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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向上(短篇小说)

2012-04-29嘉男

广州文艺 2012年8期
关键词:伊伊林芝梯子

嘉男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发表、出版文学作品二百万字。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或入选“年度小说选本”。现居威海。

伸手向上,是古金、林芝秀和伊伊多年的生活方式,始于伊伊8岁那年。

伊伊7岁的时候,一天夜里,古金和林芝秀正在欲海遨游,突然,哭声响起,他们惊慌回望,看到伊伊正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在惊望着他们。幸好是冬天,屋里有点冷,他们盖着被子,没露丑。古金头皮一麻,歪下去不动了。林芝秀红了脸,慌乱地在被下套好睡衣,去哄伊伊:“别怕,伊伊,爸爸妈妈没打架,在闹着玩儿呢。”

此夜之后,古金有了心理障碍。不能再等了,他跟林芝秀商量,房子还是买了吧。这些年,他们一直期望房子能降价,不降不涨也行,却是一直在疯涨。他们终于认识到,原来的期望比做梦都难,现在的房价又噩梦似的,再等下去,那就只能一直等下去,永远等下去,这辈子别想有自己的房子。为了存钱买房,他们不敢租大房子,以为孩子还小,能省就省。这一夜,古金叹息一声:孩子大了。

买个什么样的房子,夫妻俩大费踌躇,犹疑不定,所以,到处看,看了一年。市内的,出行方便,太贵;郊区的,房价稍低,可交通不便,没有私车,上班或到街上办事,都多出几分辛苦。他们仔细比对,反复思量,得出的结论是,穷人就得住市中心,发达国家早就如此。可这是中国,市中心的房子,普通人想都不敢想,古金夫妇退一步,将心目中的房子,定位在偏离市中心三分之二远的地方,即使这样,他们也不能买大房子,除了贷款,他们的积蓄只够小房子的首付。

林芝秀为此郁闷,好不容易买一回房子,可能这辈子就这一回,就只能是小房子?衣服往哪放?换季的被子往哪放?不舍得扔的破烂儿往哪放?古金倒很快释怀了,他有个聪明的朋友,买了个门市房开饭店,为了扩大店面,挖地三尺,增加了层高,又搭出一个阁楼,房子变成两层。他给古金出主意,房子小不怕,尽量买层高的,多打些吊柜就是了。

于是,古金和林芝秀又跑了一阵子,比对房子的层高,终于选定一个不到五十平米的房子,办了贷款,交上首付,剩下一点积蓄,只能简单装修。装修的重点就是打吊柜,屋子里,凡是有横梁的地方,都打上了吊柜。没有横梁但空间合适的地方,也打了吊柜,包括卫生间。吊柜有明的,有暗的,所以看不出有多少,不影响美观。地面上,除了橱柜,夫妻俩的卧室里只能打一个衣柜,客厅那点地方,除了电视柜,只能在进门处打一个小鞋柜。

还是林芝秀——她这辈子,长了颗忧虑的心——为即将开始的新居生活,又担起心来,这么多吊柜,东西怎么放上去,怎么拿下来?她个子矮小,这是个实际问题。古金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有我呢。”他说。因为他是高个子,林芝秀够不到的东西,他轻松就拿到了,林芝秀要踩梯子才能拿到的,他只一个40公分高的塑料凳就行了。尽管如此,夫妻俩还是投资买了一个梯子,因为有的吊柜,就是古金踩在凳子上,也只能摸到底边,拿东西还是困难。梯子是林芝秀去买的,她买了一个六步梯子,她想,生活中有古金是不假,可古金不能时刻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尽管他是丈夫,有些时候还得靠自己,她心里没数,想自己的高度要够到最高的柜子,六步梯是必需的吧。但是梯子又大又蠢,无论放在哪里都占地方,新房子,小也漂亮,古金不想叫这个蠢物杀风景,他不嫌麻烦,拿去换了一个五步梯。就像鞋子,小一码就秀气多了,梯子也这样。但林芝秀用着,就有点费力了。

新房子只一室一厅,伊伊的床铺自然就安在客厅里。为了伊伊方便,古金特意买了一个小五斗橱,放在她的床头,装她的内衣、袜子、玩具、课本和学习用具什么的,至于伊伊的其他东西,比如四季的衣服、被褥什么的,也要放进吊柜里的。吊柜就打在伊伊床铺的上方,伊伊要过上七八年,长到十四五岁时才能够到。在此之前,她的放在高处的东西,自然不是妈妈就是爸爸给拿的。所以,在此之前,她觉得这个新家挺好的。孩子不识愁滋味,不懂世事,没有任何烦恼。有一天,林芝秀正在梯子上给伊伊拿准备过冬的羽绒袄,伊伊从一本外国童话书上抬头问:“妈妈,什么是天堂?”

“天堂?”林芝秀想了想,“天堂是个好地方,有美丽的大房子,漂亮的衣服,各种美味。”

“中国有天堂吗?”

伊伊仰望着母亲,眨着眼睛。林芝秀仍在伸手向上,忙自己的。“有吧。”

“那么,天堂在哪里呢?”

“在天上呗。”

“那我们怎么不去呢?

“傻孩子,人死后才能去。”

起先,伸手向上的生活,对于古金夫妇还有些新鲜感。梯子是崭新的,使用着它,像穿一件新衣服或新鞋子一样,他们有一种满足感。梯子是铝合金的,每一阶的边缘,包着橘色的塑料边,搬起来,挺轻松的,新居生活也是轻松的,家里添置一个物件,总被使用着,就觉得物有所值。

自然是林芝秀用得多,她踩凳子能触得到的柜子很少,多数时候都要用梯子。渐渐地,林芝秀就烦了。家里吊柜多,自然很多东西都在上面,有些东西原以为不常用,其实也经常用到,搬梯子的事情就频繁了,进而成为麻烦。有时要找一件东西,可是不记得放在哪个柜子里,就要反复地挪动梯子,爬上爬下,往往折腾到最后,才找正地方。怕碍事,梯子就放在阳台雨水管与墙的空隙间,拿出来,塞进去,都有障碍。什么东西拿起来要磕磕碰碰的,总不是一件痛快的事。还有,林芝秀用完梯子,并不把梯子严严地合死,因为打开很费劲,而古金用过后,总是合死,使之在一个平面上,下次林芝秀再用时,手指都掰疼了才打开。有一次,她不小心还被夹了手指,当下就起一阵烦恼。

林芝秀还有一个烦恼,是事先夫妇俩都没有想到的。当初装修的时候,为了不损失房子的层高,也为了省钱,铺地板的时候,没有先抹一层水泥,只是让工人把沙灰地疙疙瘩瘩的地方,敲平了,直接铺上了复合木地板。问题出现在夜里。林芝秀经常失眠,古金在外面应酬经常晚归,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林芝秀刚要入睡或在浅睡的时候,一点动静都会醒,醒来就再难入睡。古金怎么小心都不行,门可以轻轻关,走路可以不穿拖鞋,可有一件事他是无法控制的,他脚踩着的地板会发出沙沙声,这沙沙声白天并不明显,甚至听不到,夜静的时候,却显得刺耳。这沙沙声就是从地板下面上来的。没想到,少一层水泥,却多了这么大的麻烦,而那一层水泥,也就一指厚吧,能损失多少空间呢?失算啊,失算。这也是古金的那个朋友教的,所以,林芝秀睡不着觉,就冲古金发脾气。但是林芝秀不失眠的时候,地板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还是搬梯子、翻吊柜的麻烦大。

伊伊放在吊柜里的东西,多数时候也是林芝秀给找的,居家过日子,收纳,是女人的长项,古金只会弄得乱七八糟,她不放心。就是古金的衣服,换季的时候,也是她踩着梯子放入或取下,到后来,只是有些生活用品,比如,批发来的整包的卫生纸,放在不是太高的吊柜里,下面的用完了,在她的提醒下,由古金踩着凳子拿下来,再就是太高的吊柜里的东西,林芝秀踩在最顶一级的踏板上也够不到,就只能是古金的事了。

这样的日子,久了,林芝秀爱上了韩国电视剧。别的女人爱韩剧,是因为那些婆婆妈妈的纠葛,因为剧中人的衣服和发型。她爱韩剧是因为剧中的家具,大都是低柜,摆在地上,找东西容易。人都是坐在地坑上,不需要伸手向上,这才是轻松的生活。她的遗憾是彻骨的,好不容易买个房子,发一回狠,遭一回罪,却是这么个小房子,这么别扭。

古金倒是会找角度看问题。“伸手向上是锻炼身体,你不用专门找时间,顺便就锻炼了。”林芝秀说:“锻炼了什么?锻炼投降?向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投降?”

伊伊说:“不是投降,是锻炼胳膊,长得长长的,死后就能够到天堂。”

夫妻俩愣眼看着孩子。古金摸一下伊伊的头。“这孩子。”林芝秀摇摇自己的头。“这孩子。”

关于天堂,谁也无法确定有无,林芝秀继续她的烦恼。可如果你愿意相信天堂的存在,据说要多做善事才能到那里,林芝秀假设它存在。过了几年,有一次,古金出差在外,她在电视新闻中看到西部又发地震,又发泥石流,想把全家人不穿的衣服找出来捐去,可那些衣服自然是放在最高的吊柜里,她搬出五步梯,站在最顶一级,伸手向上,勉强够得到外沿的衣服,柜子里面的还是够不到,她便踮起脚尖。这样,梯子受到的力不是垂直的,而是斜向的,而前两天,她刚刚保养了地板,上面又亮又滑,苍蝇停一下都能闪了腿,这梯子此时突然一滑,倒了。

林芝秀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那次从梯子上摔下来,那高度本不至于造成重大伤害,可她赶得不巧,腰磕在茶几的大理石边上,头碰在沙发的木质扶手上,头昏了很久,腰疼得更久。

照顾林芝秀,古金一个人忙不过来,伊伊就提前长大了。她得自己照顾自己,偶尔帮忙照顾一下妈妈。伊伊也试着爬上梯子,去拿需要的东西。起先很吃力,很惊险,爸爸在家看到了,是不许她上梯子的,老婆摔了,女儿不能再摔了。可爸爸不在家,东西又非拿不可,做妈妈的看着,不忍心也得忍心了。

后来,爬高拿东西,不是古金就是伊伊的事了,因为林芝秀得了恐高症,也恐梯子。过了这些年,新居成旧,东西也越塞越多了,吊柜都塞得满满的,地上能放的地方也都堆满了,爱干净爱整洁的林芝秀,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宁愿地上乱着,也不愿去清理吊柜,腾点地方,反正她再也不愿去碰那个梯子。

在这种情况下,伊伊迅速长大了。她在睡梦中都能听到,自己的腰关节和膝关节,嘎巴嘎巴地响,像庄稼拔节那样。她跟随父母去过乡下的爷爷奶奶家,她听说过庄稼拔节这个说法。由于她经常要向上伸拉身体够东西,她的腰身长得很长,伸手向上,使她的胳膊也比同龄人长出许多。

伊伊再也不是那个心地单纯的小女孩了,她开始有烦恼。她的胳膊简直是疯长,越来越长,与她的身体比例失调,在学校里,同学都叫她长臂猿,尽管她并不像猿那么难看。她无比厌恶痛恨家里的吊柜,尽管由于胳膊长,她可以像爸爸那样,有时不用梯子只用凳子就能解决问题,她仍是痛恨吊柜。伊伊也不愿再睡在客厅里,她需要有自己的卧室,姑娘大了,换衣服不方便,每次她都是去卫生间换,真麻烦,有时衣服在挂钩上没挂住,就掉到地上,她就觉得衣服脏了,很烦。

所以,渐渐地,伊伊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再也不是父母的乖乖女,脾气躁动,动不动就跟父母吵一架。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以为世上所有人的家里都是这样生活,都有高高的吊柜,都有一个梯子,都得爬上爬下,有一次去同学家看过后,发现别人家的房子那么大,家具那么多,都实实在在地放在地上,孩子都有自己专门的卧室,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生活,才知道只有自己的家最小,所以越发心理不平衡。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孩子,别人生在那么大的房子里,而她却生在这么小的房子里?为什么同样是父母,同样每天去上班,同样的辛苦忙碌,别人的父母有钱,而自己的父母却没钱?这些问题,多少大人都弄不明白,她怎么可能明白呢?

有一次,伊伊背上书包要去上学时,与古金发生对抗。她冲口而出:“我们同学的家长,不是有钱的,就是当官儿的,家里都有好几套房子,你为什么当不上官儿?挣不到钱?我们为什么没有大房子?你是个无能的爸爸,我要有自己的房间!”

伊伊不知道,她重伤了爸爸的心。男人不愿被老婆看不起,更不愿被女儿看不起。古金大张着口,半天合不上,回过神来,抡手就给了伊伊一巴掌。父女俩都愣住了。一个脸疼,心痛;另一个手疼,心更痛。但伊伊脸上的红指印,可不是纸的贴上去的,是揭不下来了。伊伊抹去眼泪,怨恨的目光盯一眼爸爸,背着书包跑出门。林芝秀火赤赤地对古金说:“你这是干什么,你只剩下打孩子的本事吗?”她也用怨恨的目光剜一眼古金,上班去了。

古金,一天里心神不宁,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回家,看到伊伊正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吁了一口气。伊伊不看他,仍在生气,别着劲。但古金不在意,反而有些欣慰,因为伊伊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玩离家出走,在当今的社会,这算是好孩子了。

然而,古金那一巴掌,将父女之间的感情是断送了。从此,伊伊再也没跟他说过话,林芝秀劝她多少次也没用。而对伊伊的冷脸,古金心里很平静,他只是变得沉默。他确实没有什么本事,在这个物欲盛行的社会,他老老实实上班,买上这么个小房子,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把骨髓都榨出来了,还要让他怎么样呢?孩子自然有明白事理的那一天。

伊伊开始发愤学习。她决心要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小得透不过气来的家。古金夫妇的心里,为孩子这样发愤而暗自高兴,表面上屏心静气,生怕打扰了伊伊。高考那年,为了支持伊伊,夫妇俩从卧室里搬出来,让伊伊住进去。伊伊也没客气,由着父母折腾床铺,大赤赤地享受他们的服务。伊伊骑自行车上学,晚上放学跟同学一起回来,古金每晚去胡同口他们分手的地方接她,她不理爸爸,古金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着,伊伊骑上车,他就在后面快步走,一直盯着女儿蒙眬的背影。到了家,林芝秀已经给伊伊摆好了夜宵,母女俩说说笑笑,他坐在一边,不敢开电视,拿一本书,默默听着妻女的声音。

幸运的是,伊伊终于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上海去上学了。伊伊过长的胳膊不是残疾,没有影响她的前程,古金夫妇放了心。他们一起将伊伊送到学校,这也是他们结婚近二十年的第一次全家旅行。分别的时候,伊伊抱着母亲哭,然后用泪眼瞥一下父亲,仍是没有说话。古金向伊伊的背影扔去一句话:“孩子,在上海混个样子出来,别像你老爸这么没出息!”

孩子只是家庭成员的三分之一,可一旦离去,家里竟空掉了一半,哪怕房子这样小。古金夫妇从失魂中缓过来,喘口气,在这“解放区”的天地里,开始重新安排生活。

林芝秀又恢复了干净整洁的习惯,把地面上的东西都清理了,该扔的扔了,该送人的送人,该放进吊柜的也整理好,然后站在梯下,一撂撂递给古金。清理吊柜自然是古金的事了,林芝秀站在下面,仰着脖子指挥。他们把双人床又折腾回卧室,把伊伊的折叠床收起来,家里终于客厅是客厅,卧室是卧室,功能明晰了。

从现在开始,他们不多的工资收入,要分成三分儿,一份儿要确保伊伊上大学的花销,一份儿要还所剩不多的贷款,一份儿要维持夫妻俩的日常生活。两个人的日子简单多了,吃饭能对付就对付,穿衣呢,也就林芝秀,一年添个一两件新衣,让自己不至于太落伍。他们终于可以舒服地看电视了,想看到几点就看到几点,不必担心影响谁休息。他们有时也在晚饭后出去散散步。在林芝秀,这有认命的意思。古金没什么本事,跟他在一起,日子就是这样,永远不是期望的那样,但他人还不坏,他们都是中年人了,没有资本折腾了,等老来做个伴儿吧。

伊伊上大学的第一个假期要来的时候,古金和林芝秀提前就把她的床支好了,她会用到的东西,也提前从吊柜里拿下来。但是,他们失望了,伊伊说要跟同学去什么地方参加社会实践,不回家了。他们一直等到春节临近的时候,伊伊才不得不碍于传统,回来住了几天,还没到开学的日子,又走了。她仍没有跟古金说话。她显得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期望和信心。

古金并不计较伊伊的态度。伊伊走后,他把她的单人床收起,东西重新放进吊柜,在清理女儿的东西时,他觉得跟女儿并没有什么距离。暑假的时候,他们仍是做好了伊伊回来的准备,但伊伊没回来。以后,她也只是每年春节回来几天。他们知道,她不喜欢这个小房子的局促,不愿意面对曾经给过她一巴掌的父亲。伊伊也表示过,毕业后也不回来,要留在上海找工作。

“但愿她过得比我们好。”夫妇俩谈起伊伊,总是这样说。

没有伊伊的家里,爬高到吊柜存取东西,就一直是古金的事了。他是成人,伸手向上,不会让他的胳膊再长长,但却渐渐成为他的习惯动作。他早晨去有健身器材的公园锻炼身体,喜欢到单杠下面,做几个引体向上。走路在人行道上,他会伸手去触头上的树枝树叶,貌似精力过盛的年轻人。偶尔到亲戚或同事家作客,他忍不住要伸手向上,测测人家房子的层高……

亲友同事们,都劝古金再换个大点的房子,古金用微笑搪塞而过。贷款还完后,他和林芝秀又积了点钱。他们的想法是,伊伊将来在上海发展,那地方的房子更贵,若不是发大财,年轻人是买不起房子的,他们能帮一点是一点。

伊伊毕业后,真的在上海找了工作,她的过于引人注目的长胳膊,没有给她的就业带来不便。她一时还没有买房的打算,因为她还没有男朋友。没有男朋友,却是因为她的腰身和胳膊过于长。这多出来的一截,竟成为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缺陷,一种丑。她自己倒没有挂在心上,古金和林芝秀替她急,想发动亲戚同事朋友,帮忙找一个,可就算找到一个不嫌弃伊伊比例失调的人,他能去得了上海吗?伊伊也不想回来。夫妇俩放下这念头,一心攒钱了,他们明白,这才是刀刃般的帮助。

奇怪的是,不测的风云,往往出现在穷人的头上,失意者的头上,中年人的头上。一个星期天,夫妇俩打扫卫生,清理东西,古金帮林芝秀往吊柜里放东西的时候,毫无理由地从五步梯上栽下来了。

古金脑子里长了个恶性肿瘤。

林芝秀没有告诉他实情,说是良性的,动个手术就好。古金信了,他想治好了病,还能上班,还要给伊伊存钱呢。林芝秀要通知伊伊回来,古金不让,说孩子工作忙,就别让她分心了。林芝秀也想,一个脑袋的手术,醒过来,过两天就能动能走,她一个人护理也够了,还有亲戚帮忙。伊伊呢,以后再告诉她吧。

古金的手术很顺利,问题出现在住院恢复阶段。一天,医生和护士长来查房时,他截获了他们交流的一个眼神儿。回想林芝秀经常红肿的眼睛,猜猜给他的用药。他明白了。他对林芝秀大发脾气。如果他早知自己是不治之症,拖几天,几个月,几年,还是不到岁数就要死,他就放弃治疗。他虽然有医保,可按规定自己还要负担百分之二十,他算了一下,治疗告一段落出院后,那个自付的数字,正好是已存的给伊伊的钱。他骂起林芝秀。林芝秀不敢还嘴,只流泪。他骂着骂着,突然挣扎了几下,昏过去了,再也没醒来。

他死时,姿势是伸手向上。

伊伊抱着母亲,哭得失魂落魄。她个子比母亲高,林芝秀根本填不满她的臂弯,如果再加上古金,一点问题也没有,她多么想这样把双亲抱在一起,显示一下她长臂的价值,可是,没有机会了,听到母亲说起父亲的好,如何为她存钱,要帮她在上海买房子,她哭得更厉害。“我早就原谅爸爸了呀,我应该早点回来看他……”毕业这两年,她换了好几个工作,那双过长的胳膊,不影响她活着,却总在给她的形象减分,而她的能力才干,又并不像她的手臂那样过人,所以,她终于体会到了世事的炎凉,闯江湖的不易,她早就理解了父亲,理解了一切住在小房子里的人,一切穷困的人。听母亲说,父亲死时伸手向上,伊伊想,父亲是在够天堂吧?他一定够到了。

伊伊发过誓,要离开这个小房子,再也不回来的。但是,情况变了,这个小房子,当初伊伊离开,空了一半,现在古金永远去了,林芝秀觉得空了大半。“回来吧。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我也不放心。”

于是,伊伊又回到了这狭窄的小天地,当空间变得狭小,母亲的心就不再空了。

林芝秀继续恐高,从不碰梯子;伊伊继续厌恶吊柜,也不碰梯子。好在,她们共同住在卧室里,那个衣柜,两人也勉强够用。其他的东西,就堆放在低处所有空闲的地方。

日子貌似无忧,林芝秀心里却无时不在挂虑着女儿的婚事。她发动亲戚朋友和同事,给伊伊介绍对象,可看了几个,伊伊不敢有意见,都是小伙子,被伊伊过长的手臂吓到了,再也不露面。伊伊开始恐惧相亲。“妈,我不找对象了,一辈子陪你算了,咱俩这样过不是挺好吗?”林芝秀不气馁。“别傻了,女人要开花,要结果。”她又给伊伊找到一个小伙儿,叫松山。伊伊见了,没什么意见,松山也非常难得地对伊伊没什么意见,只是多看了几眼伊伊的手臂,关系就定下来了。

却是林芝秀先嫁了,古金去世整三年后,她嫁给了一个刚退休的老头儿。

事情来得突然,伊伊觉得别扭。林芝秀就这么耐不住了吗?就不能等女儿出嫁后再嫁自己吗?伊伊觉得林芝秀简直是丢人,而且那老头比她大了上十岁,伊伊只见过一次,极不喜欢。

林芝秀的再嫁,没有任何形式,没有任何动静,只是悄悄的,搬到那老头儿的家里去了。她还有两年才退休,因此他们协议,林芝秀可以住在老头的房子里,但各人的工资各人用。

伊伊的恋爱谈得很顺利,松山人很老实,对她也关爱体贴。松山的家在外地,因而经常到到这小房子里来,帮依依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有时就住下不走了。国庆节休假,伊伊开始清理房子,为结婚做准备。先父的东西早就处理了,母亲的东西再嫁时带走了,家里到处都是伊伊自己的东西。她看到了那个五步梯,经过多年的使用,它已经陈旧不堪,塑料边缘被阳光晒成了灰白色,台阶磨得斑斑驳驳,好在还结实,还能用。她抬头望了望那些吊柜,里面装的是什么呢?清理一下,装结婚置办的被子吧。开始,她嫌麻烦,没用梯子,站在板凳上,伸手向上,打开了吊柜的门,但里面的东西却够不到,她只好又搬来梯子,踩上去,继续伸手向上。她惊讶地发现,里面装的全是她的东西,各个时期的都有,儿时的玩具,从小到大的衣服、课本、作业本、书包、童话书、其他的课外书……这分明都是父亲活着时放在这里的。她拿起一本童话书翻动着,她又看到了“天堂”二字,她想起她看这本书时,还问过母亲,什么是天堂。伊伊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对松山谈起了父亲。谈自己对父亲的伤害,谈父亲的死,谈父亲对她的爱。

松山对已死去的准岳父,仍是没什么感觉。伊伊却只谈着他。松山说:“难道你妈妈不爱你吗?她是为了给你倒房子,才又结婚的,她当时给我开的条件就是,我们结婚后住在这房子里,她搬出去。”林芝秀算对了,这些年来,人们期望房价下调,可房价却不可思议地扶摇直上,年轻人要买得起房子,没有父母的帮助,简直是奢望。这一个小伙子,人很老实,会对伊伊好的,但往往,老实的人,能力是有问题的,他绝买不起房子,伊伊有这个房子,就有了一半的优势,至于胳膊过长,顶多有点怪异,能影响什么呢?孩子照样生,日子照样过,他要会算账,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伊伊张嘴看着松山。松山吓坏了。“伊伊,我发誓,现在我是真的爱你。”

“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伊伊丢下松山,一口气跑到林芝秀和那老头的家。林芝秀正给老头洗脚,被女儿撞上,有点难堪。老头儿对林芝秀说:“可以了,伊伊来了,你去买点菜吧。”林芝秀倒了洗脚水,老头儿又让她泡了一杯茶,才让她走。伊伊说:“妈,我陪你一块儿去。”她发现,林芝秀嫁的是一个自私的老头儿,他没给他买菜的钱。他腿脚还很利索,却要林芝秀给他泡茶,端洗脚水。听说,房子的卫生要她一个人打扫,一日三餐更要伺候到位。他分明是找了个保姆!

“妈,他怎么能这样对你?离开他!”伊伊的心里梗着什么东西。

“别傻了,妈挺好的。妈喜欢住在这个大房子里。”林芝秀一脸平静。

“你怎么能忍受这样一个自私鬼?回家住,我和松山租房子结婚。”

“别胡闹,伊伊,结婚后跟松山好好过,别嫌那房子小,别嫌搬梯子麻烦,幸福跟房子大小没关系。”

伊伊说服不了母亲,又不愿再见那老头,就从菜市场直接回去了。一路上,眼泪一拨接一拨地涌。快三十岁了,她才知道,什么是天堂。天堂不只在天上看不见的地方,天堂可以在任何地方。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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