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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 剪子 布

2012-04-29宋杨

青年作家 2012年8期
关键词:李姐

1

八哥鸟金乌尖利急促的叫声响起时,韩英正梦见自己满世界找厕所:头家不让进;二家锁了门;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屎尿漫到大街上,站也没处站,蹲也没处蹲,还有个分不清男女的人,嬉皮笑脸凑过来搭讪……

现实中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天棚直勾勾地吊着;低矮的吊铺里,所有物件都像要逼迫过来,让人上气不接下气。韩英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和身体。穿得很旧了的汗衫子被揉搓着滚到肚皮上边,全身湿漉漉的,被水洗了一般。

韩英坐起身,刚想站起,头一下磕到了棚顶上,虽然不甚疼,却也觉得懊恼。在吊铺里只能坐着或猫着腰穿衣服,她总忘记。韩英想:冬天就好了——没有蚊虫,蚊帐就能撤掉了,再换上新买的花布帘,小朵小朵的花儿,能盛开整个冬天。

兑店时,韩英早看好了这屋子举架够高。她按照焊工师傅的要求,买了两根粗大的角钢做吊铺骨架,又买了一堆圆钢管子焊护栏。梯子是旧货市场买的现成的。床板是卡子门圈楼拆迁下来的木地板——日本人的东西做工细致,一根一根都铆接着,刷着保护漆,稍有点烟尘气,晾晒晾晒就跑光了。两个师傅忙了一整天,送走他们时天黑得如锅底。城市里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倒是远处的烧烤摊子透来了污浊的烟气和灯火。韩英在裸露着、没遮没盖的海绵垫子上躺下来,眼泪止不住滚下。眼泪先到了耳根子上,接着把垫子都打湿了。

这吊铺就是韩英的起居室:放了衣柜;摆了床头柜;安了床头灯;挂了蚊帐——韩英想得周到,睡觉可是个大问题,冬天要保暖,夏天要防蚊;又贴了几幅美人头画像,亮眼、喜气。

“头发是人的第二张脸。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孩子,头发都透露着你所有的秘密:年龄、境遇、心情,甚至今天早上吃了什么……”韩英是在一本时尚周刊的封面上看到这样的文字的。封面上有张惨白的女人的脸,准确地说是半张脸:一只微微开启的眼睛,像猎人盯着猎物般坚定。那两行字就从女人凌乱的头发里长出,化做四散奔逃的蛇状物。女人的嘴唇厚得好像刚被野蜂蜇过;颜色也不是真正的红,而是红得发黑,像中了毒。

韩英店里摆了不少这样的书,给闲得无聊等着做头发的女人解闷儿,也能让小店显得不那么寒碜。

下意识地,韩英摸了一把油汪发亮的头发,冲着美人头做了一个鬼脸。

最近忙着找店铺,头发没时间打理,只胡乱地被拧成一个抓髻,用把断了个齿的卡子卡在头顶。韩英的头发是令人眼红的“生发”,可以和八哥鸟金乌的羽毛媲美。“生发”就是没经过药水折腾、从娘胎里带来的头发,这是韩英唯一的本钱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头发才是她的亲人,比在本市念书的女儿还亲切些——青春期女孩子的眼中有时沉静,有时迷离,大多数时候像死水一般令人窒息。

韩英在路边小摊子上吃了早饭:一碗豆浆,一个油炸糕。小时候爹带着她去卖菜,经过卖油炸糕的摊子,她总是怯生生地抓着爹的衣角,央求说买一个吧,肚子咕咕叫,爹就笑她肚子里藏了只小蛤蟆。她想,自己头发乌黑,隔一阵子就汩汩地往外冒油,一定是油炸糕吃得太多了;再不就是她偷了奶奶铜鼻锁头柜子里藏着的头油,老天惩罚她。那头油真香啊,混合了玫瑰、茉莉花还有大烟花的香味!奶奶的头油,隔了这么多年还若有若无地飘荡在空气中,折磨着她的神经,让她着了魔似的——四十五岁了,做了半辈子农活,非要捡起小姑娘时候学的那点美发手艺……

店里没客人,韩英坐在门口发愣。隔壁彩票站的打票员李姐,刻意地凑过来拉家常。刚吃完午饭,城里人享福,都在家猫着睡午觉呢,李姐闲得恨不得抓只猫来唠叨唠叨。最近,李姐的话题不外是一个,就是劝韩英赶快再找个人嫁了。

韩英后悔自己一时嘴欠,在李姐三番五次的“轰炸”下,把自己离异的事说了出来。

盘下这家理发店才几个月。韩英被净身出户,两间房子和闺女都被判给了丈夫。兑下店,买来药水和设备,再付过半年房租,以前攒的那点私房钱便所剩无几了。韩英从农村出来,到了她心目中这个较大的城市,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她不慌张——怎么活着,从打定主意和好赌的丈夫离婚起就想好了。

她先到一家大美发店打杂。按说大店一般不收这么大岁数的学员,可老板看中韩英啥活儿都能干——洗成打的脏毛巾,扫一堆堆的头发,仰着脖子擦天花板,清理已经腻了好几年的排油烟机。看着这个边干边哼着“洗刷刷,洗刷刷”的女人,就连醋坛子老板娘也表现出了认可。韩英恭敬地喊每个人为“师傅”,给刚来几天的小学徒买烟,还跑到步行街去买来老板娘最稀罕的那种口味的麻辣烫。洗发,剪发……韩英从一把把的包米胡子扎成的假发练起。那阵子,她的主食就是每顿一个烀包米。染发药水配制不好,她就一趟趟地往批发美发用品的商店跑,低声下气地求人家把步骤写在纸上……

韩英离开那家大店时,老板娘送了她好多美发的样书。

韩英满城跑,寻找租金便宜的店铺。这家名为“石头剪子布”的理发店,让她眼前一亮。韩英明白,既然已经写了“出兑”的字样,不是店里生意不好,就是出现了其他问题。经过几个回合的讨价还价,店主终于作了重大让步。距离生日还有十七天,韩英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这家店铺。

韩英乐得左右开弓,玩起了石头、剪子、布的游戏,有时候左手赢,有时候右手赢。不管哪只手赢,韩英都在心里鼓励自己:好样的!

店很小,开在靠近小区门口的第二间。旁边第一家店招牌豁亮——“南桥首家烤肉店”,透出一股财大气粗的傲气。店里生意好,把桌子摆得满大街都是,整得街上乌烟瘴气的。第三家店牌子上写着一连串的数字一一“第09010号福彩投注站”。韩英想:店主真不会做买卖!要是我开,就给起名叫“南桥首家彩票站”,借借旁边旺店的光。不过说到底,还是这“石头剪子布”的店名起得好:剪子自不必说,理发离不开剪子;石头是勇气的象征,生活再怎么艰难,也需要石头般的坚强:布,是包容之心,有韧性。她是这么理解的。

上学时,语文老师说韩英悟性高,可惜生在农村,若生在城市早出息了。隔了半辈子,韩英还记得那个眼上有个疤的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齿缝里偶然冒出的那句夸赞的话;连老师带点惋惜和小小遗憾的表情,都总在她眼前晃悠。

韩英把盘店时兑过来、过了保质期的染发剂和洗发水等统统扔掉了。还剩下几瓶,她感觉还是有点不放心,便留着自己用。

2

大老远看到老卡子门破破烂烂的圈楼和刚被扒掉烟囱的四洮铁路发电厂旧址,郭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小日本修的玩意儿,怎么今天说维修,明天又撂那儿了!破房子碍眼,赶明儿个新媳妇儿入门,能愿意下车么?他心目中早把韩英当成了准新娘子。

一只公狗跑到他脚边,鼻翼翕动着嗅了嗅,抬腿要尿,被郭二一声吆喝,把尿活生生憋了回去。狗跑了几步,回头瞪了他一眼。

他咬着牙签骂:“杂种!操!等我弄酒席时,把你们都办了,十全十一美!”

“十全十一美”是从他爹郭守旺那儿听来的口头语。郭二说惯了;郭守旺却努力忍着,不再说这旬。说到底,郭守旺潜意识要和他不成器的二儿子划清界限,就连把钱放到郭二手里炒股也不放心,时常探问着。郭二说:“全世界股市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郭二是个谨慎人。郭守旺放他那儿的钱,大多数只在股市里转悠了两三个月,就被郭二套了现。之后正赶上股市暴跌,郭二庆幸自己比那些像买白菜似地跟风买股票、基金的老太太们清醒多了。

郭二把牙签咬断,狠狠吐到地上,仿佛解决了个大问题。败家儿子常说:“趁哥还不是传说,赶快迷恋哥!”心情好时,郭二便学着儿子夸赞自己。

远远地,隐约听见八哥尖着嗓子喊着:“好日子,好日子!”小家伙最近准是宋祖英的歌听多了。郭二立刻来了精神,走路也轻快了许多——鸟是他送给韩英的。

去韩英的理发店的,都是贪便宜而不太讲究什么样式的人。郭二是一分钱掰成几瓣儿花的人,何况他最近对韩英越来越有好感,所以巴不得头发长得快些更快些。

在郭二看来,韩英虽然四十多岁,但还挺丰腴的,因为天天拾掇,显得挺年轻,不像很多那个岁数的女人——眉毛不是拔得太细,就是像条大黑虫子趴在那儿;脸上满是褶子,裹着厚厚一层化妆品,被日光灯一照青白青白得吓人。韩英刚从农村出来时,干惯了农活晒得黝黑,慢慢地,黑褪了些,红就显现出来,肤色倒比同龄的城市人自然。她常戴着副洗得旧了的白手套,像学校突击检查卫生的,一出门就总是低着头寻思着什么。

郭二琢磨着:这个封闭了很久的女人裹在白手套里的那双手,是不是很凉很凉……

郭二前两天刚过了五十岁生日。那天他领着儿子去北山看媳妇儿。很多年前,媳妇儿撇下了他和他刚上小学的儿子,宫外孕大出血死了。想起这个事情,郭二就恨。娘们儿太犟,山沟里出来的,用当地话说是“犟得狠”,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那回眼看着大出血,还说害臊,死活不肯上医院,好说歹说给架去了,又不肯让男医生看。当时是后半夜了,医院妇产科就一个男医生值班,遇见这么个主儿,医生、护士脸都气成了紫茄子色儿,只好又是打电话找女大夫,又是派“120”去接。这么一忙乎,郭二的媳妇儿就丢了命。这是郭二讲的版本。

传言像疯长的草,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郭二心疼钱,先去找了社区大夫,打了半瓶子点滴才送医院。郭二分辩说媳妇儿总在那社区大夫那儿看病。头痛医头,脚丫子疼看脚,败家娘们儿就信那个半吊子大夫;再说,那家伙也没说有那么严重啊!

还有的说是郭二想把媳妇儿的名儿换成自己的名儿,为了报销公费医疗。郭二说这不是扯淡么!他当时就问了句能报销么、能不能顶他名儿,也就多磨叽了几分钟。

谁曾想就磨叽了这几分钟,娘们儿的命就被黑白无常给勾走了……

“光棍苦,光棍难,拖着个不懂事的半大小子的光棍更苦、更难。”郭二说这话时,大家就唏嘘着,帮着他叹息。可以郭二的人缘和条件,没有人肯给他介绍新对象,都怕落下埋怨。何况郭二还矫情,常说:“办媳妇儿受拘束,挣钱还都得给老娘们儿,半路夫妻不可靠。”

关于郭二的话题,李姐都当乐子讲给韩英听。起初韩英不注意,听得多了,倒对郭二一天天熟悉起来。

有阵子,郭二的儿子跟着狐朋狗友跑到北京当保安。公司管吃管住,过了试用期还能涨工资,儿子来电话让他也去。

郭二走路都有点飘了,还对彩票站的老板生子说:“生子,我是不是该把我这房子租出去,也上北京去找点活儿干?”

李姐撇撇嘴,接过话头:“郭二,我把话撂这儿!你那败家儿子什么档次、什么水平,你还不知道么?他干不长,指不定哪天就跑回来了!你这房子租出去了,到时候你爷儿俩住露天地儿去啊?”一句话就把郭二的热情浇灭了不少。没几天,郭二儿子真就连滚带爬跑回来了。郭二再也不提上北京的事情。

不过,自从偶然到韩英的店里去剪了次头发,郭二便上了心。

韩英独身一人,绝口不提关于离婚的事,但中间有李姐这个大嘴巴,啥秘密都成了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郭二的心便热辣辣的,长出许多希冀。

忙了一天,韩英递给李姐一张头天晚上买的彩票——她不看号码,从来都让李姐帮着兑奖。她本来是不信这个的,只是老听大喇叭里传出“五百万”“五百万”的,也跟着凑凑趣。

郭二正在左思右想地选号。他摇头晃脑地念叨着,拐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图谜”“字谜”前边,和那些傻呆呆研究着的彩民有一句没一句地交换起购彩心得来。韩英暗暗好笑。

“韩英,咱俩合买一注彩票,看看合财不?”

3

喜欢玩彩票的人,都有点儿小小的迷信。那次他们合买的彩票,还真中了六十块钱。虽然不是大奖,但两人之间的话就多了起来。郭二仗着早玩几天彩票,主动请缨,当起韩英的买彩顾问来,一见面就韩英长韩英短地套着近乎。

郭二以前闲着没事就东家一趟、西家一趟地去各彩票站转悠;自从韩英来了,他便整天待在生子的彩票站。就算中午回到家,他也从窗户里探出脖子,一边嘴里嚼着饭,一边冲着这边瞅个不停。

这个岁数追求女人,买花吧,郭二拉不下脸;送吃的吧,又显得突兀,怕别人笑话。他总琢磨着该给韩英送点儿什么特别的礼物。

那只名字叫“金乌”的八哥,是南桥首家烧烤店的老板从鸟市花大价钱买来的。老板为了讨个好彩头,整天念叨:“金乌,金乌,挣个金屋。”鸟嘴甜,净说好听的:“老板来了,恭喜发财!老板来了,吃点烧烤!”

老板像拣着了宝,精心伺候着,来人就显摆。

有一次,烧烤店来了个大胖子,穿着貂皮,戴着根黄澄澄的链子。他搂着的美女,脸上抹得红红紫紫的,像开染坊似的,一双蓝眼睛扑棱蛾子似地忽闪着。

鸟儿张嘴就来:“老板来‘了,恭喜发财!”

两人来了兴致:“再喊再喊!”鸟儿喊得更响亮了。那晚,他们在烧烤店砸了好几百元,不为别的,就为了听那句“恭喜发财”。

可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捣乱,趁烧烤店老板不注意,教鸟儿学会了句新词,用在了胖子身上:“傻昃吃烧烤!”

这一句一冒出来,胖子的脖子都被气紫了。任烧烤店老板怎么赔不是,两人还是愤然地扬长而去。

郭二一看机会来了,赶紧说:“鸟给我,我替你养着,教育好了再还给你!”

“快拿走吧,我的祖宗!一天到晚给我添乱,顾客都被气跑好几伙了!”

郭二拿回家玩了三天,鸟被家里的老公猫追着满屋飞。老公猫是他两年前捡回来的。爷儿俩加上老公猫,三个光棍过日子。猫是今天有影明天没影的,会自己出去找食,不用郭二照管。老公猫因为追鸟,被郭二撵出了卧室,直挠门。这鸟得送走,再过几天,还不得被猫吃了!郭二琢磨着:送给韩英,十全十一美。

郭二虽然不懂条件反射的理论,但是他会用打小从他爹那儿学来的招数,整治鸟乱骂人的毛病。小时候,郭二嘴馋,一嚷着买零食爹就揍他;现在,鸟一喊“傻屄吃烧烤”,郭二也揍鸟。揍得多了,鸟刚喊出“傻”字就憋了回去,听得不真切,倒像是问“啥”。郭二想:这倒不打紧。鸟老问“啥”,人家就当它是好奇,是个憨鸟;送的鸟憨,送鸟的人自然也老实可靠。

鸟被送到理发店,韩英先是推辞。郭二央求说:“鸟挺乖巧的,叫‘金乌,会说话,被主人扔了怪可怜的,给你做个伴儿。”

一句话说得韩英心里酸酸的。

郭二这回有了借口,更是常去理发店献殷勤了,每次都拿点鸟食,帮忙清理清理鸟笼子,换换水什么的。理发店顾客不多,没人的时候,郭二就假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鸟唠嗑。

“金乌。”

“啥?”

“金乌造金屋,缘分挡不住。”

“啥?”

郭二说得更多的,是自己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讲到死去的老婆时,他还装模作样地抹抹眼泪花子。韩英心软,边解劝,就边红了眼眶。

4

住在老卡子门圈楼的多数是铁路人。郭二是个坐地户。现在圈楼里的人都被政策性迁走了,卡子门附近盖起了铁路小区,郭二借父亲郭守旺的光,住的是郭守旺的老房子。

郭守旺是个场面人,当年曾在火车上伺候过不少首长,有眼力见儿,机灵鬼似的。郭守旺退休前是房产段二把手,郭二借了父亲的光,当兵复员后就被安排在铁路上当工人。

按说铁路工资挺高,可郭二没赶上涨。从只言片语里听说,郭二渐渐身体不行了,得上了肾病,还有挺严重的前列腺炎,干不动活了,被上面安排到铁路公共澡堂子去打扫卫生。

郭二总爱夸赞自己那段“光辉历史”。

“我干活和别人可不一样!一大早就把澡堂子里里外外冲洗干净,犄角旮旯哪儿都不放过。香皂都摆案子上,毛巾叠好,池子里放上水。蒸汽漫上来,我满头满脸都是汗!那些下夜班的铁路工人都来冲澡,脱得光不出溜就往池子里蹦。我就喊:‘慢点,慢点,水热……”

郭二一脸得意,末了总是加一句:“谁不夸咱干活细心、十全十一美!”

李姐忍不住问上一句:“那你怎么被开回家来了?”

郭二就叫屈:“什么啊!是我自己要求病退回家的!铁路澡堂子对外承包出去了,改名‘魅力浴池,也就是现在的激越魅力会馆。什么烂人都去洗,楼上一堆小姐,一到晚上就鬼哭狼嚎的,都是那个的动静。”

他说这话大家自然不信。会馆里有小姐不假,可郭二干的时候都多少年前了,他没耳福听那鬼哭狼嚎。卖水果的刘一手和卖烧烤的老程都去那儿嫖过,一定是他们回来显摆,把里边的情形加油添醋,郭二听得多了,当自己也去过了。

有人叨咕:那个会馆重新装修后,价格又涨了不少,现在许多人嫌贵都不咋去了。就郭二现在的落魄样儿,即使拿着钱去,人家还得仔细看看是不是假币。

郭二被魅力浴池辞退,当然是另有原因。

郭二这个人,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就是爱贪小便宜。郭家两代的轶事,一个赛一个精彩。

郭二他爹郭守旺聪明伶俐不假,却奸得有点让人看不起。有次段里一个人领着亲戚来卖猪肉,上好的笨猪肉油汪汪的,大家都一致看好了,郭守旺也相中了。按照老习惯,大家都让着领导先挑。于是,郭守旺就伸出手在肉上左摸摸右摸摸。卖肉的不乐意了:“这位同志啊,肉是吃的东西,你这么摸来摸去都不新鲜了,我还咋卖?”

“老舅,你说什么!这是我们领导郭副段长!”

郭守旺在下属面前被抢白,觉得丢了面子,打起了官腔:“肉是吃的东西,谁知道你捣鬼没有,打没打水,是不是死猪肉?我不好好看看,大家怎么放心买?把我们这些铁路职工吃坏了肚子,你担待得起么?”

“不卖了,不卖了!话说这么难听,当我们农村人好欺负啊!我是嫌收猪的人压低价格,才弄到我外甥这儿来的!一点儿饲料没喂,纯粮食猪,你们城里人吃得到这样的好猪肉么?”

结果,郭守旺相中了排骨扇子中间的那几根。下属没办法,只好找亲戚商量。卖主本来就有气,说话更难听了:“有这么买东西的么!一扇子排骨,都知道这几根顺溜,挑剩下的我卖给谁去?给多少钱我也不卖了!”

郭守旺的同事只好把整扇排骨买了,又找刀把那几根割下来,给了郭守旺……

郭二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和他爹去粮店买米。那边爹开票舀米;这边郭二躲在米袋子后,狠狠地抓了一大把米,揣进裤兜掉头就跑。售货员在后边追也追不上,大骂这孩子“有人养无人教”。郭守旺当没听见,心里还挺欢喜:这孩子真伶俐,像老子一样精明!

大锅饭的时候,像郭守旺这样小打小闹、火车上弄点米整点煤的,并不少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铁路吃铁路,一辈子就这么混过来了。郭二原也想美滋滋地走他爹的老路。

可时代不同了。魅力浴池归了个人管理,看不惯郭二什么都想往家搬的小家子气。他爹当年赞赏的机灵劲儿,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大缺点、大毛病。郭二占惯了公家的便宜,把那些肥皂、毛巾、沐浴露什么的统统往家里拿,时间久了,便被人盯上了。郭二瘦瘦弱弱的一个人,怎么弄那么个硕大的饭盒子?浴池管理员也不是省油的灯,抓了郭二的现行——满满一饭盒子的洗衣粉。

郭二开了病假条,四十岁刚过就病退了。他拖着个一天天大了的儿子,钱挣得不多,人又落个小偷小摸的名声,想办个媳妇儿的事情也就一天天被念叨着,无限期地搁置了下来。

郭二是总出岔子、让李姐防不胜防的人。生子让郭二拿五元钱去买瓜子,郭二每次都只买四元五角的。有一次,李姐瞄见郭二拿了彩票站冰箱里的冰砖,塞在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一拧身出了门。李姐领着生子追去,却看到郭二拐进了隔壁小卖店。两人偷偷往里瞧,见那家伙正往外掏冰砖,原来是拿去卖的。生子示意李姐不要声张,把李姐拽回了彩票站。李姐愤愤不平:“你们夫妻对他够好的了,一整就给他块儿八毛的,他还这样对你们!干脆撵走得了,别让他进咱彩站的门!”

李姐说起生子就像说自家儿子——憨厚、老实、太呆,一提郭二就满脸不屑。

生子自然有他的道理:“郭二没什么坏心眼儿,也怪可怜的。他喜欢占小便宜,咱就让着他点儿,盯着点儿,别让他偷烟和即开型彩票就行。留着他,也能给咱打探些别的彩票站的消息什么的。”

李姐就回说:“那从以后,郭二一来,我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时刻警醒着!”

女人对喜欢自己的男人,还是有点不同的。李姐在说这话时,韩英心里就挺不是滋味。

郭二的头发软,稀稀疏疏的,有点自来卷,邋遏得即使刚洗过也看不出清爽,几日不洗就哈喇油一般不是好昧儿。韩英是惯于和头发打交道的,这样的头发和这样的男人一样不靠谱。

5

“李姐,我再打个电话!小灵通没电了!市内的,不是长途!”

郭二提高了些声音,李姐就是不动,只拿眼神斜睨着他。直到里屋的生子喊了声“你让他打个吧”,李姐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不情愿地按亮了计价器指示灯,然后数落他:“手机咋总没电?你那小灵通是个摆设吧!这公用电话赶上给你安的了,还总不给钱!”

郭二一面叨咕着谢谢,一面拨通了电话:“刘哥,我今天早上就不去帮你卖菜了!我那败家儿子,昨天偷了我七百块钱跑了!我、我牙疼了一晚上……”

电话打完了,还是老话:“李姐,今天没带钱,明天……明天我拿点土豆来!我帮着卖的那家土豆,可好了!又大又面,十全十一美!”

李姐也照例赏他个大白眼;“总说给拿这、那的!谁稀罕你在人家摊子上拿的那点玩意儿!别说不给;给,我们也不要!”

“那天你不在,我拿来那青包米可香了,生子说好吃呢!”过了会儿,郭二又讪讪地搭腔,“哎呀,牙疼!有没有甲硝唑?去痛片也行啊!”

“没有!你说你郭二,一个月也挣一千多块呢吧?铁路工资也算不错了,连个去痛片也不舍得买!”

李姐越说越有气,声音也明显提高了,可见郭二疼得手捂下巴、龇牙咧嘴的样儿,心一软,打开橱柜,翻出药盒,又帮他找去痛片了。

郭二忍着牙痛吹嘘:“我比我弟弟可差远了!我弟弟一个月好几千元,住的房子可大可漂亮了!就是前边那九号楼!买六楼,还送阁楼,十全十一美!”

吹嘘他弟弟的时候,郭二是得意的。言外之意:我虽然没什么钱,我弟弟可有钱!颇有点阿Q遗风。

李姐揉揉眼,慢吞吞地戴上老花镜,一瓶瓶翻弄着,仔细看药品说明书。

“2005年,保质期三年,该扔了,过期了。”

“别扔,给我吧!我留着吃!”

“什么你就留着吃!乌鸡白凤丸,你能吃?”

“啊,那不是营养药么!给我吧,能吃!”

郭二一把抢过了李姐要扔的那瓶药,小心翼翼地揣进了他身上的破布袋子。

郭二曾向李姐展示过,那破布袋子简直是个百宝囊:针头线脑,溜溜球,方便面,帮人卖菜顺手塞进去的元葱、胡萝卜、土豆,一堆花花绿绿留着汗渍的纸票子,还有污了巴秃的硬币甚至是作废的分币。这是郭二的心头肉,他唯恐被儿子偷去,老随身带着。李姐以前建议郭二把东西分开放,他就另用个小塑料包装钱,塞进裤兜里。他也因此养成了习惯,手自觉不自觉地总惦记着去摸摸那小包还在不在。

“郭二,你也真够细的了!”李姐语带讽刺,递给郭二几片去痛片。

“不细能行么?我那老婆死得早,就我带着败家的儿子过。唉,他也太不懂事!把我家挺好的大铝锅都卖了,洗衣机、煤气罐子也都给我卖了,还总偷我钱。晚上睡觉我都得顶上门,怕他进来!这败家子,竟然偷偷藏我床底下,半夜趁我睡着,把我辛苦攒的钱都偷跑了!还算他有良心,给我剩点零的,否则,这个月我就没法活了!等我抓住他,往死里打!”

“别,别!你儿子还小,孩子不懂事,得教育啊!”

“你说我这命!我要是没这败家损小子,自己一人多好,也惦记再办一媳妇儿。现在谁敢给啊?你说是不是?”

郭二来了劲头,愈发絮烦地拽着李姐胳膊唠叨起来。李姐动了恻隐之心:“别总这么想,会好的!你也挺能干的。过几年,等你儿子懂事了就知道孝顺你了。”

“唉,我花了两三千元,还给我同学买了好烟,想送小崽子去当兵,寻思军队里能有人帮我好好管教他,初中毕业证我都帮他弄到了。结果这败家子不争气,连一百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明白,话也不会说!钱是白花了,人家说他水平太差,不收他。我这身体也不好!我要是死了,他就得喝西北风去!”

郭二越发愤愤不平,还咒骂起老天不公来。

郭二的哥哥和弟弟都是社会上的能耐人,只郭二爷儿俩是扶不起的阿斗。郭二毛病再多,还算是个机灵人;到了他儿子,更不争气了。李姐常看见郭二拽着他那没精打采的儿子从门前过。他儿子总是哈欠连天、几天没睡觉的样子,估计是被郭二从网吧里刚揪回来的。

这时,几个彩民推门进来了,看见郭二就挤眉弄眼:“郭二啊,车子修好没?”

“还说呢!你们这帮坏家伙,把我车梯子扔哪儿了?李姐,你给评评理,他们这些人上次把我自行车都给抬到四楼去了,我挨个儿楼道去找才找到!”

“郭二,你咋不说你把我工具箱藏起来,讹了我一顿锅包肉才还给我……”

两屋子离得实在太近,高一声低一声,都落到了韩英耳朵里。韩英正在给一个小男孩剪头发,孩子的母亲一直紧张地盯着韩英。看韩英手一抖,孩子好像打了个颤,女人不乐意了:“你干活专心点!这小破店,能有什么水平!他爷偏说你剪得好!把我儿子伤了,我把你店砸个稀巴烂!走,不剪了,儿子!”

韩英打起精神赔着笑脸。孩子说:“没事,妈,你让她剪吧!”

小男孩好奇韩英的吊铺,想赶快剪完。他的眼神顺着吊铺的梯子爬上爬下,已经爬好几遍了。

韩英一边安抚那神经质的母亲,一边夸赞她儿子聪明伶俐、长得好、像她一样漂亮。

6

郭二突然热衷于穿着打扮起来。他惯常的穿戴,是蓝色的铁路服加上粗剌刺的蓝色裤子,大头鞋上落满了灰尘。这身到底穿了多少年,估计他自己也不记得。韩英是个讲究仪表的人,虽不怎么时尚,总还是唇红齿白的。有次不经意间,韩英说了句:“郭二你怎么总不换衣裳呢?拾掇拾掇也显得年轻些。”一句话说得郭二面红耳赤起来,不免有点想入非非。

郭二把弟弟以前穿旧不要了给他的衬衫和灰西服都从箱子底翻了出来;裤子是儿子的牛仔裤,紧裹着腿;鞋子也吐上口唾沫,擦了擦灰;还把头发也染黑了。郭二的面相,是那种年轻时不显年轻、老了也不显老的嬉笑模样。用他的话说:“我郭二捌饬一下,比生子都年轻!”这话惹得生子不自信起来,跑到镜子前左照右照,郭二就越发笑得得意了。

生子的彩票站店庆三周年搞活动,彩民都被请去参加。郭二嗓子好,自告奋勇献歌,一边唱一边偷看韩英。韩英一直在鼓掌。

《天路》《青藏高原》《卓玛》……郭二唱了一曲又一曲,掌声不断。

那天,郭二自觉是抢尽风头,十全十一美,春风得意了好几天,一直哼着小曲儿。

郭二人缘不行,生怕彩票站这些人捣鬼,和每个人都热络起来,见人就笑,弄得大家疑神疑鬼的,以为他着了魔。

“魇着了吧,郭二?再不就是偷着什么好东西了!”

郭二变了脸色,趁韩英不在的时候,就来恳求:“我的三叔二大爷啊!还有姑奶奶李姐!行行好,都帮我说点好话!我一个鳏寡孤独的,还领着个孩子,容易么?好不容易见着个可心的。宁拆一座庙,别毁一桩婚啊!”

李姐发了滥好心,一拍胸脯,要去给郭二说和说和,探探韩英的口风。

正赶上韩英被房东催交下半年房租,丫头也嚷着要生活费,韩英有点犯愁。郭二是铁路上的,他爹又是干部退休,韩英听了就有点心动。她让郭二领着上了趟街,同意处处,回来却变了脸色,跑来质问李姐。

“你不是说他在铁路上班么,怎么掏了半天就掏出二十块钱,在地摊上给我买了个打折的衫子?我说样式老土,他偏说好。走得饿了,我说没吃过肯德基:他说他吃过,一点也不好吃。我赌气偏要吃吃试试。进了店,他给我点了份套餐,却说自己不饿,看着我吃。我想这男人仔细会过日子也不错。谁曾想他从桌上划拉着拣土豆条吃!我这个臊!最可恨的是,他先是嘟囔着‘怎么没有筷子,突然就大声喊了句:‘怎么不上筷子!全餐厅的人都愣了,眼睛齐刷刷地全都盯过来,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子好钻进去!”

韩英说到这儿时,彩票站里笑翻了天。再见到郭二,韩英就冷淡了许多。

郭二发扬了死缠滥打的厚脸皮精神,软磨硬泡。韩英多年没接触男人了,一时也难以狠下心全断了,就这么拖着待处不处的。

郭二还和韩英吹嘘儿子怎么怎么能自食其力。别人就打趣他:“是,你儿子上北京当过保安!”

郭二不屑地说:“我儿子毕竟在大北京待过,见过世面!你儿子行么?”

他接着吹嘘,说将来儿子结婚也有他大伯、他叔叔给罩着,他大伯、他叔叔生的都是闺女。郭家就这么一条根,七十多岁的老爹将来还不把房产都给这唯一的孙子留着么!

这话念叨多了,韩英就有点将信将疑了。

女人到了这岁数,考虑的就不是爱情了,起码韩英不奢望这个了。

韩英的店面和生子的彩票站是一个房东。本不是门市房,走的是住宅窗改门的路数。房东是个精明人,把一间本就不大的两居室房分割成两家,分别出租。这样,租金增加了,房客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压力。最困扰韩英的是上厕所的问题。卫生间在彩票站那边,白天可以小跑着到几百米外去上公共厕所,晚上怎么好意思半夜三更去敲隔壁的门?韩英只好在屋子里放了个尿盆,第二天天没亮就倒进对面的花池子里,当是给花施肥了。因此,韩英吃东西很小心,就怕吃坏肚子;出门也捂得严严实实的,就怕有个胃肠感冒……

晚上,韩英就在灯光下,一页页地翻看卦书,跟着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些老歌。往往睡了一大觉,才发现卦书掉到了枕头下,收音机乌拉拉乱响、早没了节目。

尽管房子很小,韩英力求干净整洁。认识的姐妹都来捧她的场,挣不着大钱,也够她养家糊口的了。前夫早没影了,听说是把房子给卖了,退路是没有的。离婚那时起,韩英为自己交了最低档的社会养老保险。老了,老了,也快能领社保了。她攒了一点钱,可总是有各种原因打乱她的买房计划——孩子上中专,母亲又病了……

小小的理发店里,惯常放着音乐。韩英不喜欢听俗气的流行歌曲,也不喜欢隔壁烧烤店响声震天的摇滚乐。“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她随口哼唱着。

韩英主动帮郭二洗头发。泡沫细细的,从韩英指缝漏下,落到郭二的脸上、嘴上,他孩子气似地吹着泡泡。一瞬间,他仿佛放弃了从世俗学来的小市侩、小精明、小苟且,成了她手里摆弄的小猫、小狗、她爱惜的东西中的一部分……

她一直犹豫着:难道这辈子就只能嫁给郭二这样的人了?

老卡子门开得挺红火那家狗肉馆的老板兼厨师,前年死了老婆,曾托人来求亲。韩英嫌那家伙身上附了太多狗的冤魂,虽然韩英也知道他并不亲自勒狗。韩英想:嫁给他,我会整夜睡不着觉的。

7

郭二的婚事八字没一撇,郭守旺再娶老伴儿的事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郭守旺是个明白人。老年人再婚可能出的问题和矛盾,在他肚子里掂量来掂量去,不是一天两天了。

郭守旺几年前死了老婆。有时候他良心发现,也会内疚:老太婆照顾了他一辈子的饮食起居,却没享着太多的恩爱。别看郭守旺在外边八面玲珑,其实在家时,把从外边积下的许多怨气,都撒在了老婆身上。大男子主义的郭守旺总觉得:我可是为这个家作过大贡献的人,娶谁不伺候我!

郭守旺打老婆有分寸,打人不打脸。鼻青脸肿的,出去怎么见人?郭守旺打老婆屁股,就像大人打孩子一样,让她疼,还落不下什么重伤。郭守旺老婆太瘦了,瘦得皮包骨头。倒不是郭守旺虐待她,不让她吃饱。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郭守旺以前还特意嘱咐他老婆必须吃,逼着她多吃点,不许剩下饭菜,连菜汤也不许剩,可他老婆却光吃不长肉。

郭守旺心里有种委屈:别人的老婆都是岁数越大,越丰腴得像奶酪一样,凭什么我摊上个芦柴棒!打一下,硌手;踢一脚,硌脚趾头!

他老婆浑身上下只屁股上有点肉,松松软软,白白糯糯,像糯米做的打糕。这也是郭守旺喜欢打老婆屁股的原因之一。

郭守旺大半辈子也没弄明白一个道理:不疼女人,总给她气受,就是逼她吃得再多、再好、再有营养,她没有好心情,怎么有力气长肉?

郭守旺的老婆死于癌症,死时更瘦了,瘦得郭守旺一想起来就做噩梦。

“我一定要娶个胖乎乎、暖乎乎的老太太,让我躲她怀里,睡得安安稳稳的——就像当年在火车上我伺候首长睡觉时偷打的那个盹一样。没人知道我是怎么当上官的。那次首长失眠,大家都不敢弄出响声,只有我实在困得狠了,不但睡着了,还打起了鼾。首长竟然被我的鼾声催眠睡着了。醒了后,首长说那是他这辈子睡得最香甜的一夜。”

郭守旺七十四岁了,算盘打得“啪啪”响。人家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已经过了七十三岁这个坎儿,离八十四岁还有十年,起码再享受十年好光景,才不辜负来这个人世走一场。于是,他把几个儿子都叫到眼前:“你们都出去帮我打听去,我要找个胖老太太!可有一样,不能登记。电视上怎么说的来着——‘贴身保姆!”

“贴身保姆”这词儿,话糙理不糙。如今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老年人再婚都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分家产、争房子,轻者闹个鸡飞狗跳,重者父子反目、对簿公堂。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吉林电视台那个什么说实在的栏目,天天播放的都是这样的案例。郭守旺可不想自己设套自己往里钻。

他如此这般一番交代后,儿子们面面相觑。

“爹,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扯这个干什么!”郭小随声附和着郭大。

郭守旺那边就骂上了:“杂种操的!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如今你们翅膀硬了,不服管了啊?我就是想享两天福,你们还不顺眼了?我今天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郭二心里自然也是反对的,但他想听听口风,就没敢言语——察言观色可是他爹从小就教会他的基本功。郭二眼睛往他爹的关键部位瞄了一眼,心想:莫非爹还有那方面的要求?不能吧?

郭守旺的眼睛瞪向郭二。

“中,中,中!十全十一美!爹就这么点儿想法,我们哪能不支持!”

郭二连摩挲带安慰,好不容易才安抚住暴怒的老爹。

郭大是个泥瓦匠,儿子是学木匠的,爷儿俩联络四五个人组成了个装潢队。正是装修大忙季节,被喊回来挨了爹一顿刺刺,满肚子不高兴,正好手机响,便装作信号不好,拧身就走了。

郭小是公司副总,哪还受他老子的教训,扔下厚厚一沓子钱,说:“爹,您自己的事情您自己做主。这是儿子的一点小心意,办事情还是买东西,您随意。我要出差到南方,得有一阵子,等我回来再来看您老人家。”他花钱买清静,也走了。

郭二贪婪地瞅着那沓子钱,心里骂:这个破弟弟!平常管他要点钱那个费劲,这回倒大方了!哼!

郭守旺一边数着钱一边吩咐:“小二,限你一礼拜内给我领个老太太回家。记住,要年轻,不超过六十岁,最好是五十岁:要有肉,屁股是屁股,胸是胸,可别像你那死去的妈,干巴刺叶的!我也不去登记,就一个月给她几百块钱。她伺候我到死,你就算尽孝了,我的钱都留给你。否则我就把钱都烧了,让你们一个子儿也得不到!”

从爹那儿出来,郭二的心里就算计开来:爹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这么大岁数,还要给我找个小妈!他也不想一想,我还没媳妇儿呢!可是,若不给爹找,他还不得自己跑到中介,领回个骗子来啊?到时候钱都落骗子手里,我可是哭都找不着调了。再说,别看哥哥和弟弟都有钱,谁嫌钱咬手啊?即使哥哥和弟弟不在乎钱,还有嫂子和弟妹呢。到时候他们对着老头溜须拍马,往爹那儿安插个自己人,钱还不是都归他们了?不行,趁他们都没反过磨来,先下手为强!

郭二心里把自己认识的老太太们挨个儿掂量了个遍:张老太六十八岁了,岁数超了,身体还不好;王老丫心眼儿太多;彩票站的李姐,丈夫听说是个警察,估计一时半会儿离不了。

郭二想得头都大了,还是没个着落。

8

女儿玲玲来看韩英了。女儿不知什么时候烫了离子烫,酒红色的头发泛着护发素的香味,看来刚染过。韩英想起女儿提起过要烫头,自己劝解她半天,说头发不要让药水糟蹋了,硬点儿有什么关系,有个性。韩英还记得自己当年粗粗黑黑的大辫子长到腰,在河里洗头,在河边梳,过路的看呆了,险些落进水里……

玲玲念的是卫校。她本来成绩挺好,听说她不想上高中,大家都说可惜了。玲玲自有主见:现在大学生这么普遍,毕业也很难找到工作,倒不如到卫校学护士专业,就业容易。

玲玲身材细条,略微有点驼背,皮肤也没有城里女孩子那么细嫩;最严重的是两只胳膊,都粗剌剌的,是俗话说的“蛇皮身子”。玲玲有点自卑,夏天也捂着长袖,不敢把胳膊裸露出来。韩英听说蛇油膏能治这毛病,给买了送去,嘱咐玲玲常抹。

都说城市的水养人,才上学半年,玲玲个头猛蹿了几公分,皮肤白净细腻了许多,身子也挺拔了。趁着周末,玲玲拎了一兜苹果来看妈妈。

多日不见女儿,韩英拽着玲玲左看右看:比自己已经高多了,丫头大了。

玲玲性格随妈妈,平时比同龄的女孩子沉静许多,今天却显得很兴奋。

“妈,我们在学礼仪,练站姿。就这样,站在墙根处,踮起脚尖站着,一站就是一节课。”

韩英听得心疼,玲玲却说没事、习惯了。韩英想:怪不得看不出玲玲驼背来了。

韩英把玲玲的长袖衣服卷起来,摸了摸孩子的胳膊,感觉光滑了些。

“妈,再过几个月,我就不用总穿长袖衣服了。”

韩英领着玲玲到隔壁吃了碗麻辣烫,两人都吃得大呼过瘾。玲玲说不知道家里那只鸟吃不吃麻辣烫,韩英就笑了,绘声绘色地把鸟喊“傻昃吃烧烤”的事情说给玲玲听。当然,韩英还顺便提到了送鸟的人。她偷看女儿脸色,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晚上睡觉的时候,玲玲乖巧地睡在妈妈里边,可玲玲身子太长,只好缩着腿,更显得局促。大热天的,单人铺上挤了两个人,都睡不着了。

韩英把风扇调成了睡眠风。不能像惯常那样吹大风,孩子脾胃虚,受不了。

玲玲把妈妈的白手套摘了下来。韩英的手被药水弄得指尖黑黑蓝蓝的,很粗糙,还裂着很多小口子。玲玲攥着妈妈的手指,半天没吭声。

“妈,你再找个男人吧!我爸已经结婚了,那个郭二叔叔对你不是挺好的么?”

玲玲睡着了,韩英却一直醒着。

女儿大了,结婚那天总不能从这么小的破理发店里嫁出去吧?这样的话,到了婆家,孩子该受气了。韩英越想就越睡不着。

郭二这个人是有很多毛病,可为人热情,总帮着做这做那。他有房子,收入虽然不高,但挺稳定,自食其力还是可以的。

左思右想,想起她已经好几天没和李姐聊天了,这才猛地发现郭二这小子已经几天没来理发店了。男人真没长性,可能觉得没指望就不来了。也好,自己落得清静。虽这样想,韩英还是有点怅惘。

这天刚要打烊,韩英吃力地把铁链门拉拢在一起,准备锁门。锁头进水锈蚀了,钥匙在锁眼里纹丝不动,韩英有点心急。

“弄点豆油润滑一下!”

郭二刚好从门前经过,嚷嚷着,还是那么尖利个嗓子,有点娘娘腔。韩英今天听到这话,却不觉得他声音怎么难听了。

韩英用筷子蘸了点豆油,一滴滴地滴进锁眼里。

“不用整太多,该把你衣服弄脏了。”

想不到这个郭二还真挺细心,韩英对他的好感又浓了一点。

郭二觉察出了韩英对自己的热情,这下两人都有点尴尬了。

韩英忍不住问:“你这几天忙什么去了?”

“你农村老家那边有没有合适的老太太?我爹想找个老伴儿。我这几天帮着相了好多,都没合适的。”

郭二把老爹的要求说了一遍,略过了不许登记等细节。

韩英说:“我有个表姐死了丈夫,和孩子合不来,想再嫁,今年六十六岁了,身子很硬朗,干净利索。”

“六十六岁?毛岁还是周岁?不过,我爹说六十五岁是上限,也差不多,谁还能计算清楚。太好了,十全十一美!”

韩英给郭二剪头,指尖在他头上轻轻地按摩着。他有点困,强撑着精神头,像在打什么主意。韩英念叨着:“什么都别想,睡一会儿吧!”

9

第二天晚上早早收了工,韩英陪着表姐去相亲,约好了双方到郭二的家。那是老式楼房的顶楼,楼道里黑洞洞的。郭二跺了一下脚,好几层楼的灯都亮了。郭二说这叫“声控灯”。韩英注意到郭二家门口什么灯都没安:真仔细,省电费呢!

郭二家收拾过,桌上有新鲜的水渍。塞在运动鞋里的臭袜子露出个边,被郭二伸脚往床底下踹了踹。一台18寸老式彩电“哇啦哇啦”响个不停,是郭二出门忘记了关电视。老公猫懒洋洋地从床底下钻出,在郭二脏兮兮的裤子上来回蹭着。

郭二的儿子睡眼惺忪地从自己房间出来,懒洋洋地说了句“来了?”就溜了。

韩英并不意外,甚至还感到很亲切。这间房虽然只有五十多平米,却令韩英有了家的感觉。她奢望的不就是有这样一间小房子、一个男人、一只猫,还有孩子么……

郭守旺坚持不让人直接领家相看,而是领到儿子家去,是存了个心眼,怕老太太图自家钱财,婚事不成,倒夹带走什么东西。

韩英的表姐是个强势的人,俩儿子俩女儿。她和农村的儿媳们都合不来,到大女儿家住了几天,又对女婿的懒散很不满。大家一商议:“妈,我们给你掏生活费,你还是到城里小妹家吧!”儿女们的想法是,这小妹是女人四十岁才生养的,全家还只有小妹上了大学,就连女人自己也觉得在小女儿身上算是花了血本。可她的小女儿不这么想:上大学是供我了,可还没等我毕业就让我打欠条,记下每年花家里多少多少。找工作、结婚,甚至孩子百日花了两百元绑线钱,老太太都记得清清楚楚,时常念叨着。谁家母亲和儿女算得这么绝啊!

到了小女儿家,小女儿工作忙,把孩子托付给老太太照看。时间长了,老太太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老了老了还成老妈子了!起早贪黑,还得给他们做饭!女婿常出门,回来就蒙头大睡,睡够了就张罗人来家打麻将。天,我这什么日子啊!

有天女婿又领人来玩,老太太赌气不做饭,闷在自己屋子里。谁曾想,女婿竟然给闺女打电话:“媳妇儿,我和哥们儿想吃点过水面条。你买点菜,快回家刷碗。碗都泡在水里,连个饭碗都没有!”

这不是寒碜我么!老太太炸了肺,冲出去就和女婿大吵大闹。

女婿还一脸茫然:“妈,怎么了,饿了么?我媳妇儿一会儿就回来做饭。”

这个家老太太觉得自己是待不了了。她找到自己表妹韩英哭诉,韩英就劝她再找个老伴儿享点清福,省得受儿女们的闲气……

老太太和郭守旺互相打量着,两人竟然有种相同的气质。他们的对话直接尖锐,旁若无人。韩英和郭二面面相觑。

“你家有多大房子?我睡觉轻,怕人打呼噜,我得有自己房间。”

“我家三室两厅,各睡各屋。先小人后君子,咱可说好,我不能和你登记。咱们可以签合同,我一个月给你六百块钱;伺候我好了,满三年,我再给你两万;如果我死前头,你可以住我这房子,一直到你没了。”

“一个月六百块太少,保姆一个月也得一千多块啊!要是快满三年,你找个由子把我蹬了,我什么也没得到,我喝西北风去啊?”

郭守旺过世那老伴儿是个三巴掌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看到这个女人精神抖擞、丰腴干练的样子,郭守旺竟觉得有点感觉了。好,好,会算计!首长那时候怎么说的,骑马要骑烈的,女人要找能过家的。

“好,一个月给你一千块,明天就上我家去!”

郭守旺拿出了两张打印好的合同——是从网上找的,条款有十多条。

甲方:郭守旺,乙方空白着。郭守旺拿出圆珠笔,让老太太添上名字。老太太眼尖,在月薪那儿指点着:“六百改成一千,大小写。”还让郭守旺按了个红手印。身份证号码一个数一个数地核对了两遍。本来郭守旺想把老太太身份证扣下,老太太死活不肯,只好将就着贴了张复印件。

合同一式两份。韩英和郭二担保签字的时候,老太太抹了把眼泪,嘴里叨咕着:“这不就是卖身契么!”

韩英的思想却溜号了:老太太的头发花白了,显得老气,该染染了。用新进的植物染发剂吧!五贝子,没刺激性。

10

郭二立了大功,再到父亲家去自然底气足了很多。

一开门,热气腾腾的——水锅烧得正开,老太太身上扎了条围裙,在忙着煮饺子。老太太招呼郭二进屋里坐一起吃饺子,转头就颐指气使地指派郭守旺剥蒜。一物降一物,老头儿还真吃她这套,心甘情愿地打着下手。

郭二看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自己妈伺候老爹那么多年,老头儿眼皮都不撩一下;这个老太太刚进门就当家,境遇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了。

屋子里大变样:床单、被罩都挺括着,白得耀眼,散发着浆洗过的味道;沙发、电视、电冰箱上都蒙上了白色的布帘,一看就是全套新买的。败家老太太!郭二心里想:老头儿有钱。老头儿愿意,谁也管不着。

郭二眼尖,看到床上有件新尼克服,貂皮领子,不禁咋舌:这得多少钱!老头儿真想得开啊!

郭守旺不动声色地拿起衣服,挂进柜子里。柜子里的衣服都摆得整整齐齐的,郭守旺面有得色,本来就谢了顶的脑门,更锃明瓦亮了。郭二感觉他爹胖了不少,脖颈子都出褶子了,忍不住打趣他爹:“看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爹活得挺滋润啊!”

郭守旺是什么人啊,哪容儿子在面前耍乖弄俏,边吃饺子就边敲打郭二:“你别以为给我介绍个后老伴儿,就天地一家春了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和你儿子,一家俩光棍,丢死人了!”

郭二失了面子,忍不住回嘴:“我挺好的,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玲玲好几周没上韩英这儿来了,韩英打电话到玲玲宿舍的门卫室去。等了好半天,丫头跑下楼来说快考试了,得复习功课,得写论文,一大摊事抽不出工夫,还说在联系医院实习,走了几家了都没联系成。撂了电话,韩英自怨自怜起来:姑娘有事情,自己这个当妈的什么也帮不上忙!想到那跑没影了的前夫,更增怨恨。那个当爸的!孩子抚养费不给不说,连电话也换了号码,遇见事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那晚韩英坚持着送走了最后一个顾客,跑了几趟公共厕所,用了一卷手纸,腿都软了,肚子里仍像猴子拉练似地翻身打靶。问题一定出在中午吃的那几个凉饺子上。那阵子忙得不可开交,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只好把头天晚上在大排档买的饺子用水温了糊弄吃下,偏勾起了她的脾胃虚寒。

韩英的眼泪刷刷流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病了连个人照应都没有,我怎么这么命苦!她歪在沙发上,肚子顶着沙发扶手,疼得直不起腰。鸟食早空了,那只鸟饿得直喊“傻屄吃烧烤”。它都挺长时间没喊这句了,一着急又骂上了。

敲门声响起,韩英有气无力地喊了句:“关板了,明天再来吧!”

“是我,郭二,我来看看姐!”

韩英像遇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本来都流干了的眼泪倏地又要窜出眼眶,心里翻来覆去涌出一句: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她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把大门钥匙隔着门缝递了出去。昏暗的灯光下,韩英脸色惨白,全不是平常白里透红的模样。“姐,你怎么了?!”郭二尖声拉气地喊起来。韩英“哇”的一声,趴在郭二肩膀上,哭成了泪人。太久没有依靠,这个并不宽厚的肩膀,一瞬间让韩英觉得很是温暖。

郭二领韩英到最近的一家小诊所打了点滴。打点滴的时候,郭二眼都不眨一下,屏住呼吸直愣愣地盯着,还几次喊护士进来,让看是不是滚针了。护士说没问题没滚针,说了几次,语气有点不耐烦了。药很凉,又刺激血管,韩英觉得手都要冻僵了。郭二用手摸了一下,感觉寒气逼人,一拧身就出去了。他到护士那儿弄了个瓶子,灌满了热水,又用毛巾包住,轻轻地放置在韩英打点滴的那只手下。换药的时候,郭二怀疑血管里好像进了几个气泡,放心不下,一遍遍地问护士:“没问题吧?”护士说:“不是连续性的,少量的没事。”还忍不住对韩英说:“你爱人真细心!”韩英低声说:“他不是我爱人。”郭二兀自叨咕着换药怎么不把气泡甩甩,惹得护士扔给他一个白眼。

打点滴的过程中,韩英去了两次洗手间。郭二踮起脚尖,高高地举着点滴瓶子。韩英说不用那么高,她低低头就行,郭二不肯,嘴里念叨着别回血了。到了女洗手间门口,韩英把点滴瓶子接过去,把郭二挡在门外。出来时,看见郭二正不放心地往厕所里探望着。

韩英觉得自己的心一寸寸地柔软了,甚至有了想要嫁给他的冲动,脸红红的。郭二赶紧问:“姐,你是不是发烧啊?”

那晚,郭二表现得格外体贴而绅士。他给鸟喂了食,换了水,烧了一壶热水,把暖水瓶灌得满满的,在沙发上给韩英铺了床,往被窝里放进一只暖水袋,把药放到韩英枕边,临走时,还给韩英掖了掖被子。

当然,他还几次说:“韩姐,你上我家住去吧!或者,我留下来陪你一晚?”韩英都婉拒了。郭二表现得有条不紊,像曾经演练过无数次。

说实话,“绅士”这个词郭二是不懂的。他只记得他老爹说过,人在有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当年他老爹就是这么伺候首长的。

姐妹们打趣韩英:“什么时候办喜事?我们等不及要喊他姐夫了啊!”

韩英总是说“不急不急”,她也是这么回答郭二的。

没人时,郭二拽着韩英的手不放:“我给你捂捂!手太凉了,冰人!我教你个招,把拳头攥紧了,像我这样。”

韩英挣了几下,都没挣开。她贪恋着男人的手——有劲,热乎乎的,让人暖到心里去。

韩英有双修长的手。这阵子抹了玲玲给的药膏,皲裂的口子都消失了。韩英问:“我是不是有一点点像城里人了?”

“手长的人都巧!”郭二没话找话。他扳过韩英的手,要数数她有几个斗。

“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五斗六斗背花篓,七斗八斗把官做,九斗十斗享清福。”他边念叨着边数,数完这手数那手,数完一脸惊异。

“你是十个斗!”

嗯,韩英知道自己十个斗。十个斗应该是享清福的。她说:“我可没那个命。”

郭二半天没吭声,愣愣的。韩英把手收了回去。郭二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英子,我是十个簸箕!你看,你看!”

郭二的手递到了韩英的眼皮底下。那手短而粗,却细腻光滑得像孩子一般,粉白粉白的。韩英纳罕:自己十个斗已经够稀奇了,难不成真遇见个十个簸箕的?

卦书上说:有十个斗的和有十个簸箕的是上天注定的姻缘,要受好几世磨难不能相守,才可以换来一生缘分。

卦书上那些粗浅的说法,韩英烂熟于胸。最奇的是,郭二也信这个。

郭二语无伦次了:“还等什么,注定了的啊!十全十一美!”

韩英还是犹豫。

11

韩英这几天心神不宁的,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一会儿左眼跳,一会儿右眼跳,一会儿又左右眼一起跳,天,这是预示着什么啊?

韩英撕了张纸条,贴在眼皮上。

韩英打了电话,再三央求,玲玲心一软,答应这周末过来了。

韩英买了丫头爱吃的鸭脖子,却发现玲玲心事重重的。玲玲吃了几口就不吃了,爬上床,对着墙。床上有光一直闪着。韩英的眼皮跳得厉害,拉过女儿的手,看见一只精巧的粉红色女款手机。

韩英问:“你哪儿来的钱买的?为什么不告诉妈妈你的电话号码?”

“妈,我朋友给我买的。”玲玲声音小得蚊子一般。

“你才十九岁,就处对象了?我怎么告诉你的?先立业后成家!你五月份就要考护士证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韩英越说越气,一声比一声高。

“妈,你别生气!只是普通朋友,我没处对象。”

“你还说谎!不是对象能花这么多钱给你买手机?”

韩英头一次觉得孩子离自己这么远、这么陌生。老实听话的闺女,什么时候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唯一了?

韩英抢过丫头的手机,本想摔了,看玲玲一脸倔强反叛,只好又把手机放回她手里。

那晚玲玲是带着泪痕睡着的。韩英想起自己妈妈曾说过:哭着是不能睡觉的,否则容易坐病,村西老赵家丫头就是那么疯的。韩英推了推女儿,玲玲睡意正浓,迷蒙着眼说:“妈,我想上厕所。”

韩英一把搂过女儿:“妈答应你,一定给你个家,再不用上公共厕所……”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都打烊了,郭二来找韩英上大排档吃饭。刚要走,推门进来一个满脸青涩的小伙子。

“我是玲玲的朋友,手机是我送玲玲的。”

韩英“啊”了一声。小伙子个儿不高,瘦得小鸡子一样,头发染成了明晃晃的黄,耳朵上还打着耳钉。这就是女儿相中的男孩子?!天,怎么不像正常人呢?!

男孩子自我介绍,说他二十一岁,在长春上班。男孩子口中的“工作”,是给楼房刷涂料。天,这就是电视中说的“蜘蛛人”?!最让韩英难受的是,小伙子对玲玲的行踪了如指掌——哪天考试、哪天补课、上哪儿实习等,而这些韩英还是头次听说。韩英变了脸色,小伙子却还在夸夸其谈,说:“希望韩阿姨多给玲玲些自由,不要事事都帮她做主。”

郭二拽走了男孩,他答应帮着好好打探打探。

韩英锁了门,在屋子里打转转。玲玲这个所谓的“朋友”,比玲玲个子矮,其貌不扬,还打扮得花里胡哨;再说,他的工作算什么技术活!高空作业太危险了!玲玲是发疯了么?

后来,在韩英的逼问下,玲玲承认他们是通过同学认识,网络交流有两年多了,虽然现在他们还没处对象,但小伙子已经对玲玲表示了好感。韩英把自己对小伙子的种种不中意,一一陈述。

玲玲想了一会儿,下决心摊牌,说:“妈,城市本来不属于咱们,可我明白我是回不去了。卫校农村生多,城里女孩子都不正眼瞧我们,出去找工作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只有他对我是真心的,待我像公主一般,给我买好吃的,送我手机,还让他在医院工作的姨给我介绍工作。他是个子矮,条件差点,可爸爸个子高又帅气,还不是把咱们都扔了不管?我只想找个对我好的。”

自小,玲玲就爱夸她爸好看——浓眉大眼,高个子,有男人味。

这会儿听妈妈贬低自己朋友,玲玲有些忍无可忍:“还说我!你找那个郭二,条件也够差的,人还不咋地。上次说直接把纸壳子卖给收破烂的不合适,卷巴卷巴就背走了,说卖给他家附近那收购站,结果钱没影了,第二次来时提也不提。你不也将就了么?”

玲玲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只想嫁一个爱我的男人,不要像你一样什么都上赶子(方言,指主动接近或讨好)够着我爸爸,结果还是被爸爸甩了。从我懂事起,就听见你们总在吵架,总在摔东西……”

韩英的世界突然陷落了。原来自己婚姻的失败,对女儿影响这么深!这个男孩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女儿?他能配得上她么?

“妈,我想有个家。”

韩英想了几宿,答应让玲玲自己作选择,条件是玲玲先冷静下来,参加考护士证的补习班。

郭二自告奋勇,要去和小伙子交流。那晚他们聊天的时候,郭二要到了小伙子的QQ号——本来小伙子不想给,但郭二暗示他自己正和他未来的老丈母娘处对象,小伙子就给了。郭二打算让自己儿子监视小伙子在哪里上线、是不是总跑来找玲玲。小伙子答应郭二,先立业后成家,说要在长春开一家自己的店铺,买间小房,达不到这要求就不登门提亲。小伙子答应得是挺好,可郭二儿子一脸戏谑地说那小子天天挂在网上,估计没找啥活,顶多和自己一样——网络游戏陪练员。

话传到玲玲耳里,玲玲先是发愣,渐渐就冷了心。

有一天,男孩子哭着找上门:“玲玲,你怎么这样狠心?电话也不接!我整天想着你,饭都吃不下!玲,你别当什么护士了,还总加班。我养你,你出去我不放心……”

男孩子走后,玲玲突然说:“我看不惯男人哭哭啼啼,还整天想着我。不吃不喝算什么男人!我又不想演韩剧!自己不好好找工作,还不让我上班,一起当‘啃老族啊?”

12

郭守旺的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心宽体胖,整天摇个扇子喊热。老太太把他伺候得好,本来他是挺满意的,可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他的老毛病犯了,巴掌又开始痒了。

郭守旺开始找茬:这老太太,不比死去的婆娘什么都能忍耐。老太太精神抖擞,数落他缺点的时候跟进爆米花一般,说他邋遢、什么活计也不干等等,还说他惹怒了自己可没好日子过。

郭守旺越是这么想,越是盼着能熟稔地把大巴掌拍在老太太那大屁股上。那感觉,一定是又松又软,酥到骨子里。郭守旺的想象力占了上风,有一天,他那巴掌终于甩出了。

老太太哭着跑回了韩英家。

郭守旺倒不担心。老太太这个月的工资还攥在自己手里,想她也不傻,肯定放不下好日子,等她气消了就回来了。小别胜新婚,再见面时再一解劝再一道歉,可能感情更好了呢!

郭守旺乐得几天清闲,便找对门刚搬来几个月、常找名目来串门的老王头喝酒去了。

老王头是个老光棍,老婆混没了,房子混没了,现在住的这房子是租的,家里只剩下他拣便宜从他弟弟那儿硬赖来的一件瓷砖柜。按说,那柜子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农村很多家都有,上面画着鸟花鱼虫。老王头这件是老辈人放在炕上装被褥的,俗称“炕琴被阁”,从农村搬到城市都一直没舍得卖,搁在地上当柜子使。

郭守旺眼尖,一搭眼就相中了这件瓷砖柜。他常溜达文物市场,大约知道这柜子能值些钱。

“王老弟,这都中午了,不如到我那屋?我冰箱里有香肠、黄瓜、大葱、干豆腐,还有蛇胆泡的小烧——纯粮食酒,六十多度。咱俩边喝边玩边唠嗑!”老王头爱下棋,郭守旺投其所好。

郭守旺当自己是干部,平常哪瞧得上老王头这样的老光棍!今天郭守旺这么热情,老王头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吧嗒着嘴,挺得意。酒逢知己,两人越喝越热乎。老王头喝点酒就上脸,打着酒嗝,非要和郭守旺拜把子,舌头都大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他其实没少喝。郭守旺以酒量差还过敏为理由,频频劝酒,自己却没喝多少,可下棋的时候,郭守旺却是胜少输多。老王头士气大振,有点飘飘然:“看来我棋艺大增啊!”他可不知这是郭守旺故意输给他的。

郭守旺说:“咱们玩点刺激的,一局定输赢!我把我的尼克服押上。好看吧?新买的,还没怎么上身呢!瞧,这水貂皮领子,缎子一般,老舒坦了!”

郭守旺显摆地摩挲着,把老王头眼馋得像《西游记》里偷袈裟那老熊精似的——眼眯缝着,手指头勾着,不自觉地也想伸手摸摸。衣服被老郭一把抓走了。

老王头瞅一圈全身,没什么像样东西:腕上有块表,还是坏的,永远停在九点十五分。他有点挂不住脸了:“大哥,我可跟你比不了!没钱,也没啥值钱物件!”

郭守旺就笑了:“咱们都干磨爪子半下午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有点累了。”

老王头一听:这是轻视我啊,下逐客令了!他还真舍不得这来之不易、可怜兮兮的友谊。

“玩!怎么不玩!我没说不玩!我那屋还有件瓷砖柜呢!押上,押上!”

郭守旺等的就是这话。当年为了迎合首长爱下棋的喜好,他没少琢磨棋谱。什么时候惜败,什么时候力挽败局打个平手,郭守旺都拿捏有度,要的就是棋差一招的感觉,让首长既过足瘾,他又不会失了面子。这项技艺,郭守旺在心里得意了半辈子。

经过一下午的磨合,郭守旺心知肚明:这个老王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当郭二接到弟弟电话、一起赶到他老爹家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警察封锁了现场。郭守旺身体都凉了,眼睛鼓鼓的,死不瞑目,脖颈上有条红印子。离他不远,躺着老光棍老王头。老王头是先杀了郭守旺,然后自杀的。老王头是杀猪出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最后一次动刀,却捅进了自己肚子里。

一整夜,老王输掉了全副身家。地上有张报纸,血淋淋写着——他玩赖!我杀了他!

屋子里酒气熏天,棋子被扔得满地。

警察录口供的时候,韩英的表姐吓傻了,窝在韩英怀里哆嗦成一团。

处理后事、分遗产……郭二冷静得像换了一个人。

韩英分明感到了一丝寒意。她宁愿郭二贪小便宜、小偷小摸、永远长不大。他给他儿子偷冰砖,他帮自己拎点滴瓶子,他去和女儿的男友谈判……那时,起码他是善良的。郭二不再是那个数自己几个斗、几个簸箕的男人了。他父亲死了,他连滴眼泪都没有,只顾着争房产,翻箱倒柜地找钱。他就这么冷血?

韩英的表姐突然成了郭家的眼中钉。还是那张卖身契惹的祸。条款里有一条:老太太伺候郭守旺到死,能得两万元,还有就是能在郭家住到老。郭家人全都一副同仇敌忾、赤膊上阵的架势,还质问老太太是不是偷了老头儿的钱;她哭嚎着赌咒发誓,还是被撵出了郭家。

郭二仿佛不认识韩英了,面孔冷得如腊月里的酸菜缸——韩英受表姐连累,好像也成了偷钱的帮凶。

韩英表姐经过这番打击,回了儿子家,从此少了霸气。

“为人啊,就是这么黑白无常的事!一晚上就没了,还叫横什么啊?过安稳日子吧!谁知道谁咋回事啊?”韩英表姐突然成了通情达理的人。她儿媳妇说老太太是不是被大仙洗脑了,还说这个脑洗得好。

郭二再到韩英家,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那只八哥亲昵地飞到郭二跟前,一遍遍地喊着:“好日子,恭喜发财!好日子,恭喜发财!”

郭二是有备而来的。他手里拿了串房钥匙,精气神十足。

“我有钱了!我爹死后,他那大房子给卖了,我们哥仨平分的。我爹活着时我帮着炒股票挣了笔钱,我弟和我哥都不知道这个事情,钱留我这儿了。我买了间小房子,正准备过户。不大,够咱俩住了。你嫁给我,房产证写你名儿!”

韩英愣愣的,跟中彩票大奖一样。在这城市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像天上掉馅饼。孩子不用愁嫁不体面了,她也不至于孤苦一生了。

郭二绷不住了,露出了韩英熟悉的孩子气的表情:“老大、老三都疑惑钱哪儿去了,我就说爸的钱准是都添补那傻老太太了。不,是你表姐!”感觉说错了话,他连忙掩嘴。

郭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这房子咱们住,原来那房子就给我儿子。我看你闺女也没着落,嫁给我那小子倒满合适,十全十一美!”

十全十美的事情没处找,如今倒有了十全十一美,韩英点点头,笑了。墙上新贴的卡通画里的小男孩、小女孩也在笑,笑声仿佛要穿透屋顶。他们在玩游戏——石头、剪子、布……

作者简介

宋杨,女,吉林省四平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高级工程师;有作品散见《山花》《郑州日报》《四平日报》《城市晚报》《湖南邮电报》《大平原》《参花》等报刊,并被收录于各种年选;著有文集《指尖、文字、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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