁边,对坐在那儿哭泣的岑小牛的母亲说:“大姐,听我说几句吧。”

岑小牛的母亲疑惑地看了田雨来一眼,点了点头。

“我们先拿出五万块钱把孩子安葬了,剩下的事我们再商量,好吗?“

岑小牛的母亲抬头四处环顾,意在征求其他人的意见。刚才闹得很凶的那些人都不在了,剩下的几个也没说话。

“孩子的父亲呢?”

吴姐代答道:“去南方打工去了,去了好几年呢,现在不知在哪。”

安丽走过去扶住她:“大姐,你拿主意吧!相信政府一定会公平公正地处理好这件事,再这样闹下去,是要以违法论处的,那时事情就严重了。”

吴姐也在旁边说:“韦姐,不要听那些人的挑唆,人死了不能复生,听政府的吧,把小牛的后事先处理了。”原来岑小牛的母亲和吴姐是一对村邻姐妹。

在他们和岑小牛的母亲说话的时候,丁红伟趁机组织人员劝说围观的路人,在高音喇叭的震慑下,公路渐渐疏通,现场只剩下百多人了。

岑小牛的母亲看到这个情景,又看吴姐,吴姐点了点头,她望着田雨来也点了点头。

田雨来看到时机成熟,命令丁红伟叫人把岑小牛的尸体赶快抬上车。紧接着他转身站回台阶,声音洪亮地说:“现在,我宣布,岑小牛的母亲已经和政府达成协议,请所有围观者迅速离开现场,让车辆行人通行。”

田雨来刚说完,待命的民兵在警察的带领下,从树林里威风凛凛地奔跑过来。瞬间像退潮一样,在现场的百多人瞬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丁红伟指挥队伍迅速清理丢在路上的矿泉水瓶等垃圾,不到二十分钟,管理处门前的公路豁然开朗,堵塞的车一辆一辆有序地开了过去。

现场处理完毕,田雨来拖着疲惫的双腿走上台阶席地而坐,他点燃一支烟,交代丁红伟留下几个干部在这里处理善后事宜,其余参加清场的民兵马上赶去李家坪参加抗涝抢险。

(三)

烟刚抽完,县委的政法委李副书记闻讯赶到,田雨来挣扎着站起又陪他去做岑小牛母亲的思想工作。在吴姐的帮助下,岑小牛的母亲才答应了十五万元的赔付标准。吴姐搀扶着岑小牛的母亲和运送岑小牛遗体的车走后,田雨来才感觉到身子轻飘飘的,小腹左侧在隐隐地作痛。坚持送走李副书记,他和安丽回到镇办公室,小腹痛得站不直身子,他赶紧靠在沙发上。

天已经发黑,安丽问他吃什么,他摇摇头,没有一点胃口。一会儿小腹处的疼痛,成放射状地一点一点扩散,他痛得蹙着眉头。安丽见状,焦急地叫人赶紧去买止痛药。

吃了两颗散利通,喝了一大缸热白开,田雨来头上冒出了汗水,感觉疼痛轻松了一些。他挣扎着起来,要开车去李家坪,他实在放心不下那儿的排涝进度。

安丽柳眉竖起,无论如何不让他去。他涨红着脸向安丽解释,安丽就是不妥协。疼痛一会儿舒缓一会儿剧烈,他心里开始紧张,身上的这种疼痛从来没有过。他想给文殊打个电话咨询一下,转念一想又没有打。正在这个时候,安丽拿着手机递给他:“丁红伟打你电话说没人接。”

田雨来本能地去兜里摸手机,才发现兜里是空的,他想手机可能是放在车上了。

“丁红伟有事吗?”他边问边接过安丽的手机。

“喂,红伟,是我。”田雨来一向遇事很冷静,可能是身体状况的缘故,中气不足声音有点发抖。

“是我,雨来书记。长箐砂石厂在半个小时前放炮炸石,碰上雷击,人没撤完就炸开了,当场死亡三人,受伤九人正在电站医院抢救,我在赶去的路上。”

“给县里报告了吗?”田雨来追问。

“已经报了,县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出发了。”

“要给电站医院打招呼,无论如何都要确保受伤的九人不能再有死亡,我马上赶过来。”田雨来放下电话,恳切地对安丽说:“你守家,有什么事情好协调处理,叫小李和我去长箐。”

“不行。”安丽斩钉截铁地说:“你正犯病呢,我联系医院了,他们马上来接你去检查。我去长箐,相信我会处理好善后事宜的。”

田雨来下意识地揉了一下左肚腹,很奇怪,刚才一阵一阵的剧烈疼痛竟然消失了。

“没事了,真的,听我的没错。”他不容安丽再多说,翻身起来奔下楼,钻进老普桑,动作一气呵成,根本不像生病的样子。他正要发动车子,只听得车门嘭地一声响,安丽已经进车坐在副驾驶上。他苦笑一声再没说话,松开刹车就向长箐驶去。

他们赶到事故现场时,砂厂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厂区门前和厂里面到处都是人。县领导和县医院的救护车还没赶到,砂厂门前停的许多车,大都是电站建设工地赶来的救援车辆。

丁红伟在厂门口接到田雨来,老陆哥哭丧着脸跟在丁红伟身后,他满脸羞愧地说:“对不起田书记,给你添乱了。”说着嗓子就发哽。田雨来握了一下他的手,没有说话,只顾跟着丁红伟向砂石厂区走去。

电站指挥部的领导几乎都在现场,正在指挥工人搬运被炸散得到处都是的石块。一看情形田雨来就明白,又是炸药填放过量。他心情沉重地向几个指挥长一一致谢。

砂厂的平地上,三个被炸死的移民工人被白布覆盖着躺在竹席上,灯光下,白布十分醒目刺眼。上午在风景管理处看到的岑小牛就是眼前的这个情景,一天之内两起事故,田雨来感觉到身子在发冷。

“已经完全确证了吗?遇难的就只有三个人?有没有人还可能埋在砂石里?”他问丁红伟。

“已经反复核实过,填装完炸药后,工人全部撤离现场,因为使用的是电子雷管,正在接线时,突然发生雷击,接线员手抖了一下,意外地对接上了,就提前发生爆炸。除了三个爆破工当场遇难外,由于炮眼填放的炸药过量,炸药的石块飞到了工人避险的安全区,其余九个伤者都是在撤离中被飞石击中的。”丁红伟向田雨来叙说详情。

“我们先听到一阵巨大的爆炸声,跟着就听到一片哭声,心想糟糕,移民砂厂出事了。大伙赶过来时,现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们一边组织抢救,一边报告。经过反复检查,确实只有三人死亡,九人受伤。”隔壁电站砂石厂的厂长补充说。

田雨来蹲下去,察看白布覆盖的三具尸体,他问丁红伟:“死者都是哪里人?”

“死伤者全是长箐村的移民。今天凑巧,长箐村的妇女孩子都乘船去下游的寨子吃月米酒,我们已经打发人去接她们去了,要不这里早吵开了锅。”

田雨来惦记着伤者的情况,他辞别电站指挥部帮忙的工人和领导,带着安丽和丁红伟又向电站医院奔去。

电站医院建在离砂厂五公里左右的半山腰上,汽车爬了十来分钟的盘山公路到了医院楼门前,医院就在一幢楼里营业。他们到时,门口围了许多人,大都是长箐村的移民和维稳小组的成员。看到田雨来一行下车,他们赶紧闪开让出一条进门的通道。

他们进了病房,把九位伤员都仔细看了一遍,挨个地向医院询问伤情。医生告诉他们,伤者都是皮外伤,从目前看没有生命危险,只有一人伤到头部还需要观察。知道伤员的大体情况,田雨来方才松了一口气,这个安全事故控制在三人死亡,责任就要轻得多,处理权限在市里,不会涉及更多的人。

田雨来他们从病房出来,有人挤过来报告,分管安全的贺副县长和县医院的专家已经到了长箐,正在砂厂看望遇难者,跟着就要赶来医院,贺副县长传话请等着他。

听到贺副县长跟着赶来医院,他们就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坐着等候。

一坐下来田雨来就感觉到疲乏,他伸手去兜里摸烟,烟盒空了。丁红伟赶紧从衣兜里摸出来一盒黄果树抽出一支点燃递给他。田雨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糟糕的是这一吸让消失了好一会的疼痛突然涌了出来,他赶紧伸手去按腹部,疼痛缓了一些。手一松疼痛又袭来,一阵紧似一阵,比先前还严重。他咬紧牙关,坚持着不让安丽和丁红伟看到他痛苦的样子。

人的忍耐力毕竟有限,只坚持了一会儿,他就呼吸急促满头冒汗。他从长椅上站起来,然后又蹲在地上。

安丽看到他的异常举动,马上反应是他的病又犯了,她一边蹲下去关切地问他,一边叫丁红伟喊人扶他进医院。

人们慌成一团,七手八脚地把田雨来扶上临时病床。这里说是医院,其实就是一个大一点的诊所,除了外科的设备和药品齐一点,医务人员大都是一些处理皮外伤的护士,重一点的伤病员平时都是往县医院送。

医院的院长闻讯过来,伸手反复摸了田雨来腹部的痛处,十分肯定地说:书记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必须尽快送县医院做手术。

说话的时候,贺副县长和县医院的专家赶了进来,全都围在田雨来的身边。田雨来挣扎着打招呼,要他们去看事故炸伤的伤员。贺副县长制止他别说话,同来的县医院的专家检查了田雨来的病情,结论和电站医院院长的一致,他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必须尽快做手术。

县医院的大夫对安丽说:“田书记疲劳过度,身体状况不很好,我们给他打一支杜冷丁镇痛,马上送县医院。”

安丽点了点头,她的心里很难受。

满头是汗的田雨来用手制止,有气无力地说杜冷丁会上瘾,打点别的吧!医院大夫笑了一笑,没采纳他的建议。

打完针不一会儿,疼痛逐渐得到缓解,躺在救护车上,田雨来很快平静下来了。他实在太累,太疲倦,救护车跑了一个多小时,人们用担架抬他进医院时,才发现他已经深度入睡。

躺在手术台上,田雨来清醒过来,他再三央求医院院长和赶来看望他的几位县领导,他要保守治疗,黄金周还没完呢,一动手术,十天半月才能出院,要急死人的。

医院院长严肃地说:“田书记,你别孩子气了,拖下去肠子要穿孔的,会要命!”他一边批评田雨来,一边吩咐做好手术准备。

一针麻药打下去,很快田雨来就人事不知。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病床上,好多张熟悉的脸正在看他,一个声音说:“醒来了,醒来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伸手一摸,左腹被绷带紧紧地缠着,他方才明白昨晚已经做了阑尾手术。他故作轻松地对屋子里的人说:“这下我享福了,躺在床上,请求转告杜青山,无论下多大力气都得把李家坪烤烟基地的恢复工作做好。

他安排工作时安丽没在屋里,刚才他看到她的脸很憔悴,一定是昨天晚上也没有睡好。他想叫人去找安丽进来,想了又没叫,他想安丽一会儿肯定要进病房的。

安丽此时正在医院的院子里打电话,她在打章书记的电话,着急死人了,通了没人接。

在医院办公室里,市县有关部门组成的事故调查组的三位同志正坐在那儿。他们在等田雨来醒来后向他调查取证,长箐移民砂厂出了安全事故,有人举报,砂石厂操作一直不规范,电站指挥部多次建议砂石厂停工整顿,但田雨来一直顶着,昨天还专程下去给电站施加压力,非要砂石厂恢复生产不可。有人怀疑田雨来和砂厂有利益关系。

这简直是诬陷,安丽愤慨至极。虽然只同田雨来相处半年,但这半年已让她完全了解这个男人,她从心底里敬佩这个男人,倾慕这个男人。她打死也不会相信,田雨来呕心沥血地要建移民砂石厂会有图谋在里面。安丽几乎是哀求调查组能否缓一缓再说,田书记才醒身体很虚弱。调查组的同志答应她的要求,至多到中午他们必须笔录取证。安丽感激地点了点头,令她十分悲哀的是,苏醒过来的田雨来并不知道马上要接受调查组的调查,他还在惦记砂石厂和李家坪遭受涝灾的烤烟基地。

终于,章书记的电话接通了,安丽刚喊了一声章书记,声音哽咽就说不出话。电话那边章书记在喊:“小安吗,什么事?我是章文海。”听到章书记在喊她,她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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