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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火器(短篇小说)

2012-04-29徐岩

广州文艺 2012年8期
关键词:老耿

徐岩吉林九台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7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天涯》等报刊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并译介至法国和日本,著作有《临界有雪》、《染指桃花》、《胡布图河》等多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文学院合同制作家,现供职于黑龙江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

1

还是下午六点钟的样子,警察耿志勇把手枪关了保险,顺手塞到枕头底下,在李金兰家卧房的大床上侧了身子吸烟。烟是大前门牌子的,味道很柔和,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是主卧的卫生间,里面传出哗哗的冲水声,客厅里开了灯,很小的一盏吸顶灯,橘黄的光线正一点点地被渐浓的夜色吞噬。耿志勇歪斜了一下头,很容易便能看到卫生间的那扇玻璃门,和李金兰在里面沐浴的身影,从去年冬天开始,自己跟这个女人偶然相识之后,已经大半年的时间,两个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俨然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

李金兰的美貌是耿志勇远在乡下的老婆所不能比的。白皙细腻光滑的皮肤加上一头油黑如瀑布似的头发很得耿志勇的宠爱。

两人的相识很简单,那是去年腊月的一天。耿志勇带一个派出所的民警到位于城市中心的一个广场值勤,民警们围住了广场树阴下的一群外地人,有轻微的争吵。耿志勇过去一了解才知道是一些来省城上访的老年人,他们要穿过扯起警戒线的几位民警去附近的省委大院找领导。耿志勇说都别吵,让你们领头的站出来跟我说明情况,看能不能帮你们想办法见上信访办的同志。从人群里站出来的竟然就是一身靓女打扮的李金兰,伶牙利齿地跟他说自己就是这伙人负责的,他们来自黑龙江一个偏远的煤矿城市双鸭山。他们是来找领导告所在单位的头头脑脑的。耿志勇说告他们什么?李金兰说压咱们工资不说,还买高级小轿车坐屁股底下。旁边一个中年妇女跟着附和说:还包养漂亮女人。其他人则跟着笑,当时笑声极其爽朗,一直持续了很久,以至于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还萦绕在他的心里。由纯朴的笑变成苦笑。使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为那些老年人的丝丝苦笑而憋闷。一次跟一个同事喝酒醉后他曾掏枪大骂某些社会上传言的贪官污吏该枪毖几个来回都不为过。

那天李金兰说完之后,从手里拎着的一只提包里掏出几件叠得皱巴巴的工作服,湖蓝色的帆布造,上面的一件竟然染有暗红色的血迹,虽不是瞧得很清楚,却也依稀可见。李金兰指给警察们看并说,是她丈夫和几个工友的,衣服在,可人这会仍旧埋在井下呢。说着话李金兰的鼻子跟着抽动起来,泪水盈在眼角。闹得耿志勇也鼻子酸酸的,他赶紧跟她说你们稍等会儿,他马上安排人去找政府信访办的人联系,争取解决问题。最终却没有办妥当,原因是信访办的人都不在,理由是三个办事人员都参加某某的婚礼去了,没留值班人员,听了耿志勇的解释后,李金兰脸上的苦笑没了,在一瞬间就消失了,旁边的一个老人说:“扯蛋吧。”

耿志勇也跟着苦笑了一下说:“扯蛋,身为政府办事人员参加婚礼也不分个时候,简直是不像话。”说完话后,耿志勇习惯性地摸了下挂在腰上的手枪。然后他掏出一百元钱,吩咐派出所带队的一个副所长去给这些来上访的老人们去买点吃食,都中午一点多钟了,老人们肯定饿坏了,他叮嘱那个副所长一定要买几瓶水,买点面包之类软点的食品,老人们的牙口肯定不好。吃的东西买回来后,李金兰拽着耿志勇的衣服袖子埋怨他,敷衍他们,挡着不让见政府官员,并说了狠话,说你们这些警察是专为当官的办事的,根本不会管老百姓的事情,穿着这身皮就是警察,脱了则是听话的狗。李金兰的话把耿志勇惹急了,一脚踢飞了摆在身边地上的几瓶矿泉水,说没想到啊你这个脸蛋漂亮的女人嘴却脏得很,你真是冤枉咱人民警察。站在耿志勇身边的那个派出所的副所长指着他说这是咱们市公安局的耿队长,刚刚给大叔们买吃的那些钱还是耿队长自己掏的腰包呢,你咋能这么说他呢,真是好心当驴肝肺。副所长的话把李金兰惹急了,立马瞪圆了眼睛说瞧瞧骂人了不是?说你们是当官的狗腿子没说错吧,这会儿就露出了真面目,市公安局的又咋了,俺弟弟也在那工作过呢,谁稀罕你呀。耿志勇忙说两句好话给李金兰陪不是,并问她弟弟叫啥名?李金兰说叫李志钢,也是副队长呢。耿志勇听后马上让那个副所长带上两个人领老人们再去找找信访办的人,用警车拉他们去,一定想办法找到,晚上再带他们去中山路的李家包子铺吃顿肉包子,费用拿市局报销每个人五块钱,不能超标准。待警车拉上老人们走后副所长问耿志勇干吗管他们的闲事,那女人就是个臭无赖,刚刚还骂人呢。耿志勇却说你知道那女人是谁吗?副所长手摸着脑袋一头雾水地摇头。耿志勇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没听她说是李志钢的姐吗?李志钢可是咱全市警察的兄弟呀哥们。副所长终于想起来了,老耿说的李志钢是半年前为抓歹徒保护战友牺牲的一个刑警队长,响当当的汉子。副所长听后撒腿朝警车追去,说他也帮着找人,必须得去。警察和上访老人们走后,李金兰冲耿志勇鞠了一躬后赔礼道歉说,她冤枉好人了,正式地赔礼道歉,末了还塞给耿志勇一张名片说,希望能经常联系,她很乐意结识一个好警察。结果事后没几天,李金兰真在一个晚上给耿志勇打了电话约他吃饭。那是一个初春的晚上。耿志勇赶到一家叫“猫搜鱼”的酒馆,李金兰要了很丰盛的菜和酒,喝至天更黑些时,李金兰问耿志勇知道为什么请他喝酒吗?耿志勇说不知道,但他猜想一定是个特别的日子。李金兰红着眼圈说是清明节呀。耿志勇端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把刚呷进嘴里的一小口酒吐出来,他说这也是值得喝酒的节日呀妹子?李金兰说当然了,诗人老杜不是有诗说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见耿志勇不搭腔,李金兰接着说她刚去了五公里外的殡仪馆,去给弟弟扫了墓。李金兰说完话眼眶里竟涌满了晶莹的泪水,耿志勇恍然大悟,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日历果然是4月5日。他端起酒杯跟李金兰碰了一下然后率先一饮而尽。李金兰也喝光杯中的酒,拿手紧紧地抓住了耿志勇的大手,两人的眼圈都红了便接着倒酒接着碰杯,一直喝到窗外星光万点。两人要各自打车分开时,李金兰抓紧耿志勇的手说,还有事求你呢,白请你吃饭呀,耿志勇听后哈哈笑着说,原来妹子你是无利不起早啊,果真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说吧,啥事情,咱给你办,不是又要带你那帮老头老太太见信访办的领导吧?李金兰脸上露出灿烂的笑说,这回倒是痛快。莫不是太阳要从西边出来。耿志勇顽皮地一笑说,这不是吃人家的嘴短吗办啥事快点说,咱晚上还值夜班呢。结果是李金兰提出来让耿志勇帮忙去市遣送站为她捞人。不但捞人,还得管饭管买火车票送走,从下午一直折腾到深夜,把耿志勇累得直骂娘。半夜时分,耿志勇被李金兰硬扯到花园街上的一个烧烤摊又整了几瓶啤酒,算是谢他。耿志勇说拜托美女好不好,以后像这样的烂眼子事别找我行不行?李金兰说咋了?耿志勇说你没看见人家遣送站的同志都拿什么眼神看咱俩,李金兰笑嘻嘻地跟他贫嘴说,啥眼神?夸你的眼神呗,耿志勇说夸咱啥?李金兰说夸你人民警察为人民,肯为普通老百姓办实事的警察就是好人,值得人们爱戴和尊重。

天更晚些时下起了雨,很急的暴雨,只几秒钟便把马路下成了河,耿志勇打开自带的折叠雨衣穿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李金兰则突然掀起雨衣,钻到里面去,小鸟般依偎到耿的身上,一只湿漉漉的手还强行地伸到耿的衬衣里,抚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耿志勇说快松开,别闹,男女授受不亲的。李金兰则借着酒劲更加放肆,她竟然把手沿着耿志勇的前胸越过小腹,朝他裆下的物件滑去,吓得耿志勇一激灵扯出了她的手。随后李金兰跟着耿志勇回了家,进屋后两人便一块冲了热水澡,在浴缸里裸着身子的李金兰动情地抱住耿志勇,脸色红润地喃喃自语,说哥你要了我吧,看在李志钢的面上。耿志勇最终没能抵挡得住李金兰光滑的酮体,将她摁在浴缸沿上强有力地做了那件事,闹得李金兰大喊大叫了很长一段时间。事后,耿志勇问她干吗那么大呼小叫的?李金兰红着脸不吭声之后不久两人又一次在一起时,李金兰才对他说了实话:“舒服呗。”耿志勇说你是为感恩献身吗?李金兰说为答谢你嘛总麻烦你摆事。

2

之后李金兰就在耿志勇家里住了下来,白日里帮他洗洗衣服煮饭烧菜,晚上两人则不厌其烦地重复性事,俨然一对真夫妻。

春天过去后的一天,李金兰一大清早出去领回来五个人,三男两女,都是乡下人打扮,手里拎着缝了补丁的帆布提包,见了耿志勇都憨厚地笑,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李金兰把那五个人介绍给耿志勇说是她乡下老家的亲戚,来城里准备找工作的,说过这番话后又趴耿志勇的耳根小声问他暂时在家里住几天行不?李金兰问话的当口手在私下里捏住了他的裆下物件,暗示了一回。当时耿志勇跟李金兰两人正站在厨房里说话,耿志勇便红了脸点了头说那只有他去局里睡值班室了。李金兰喜出望外地旋即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算是表达了谢意。

之后的一个月左右时间里李金兰的那几个乡下亲戚便天天窝在家里足不出户,有两个岁数大点的生了病也死活不出去看医生,就猫在家里念些让耿志勇听不懂的所谓咒语,其中的一位老太太最终抗不住病痛的折磨,曾两度昏迷,终究还是由耿志勇打电话叫了120救护车。事后耿志勇埋怨李金兰人心不是肉长的,对她的亲戚太过冷漠无情,都病重了还见死不救。说李金兰变质了,进城呆些天学会了享受,没有亲情了。弄得李金兰也哭笑不得,只好暗自摇头苦笑,像有难言之隐似的。

六月的雨季来过不久,城市大街小巷的树都绿了,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在耿志勇的记忆中,他当警察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他干过刑警也干过交通警察,工作辛苦不说,就是熬心血,在单位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多许多,根本照顾不上老婆孩子,自己的老婆就是因为他的这份工作才跟他分手,随她的高中同学去了国外。雨水稍小些时,耿志勇跟李金兰去了趟乡下,给李金兰的母亲家里修房子。李金兰是在一天晚上跟耿志勇做爱时和他商量给母亲修房子的。李金兰枕着耿志勇的臂弯千娇百媚地说起她母亲的那两间草房因年久失修早就漏雨了,这连绵的雨季一时半会又停不下来,李金兰边念叨边叹气,为的是引起耿志勇的重视。傍晚雨停后耿志勇带李金兰去了街上,耿志勇拿存折去储蓄所取了几万块钱,又转车去火车站买了两张去李金兰家里的火车票,说第二天就走,回去找人给李金兰的娘修房子。他还顺便去邮局往一个叫翠峦的地方汇了笔钱。回家的路上,李金兰问耿志勇钱是汇给谁,怎么乡下也有亲戚呀?耿志勇没告诉钱汇给了谁,其实只有他心里明白,是自己认养的两个乡下失学儿童,该给他们交学费了。雨季一过,夏天也就过去了,那新学期就要开始了。耿志勇打单位开展救助失学儿童1+1活动以来他倾注了全部的爱心,把自己的部分积蓄几乎全搭进去了,但是他没有后悔,他觉得做得值,孩子是祖国的未来,一家一个孩子都有上学读书的权利。

李金兰很感动,执意地去老耿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了活鱼和肉馅回家给老耿包了顿饺子,还陪老耿喝了杯酒。晚上睡下后,李金兰动情地跟老耿说如果不嫌弃她是个乡下女人,她愿意嫁给他,伺侯他一辈子,男人总不能独自支撑个家过日子,总得有个女人在身边才行。两人就搂抱着相互憧憬了一会未来的小日子。两人都挺兴奋,抱在一起做了很久,直到李金兰满意为止。其间耿志勇笑李金兰性欲强,羞得李金兰拿手直捶打耿志勇的后背,还用指甲把老耿的后背抠出了两个血泡,疼得老耿直叫唤,便报复似的再次翻身骑住李金兰光滑的身体,发了疯般地撞击她。两人歇下来时,李金兰跟老耿说当警察危险,你遇见过吗?老耿让她看自己右肩处的一处疤痕,说是七年前带人到河南某地一个小村子解救被拐卖的妇女时被犯罪分子用铁锹砍的。那块伤疤离脖子只有几厘米远,老耿说要是那家伙手里的锹稍微偏一点,准把脖子边的动脉血管砍断,那就有生命危险了,可以说他经历了那次危险也算是死过一回了。说得李金兰立马掉了眼泪。

在李金兰老家闲下给她母亲修房子时,村治保主任敬他酒时贴他耳根说了几句话,把老耿说愣了神。晚上耿志勇跟李金兰借住在邻居老孙家,李金兰问他村治保主任是不是说她啥坏话了?耿志勇笑而不答,李金兰说就是说她坏话也别信,那老家伙跟她有仇,有一回秋收的时候没收了她跟堂弟捡的玉米,被李金兰给当众骂了个狗血喷头。

3

回城里的长途汽车上,耿志勇问靠在他肩头酣睡的李金兰她那几个乡下亲戚啥时走?李金兰不太高兴地说:“烦了是不是?快了,等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了,不会拖累你时间太长的。”耿志勇望着车窗外的景色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

汽车下高速拐进城区时,耿志勇觉得李金兰好像是生气了,就转过话锋说:“其实也不是烦你那些亲戚,只是想等他们走了好着手准备咱俩结婚的事,早点把你娶到城里来过日子。”耿志勇的话把李金兰的心说热了,她又破涕为笑,提议下了车去吃城西如一坊的火锅,正好雨后天凉喝点热汤驱驱寒气。耿志勇说叫上他的同事小姜,昨天打电话说刚好患了风寒。晚上饭后回到家里李金兰把一本农村信用社的存折塞给耿志勇说里面有五万块钱,是她全部的积蓄,拿上用来办婚事吧。她啥也不要,就给她添一台全自动的洗衣机就行。

晚上两人没去吃火锅,原因是耿志勇的同事小姜死了,两天前抓一个持刀歹徒受重伤没抢救过来。耿志勇买鲜花和酒去了小姜的墓地,他坐在小姜的墓碑前连着抽了几根烟,再把买的一瓶好酒启开盖子倒进坟前的泥土里,然后眼泪汪汪地说:“兄弟先睡着,哥用不了多久便回来陪你。”

回家后李金兰梅埋怨他说话嘴太臭,不该在坟地里说丧气的话。耿志勇一边独自闷头喝酒,一边说咋能迷信呢,当警察的得随时面对生死。李金兰忙拿手捂了老耿的嘴说,不让你死,你还得给我灭火呢。李金兰的话把耿志勇逗乐了,说你个乡村医生,咋就这么骚性呢?李金兰红着脸说还不是让你教唆的,说白了你们警察就是有执照的职业流氓,瞧你干那事时那一副嘴脸。李金兰的话把耿志勇说得几乎是捧腹大笑,在她屁股上摸一把就去阳台抽烟了。

两人从乡下回来不久,李金兰的那几个亲戚便收拾东西搬走了,说是找到活了,直接住到工棚里去。房子里剩下老耿和李金兰两人,倒显得冷清起来,李金兰便闷头收拾屋子,擦完玻璃后拖地,一遍又一遍地拖,把客厅的瓷砖拖得锃亮,都能照见人影。

两人上床后李金兰便显得无精打采的,两人做过一次后,耿志勇扳过她的身体想来第二回,被李金兰坚决地推开了,她说太累了,早点睡吧。耿志勇却不依不饶,强行压在她身上动作起来,弄得李金兰极其不高兴,拼命地挣脱出来坐起身来吸烟。老耿说晚上去超市买点猪排骨和水果去看看你的乡下亲戚吧,搬到城郊住得习惯不顺便问问他们的生活费还够不?你三婶子的咳嗽病好利索没有?

天擦黑后,老耿和李金兰两人去了城郊她亲戚的租房处,推门进去时赶上一屋子的人在聚会,除李金兰那几个亲戚外,其他人都很陌生。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做沉思状,表情凝重,他们不论男女都吸纸烟,弄得屋子里空气糟糟,浓烟滚滚的,很是呛人。见老耿和李金兰来,一些人便散了,散到院子里,三一堆两一伙的聊天。两人出院门往回走时,老耿问李金兰咋那么多生面孔的人呢?李金兰解释说可能是她三婶六舅做工建筑工地的人吧,兴许是商讨包工头扣发他们工资的事情。老耿说别是要聚众闹事吧?李金兰说不会,都是乡下来的农民,一个个老实巴交的,能闹啥事你就别职业病了,当警察的就是愿意管闲事。

半年后的一天,警察老耿牵着女人李金兰的手去建政街街道办事处办理登记结婚手续后,刚回到家里就发现家里乱得不成了样子,为结婚新购置的大衣柜和梳妆镜被砸得稀烂,玻璃碎片溅了一地,家里像是来了盗贼,尤其是老耿和李金兰两人去照相馆拍的结婚照也被拿刀割成了碎块,扯落在地,踩上了泥浆。老耿蹲在阳台闷闷不乐吸烟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他手机响了,是前妻打来的,告诉他好好过金屋藏娇的小日子,她还会来骚扰他们的,就等着好戏看吧。老耿噌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冲着手机的听筒大声吼道:“赵冬梅,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你个人面兽心的女人,两年前为了荣华富贵跟野汉子私奔,连丈夫和孩子都不顾,如今我刚要安个家你又跑回来捣乱,你岂不是蛇蝎心肠?你闹吧。老子等着你,我要是怕了你就不当警察,小心惹急了老子一枪崩了你他妈的臭婊子。”

老耿喊完话就将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手机碎裂后的机壳落到地上又弹起来擦着李金兰的耳朵飞到对面的墙壁上,迸成零星的小碎块。李金兰的手背也划出了血痕。

老耿弯下腰身用创可贴给李金兰包扎手背的时候,李金兰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哭起来。老耿说没事,没有人敢伤害你,从今往后,这几间屋子就是你的家。老耿说完一番话以后,自己也哭了。

晚上,两人一块收拾好家里的被砸现场后躺到床上时,老耿去警服口袋里找来一张病历通知单给李金兰看,老耿竟然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李金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赶紧去柜子里找出存折,塞到老耿的枕头底下,斩钉截铁地说,明天就去北京看病,说着话的当口便去收拾东西了。

老耿看了一下存折,里面有十万元钱,他的鼻子一酸,心难受了一下。

九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晚上,耿志勇在城北中山路的一家韩国餐馆给李金兰打电话,让她赶紧过来吃饭,李金兰简单打扮了一下就打出租车赶到了酒馆。月光从玻璃窗泻进酒馆照在红柚木餐桌上,耿志勇穿着一套崭新的警察制服坐在桌前等李金兰到来,让李金兰吃惊的是,除老耿外,还有两个十一二岁的乡下孩子也围坐在餐桌旁。耿志勇要了炭烧牛肉、烤鳗鱼和红烧牛尾等正宗的韩国菜,还有几份石锅拌饭和果汁,耿志勇给孩子们倒了果汁,给李金兰和自己的杯子倒了红酒。不等李金兰开口,耿志勇举杯提酒,说是庆贺咱们家两件喜事,一是金兰的生日,二是他升职。耿志勇的话说得李金兰一头雾水,说自己的生日倒对,可升职怎么回事?你升什么职?快点说说。耿志勇笑呵呵地说两个孩子是他几年前收养的孤儿,并说自己马上就要到城郊的一个派出所当所长了,晚上就走,所以才把两个孩子叫回来一家人吃顿饭。说完耿志勇喊两个孩子起身给李金兰鞠躬认亲,说从今往后你们的生活就由你李阿姨来管了,她也是你们的母亲。一家人举杯共饮,老耿看见李金兰和两个孩子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他的心也颤颤的。

把耿志勇送到小区院外的公交车站点时,两人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老耿把李金兰扯到马路边上的梧桐树阴下,附她耳根处说了几句话,弄得她摇了摇头,老耿便用力地抱住了她,又重新说了句什么,李金兰好半天才咬着嘴唇点了下头。

4

夜色完全平坦地落下来时,耿志勇从家里出来到单位去了一次,直到见到主管治安的副局长老袁后才又往家里走,路过道里区一家消防器材商店时他迅速地走进去,五分钟后又夹着个军用背囊走出来,快速地融进夜色里。

今晚的月亮很别致,不大也不小,月盘悬起在中天上像一个木轮,真是月光如洗,耿志勇走在路上连影子都没有。他背着军用背囊沿马路不紧不慢地走,穿过农机厂的宿舍区和海关家属房那排红砖房,再走大直街和先锋路,在先锋路小学的围墙处他发现了一伙打群架的孩子,耿志勇亮出身份把那群孩子赶散后,掏出手机给单位挂了个电话,让同事大刘替他把下月的工资领出来,全部寄到乡下他表妹处,给他那两个孩子交学费。

耿志勇腕上的手表指向七点一刻的时候,终于走到了市中心的街心花园,他停下脚步掏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坐在路牙子上歇息。两根烟吸剩烟屁股时,夜色把街心花园平坦地罩住了,耿志勇的身边多了几个散步的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牵着一个小男孩,幸福的微笑漾在一家三口人的脸上,红色的晚霞把男孩的脸沐浴成了金黄色,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过去,像一枚熟透的苹果,鲜艳欲滴。耿志勇差一点就被这沉静的幸福而感动。一瞬间他似乎就想起了家乡的老母亲,坐在夕阳喷涌的院落里拿一把土木梳梳头,母亲的头发银丝如缕,时不时地还沾着几根干草叶。想起了李金兰鱼一样的身体,整夜地游弋在她那张舒坦的大床上,花一般对他灿烂地开放。想起警察兄弟李志钢墓地上正绽蕊的达子香花,随风而舞蹈出来的一派宁静。

耿志勇点燃第三根烟时,天边的夕阳淡了些。一阵雷声滚过之后,天光暗了下来,耿志勇感觉到身边吹过的风也是湿润的,他抬起头来,发现有不少的人影在眼前晃动,细看才知是一群做运动操的人,耿志勇再次地逡巡一遍,便把目光锁定在了两个穿土蓝色劳动布制服的中年男人身上,几分钟后,耿志勇起身走到广场一角的几株绿树旁,拿手机给分局领导挂了电话,请他们跟广场派出所的人交代好,马上出警,天黑前必须把广场上一伙扭秧歌的老人驱散,带到安全地点。

耿志勇关好手机欲走回广场中心处时,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细声慢语地跟他说话。女人说:“换个地方聊聊?哥,收费很划算的。”耿志勇明白自己遇上啥货色了,就忍住火没搭腔,扭身想离去见女人仍旧在后面跟着,才彻底转身面对女人蛮有姿色的脸庞,撩起衣襟朝女人露出挂在腰间皮带上的佩枪,拿鼻子哼了一下。女人果真笑了一下扭身离去,夜色复又浓重了些许,很快便吞没了几盏路灯的微光,开始朝远处游弋。

5

耿志勇重新回到广场中心地带那条长木椅后时,天边炸开了一道闪电,于雷火电光微弱的光晕中,他看清楚附近扭秧歌的老人都不见了踪影,广场上散步的人也少了很多,耿志勇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十几分钟后,耿志勇的眼睛模糊了一下,他隐约发觉那两个穿劳动布制服的男人的身影正从他眼前往左边几个玩扔口袋的小孩子处移动。耿志勇一惊,心抖了一下,右手立刻捏紧了手中的军用背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广场上的火是顷刻间便着起来的,一开始是一个人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手里的一个纸袋子,再引燃了衣服袖子,后来有人往自己身上浇了汽油,火势越发地大起来,就在那几个火人蹦跳着挣扎时,耿志勇迅速地拉开了手里的军用背囊,变戏法似的取出一筒灭火器来,以相当熟练的动作打开了灭火器的开关,将一束强劲的干粉喷了出去。没到一分钟的光景,那几个人身上的火小了,只剩下其中一人身上仍旧有火苗,已疼得滚到在水泥地上,耿志勇见状,放下手中的灭火器,脱下警察制服蒙住脑袋,毅然决然地扑在了那个火人的身上。就在他完成这一连串令人膛目结舌的动作之时,天边突然间响起一声炸雷,倾盆大雨转瞬即至,雨把两个人身上的火彻底浇灭了,耿志勇爬起身后觉得脸上手臂上都是火辣辣的竟钻心地疼痛。广场再一次寂静下来,天光变混沌了,雨也越下越大,把广场上的人淋得四散奔逃,耿志勇终于撑不住了,在雨水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被两个围过来的便衣警察抱起来,送上附近的一辆警车,拉往医院。

车开到广场一角的岔路口时,李金兰挥手拦住车,从打开的车门跳进去,有人拦着时她说,拦咱干吗,咱是老耿的媳妇。

第二天的城市晚报上刊登了一则大标题的通讯文章,详细地报道了本市道外分局警察耿志勇身患绝症却忘我工作的事迹,尤其是在当天下午不顾生死奋勇扑火勇救几名点火自焚者的感人举动。

耿志勇仅住了一个星期的院,他伤好出院的第二天,就买火车票送李金兰回乡下老家。在候车室两人要分手时,李金兰掉眼泪了,她哽咽着说全怪她,没能劝住三婶她们,给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耿志勇拿依旧缠着纱布的手抚摸着李金兰的头发说:“别太自责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人活着不能总是深陷于以往的过错当中,要好好活着,咱们的根在乡下,回去老老实实种庄稼,朴素地生活,多好。”

李金兰踏上火车的一刻,猛地回转身抱住了老耿,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悄声跟他耳语着说老耿你是个好警察。李金兰似乎还想说什么,火车已经拉响了汽笛,缓缓地启动了。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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