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革命多年
2012-04-29烈娃
烈娃
两年前,我写了一篇小说叫《渡江》,由此引起了我母亲菊红的不满。
菊红,也就是《渡江》中的女主人公。她很认真地看了《渡江》(岂止是看,简直就是用显微镜在研究),打电话给我说:“看你把张子腾伯伯写成什么了?朱金枝阿姨看了不生气啊?!再说了,我就是怕你胡说八道,不尊重历史事实。你看!你把很多人都没有写进去,连二姐菊香都被你弄丢了,还有舅舅呢?……”
我生气地说:“跟你说一百遍了,这是小说!小说是可以虚构的。”
“小说有什么了不起!即使了不起,也不能让我那些南下来的同志们不高兴。”
郁闷啊!
我不和菊红争论了,我下决心不再和她争论。其一,她是我妈。其二,我从小就怕她。当然啦,现在我还是怕她。准确地说,我是十万分地尊重她,她丰厚而伟大的经历和惨烈的灾难如同一座空前绝后的巨大丰碑,我的一生都在这光芒万丈的丰碑面前黯然失色。
我决定读好菊红这部大书,听菊红的话,照菊红的指示办事。
这时候我女儿万芊回来了,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趴在电脑前看我没写完的小说。
“妈妈你这是什么话呀?”她说。
“没办法。这是‘文革式语言。保留在小说叙述者身上,那就是历史的真实痕迹。”
“‘文革的时候你不是还很小吗?”
“是啊!但是那种氛围或者说是文化对各个领域各个角落的渗透,是丝丝入扣的。”
我夸张地表演我在“文革”期间读小学时的课间操给万芊看:
“对准美帝——杀!(朝左前方做刺杀状)
“对准苏修——杀!(朝右前方做刺杀状)
“对准各国反动派——杀杀杀!(朝正前方做刺杀状)
“打倒美帝!(握拳举左臂,跺脚)
“打倒苏修!(握拳举右臂,跺脚)
“打倒各国反动派!(握拳举双臂,跺脚)
“打倒新沙皇!(双臂朝后甩,跺脚)”
万芊“咯咯”大笑着滚在床上:“神经病!”
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家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所有进我家门的客人无不被这张照片散发出来的强烈的信息或是磁场吸引。照片上我的父亲贺杰和母亲菊红分别搂着大姐菊乖和哥哥贺豆豆,站在右边的舅舅宫音书身挎一支枪是顶替了警卫员的角色,左边是一直跟着我们家当时的保姆周阿姨。
人们总是喜欢问:“你呢你呢?你在哪里?”
我说:“我还没生出来呢!那时。”
哈哈!还有我二姐菊香。那时我们俩都没生出来。
我的舅舅叫宫音书,和我母亲菊红姐弟两个从小相依为命。他们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叫水妮,是河北无名县南盘村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红颜薄命的水妮嫁给资产丰厚的姥爷宫音克,生了这两个孩子,就早早去世了。
当年南下的时候,组织上决定给父母亲分配一个警卫员,母亲菊红做了个聪明的决定:带上弟弟宫音书。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情,组织上也没意见。
于是舅舅宫音书也成为南下一员。
那年舅舅十三岁。他顶替了警卫员的名额,正式参加了革命。
“他那叫革命?”若干年后,菊红总是絮絮叨叨地说,“我南下带着他,他是占了一个南下名额的。一路上甭说照顾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不见他的人影。南下这么多年,他什么工作都没做,动不动就牛皮哄哄地说:‘老子革命多年……”
菊红每每提起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动辄嚷嚷“老子革命多年”、并转战大江南北的舅舅,后来却“服罪”回到了南盘村,终生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一直以为菊红就是不喜欢这个不争气的没出息的弟弟而已,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发现这事并不那么简单。舅舅的故事越来越真实而沉重地捶打着我的心,使我不得安宁。
就这样,我扛着摄像机专门去了一趟河北邯郸无名县的南盘村。
一
河北邯郸无名县南盘村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这不仅因为这里是菊红和她弟弟宫音书的家乡,更有趣的是这里的地理位置是与山东、河南交界,堪称“鸡鸣三省”。要说风水,当属南盘村最佳。看村头池塘边那五百年历史的三棵垂柳树,就是在整个冀中平原也屈指可数。
但南盘村的女人厉害,是出了名的。谁家若是丢了鸡,泼老娘们会蹦到屋顶上(天哪!幸亏都是土垒的低矮平房)放声大骂:“哪个挨刀的货偷了俺们家的鸡,你不得好死啊!你生个儿子没屁眼啊!……”
粗犷嘹亮的骂声就会飞快传遍河北、山东、河南。三个省的村民若是都刚好出来晒太阳,那可就更热闹了,三省人民会各自用他们的语言可着嗓门揶揄那蹦上房的娘们:“啊呀!你家的鸡自己跑到俺们省来的!它自己不讲规矩的!”
“你今晚12点来俺们家取吧,顺便生个有屁眼的儿子!”
那房上的女人会蹦得更高:“取!取!取你奶奶个脚!老娘我——”
每每吵到这样的高潮,家里的老爺们儿就会磕着烟斗跺脚吼道:“快给老子下来!还嫌不够丢人的啊!”
这时,女人才不情愿地嘟囔着,撅着屁股顺着木梯从房顶上爬下来。
要说这三省的语言,当属河南话最强势,所以三省村民的语言都有点偏河南腔。仔细分辨才能觉得:山东话干巴脆最硬;河北话悠悠然最软;河南话不软不硬,有板有眼,速度放慢的时候就像唱豫剧。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其他两省的口音就向河南靠拢了。外地人分辨不出来,只有本地人听得出来。
太阳落山了,红殷殷的。三省的炊烟此起彼伏地袅绕着,交头接耳着彼此的是是非非到别的村别的省串门去了。
八十岁以后的菊红经常回忆说,那个地方没有山,一马平川的冀中平原啊!从没见过山的菊红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经常看见远处成片金黄的麦子地里突然被大片黑色的阴影遮蔽。
这是为什么呀?儿时的菊红大张着嘴,瞪着眼睛,奇怪极了。
但村里老人说,那就叫做“山”。
山在哪儿呢?是什么山?
老人说,山叫太行山,在很远的地方。只有太阳落山的时候,南盘村的人才看得见它投在麦子地的影子。
菊红总是充满感情地盯着那神秘的山影看。奇怪啊!没有山,哪来山的影子呢?冥冥中她觉得生活中有很多事情将要发生。
应当公允地说,三省的村民相处大多还是挺和睦的。春天里,山东的狗溜到河北的南盘村来“幽会”,山东人会亲自来把狗吆喝回去;秋天,河南的鸡窜到南盘村来啄晾晒在地上的庄稼,南盘村人就会“噢哧噢哧”把鸡轰回河南境内。
当然咯,只有一件事情会例外,那就是如果南盘村的姑娘去了隔壁山东的管村串门,南盘村的小伙子们就沉不住气啦。他们一准会蹦到房顶上去瞭望,看看是不是自己偷偷喜欢的姑娘“溜号”了。
为什么姑娘们喜欢去山东的管村而不是同样也是隔壁的河南堰村呢?很简单,堰村穷,管村富。然而更重要的是,当时的管村已经悄悄地“燃烧起革命的烈火”,大有人心齐,泰山移,誓把革命烈火燃遍全中国的架势。这对当时的年轻人具有无限吸引力。
抗日战争的硝烟燃烧到南盘村时,菊红已经成为一名机智勇敢的游击队通讯员了。她最欣赏的就是隔壁管村里的山东人。
很多年后菊紅还总是对孩子们说:“山东人就是厉害,聪明。我们河北的游击队埋的地雷很容易被鬼子发现,因为我们露在外面的那根白线目标太大。结果去向人家山东学习,嗨!他们动员大姑娘们把长辫子剪了,用又黑又细的头发丝做地雷引线,鬼子就很难发现啦!”
菊红对山东人的“厉害”到了耿耿于怀的地步,主要源于她始终认为南下时,本来是河北的工作组开往上海,走到半路给莫名其妙地折回来了。菊红很不服气地说:“毛泽东认为山东人厉害,可以降服精明的上海人。河北人胆小,脾气柔和一些,和爱吃辣椒脾气暴躁的湖南人在一起工作就不容易吵架打架。”
菊红为什么总是反复说这件事呢?大概她隐隐地觉得,如果当年河北人去了上海,她的一生就可能不会那样曲折吧。她唯一的亲人宫音书也许就不会——
扯远了,还是回到南盘村来继续讲宫音家的故事。
南盘村的人家全部都姓张,只有宫音一家外姓,这也很奇怪。但日子长了,菊红就渐渐知道了一些事情。
1916年秋天,正是家家收杂粮的时候,南盘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宫音克。
在一个极其封闭的北方小乡村,突然闯进一个异姓,而且是年方二十八岁的小伙子,再加上他奇怪得无以复加的姓氏,无疑是个爆炸性新闻。
更让人惊诧的是,神秘人物宫音克从大名府弄来几个泥瓦匠,在村东头大王庙后大面积的空地上盖了一片宅子。
宅子落成后,南盘村的人都看傻了。
奶奶的!这还了得,他宫音这外姓人家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有这么多钱盖大宅子。瞧啊瞧啊,有拴牲口的前院,有正殿和东西厢房共十数间,后院很还讲究地种了很多梨树枣树山楂树。
南盘村沸腾了。年轻的小伙子坐不住了,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从没有这么大的压力。当然他们不知道这是压力,只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惶然。姑娘媳妇们则感到莫名其妙的兴奋,她们祖祖辈辈波澜不惊的生活好像要发生深刻的变化。当然她们不知道什么叫深刻,但至少她们知道了,原来生活是可以惊天动地的。
唉!这个宫音克,深深地沉浸在自己创业的喜悦之中,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把恬静了一个世纪的南盘村搅了个人仰马翻。
南盘村的人议论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宫音这个姓,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人很可能是下位不久的皇帝袁世凯的哪个同族兄弟。更奇特的说法是宫音其实是他的私生子,趁着战乱时卷走了大笔财产,一个人从河南偷偷跑到南盘村隐居来了。
鬼话!袁世凯怎么说也当过皇帝,他想生多少生多少,犯得着“私生”吗?
总之乱了套了!
一年后,宫音克娶了南盘村最漂亮的姑娘张水妮。
水妮的脸不同于南盘村其她姑娘,一水的白,标准的鹅蛋脸,就是尖下巴上有肉。南盘村人的审美很厉害的,不像21世纪的今天那种不可思议的集体无意识,一说尖下巴好看,所有爱美的女孩都恨不能把下巴整成能戳死人的锥子。这样的“美”,在南盘村人看来,是尖酸。水妮的腰细,却不是没有屁股的那种;水妮的身材苗条,却不是没有乳房的那种;水妮的眉不描而自黛,唇不点而自殷。一句话,水妮最好看,最好看是水妮。
婚礼那天,宫音克把全村男女老少都隆重宴请了一番。
老人们感慨万状,姑娘们羡慕得要掉泪,小孩子欢蹦乱跳着,小伙子们咬牙切齿地吃肉喝酒。
他们的心里痛啊!水妮是南盘村小伙子集体暗恋的好姑娘啊!
日子就这样往下过了。
婚后多年,水妮怀孕四次都奇怪地流产了,直到1930年,才艰难地产下一个瘦弱的女婴,取名宫音菊。
宫音克疼爱来之不易的女儿,取“菊”的灵感来自于村里家家围墙根下和田埂边都开着生命力旺盛的野菊花。他不期望女儿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如野菊花那样,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辛和天灾人祸,都能坚韧地活下去。
六年后,水妮难产生下了一个儿子。不幸的是,由于失血过多,水妮没能抢救过来,两天后就撒手人寰。
这个一出世就失去了母亲的男孩就是菊红的弟弟、我的舅舅宫音书。
宫音书。这是个多么奇怪的名字。“宫音”还是个复姓呢,“书”!一般老百姓是不大会把这个字用在名字里面的。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菊红应该叫宫音菊,但不知为什么南盘村的人都很忌讳这个姓氏,菊红为此也很纳闷,她参加革命后改了名,干脆连姓氏都去掉,难道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彻底革命的决心吗?一直延续到她的后代,再也没有“宫音”了。
二
上世纪90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我们家几兄妹专门安排母亲去了一趟河北,到了南盘村。
这是自舅舅回河北三十多年来,母亲菊红头一次回老家,来看这个动辄“老子革命多年”,却实际上从来不好好干革命工作,后来甚至被判了一种很不光彩的罪而“滚回河北”的弟弟。
事先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联系当地的民政部门。就是老太太要回家,没别人什么事。
菊红一步步走进南盘村的时候,我的心就一点点提到嗓子眼。一如当年的菊红看见远处的山影,总觉着生活中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我还听见菊红的心,一点一点碎裂掉的噼啪声。那声音极其细微,但在我心里如八级地震。那些因破裂而散落在地上的碎片,则发出悠长沉重的叹息,在远处的太行山回响着——
那个应该被我称作“舅妈”的女人,满脸挂着我十分陌生的笑容扑向菊红扑向我们兄弟姐妹。当她想搂搂菊乖四岁的孙女儿宝宝时,宝宝毫不掩饰地挣脱了她,拉着我女儿万芊跑到外面水塘边看鸭子游泳去了。
在水塘边,宝宝对万芊说:“舅奶奶身上好臭的。”
舅妈的笑容高高挂在半空中。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为她难过。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菊红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四处打量,把那些破旧的家具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菊红就是没有问舅舅干什么去了。她还端着做姐姐的架子?端着革命家的架子?
还是舅妈自己说了:“嗯,姐姐你来得不是时候,俺那个人去北京看俺闺女去了。”
菊红声音幽幽地说:“这会儿去北京干什么?”
“俺大闺女寻了个婆家,他去看看,说三天就回来,昨天刚走姐姐你就来,太不巧太不巧了。”
我不放心水塘边的孩子,出门去看她们。
外面,太阳的白光下。菊乖、贺豆豆、菊香都在哭。压抑着哭,害怕被菊红听见。
我的心一紧:“怎么了怎么了?”
“舅舅死了。三天前死的。”
啊!舅舅!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要痛哭的表情吓得兄妹几个全来捂我的嘴。
千万不能让菊红知道啊!
这时,芊芊和宝宝跑过来嚷嚷说要拉巴巴。
“去吧,厕所在猪圈后面。”
她刚去,马上风一般折回来大惊小怪地说:“太脏啦!拉不出来。”
听说菊红回来了,南盘村的男女老少都挤到舅舅家破败的小院里来看菊红。
菊红眯缝着眼睛,费劲地猜测每个人的名字,猜错了,乡亲们就哈哈大笑,猜对了就使劲点头。
屋外,一个叫“小凤”的老太太自动把住大门,对每个闻讯前来的乡亲们仔细交待,千万不要把宫音书死了的消息告诉菊啊!不能让菊难过啊!
善良的南盘村人,这一瞬间都迅速成为好演员,个个都在菊红面前乐呵呵的,但出门就抹眼泪。
离开南盘村的时候,菊红把舅舅最小的女儿宫音巧带走了。她很气愤舅媽把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姑娘弄得像个叫花子一样。不仅如此,舅妈还说,已经和北街的张大河家约定,把宫音巧给他家的瘸腿女儿做孙媳妇。
张大河?菊红说:“不行!”
菊红严肃地问舅妈:“收了他家多少钱?”
舅妈红着脸道:“五百。”
菊红生气地说:“就这?你就把孩子卖啦?”
“姐姐你不知道——”舅妈想解释,但菊红不听她说,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她:“去还了她,再多给她一些。就说我说的,新社会不许搞买卖婚姻,犯法啊!”
在这样的事情上面,菊红永远是霸道不讲理的,好像这是她生的孩子,天经地义由她说了算。那窝囊的舅妈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所有来看望菊红的南盘村的老乡们都议论纷纷说巧儿命好,跟老革命姑姑去长沙那样大的省会城市,定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宫音巧怯怯的,脸蛋红红的,说话声音细细的。离开南盘村的时候,一个穿粗布白大褂的瘸腿老太太追着车跑:“我的天啊!你们把我的孙媳妇拉跑了,我不活啦!”
说罢,她真的往地上一躺,乱滚乱踹,顿时满头是土,大褂也散开了。
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宝宝惊讶地趴在车窗上看,她大声叫道:“啊,羞死啦!她的奶奶都掉出来了!”
三
宫音书跟随着姐姐姐夫参加了革命。他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就成了一个神气活现的革命者。这一年他十三岁,屁颠屁颠地活跃在南下工作团的队伍中。
这样一支队伍,没人和他玩。行军才不到一星期,宫音书就觉得没意思了,他总是想方设法开小差,一路上就不停地受到姐姐菊红和姐夫贺杰的批评教育。
宫音书对“革命”更失望了。他只剩下一件开心的事情,就是和一岁半的菊乖玩,有时还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这时,小菊乖总是嘎嘎大笑着,非常开心。
好多年后,一起南下过来的同志们还说,那真是南下队伍中一道奇特的风景!
要说宫音书也真是个奇人,不喜欢革命工作了吧,但是对自己已经成为革命者十分得意,并且早早就学会了“包装”自己。
南下工作团不是正规军,所以着装很乱。特别是每当四野的同志们在前方打了胜仗,南下工作团就可以缴获大批敌方的衣物,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需求领来合适的穿上。
宫音书在这方面似乎是天才,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身国民党军队的旧军服,一双破皮鞋被他擦得锃亮,最不得了的是,他还歪歪地披上一件国民党军官的黄呢子大衣。
宫音书长得眉清目秀,这么一“包装”,还蛮惹人注目的。
贺杰一看,就生气地对菊红说:“看你那个宝贝弟弟,什么德性!还给我当警卫员呢?谁伺候谁呀?”
菊红就赶紧替弟弟打圆场:“他还小嘛!这行军路上他能熬下来也不容易,等到了湖南稳定下来就好了。”
贺杰两口子对警卫员宫音书同志的未来满怀着期望,而宫音书自己也对自己的革命前途充满着必胜的信心。凭什么呢?就凭除了菊乖,宫音书是这支队伍里最年轻的一员,年轻就是资本嘛。
到了湖南没多久,他们转战召阳。姐夫贺杰当了县委书记,换了警卫员,宫音书就分配到召阳地委当了通讯员。
这天傍晚,菊红做好了饭等贺杰回来吃,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半,才见贺杰黑着脸进门。
“怎么啦?”菊红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啦?你说怎么啦?还不是你那个宝贝弟弟!”
菊红的心一紧,不知宫音书干了什么:“他怎么了?”
贺杰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菊红:“你自己看看。”
菊红展开信纸,那上面是这样写的:
贺书记您好!
我们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把宫音书同志的真实情况向您汇报。
宫音书同志分配到我单位任通讯员以来,组织纪律严重涣散,工作任务不及时完成。他每天只热衷于看小人书,打鸟,十分的不成熟。如果派他去送文件,他早上出门,晚上天黑还不见回来。因为他年龄小怕出事,我单位每次派人到处寻找他,他不是在河边钓鱼,就是在电影院睡着了。
本来我们想通过做工作和教育他,使他改正缺点尽快成长,但是我们发现这个同志的特点就是喜欢摆老资格,动不动就号称“老子革命多年”!从来不把谁放在眼里。通过档案查询,我单位的确没有比他年龄更小就参加革命的同志,所以我们拿他没有办法。
因为宫音书同志是您的妻弟和曾经的警卫员,我们只好把他退还给您,请您和菊大姐考虑是否等他长大以后再安排工作?或者看有无合适他这个年龄段这种特长的工作?
没有照顾好小同志,我们感到很内疚,也给百忙之中的您添麻烦,望多多体谅!
此致
敬礼!
召阳地委办公室
菊红看了信,哑然。
贺杰气呼呼地在一旁瞪着她。
宫音书被地委退回来,安排在粮食仓库。这是贺杰的主意。
贺杰说:“这样,就把爱到处乱跑的他套住了。一天八小时,不许离开仓库半步。”
宫音书很听话的样子,唯唯诺诺地点头说:“是。”
安静了三个月,宫音书都没回家。贺杰无缘无故地觉得不放心,周末拉着菊红去仓库看望他。
隔著老远就听见仓库里传来二胡声,拉的是《二泉映月》。贺杰自言自语地说:“嗯,闲情逸致倒是不少,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
敲门,门开。一大群肥肥的鸽子扑啦啦飞出来,吓得菊红一声惊叫。
唉!宫音书啊宫音书,你就是这样管理粮食仓库的吗?人民群众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你养的鸽子却在国家交给你的重要粮仓里随便大吃大喝。看看看!这哪里是鸽子啊,简直就吃成了可以在天上飞的猪!
贺杰和菊红沉着脸,看着满地的鸽子屎,无语。
经过深入调查,贺杰知道宫音书在这短短三个月里不仅迅速和当地一个花鼓戏班子打成一片,学会了拉二胡唱两句花鼓戏,还经常把戏班子拉到粮食仓库里吹拉弹唱。
“乌烟瘴气!”贺杰气愤地说,“把他放到部队去!到野战部队!让他好好锻炼锻炼,不然他就不知道怎么好好做人。”
就这样,宫音书参军了。
他在47军的一个侦察连呆了两年。应该说这两年宫音书在部队锻炼得不错,还加入了共青团组织。
但是这也恰恰是贺杰和菊红两口子的生活发生惊天动地变化的两年。
先是菊红被坏人诬陷开除了党籍,祸不单行地接着贺杰被生生气得患了重病。
这一切,在部队的宫音书并不知道。
两年后,宫音书复员了。他自己要走,这是在常理之中的。说实话,他能够在训练和纪律如此严明的部队呆两年,已经是奇迹了。
复员到地方的宫音书被分配到召阳地区肉食品公司,他的任务是“押送”各类禽肉到省城长沙,保障省城各级领导干部的供给。
“他妈的!”宫音书一听说给他分配这样的工作竟然大发雷霆,“老子革命多年!就让老子干这个啊?谁的资格比我老啊!凭什么让老子给他们送肉吃?”
但是很快他就安静下来了,聪明的他发现气氛不是他参军前的气氛,一切都不知哪里有点不对劲。当然不用太久,宫音书就知道了他走后姐姐家里发生的一切,他哭了。
从此,宫音书开始往返于召阳——长沙。他乘的是那个年代最慢的一种拉货的火车,车头噗嗤噗嗤地冒着白烟,火车跑起来的时候,宫音书就把车厢门拉开,两只胳膊大张开撑着车门,忧郁的眼睛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四
大姐菊乖最喜欢舅舅宫音书了。
这是当她听说我要写舅舅的时候才告诉我的。
小时候我们曾经住在长沙火车站附近,房子盖在地势很高的坡上,可以俯瞰京广铁路来来回回的火车。
菊乖和她的伙伴们经常在坡上看南来北往的火车。啊!最高兴的就是突然看见舅舅的火车开过来了!
菊乖和小伙伴们朝火车欢呼雀跃,尖声大叫:“舅舅舅舅舅舅!”
大家都把宫音书喊成舅舅。这时,菊乖内心充满了兴奋和激动。她可自豪啦:“看!这是我舅舅的火车。”
宫音书就在火车门口向他们挥挥手……
这种美好的记忆,使得菊乖至今说起舅舅还总是哽咽。
菊乖是我们家最特殊的孩子,虽然文件上不认可,但她的确是从小随父母行军过来的“准南下干部”,她的生活轨迹也和我们后来出生的孩子不一样。我十分羡慕菊乖有过那样一个童话般的童年,从她平静的描述中,我极为难得地感知到了世界美丽的本质。
菊乖讲述的故事:
我两三岁的时候和爸妈一起住在召阳的清水桥,虽然说是刚解放不久,但是我十分有安全感,经常一个人走丢了,站在街上茫然四顾。不知为什么,满街的人都认识我,总是有叔叔阿姨大姐姐把我抱回家去。
对了,我对商品是没有概念的,走在街上看见好吃的,就会拿起来吃。记得有次是爸爸带着我,见我这样他一把夺下来还给做买卖的摊主,拚命向人家道歉。我还记得那摊主一个劲地笑着要把我想要的东西塞给我,但是爸爸严肃地、铁心肠地一把又从我手里夺回去还给人家,弄得我总是哇哇大哭。
但是舅舅就不!舅舅总有办法化解这样的难题。记得有次我拿了人家一个棒棒糖,打开就吃。舅舅连忙从他包里取出日记本撕下一张纸,飞快地叠了一只鸟,拉拉翅膀还会动呢!他的手可巧了,就拿这些和老乡交换了我爱吃的,老乡很高兴。
后来不知道他们是搞土改还是去湘西剿匪,反正特别特别忙,没人管我了,就把我送到地委幼儿园了。
这个幼儿园好奇怪啊!建在一座很高的山上,房子还是粉红色的,到了春天,被茂密的各种花草果树遮蔽得远处几乎看不见。秋天果子成熟了,阿姨还会给我们每人发一个小竹篮,带我们到树下摘果子。
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穿过一个山洞,汽车在盘山路上绕来绕去的,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山下的那些人都像小蚂蚁一样。我马上不哭了,专注地看着山下,生怕还会发生什么更奇怪的事情。
长大了就知道:山高,人小。
爸爸妈妈在忙什么我不知道,周末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幼儿园经常就剩下我一个孩子,这时舅舅来了。
因为当时刚解放,斗争情况复杂,地委幼儿园的老师十分谨慎负责。舅舅好说歹说,阿姨才勉强同意他领我去玩玩,舅舅高兴得背起我就跑,边跑边说:“乖,舅舅带你去看世界上最大的花!”
啊!我看见世界上最大的花了。
好漂亮啊!我喜欢得不得了。
粉粉殷殷的大朵大朵的花,绿色的叶子比幼儿园装水果的盘子还大,那上面好多透明的珠子滚来滚去的,真好玩!
我试着想把珠子抓下来,奇怪耶!怎么抓也抓不住。
舅舅说,那叫荷花,那叫露珠。
这段生活非常快乐,没想起过爸爸妈妈。
好日子总是很短的。后来爸爸派了个叔叔来接我去湘西,我不去!躲在桌子底下被拖了出来。我又往果园里跑,喜欢我的阿姨边哭边来追我。直到把舅舅叫来,我才无奈地、乖乖地上车去湘西。
到了湘西,舅舅先带我去一个公园(后来才知道是烈士公园),那公园里有一个解放军叔叔的雕塑。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这个不会讲话的解放军叔叔就吓得不得了,生怕他会从那高高的石阶上走下来。
一路上舅舅问我:“想爸爸妈妈了吧?”
“没想。”我说。
“傻孩子!”舅舅说,“一会儿看见爸妈可不能这么说。你要说:‘很想。”
“很想。”我说。
回到爸爸妈妈湘西的这个家,耶!妈妈生了个小弟弟。我非常吃惊地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小家伙。妈妈过来抱起我亲亲说:“乖,想妈妈了没?”
我想起舅舅的话,背功课一样说:“很想。”
妈妈激动得流了眼泪。
舅舅在一边笑。
在湘西的生活很奇怪,家里有好多各种各样的枪,爸妈没事就摆弄它们。舅舅总是特别眼热地看着这些枪,经常想动手也去折腾折腾,但爸爸总是拒绝他,说危险,不许他碰。
机会终于来了。有次,爸爸妈妈要和工作组到乡下去几天,就把我和弟弟贺豆豆临时交给保姆周阿姨。妈妈不放心,又把舅舅叫来了。
爸妈走后的一天晚上,舅舅兴奋地对我说:“乖,想吃狗肉不?”
我想都没想就说:“想——吃。”
湘西的伙食没有召阳幼儿园好,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总是想吃肉呢。
舅舅立马丁零当啷开始寻找什么。
“舅舅你找什么呀?”我问。
他不吭气。
一会儿,舅舅把爸爸的那支大一点的手枪找到了。他拉着我说:“要不你和我一起去——”他余音未落,突然改变主意说:“不不,你在家等着,舅给你弄好吃的回来。”
舅舅出门不多会儿,我听见一声枪响。
院子一片大乱,好几个声音喊:“谁!谁开枪?”
我害怕地想:肯定是舅舅干的事。舅舅啊舅舅,你快回来吧!
聪明的舅舅是不会被人逮着的,外面安静了好久,他才溜墙根悄没声息地回到家中。
我们饱饱地吃了三天狗肉。上火,舅舅的鼻子都出血了。
爸妈回来了。
长期搞地下工作的爸爸一进门就皱起鼻子,深深吸气,突然脸色一变:“怎么?哪里来的狗肉味?”
他去摸枪。
我吓得滚到床底下。
宫音书!你这个无恶不作的家伙,把剿匪工作组那条立了战功的狗给打死了吃掉了。你要我怎样才能为狗报仇呢?把你煮了吃了?什么?赔钱?你这钻到钱眼里的家伙,你以为你两个臭钱就可以换回这么好的狗的生命啊?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安抚一直为这狗伤心的同志们的心啊?你革命多年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啊!去吧去吧去吧!不要在我这里晃,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滚!
五
不知道過了多久,菊红全家搬到长沙。这期间陆续生下了菊香和我。
这样漫长的一段时间,宫音书百折不挠地坚持犯各种各样的错误。
这样漫长的一段时间,孩子们亲爱的父亲贺杰去世了。
为了照顾心碎的菊红,宫音书调到长沙来工作。去省委组织部报到,回到家里就关上门恸哭。
菊红吓坏了,隔着门拚命喊:“小书!小书!出什么事了?”
后来才很好笑地知道,组织部通知宫音书:他被安排在省委的果园工作。
那有什么好哭的呢?
“老子革命多年!他妈的,让我去果园当农民。老子在河北有的是果树可种,跑这么老远干什么来了?”宫音书这样说。
这些关于舅舅的故事,我从小就听菊红碎碎叨叨。那时我就想:在果园上班真好玩啊!舅舅为什么不去呢?大一点又想:果园的空气多好啊!舅舅为什么要哭呢?现在的我还会世俗地考虑到:如果当时舅舅留在省委的果园工作,如今至少享受着南下干部的待遇,当个处长没问题,混个厅局级也是未尝不可能的。
遗憾的是,他哪儿也不去。
菊红万般无奈地瞅着他,菊红累了。
宫音书不肯去省委的果园工作,他无比轻易地放弃了现在人人都眼红的“公务员”这铁饭碗,他失踪了三个月。
被各种原因搅得心碎的菊红没有去找宫音书,但有一天他自己回来了。
“干什么去了?”菊红沉着脸问。
“就,就在郊区帮老乡做了点事。”宫音书的声音虚虚的,这样的状态在他还是不多的。他仗着革命的老资格,从来都是牛皮哄哄。但是搁在茶几上的面包出卖了他的行踪,他忘记了菊红从小在游击队当通讯员了吗?他不知道游击队的通讯员就是半个侦查员和三分之一个特务吗?
菊红不费吹灰之力就“破案”了,她愤怒地指着茶几上的面包说:“你看看,你看看!这种面包只有火车上才会有。老实给我交代,你到底去哪了?”
宫音书!你哪是更老的革命家菊红的对手!你招了吧!你鬼迷心窍想发财,竟然跑到广州那样灯红酒绿的地方去倒卖紧俏物资,不幸被警察抓住关了三个月,唉!你什么智商啊?连当个坏人都当不好。
不过菊红唯一的儿子贺豆豆却对宫音书此举颇为欣赏,多年后的今天他这样评价说:“舅舅只是生不逢时而已,要是他赶上了改革开放,那他肯定是能抓住老鼠的黑猫,是先富起来的模范,是势利眼心中的大爷!”
菊乖是舅舅南下时一路背过来的,免不了对舅舅感情更深一层。她经常怀念舅舅带她看“世界上最大的花”那样的美好时光,那些“抓也抓不住的珠子”是多么多么的有趣啊!为什么现在就再也感受不到“有趣”了呢?
啊!还有和小伙伴们在高高的坡上拚命喊“舅舅舅舅舅舅!”的时候,不就像发生在昨天的故事一样?为何眨眼就站在另一个世纪回望从前?
作为大姐的菊乖,在清明节这天做了一件事。她叫上贺豆豆、菊香和我,到我们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院子,也就是铁路旁边高高的坡上。当微风袭来,斜坡上一片片明艳的报春花笑得嘎嘎的,笑声中火车驶过来,四十多年前的小伙伴们的叫喊声和今天的宫音家人的呼喊声交汇在一起:“舅舅舅舅舅舅舅舅舅舅!……”
唉!舅舅啊舅舅!你后来到底干了些什么蠢事!
六
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还是上个世纪最后一年的春天(注意:就是宫音书去世的那年),很平常的周末,湖南省的交通建设老干部办公室主任接待了一位特殊来访者。
“我是宫音书。”他说。
主任惊讶地看着眼前这奇怪的北方农民。当然,肯定是北方人,然后也肯定是农民,此人脸上沟壑交错的皱纹如同一张老旧的军事地图,明白无误地交代了自己辗转南北跌宕起伏的一生。
主任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个遥远的传说。
说来话长,当初坚持不肯去省委果园当“园长”的宫音书,最后勉强分配在省交通建设办公室做点零碎活。
这一下,宫音书倒是安静了较长的一段时间。也许,他决心“改邪归正”,准备在长沙扎下根来好好过日子了。
如果不是1969年那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如果不是当时的省交通建设办公室的主任张子腾的女儿大宝的诱惑,如果——唉!算了,人生没有“如果”。
“什么?!”大宝横眉竖眼地说,“我诱惑他?他神经病!无缘无故的他咬了我一口。”说罢,大宝泼辣地扒拉下右肩的衣领让菊香看。隐隐约约地居然还看得见她肩膀上两个牙印。
大宝和菊香的年龄相仿,所以她两个经常在一起叽叽咕咕的。
到底是自己的舅舅,做了这么不光彩的事情,菊香心里很是摆不平。她试图为舅舅宫音书找到一个开脱的理由,比如说是大宝先诱惑了舅舅,但大宝一听就生气了。
正是1969年那个明媚的星期天。大宝从大院的公用浴室出来,被热水喷过的脸蛋红扑扑的,长长的头发滴着水珠,顺着脖子流到薄薄的汗衫上,少女妙曼的身姿活活凸显出来。
长沙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平时阴雨连绵,但经常是一到星期天就出太阳,搞得满城老百姓都在这个时候倾囊而出,挑起竹竿,晾晒发潮的被子衣物。大院里还有个后院,专门晾晒衣物的,打好了木头架子,一排排的竹竿搭在架子上,为了不至于和别人家的混在一起,有活得精细的人还用烙铁在竹竿上烙下自家的名字。
此刻,宫音书就在姐姐菊红家专用竹竿旁,专心地用烙铁帮姐姐烙上记号。他犹豫着,写“菊红”呢,还是写“宫音”呢?
就在这时,美少女大宝出现了。她悄悄地、笑盈盈地、浑身散发着当时最流行的上海日化出产的“雅霜”的香气。并且她的四周全部都是大院里各家各户晾晒的被单,宫音书和她就在这被单的狭小的空间遭遇。
天哪!向毛主席保证:大宝真的不是美女!她五官长得像她爸爸张子腾一样潦草,身材像她妈妈朱金枝一样滚圆。上帝造就她的时候没怎么费心就随随便便把她推到这个世界上。但是鬼才晓得啊!那天大宝就是妖气十足啊!使得我们的“老革命家”宫音书一下子就灵魂出窍。
三十三岁还没老婆的宫音书同志看见刚刚出浴的大宝,简直、简直、简直——
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天仙般的大宝。大宝啊大宝,她光芒万丈地闪烁着,她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地上,发出玄妙的天籁之音。宫音书完蛋了!他幾乎就是瘫软在地,但他用仅剩的一点毅力让自己单腿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宫音书心里想的是:“大宝,我爱你!嫁给我吧,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但奇诡的是,大宝听到的则是这样一些不成句子的断断续续的词组:“我,不是,真的,日本人,女孩,可怕,可怕——”
大宝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宫音书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一直没抬头的宫音书忍不住伸手去摸大宝雪白的小腿,大宝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没等大宝反应过来,宫音书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大宝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动辄“老子革命多年”的宫音书,因“猥亵妇女罪”判刑两年,监外执行。
他彻底没脸呆下去了,他收拾了行李回河北去了。
这一晃就是三十年过去了,宫音书奇迹般出现在省交通办。他尊严地、坚定地对主任说:“我是来要求平反的。”
“平、平什么反?”
“就是,就是——我三十年前,被判了一个流氓罪,我冤枉!”
宫音书奋勇而来,但是当他要再次叙述那件不光彩的事情时,他感到了艰难,他仍然难以启齿。
主任好像明白了,他感到好笑。真的,世道真是奇怪,这位新时代的主任岂止是觉得好笑,他简直就是要放声大笑了。当然,他不能笑,他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悲哀,那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竟然把一个好好的人压迫了一辈子。他严肃地、认真地告诉宫音书,当时压根就没有判他的罪,只是保卫部门的同志受当时的老主任张子腾的委托,吓唬吓唬他而已。
这不是开玩笑吗?哪有这样的事?
宫音书死也不肯相信自己没有被判过罪,因此他那个架势就是如果不给他平反他就死也不肯走。
并且,宫音书老泪纵横地说:“主任你得替我想想,老子革命多年,什么也没捞着,还弄了个这不光彩。我听说现在有的领导嫖娼还公款报销,那我的事情和他们比算什么呢?”说到这里,宫音书自问自答地说:“算不了什么。真的算不了什么!”
主任慌张地制止说:“这位老同志您可别乱说啊!哪有这种事情?就是有,党和国家也会严厉制裁这种现象的。”
“反正老子要平反!”宫音书大声坚决地喊道。
七
从北京出发前,我给菊红打了个电话说准备去她老家看看。菊红却十分紧张地说最好不要去,即使非要去,到那儿也不能“暴露身份”(长期搞地下工作的菊红,一生中都用的这种地下工作者的语言)。
“为什么?”我感到奇怪。原本我以为她一定会高兴、激动。
菊红支吾着,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那个地方,不安全。”
这话可说服不了我,我不相信!有什么不安 全的?
自从舅舅去世以后,菊红再也不提南盘村了。她是在舅舅去世两年后才知道的,除了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以外,菊红还曾一度出现恍惚状,她对此一直持严重的怀疑之心,认为是南盘村有人害死了宫音书。
而且,菊红心里还有个最大的心结,就是当年她爷爷在南盘村输掉的那片庄园。她越来越执著地认为,那肯定是南盘村所有张姓人家对富裕的宫音家族实施的一个巨大的阴谋。
我们家几个孩子总是很不善良地嘲笑菊红这种革命警惕性,同时哥哥贺豆豆幽默地说:“你不是革命者吗?怎么家里会有这么大的庄园?你得感谢南盘村的人把庄园赢走了,不然‘文革的时候就又多了一个罪状。”
话是那么说,菊红的态度还是影响了我。车往河北开,我的心跳就加速了。我紧张?我害怕?
太可笑了!
我在去河北的火车上一路胡思乱想着,没多久就到邯郸了,有朋友帮我联系的海军某基地派车来接站。
邯郸这个城市比我想像的漂亮得多,尤其楼房盖得蛮气派的。在我的赞叹声中,司机介绍说,这里的消费群体有相当一部分是煤矿企业,所以物价和房价一点也不比省城石家庄低。
时间紧张,吃过中饭我们就直接开车前往南盘村。不到两小时,就进入无名县境内了。
车开到一片麦田中央的土路上。前方一辆摩托车迟疑地溜过来,我让司机熄火,下车去问路。
骑摩托车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村民,许是本地很少有外人来,所以我们的汽车惹起了他的好奇心,才磨磨唧唧没走掉。见我下车,他憨厚的脸上堆起笑容。
这时我才发现,我对母亲菊红生长的这片土地充满着无限复杂的、美好的异样情感,这使我对路边任何一个遇见的陌生人都没有陌生感。
“您好!请问南盘村怎么走?”
村民的笑容更浓稠了,如化不开的蜜:“俺就是南盘的,你到南盘找谁?”
“我——”刚吐了半个字,就想起菊红的交代,我不知该怎么说时,他又迅速反应说:“找村长吧?”
“对对对!找村长。”我居然顺口撒谎了。
他无比高兴地说:“村长是俺亲戚。”之后他一脚踩到田边的土墩上,高举着胳膊指向右前方:“往那么走,到头顺着左转进俺村了。”
我不想马上走,问他说:“您姓什么?”
“张。”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当然是姓张了!南盘村全部都姓张,除了菊红这一家。
“您知道这村里有个张大河吗?”我这是什么意思?问他这些,好像是要和谁算账似的。
他一下笑开了花:“那是俺姥爷。”
我呛着了,不停地咳嗽。
那就对上号了!张大河!害我姥爷宫音克破产!他弟弟张弈天,就是我在《渡江》里写到的男一号张子腾的爸爸!害得菊红一家人仰马翻。
我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您认识宫音书吗?”
他脸上平铺的皱纹全部弯成问号:“宫音书?不是死了吗?”
“他家还有老婆孩子呢?”
“你咋知道宫音家?他家没人啦!他老婆刚死了,两个闺女一个嫁到青海,一个跟着宫音书他姐去了湖南。俺们都以为她去享福了,结果不到一年她就跑回来,她妈就把她嫁到河南去了,那家有钱,收的彩礼就盖了这栋房子。”
“他还有个儿子呢?”我急急地问。
“儿子?跑啦!他家穷,他妈把他给我们张家做女婿。就是,就是我堂妹的女儿想嫁给他,他收了张家一笔钱盖了大房子大院子。他妈一死,这孩子就不知去哪了。乱了套了,哭的哭喊的喊死的死走的走。唉!辛苦一辈子盖的大房子也没有人住。”
我傻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
宫音家消失了!南盘村没有异姓人家了!在这之前或之后,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姓“宫音”的。
宫音巧那年被菊红带到长沙,被“逼”着去读书,可恨她身上宫音书的基因太顽强了,不肯受丁点约束,居然逃跑了几次,只好又把她送回南盘村,没想到还是被她妈变相卖了。
唉!
这位张家的后代,你读懂我这陌生人身上的宫音家族密码了吗?你看到我对这片貌似与我无关的土地与我丝丝入扣的关联了吗?南盘村就这样和菊红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来这里的意义消失了?
我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轻轻地问:“你恨宫音书吗?”毕竟宫音书“文革”期间带领革命群众造反,把他姥爷打残了。
他憨厚地摇摇头:“他那时候是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做了什么事情也不是他自己情愿的,执行上面指示呗。”
我吃惊地看着这个张家后代,他是如此宽厚如此善良说话办事如此有板眼。我忍不住继续追问:“那听说他还干了不少坏事,比如说,村头那几棵百年老树也被他领着人给挖了,大王庙也被他掀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他惊讶地问。
我一下闭嘴了。我决定不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却毫无城府地自言自语说:“宫音书的官当得不算大,他有个姐姐在南方当大官呐,也有人说她到北京中南海了,厉害着呢。”
我才知道,菊红在南盘村人的心目中是如此被神话。
终于到南盘村了。
一家挨着一家的院子,每家门口几乎都有一个或几个老人在晒太阳。
炊烟袅袅,池塘、新盖的大王庙……
菊红曾无数次向我描述过的景象一一呈现在我眼前。
幻觉中,我看见幼年的菊红在麦场踢毽子;幼年的宫音书在爬树;哦!还有神秘人物宫音克的庄园,那些菊红最喜欢的柳树、枣树。记得菊红说,她小时候在枣树下玩,一抬头就能咬到脆生生的枣子。可是我没有看见最令我神往的麦田里的山影,太行山!
我也没有看见村头那三棵被菊红描述了无数遍的、有五百年历史的大柳树。因为“文革”期间被宫音书带领革命群众“破四旧”给挖掉了。为此菊红在长沙不知骂了多少遍“無恶不作”的宫音书。
我完全忘记了这一点:一辆军车载着一个陆军一个海军在南盘村转悠,这是多么轰动的事件!这事件的严重性,完全背离了我当初来这儿的原意。
我听见村里人在窃窃私语:“那女的是警察。”
“不是警察是当兵的吧?看她穿的像是军装。”
“不对呀!那司机穿的怎么是蓝色的衣服,和女的穿的不一样呢?”
“俺看着像是税务干部,要不就是城管。”
“你们别丢人了,那是陆军的服装,这蓝色是海军的服装。”
“二牛说的不会错,二牛当过兵。”
我听了在心里发笑。
听说我要找宫音书家,村里一下炸了锅,聪明的南盘人一下子明白了我的身份。
“菊,菊家的人吧?”
我意志有点动摇了,或许是宫音家族太孤独了,我其实多么想扑在哪个人怀里喊一声“舅舅!大娘!姑姑!婶婶”之类的。
但想起菊红的教导,我坚定地摇头。
村里人也就坚决地把我当成了来采访宫音家的“记者”。
这样,我就从乡亲们嘴里零零碎碎听到了一些关于宫音家族的故事。
八
老百姓说男孩子“七岁八岁狗都嫌”,不知这话有没有根据。但宫音书在六七岁的时候真是叫做无恶不作。
有一回,宫音书把北街张大河家养的那群鹅一个一个的脖子捏住,憋气的鹅只好张嘴,他就把细树枝撑在鹅的嘴里,张着嘴的鹅没法下水,就摇摇摆摆回家了。主人张大河奇怪,鹅每天按时回家,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哟!怎么每只鹅都大张着嘴却不发声呢?仔细一瞧,气得直捶自己的胸。他心疼鹅啊!跟心疼自家的孩子一样。
村里人说宫音书“这孩子坏起来都和别人不一样”。
还有一回,宫音书把炮仗插在邻居家的猪屁眼里点着了火,噼啪一响吓得猪都早产了。邻居蹦到屋顶上骂,宫音书却满不在乎。他被父亲宫音克宠坏了,父亲去世后,他又被整个南盘村人给宠坏了。宫音书,就是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代名词。
南盘村人对宫音家的心情是十分矛盾复杂的,这要从宫音家的破产说起。
水妮死后,宫音克没有续弦。北街的张大河家托人来说媒无数次,想要宫音克娶了他们家哪个近亲的女儿,宫音克就是不愿意。
张大河在南盘村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早年在石家庄做生意,赚了些钱。小脑瓜子比南盘村其他人遇事要多转好几个圈。可以说,南盘村的有钱人家,除了宫音克,下来就数张大河了。
张大河的钱没有宫音家多,但势力却是宫音家不能与之相比的,他的哥哥张弈天就是南盘村的村长。要知道南盘村除了宫音家,其他全部都姓张啊!
张大河没事就爱到宫音克家串门,不多久,他们竟成为拜把兄弟。
那年秋收后,张大河戳咕着宫音克玩赌博,不知怎的,那天掷色子,宫音克的手气特别不好。在围观的南盘村人议论纷纷中,宫音克赌红了眼,最后竟下了一大注:宫音家全部的庄园。
结果宫音克输了。
惨啊!宫音克一下子成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人。善良的南盘村人东家西家的想接济一下他,倔强清高的宫音克不肯接受任何人的施舍,硬着头皮拖着两个孩子,还是水妮的娘家帮着他,在大王庙后面盖了两间土房。
宫音克没能活过那个冬天。
南盘村的人抢着要抚养宫音菊和宫音书两个可怜的孤儿。好像他们善良的心眼里觉得,南盘村全体张姓人家都对宫音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
张弈天叹着气,亲自上水妮娘家提亲,水妮娘就把外孙女宫音菊许给张弈天的儿子张子腾做童养媳。从这时候起,宫音菊改名叫菊花。至于后来又改叫菊红,是她从张家逃到游击队当通讯员嫁给贺杰以后的事了。
收了宫音家庄园的张大河许是心中有歉疚,想把宫音书过继为养子。张大河没有儿子,就一个瘸腿女儿,村里人猜测他是想顺势让宫音书做他的上门女婿。小小的宫音书不知心里想的什么,他不说话,瞪着眼睛看人,死活不肯去张家。水妮她妈没好气地说:“我家还养得起这个孩子!”
南盘村的老人私下里议论说,这怪怪的小男孩迟早是张家的孽缘。
这个时候,抗战爆发,日本鬼子进村了。
菊红早早被保护起来,藏到隔壁山东的管村一户洪姓人家。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日本人到南盘村的时候,尽管村里人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料到如此恐怖。
所有的木门窗框都被鬼子用刺刀撬下来,在村口点起熊熊大火,紧接着是鸡飞狗跳。不多会儿,那些鸡鸭被鬼子用刺刀挑着放在火上烧得滋滋叫。
南盘村人想不到被叫做“东洋人”的日本人吃东西如此野蛮,他们狞笑着,把烧焦的鸡毛褪掉,就那样整只整只地撕咬着吃,没熟透的鸡肉淌着鲜血,远远看去,像是一群怪兽在吃人。
黄昏时,村里终于安静下来。
被姥姥按在家里一整天的宫音书,实在憋不住了,他悄悄地溜出来。
在这之前,宫音书还只是个孩子,他的世界只有蓝天白云麦田风云水土鸟牛羊……
一阵黑风旋转着刮过,急促的脚步声,“噗嗤”倒地声,惨烈的尖叫声……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八岁的小男孩宫音书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过程,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他,他!!!
他看见远处的麦田被巨大的黑影笼罩,他看见天空变成了血色,他看见距离他不过十米远的大柳树下,一个日本鬼子像煺鸡毛一样扒光了一个少女的衣服裤子。
小男孩宫音书吓坏了:他认识这比他大三岁的女孩,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枣儿”。难道日本人会把这女孩烧熟了吃?
更丑陋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日本兵,狞笑着解开了自己的裤子——
宫音书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他甚至看得清楚日本人屁股上令人作呕的鸡皮疙瘩。
宫音书不知道鬼子到底想干什么,但凭本能他知道: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接下来,这鬼子如同扒了皮的青蛙一样,趴到了中国少女枣儿身上。
枣儿激烈反抗着,不停地惨叫。但终于,在一声凄厉悠长的哭喊声后,昏厥过去。
日本人却没有因此停止他奇怪的、令宫音书百思不得其解的丑陋动作,他脸上挂着世界上最难看的表情,他像畜牲一样有节奏地抽动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拧巴,不知过了多久,他两眼往上一翻,像是中了子弹似的惨叫一声,瘫软下来。
蹲在墙角的宫音克“哇”地一下呕吐了。
从此,中国男孩宫音书的童年结束了。
从此宫音书的人生词典里没有“快乐”。
九
宫音书“平反未遂”,在从长沙开往邯郸的火车上心潮起伏。
他真是想不通,在他的档案里面的确没有任何与“流氓罪”有关的记载。既然没有罪,当然也就谈不上“平反”了。
宫音书不敢置信,他反复问了交通办那位年轻的主任几次后,竟然放声恸哭。
主任的眼圈都红了。他叹气,吩咐人去通知宫音书的姐姐菊红,菊红还不知道弟弟来了呢。
宫音书一听菊红的名字,立马收拾行李直接去了火车站。临走前,反复交代主任,不许告诉菊红说他来长沙了。
主任答应了,派车送宫音书去火车站。
汽车驶出大门,主任目送着车窗里渐渐模糊起来的宫音书,感叹地想:这姐弟俩!前世的孽缘。
火车前所未有地轻快地驶向华北平原。宫音书望着窗外熟悉而又陌生的田野、山川、感到生活的颜色前所未有的绚烂。
他有一种无罪释放的感觉。
眼泪无知无觉地在他脸上滚。
黄鹤楼一掠而过;长江扑面而来;敦厚的中原大地呼啸而去;河北河北越来越近了!
宫音书一宿未眠。半梦半醒中,那个温良秀美的女人一直陪伴着他。
这个女人叫做“枣儿”。
宫音书小心地搂着枣儿,心痛或是痛心地轻轻呼喊着:“枣儿!枣儿!我没有罪了,我是清白的了。我可以好好爱你一回了!去他妈的日本狗强盗!老子下辈子还会当兵还会革命。日本鬼子你们再敢来,老子杀!杀!杀!……”
“同志同志!大爷您没事吧?”
是列车员,她见宫音书梦里还在愤怒地喊叫,使劲把他推醒。
宫音书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冲列车员笑笑。他爬起来,拉开窗帘往外看——
他看见1969年的早春,那个已经不年轻的小伙子宫音书,十分狼狈地拧着一个旧皮箱,行走在通往南盘村还没解冻的田埂上……
宫音书回来了!
宁静了好多年的南盘村沸腾起来。
这里面有好几层意思:一是全部张姓的南盘村,又成为多了一个外姓的村庄。与半个世纪前宫音克来到南盘村相比,此次宫音书杀来的回马枪又将意味着什么呢?将会发生些什么呢?
令南盘村人想不通的是,老革命宫音书,今年三十三岁了居然还没结婚。
他有什么毛病吧?还是革命革傻了?村里老娘们大都这样认为,并且不由分说地帮着戳咕对象。
奇怪啊!宫音书和正经人家的姑娘谁都谈不成,他好像对这种事情很绝缘。但是到了年底,他突然宣布和本村的寡妇翠柳结婚了。
宫音书和翠柳结婚后一点也没耽误,第二年夏天就生了个女儿。
翠柳过日子还是一把好手。宫音书什么都不用操心,每到黄昏就蹲在墙根和村里的年轻人吹牛。他的话题结尾必然是“老子革命多年”如何如何。
南盘村的人,特别是年轻人,还是蛮崇拜宫音书的。
如此人间烟火的日子使宫音书耐不住了,他天性中不安分的基因开始蠢蠢欲动。再说,这时“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浪潮已经是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中国。
革命!宫音书怎么能缺席呢?他这样的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革命,或者说是为革命而诞生!
南盘村革命委员会成立了!老革命宫音书当选为“革委会”主任。
“老子革命多年,”宫音书回家对老婆说,“今天终于当官了。”
十
话说宫音书当选为南盘村“革命委员会主任”,他一下子抖起来了。
“革委会”的第一个革命动作,就是把村头的大王庙给掀掉,接下来又把池塘边那三棵五百年的老柳树锯断。他们心满意足地认为,这就是“破四旧”了。
当然,仅仅是破自然界的四旧还远远不够,还要落实到每个人。老革命宫音书凭着多年革命的直觉是这样认识这个问题的。
于是他带领革命群众冲到了村里最富的大地主张大河家。
在张大河破败起来的庄园里,宫音书感到了复仇的愉悦。他幸灾乐祸地想:乖乖!幸亏当年张家黑走了我们家的庄园,要不然今天我和他家就得调个儿了,我就得站在审判席上了。想到这里,他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把无耻的剥削阶级、丑恶的大地主张大河揪上台来!”
谁能想到,儿时的顽劣儿童宫音书,如今“出息”到能为祖宗报仇雪恨呢?
哈哈!山不转水转。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从来都是繁荣昌盛的张大河家里阴了天,时不时听得见女人和小孩的哭声。
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就干脆设在了张大河家的正屋里。而张大河一家却被赶到原先长工和佣人住的东西厢房。
宫音书带领他的革命队伍驻扎在这里,感觉十分好,他晚上也不回家了,就住在办公室。他感觉一切很自然,本来么!原本就是他的家嘛。
毕竟是出过远门,读过些诗书的老革命,宫音书不因地处偏僻而有所懈怠,他每天都可丁可卯地带领大家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
“早请示”之前,宫音书还专门弄了个升国旗仪式。一时找不到国歌,他就自己拉二胡。二胡拉國歌是一大创举,但毕竟气势上还是欠缺,他又加了一个敲大鼓的。这种别致的形式,在无名县都出了名,各村的“革委会”都组织大家来参观。
“晚汇报”时,仪式也是很庄严的,程序一个不能少:
全体起立。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礼!唱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有一段时间,毛主席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指示不断,上面规定“最新指示”不过夜,只要传到村里,大家立马得敲锣打鼓喜迎最新指示。
但是人们发现,这些“指示”经常都是用于指示各个不同地方的,对于本地的指示性不够强。县“革委会”说,党中央毛主席还要发一个适用于各地的全国布告。
宫音书很激动,但他不满足于这样被动的现状,他想:应该赶在全国布告发表之前写一首歌。
这天晚上,宫音书来了灵感,居然一气呵成了一首歌词:“金色的太阳当头照,伟大的统帅发号召,全国布告公布了,公布了!布告好布告好,全国布告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全国布告就、是、好!”
唉!宫音书到底不是个一般人,随便做什么事都是那样与众不同,连革命都革得和别人不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宫音书就兴致勃勃催着他为自己配备的“秘书”去找一个合适的人把他的歌词谱成曲来教大家唱。这样,他宫音书的风头就出大了。相信全中国也没有谁能有他这样的先见之明。在党中央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也就是“全国布告”还没有来得及发布,他宫音书的迎接“全国布告”的歌曲都写好了!
天哪!通过这件事情,可见宫音书是一个多么忠诚于党忠诚于祖国的天才型的好同志。他只是成熟得晚一些而已。
这首歌居然很快就谱好曲了。
当“秘书”把歌谱拿给宫音书时,宫音书被电击了般蹦起来。曲子谱得不错,起承转合都很顺溜。在这样的地方,这么快写出来:“谁——谁写的?”
秘书有点害怕地看着宫音书,不知他反应如此激烈是什么意思:“是,那个、那个张枣儿。”
“谁?她是——?”宫音书前所未有地预感到生活中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一个很久很久以来被自己努力屏蔽的嚴重事件正一层一层剥开来,宫音书终生都在逃离的某种真相,如远处的雷声,隐隐约约轰鸣着尖叫着喧嚣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那个被日本人——”
宫音书感到天旋地转。
十一
枣儿啊!
宫音书以为自己早就完全忘记了这个人,完全不记得那件事。他更加不清楚自己的一生其实都在和这件事情纠结。当年的他年轻英俊有才华,又是个有资本的“老革命”,在湖南工作那些年,怎么就没有娶上个好老婆呢?
他怕!他害怕女人,害怕一切与女人有关的话题和事物。女人于他,是地雷是风暴是定时炸弹!他一接近或是将要接近这个问题的时候,就会感到天旋地转、转、转,直到把他转进一个黑色漩涡,时空倒错,火光、烟雾、女人的惨叫和狰狞的淫笑声夹杂在一起……
可是宫音书同时又是一个正常的男孩和男人,他有美好的理想、愿望和正常的生理需求,但是他做不到。一如他当年明明想着要真诚地向美少女大宝表白自己对她的爱慕之心,结果只是(在旁人眼里)变态地咬了她一口。其实他悲哀的一生都在重复上演着这样旁人永远无法理解的闹剧。
当年的贺杰和菊红气愤宫音书被召阳地委退回来,只知他贪玩连送信都送不好,却不知小小的宫音书那时有生以来头一回喜欢上了一个小姑娘,因为这姑娘也在地委工作,使得宫音书十分痛苦。他只要看见这姑娘就恨不得用头去撞墙。他没法也没脸去和别人说,但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苦恼啊!他只有借送信这大好差事,出门就永远不想回去。他在田埂和山路上疯跑,趁野地没人看见,脱光了蹦到路边的小河里泡一泡。就这,还是没把时光打发掉,那就到电影院去吧!
什么?要票?老子革命多年,从来没听说过看电影还要收票。知道我谁吗?
他总是如愿以偿,昏昏忳忳地在电影院一呆就是一天。
被退回来后去了仓库的宫音书,奇迹般自学成才,二胡拉得巨好。谁能知道那还是爱情的力量啊!他悄悄地喜欢了剧团的一个女演员。
为什么要喜欢她呢?我为什么这么丑恶?为什么——甚至、有、和当年那个日本鬼子一样的动作——
“哇——!”宫音书剧烈呕吐,他真的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他不想活了,为什么自己会像畜牲一样啊!
好在这样的一种病态时光不算太长,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宫音书的秘密。姐夫和姐姐把他送到了野战部队。军队锻炼了他,给了他正面的能量,他渐渐成熟,知道自己有些问题,他私下里学着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退伍回长沙,本来他想“重新做人”,但老天没成全他,出了“咬人事件”,这脸丢大发了!只能回河北了!
有“问题”的宫音书,见到喜欢的女人就躲,为什么却如此顺利地和寡妇翠柳结婚了呢?
不奇怪,这翠柳做姑娘的时候在南盘村就是名声不那么地道,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得暴病死了。二十六岁的她可是个闲不住的女人,要不是刚好那年年底宫音书回到南盘村,她还不知惹出多少麻烦来呢。
老革命宫音书回来了!他居然还没老婆,翠柳不抓住他还抓谁?翠柳的媚眼和蒲公英一样满天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了上去。白天给他去做饭,晚上给他纳鞋底。弄着弄着终于就弄成了事。
日本人造孽,却给一个中国男孩造成终身伤害,在心理学上,宫音书属于恐怖性神经症或是“创伤后压力违常”,是超乎人类正常经验之外的创伤性事件。他长时期处在极度的焦虑之中,面对正常的美好的异性,总是有强烈的罪感,也无法接受自己的正常生理需求。没想到化解这一切的,却是一个放浪的寡妇。
按心理学解释,宫音书是无意中选择了“厌恶疗法”。即用作为惩罚的痛苦体验,来治疗他先前的某种厌恶情绪。比如治疗酗酒者,会给他致吐剂。所以寡妇翠柳无意中成为宫音书的精神“呕吐剂”,她使得宫音书紧张的精神在某个瞬间获得爆破性的放松。
但愿宫音书的这场婚姻的环境和气氛能够良性循环下去,使他获得重新组合自己某一部分分裂人格的机会。
甭管怎么着,宫音书总算可以做男人了,有家了,有孩儿了。
事物总是祸福相倚。宫音书好歹也是略懂一些诗书的、见过世面的革命家,日子长了,他的心头隐隐约约地开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直到那个叫“枣儿”的不幸的女人再度出现在宫音书的生活中。
宫音书八岁时看见枣儿被日本鬼子糟践,打那以后直到再次见到她,整整过去了二十五年。
十二
这期间宫音书被召唤到县里参加了一个学习班。当他回到南盘村的时候,发现村里的气氛有一些变化。
原先被拆掉的大王庙前,搭起了一个土台子,左右两根简单的柱子上扯着一条横幅“批斗大会”。
“批斗谁?”宫音书问“秘书”。
秘书惊讶地反问:“批斗破鞋啊!你不知道?”
宫音书奇怪地问:“谁是破鞋?”
“就那个,那个张枣儿呗。”秘书好像显得漫不经意地回答。
“混蛋!”宫音书的愤怒从天而降。这完全是本能,是直觉,或者说是觉悟。他一拍桌子:“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秘书从没看见宫音书发这么大的火,他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因为“上面”通知,每个村除了要揪出一个地富反坏,还要揪出一个破鞋,南盘村的女人都很好,到哪去完成这个“破鞋”的指标呢?大家想来想去,终于达成共识:张枣儿。对!就是她。
“为什么?”宫音书阴沉着脸问。
不识趣的秘书以为自己说服了宫音书,颇为得意地解释说:“因为她曾经被鬼子强奸过,后来嫁给管村的人,人家最后还是嫌弃她,离了,再也没结婚。都快四十岁的女人,还不结婚,她想干什么?再说这女人长得好——”
说到这里,秘书下意识住嘴,看了宫音书一眼。
宫音书皱着眉头说:“说啊!长得怎么了?”
秘书歪歪斜斜地笑着贴近宫音书耳边说:“长得挺好看。村里很多女人都很防范她,怕她和自家的男人——那个。所以大家觉得,把这个破鞋的指标给她最合适。”
“合适你娘个蛋!”宫音书实在憋不住了,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猪脲的(这个‘脲字无法解释,是湖南骂人的话,南下干部宫音书一骂人就带湖南腔)!解放这么多年了,还他妈没有一点政治觉悟。我操!政治觉悟,你们懂吗?日本鬼子欺负我们的女人,我们解救不了她们,反而还在她们受伤的伤疤上再捅一刀,是人吗?是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吗?谁他妈决定的?老子枪毙了这狗杂种!”
宫音书一口气嚷嚷完这些,发现他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被他吓跑了。
说来也是怪,这二十多年来,宫音书再没见到过张枣儿。这个女人命如草芥,也从来没人提起过她。因为被日本人糟践过,她当时要自杀,被隔壁管村的洪姓人家收养了。这洪姓人家的家境还算不错,当年宫音书的姐姐菊红躲避日本鬼子,也在他家呆过。
张枣儿在洪家被保护得很好,还念了私塾,解放后又去上了师范学校,学的音乐艺术,在无名县当过几年小学音乐老师。“文革”期间,她被清退了。但此时的枣儿已离婚,无家可归,她的养父养母已去世,洪家唯一的儿子参加革命早就不知去了何方。枣儿只好孤零零回到南盘村,临时寄居在她瞎了眼的姑妈家,两人相依为命。
了解了张枣儿的这些情况,使得宫音书突然有一种马上要去见见她的冲动。
宫音书是走着去的,但一路上他感觉自己好像骑着一匹马。
就是所有的英雄骑的那种骏马。
枣儿!枣儿呀!是你吗?
时隔二十多年,宫音书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出生就向这个女人走来。
他来救她。
他来赎罪。
他小时候没有救得了这个女人,结果他一生中都活不好。
尽管在见张枣儿的一路上做了无数铺垫和想像,但宫音书第一眼看见张枣儿的时候还是崩溃了。
他完全没有了意志。
这个女人整个如一张剪纸,薄、瘦、白。
农村哪有这样的女人?她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
还有,枣儿的五官顺眉顺眼,黑眼仁很大很亮,眼珠儿一转,永远含着欲滴的泪水。
宫音书那天对张枣儿说了很多昏话,他和枣儿后来都不记得了。
但是有一句话他俩永远记得。
“枣儿,枣儿!你让我心碎!”
不知道哪一天,什么时候,这两个命中注定迟早要相撞、要感情核爆炸的人儿快要融为一体的时候,宫音书的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念叨着:“我心碎,我看见你就心碎。”
枣儿泪流满面,她梳得整齐的发髻被宫音书撞散了,长长的头发撒落在白皙的肩膀上,眼泪把她的长发都打湿了,她拥吻着宫音书,使劲地贴紧了他的身体说:“你是我的心碎,我的心碎……”
宫音书被枣儿带领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那是一片温暖的沼泽,那是通往幸福美丽的隧道。当他俩终于一起达到快乐的巅峰,无数金色的碎片洒满宇宙。
老革命宫音书彻底变了个人。他美好、善良、敬业、勤快。他发誓要让枣儿过上美好的生活,发誓要让自己美好美好更美好。这样,才配得上美好的枣儿。
很多很多年以后,宫音书还为了这个“美好”的誓言专程跑到长沙去,找了原单位的领导要求“平反”。
这个时候的宫音书,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出大事了!
从长沙回到南盘村不久,宫音书吃完一碗翠柳亲手为他做的手擀面,就静静地死去。
他死得毫无痛苦。
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他完成了精神上的轮回。他解救了自己,解救了他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他为自己平反了!虽然无反可平。他是一个好人,这就够了。
那翠柳呢?
村里人用疑惑的眼光瞅她,她受不了,想跳河,被人们死活拽了回来。
但是,枣儿却跳下去了。
她和宫音书一起去了。
尾声
宫音书的故事让我心碎。
我万万没想到,舅舅宫音书的心路历程是如此复杂,如此跌宕起伏,在他一切的恶作剧的背后,有着那么沉重的历史包袱。
离开南盘村之前,我专门去看村头新盖的大王庙。听说是九十高龄的张大河捐款盖的。张大河的瘸腿女儿嫁到山东去,很少回来,他一个孤寡老人住进了无名县的养老院。当年他费那么大劲赢了宫音家族的庄园,现在被他捐给村里盖了小学。
大王庙就盖在原址上,红砖黑瓦并不像个庙的样子,但房子很大,有五六十平米的样子。大门锁着,不知钥匙在谁的手中。
天将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就趴在庙门缝往里瞅——
呀!怎么把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这些伟人的雕像都放在庙里了?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说:俺们这里不管那多,只要是好人都放在这里。
再仔细看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挨着庙门的右手边,分别立着一男孩和一女孩的雕塑。雕塑很粗糙,但很生动。这是什么意思啊!
乡亲们又叽叽喳喳地解释说:这是俺们这个村里走出去的姐弟俩。这是宫音菊,那是宫音书。本来大家说宫音书没有姐姐好,官也没有姐姐大,没资格进大王庙。但张大河说:宫音书是个好孩子,聪明着呢。当年要是不回南盘村,还不知出息成啥了。就让他陪着姐姐吧!
我震惊!无语。脑子里回响着各种各样的、类似于电影中被导演刻意处理成稀奇古怪的音效。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呵呵地笑道:“那敢情是,后来张大河一提起宫音书这孩子,就又笑又骂的:我家的鹅啊!被这小子用树枝撑着嘴巴……”
池塘边小卖部的胖大婶边嗑瓜子边说:“他呀,我就记得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老子革命多年。他可是别提多神气了。”
在这些古怪的音效声中,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长沙,菊红在电话里大声喊着:“哪里啊?”
“南盘村。”我说。
菊红哭了。
她革命多年,几乎从没回家。她总是说家里没有人了。
今天她才知道:没有人了,家却还在。那是气场,是祖祖辈辈的魂灵,是父老乡亲的温度。
菊红说:“米呀,你代妈妈给村里的乡亲们磕个头吧!妈妈老了,回不去了。”
我使劲使劲忍着眼泪,慢慢地、慢慢地跪下来。面向大王庙里的好人们,面向南盘村所有善良的父老乡亲!
……
我扛着摄像机上车,汽车在南盘村狭窄的街道上徐徐前行,我摇下车窗——空阔的麦场上,一个汉子抡起大刀和响铃,扯起嗓门吼出一段河北梆子《打渔杀家》——
久别重逢在江下,
古道热肠果不差。
日落西山天已晚,
一轮明月照芦花。
啊!我看见冀中平原那最奇特的景象了:远处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被一块巨大的山影遮住。这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从地理学原理上似乎也解释不通,但是我的确看见了。
我看不见山,但我知道那是太行山。因为菊红一生中不知多少遍地向人们描述过这景象:“太阳落山的时候,山影就投射到我们的麦田里。老人们告诉我们:那就是太行山。”
菊红一生中没有看见过真正的太行山。
宫音书见到过。酷爱读书的他还喜欢根据自己看书得来的常识和菊红争辩:太行山影不可能透射在南盘村的麦田里。
菊红为这事也恨过宫音书。
在菊红心里,太行山,就是革命!就是斗争!就是英特纳雄耐尔!
菊红所有的孩子都愿意相信:南盘村的麦田里的影子,一定就是太行山。而太行山于他們的父辈而言,就是革命!就是斗争!就是英特纳雄耐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