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与遮蔽:文学史叙事背后的文学现场
2012-04-29丛治辰
丛治辰
提起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场文学寻根的热潮,《棋王》当然是一篇无法回避的作品,作者阿城也当然是一位无法忽略的重要人物,不管他自己后来将如何重述这段历史,如何评判自己在这场运动当中所起到的作用。在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棋王》和韩少功的《爸爸爸》被作为文学寻根的两个典范,是潮流退去之后最主要的收获,这应该也代表了大多数研究者的意见。寻根运动的正式发轫,大概应以1984年12月的“杭州会议”为标志,《棋王》则是发表在之前1984年第7期的《上海文学》上,也就是说,《棋王》并不天然属于文学寻根,而是通过追认被纳入到文学寻根的名下。作为一篇独立的作品,它穿越历史的喧嚣,面对前寻根、寻根和寻根退潮后等不同时期的具体文学背景,不同的批评声音使它在历史之镜面前幻化出复杂多变的镜像,而我们则或许正可借以窥探所谓文学寻根在历史发生现场的真实情态,并检讨我们的知识。
身在边缘的表意焦虑:《棋王》的创作与发表
对于《棋王》的创作过程及创作前后作者的生存状态,阿城本人绝少提及,偶尔透露也是有意含混语焉不详,我们只能从其他当事人后来的回忆了解大概。由于和阿城父亲工作上的往来,李陀在1983年的冬天已经和阿城很熟,他后来回忆了当时的情况:“……1983年冬天在我们家吃羊肉,是暖忻张罗的,有陈建功、郑万隆、何志云,当时阿城讲故事已经很有名了。大家说,给讲故事吧。……阿城不理我们,闷头吃涮羊肉,他的吃相特别狼狈,说吃完再说。吃完了,他把烟斗点燃了,讲《棋王》的故事。刚讲完,我就说这是很好的小说,而且是个中篇小说。建功和万隆也说这肯定是个好小说,你写吧。他戴眼镜,当时灯也没那么亮,眼镜闪着光,用特别怀疑的眼睛看着我说,这能弄成一篇小说吗?我们说保证成,都鼓励他写。然后我就到西安给滕文骥写剧本,我走之前就和他们说,阿城你小说写完一定要让我看,那时候我就像大哥似的,我比他们大几岁。后来我给他们打电话,具体记不清了。问建功和万隆,说已经给《上海文学》了,我说你急什么呢?……”
如果对比《棋王》中阿城对王一生吃相的描写,李陀所叙述的阿城闷头吃涮羊肉一节难免令读者辛酸。阿城彼时正在中国图書进出口公司做以工代干的美术编辑,生活境遇恐怕不妙,这在朱伟《接近阿城》中也可见一二。回城知青的身份,在城市中相对边缘的处境,恐怕是我们在考察《棋王》的创作时不得不考虑的因素。当时阿城从云南回北京已经五年,但是“一直感觉北京在某种意义上仍然不属于他”,这当然不仅由于物质上的不满足,更多的是一个成年男子对于社会身份认同的强烈诉求:“他没有文凭,在编辑部是‘以工代干,在上层的文化圈子里更没有他插足的余地。他觉得在北京的璀璨灯火之外,他仍然是个多余人,仍然徘徊于荒郊寒舍的潇潇夜雨之中。作为一个正常人,阿城当然想从多余转为不多余。这意味着作为个人价值的被确认。他通过范曾,认识了袁运生,自告奋勇帮袁运生到首都机场搞壁画,帮着做些粗活。袁运生很看中他的悟性,便和范曾一起推荐他报考中央美术学院。但他作出最大努力,却还是不能通过考试。之后,有一个研究所很看中他的才华,执意要帮他改变状态,但他是以工代干,有明确的政策规定,按规定就是调不成。之后,他和一批有志于发展中国现代艺术的朋友一起搞画展,想自己努力来争取社会的承认。但画展刚搞起来就因种种原因夭折,画展夭折后参加者一个个都出了名,就他还仅仅是一个高水平的组织者。之后,他在东碰西撞后,想换一个方向突破。他和苏阿芒合作搞起一个公司,但辛苦一段,什么钱也没挣到,公司又遭倒闭。阿城说,写《棋王》之前,倒霉一直一步步在跟着他,使他一直无法挣脱冥冥中一种力量对他的钳制。我体会,他是一直没有找到一种适合于表现他自己的方法……”这是阿城的个人遭遇,可也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遭遇,倒更像是整整一代知青作家共同焦虑之隐喻:从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回到曾经熟悉的城市,却发现物是人非,这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或者说从来没有他们的位置。即使在找到了适合于表现自己的方法,开始文学创作之后,焦虑也并未减轻,这是一种后来者对于主流话语权力的焦虑,也是个体面对历史的焦虑。在由前辈作家的叙述构成的文学格局中,他们依然是没有地位的边缘人,他们的位置是在各自的“白洋淀”,是在历史之外。“五七”一代作家自有属于他们一代的整套成型世界观,他们对于自身和历史的关系有着坚固的信仰,因此“文革”一结束,他们便能够立刻借助“伤痕文学”的控诉重新获得身份认同,确立自己的历史主体性。而知青一代本身便是成长于破碎的历史,对“五七”一代作家的历史他们无法认同,可是又还没有能力叙述出属于自己的历史,而缺乏自己历史观的作者在他人的历史叙事面前将永远是苍白和边缘的。他们必然不能再满足于在“五七”一代的历史叙述框架里讲述知青的或悲凉或慷慨的往事,而需要另起炉灶,做另外一锅粥。这就是为什么“阿城在写作《棋王》之前,在好几年内已经一直关注于文学现状,在关注中一直等待着时机的降临。在关注过程中,他其实已经对新时期中国小说的现状进行了一番考察。这种考察,实际确定了他写作方式的使用,使他从一进入写作,考虑的就是:怎么写才具备价值,而并非是我的生存状态要求我写什么,怎样才能真实传达我的生存状态”。而此时的韩少功虽因发表过一些知青题材的作品已小有名气,可也还远没有写出能够奠定他文坛地位的作品;李杭育这位自负的江浙才子,也还在“研究南方的幽默和南方的孤独”。正是这些人共同的焦虑和突围的诉求,成为后来轰轰烈烈的文学寻根的内在动因之一。但是这样顺畅的历史逻辑叙述也让我产生怀疑:阿城一代人当然需要自己的历史表达,但是这个历史表达就一定是对于文化时空的想像和构建吗?他们突围的方式就那么目的一致条理分明吗?这样的结论是否也略嫌武断,遮蔽掉了很多东西?文学史叙述的条块分割会使我们忽视历史事件之间的一些隐秘联系,而同样触目惊心的是任何对历史的学理概括都可能导致因选择而造成的片面和遗失。
李陀之所以一直对阿城等人不先把小说给他看过就给了《上海文学》如此耿耿于怀,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在于《棋王》结尾的被改动:“……等我回来了,我说既然给了,这个小说给我看一看,这时小说的清样已经出来了,一看结尾和阿城讲的不一样。我说你太可惜了,阿城讲,‘我从陕西回到云南,刚进云南棋院的时候,看王一生一嘴的油,从棋院走出来。‘我就和王一生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还下棋不下棋?王一生说,下什么棋啊,这儿天天吃肉,走,我带你吃饭去,吃肉。小说故事这么结束的。我回来一看这结局,比原来差远了,后面一个光明的尾巴,问谁让你改的?他说,《上海文学》说那调太低。我说你赶紧给《上海文学》写信,你一定把那结局还原回来。后来阿城告诉我说,《上海文学》说了,最后这一段就这么多字,你要改的话,就在这段字数里改,按原来讲故事里那结局,那字数多。我说那也没办法,我就说发吧。……”此事朱伟在文章中也有提及,同样表示惋惜。今天看来,确实原来的结尾更能与《棋王》整体的意思符合,在当时也更具有革命意义。而编辑部的改动则显得颇狡猾和耐人寻味,在此改动下,《棋王》虽被阉割却还保留了相当的独特韵味,而同时又能与当时已被意识形态肯定的知青题材小说恍惚相似。这一改动不但成为了解历史的一道缝隙,也为后来对《棋王》评论声音的多样和复杂埋下了伏笔。
各行其是:发表之初的评论与自我评论
《棋王》一发表,立刻如预期那样获得好评。
最早对《棋王》作出反應的,是许子东在1984年7月25日《文汇报》第三版上发表的评论《平淡乎?浓烈乎?》。评论是即时性的,很短,主要称赞《棋王》在艺术上平淡、克制的表达方式,认为对“荒诞奇特的事情实在太多”的“那时候”而言,可能冷静的关照能“更见其奇特”。许子东是后来参与“杭州会议”的青年批评家之一,在文学寻根的过程中做过很多积极的工作,但此时的他仍是在知青题材这个批评范畴内讨论《棋王》而毫未涉及文化。若与他1988年《寻根文学中的贾平凹和阿城》中从“士”的精神来解读“三王”,认为“阿城小说是观念的产物,是文化之梦的产物”的结论相比照,不能不让人感到接受上的落差。其实此时他以出色的批评敏感指出中国文学由浓烈转向平淡的倾向,可能更加深刻,要到多年之后才有其他批评家再来回应。
1984年10月《文艺报》发表王蒙《且说〈棋王〉》一文,对《棋王》给予热情的肯定。文中王蒙表达了对小说语言的爱不释手,认为异于当时流行的各家笔墨而又不显生僻。而就小说“质”的一面,王蒙指出《棋王》在知青题材的小说当中非常独特:它不是将上山下乡作为小说的主要表达对象,而只是将之作为一个背景;小说选择王一生这样一个底层的城里人作为主要人物,不着力写上山下乡的苦,而是将那种伟大与壮烈淡化了日常化了。尤其让人佩服的是,王蒙一针见血地指出,下棋这个主题是与中华独有的思想体系相关的,但是王蒙显然无意将之与民族文化之根联系,而只是联系到人,联系到时代,认为是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对人的智慧、注意力、精力和潜力的一种礼赞”,这显然还是在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评价体系里讨论这篇小说。王蒙并且认为:“说下大天来,象征也罢,寓意也罢,棋道也罢,下棋毕竟就是下棋,谈不上‘重大题材,《棋王》这篇小说无法完全摆脱它的题材的局限性。”并且,“王一生的信条里确也存在着消极的东西”。也就是说,在当时的评论者王蒙眼里,《棋王》只不过和《烟壶》一样,只是奇文而已,并不是“反映现实斗争的时代之强音”,也不代表“文学发展的主流”。
类似的评价角度和姿态,在同期《上海文学》刊登的曾镇南《异彩与深味——谈阿城的中篇小说〈棋王〉》一文中更显突出。曾文先是以一半的篇幅肯定《棋王》独特的语言风格,称在《棋王》里“看得出《水浒》、《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古典小说在语言艺术上的留影,也可以看得出讲究简约的西方文学语言创新的大师海明威的踪迹,但流注在《棋王》的语言中的,主要还是棋王生活其间的彼时彼地人民口语的活泉。博采活人的口语,师法前贤的法度,而后自铸新词,这是一条有出息的创造优美有力的文学语言的道路。”可谓精辟。继而曾镇南指出,《棋王》的深度在于:“……它在对棋王的性格的深深的开掘中,写出了一个严酷的、令人窒息的时代,写出了扑不灭、压不住的民族的智慧、生机和意志,为我们留下了变幻浮动的政治闹剧后面普通人民沉着凝定的面容。……这是对伟大的民族的礼赞。”而王一生则“是中华民族在罹难遭灾的时候犹能开出的一朵智慧与意志之花”。他向天下人学棋,是“人民之子,也是时代之子,他虽寡言少语,但却也不能不深沉地感受着那个特定的时代的苦闷……”不需多引亦可看出,曾镇南依旧是以社会历史批评的办法对《棋王》发言,依此意见,则甚至将《棋王》纳入到伤痕文学当中也未必不可。
两个月后,1984年12月的《作品与争鸣》转载《棋王》全文,连同唐挚和臻海的两篇评论文章。说是争鸣,其实两篇评论全是表扬,且也并无新意,依旧在知青题材的批评框架内讨论《棋王》的独特成就。两篇文章都不约而同地提到《棋王》的笔法与《儒林外史》等传统小说颇有渊源,小说具有“地道的民族风格,纯然的白描手法,和那超脱的,既带讽刺又含幽默的叙述笔调”。若将这两篇评论和王、曾的两篇评论对照,我们还注意到几个大家普遍青睐的细节:一是地委文教书记收礼;一是王一生拒绝脚卵送家传象棋换来的参赛机会;一是王一生一人对九人车轮大战时的惊心动魄,即“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灼得人脸热”一段文字。对于前两处细节,各人都论述颇多,盖这是此前大家熟悉的批评话语容易操作的对象。而最后这一处倒颇能读出些寻根意味的细节,四篇评论文章无一例外都是全文引用却评论殊少,曾文认为是体现了国运不衰,是对中华民族生命力的礼赞;唐文只是感慨于此段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力量;臻文则主要从技巧上谈,认为是“熔肖像描写、心理刻画、景物渲染、抒情议论于一炉,笔墨高度凝练,意境颇为深邃”;只有王文闪烁其词地提到这是一种境界,使得下棋成为一种象征。显然,在寻根潮流尚未发起的前夜,评论家们还没有找到一种统一的话语方式来评价这段文字,或许就如蔡翔后来回忆时所说:“80年代对作品的评价最高的就是‘很难归类,不管作品,评论,发出来,大家说不好归类,可能就会是影响最大的。强调文章的独特性,个人化。”不好归类,因此可以见仁见智,可能是一种更加良好的批评生态,而一旦僵硬的类别建立起来,统一的声音就多少显得无趣而可疑了。
在新时期以后接连不断或重叠并存的诸多文学潮流中,文学寻根的独特之处还在于:这是一场自觉的文学运动,作家自身积极地参与到了自我评估和自我命名的过程中。如果我们还记得阿城后来的那些重要文章,我们不免要好奇地问:对于《棋王》,此时的阿城说了些什么?1984年年底,双月刊《中篇小说选刊》在当年第六期转载《棋王》,由于其一向的体例,请阿城写创作谈,于是阿城写了《一些话》,这是现在能够看到最早的阿城谈创作的文字。现在读这篇文字,觉得倒有些像是对“底层文学”的声援。阿城先是调侃,声称自己的写作是为了抽烟、为了伏天的时候能让妻子出去玩一次,让儿子吃一点凉东西,总之是为了日常生活。继而将衣食的问题从个人引发到中国,他说:“我不知道大家意识不意识到这个问题(吃饭的问题)在中国还没有解决得极好,反正政府是下了决心,也许我见闻有限,总之这一二年讨饭的少了,近一年来竟极其稀罕,足见问题解决得很实在。如果有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不惜以我们的衣食为代价,我和王一生们是不会答应的。”这一段耐琢磨,看上去是表扬政府,言外之意却直指十年浩劫,而所谓的“我和王一生们”又所指何人?知青?为十年浩劫所损害的人们?全国人民?阿城的话说得含混,八面玲珑,不管是爱伤痕的还是爱反思的都能从这话里读出自己想要的意思,可就是读不出半点民族文化的影子,后来的寻根,在这篇文章里倒一点根都寻不着。大概阿城那时候确实不知道自己的小说“好”在什么地方。此文发表最晚当在12月上旬,阿城写作时间自然在这以前,那时他显然对文章发表时在杭州召开的那次重要会议毫无预感。
1984年12月,在杭州发生了什么?
1985年2月的《上海文学》最后一页,刊登了一则简单的会议通报《青年作家与青年评论家对话,共同探讨文学新课题》,从通报看来,这次会议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对文学状况的盘点,议题是“对近年来文学创作的回顾与对未来文学发展前景的预测”,并在讨论中一致“就文学的当代性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提到了《北方的河》,认为表现了当代青年的苦闷和求索的精神;也提到了《棋王》,认为具有深刻的当代性。文章写道:“作者通过一个底层青年在‘文化大革命那个疯狂年代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痴迷,表现了作者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重新发现与重新认识,而这种发现与认识正是今天我们搞经济改革与对外开放的立足点之一。”全文只在此处提到“中国传统文化”,并且立刻纳入到对当代性的讨论之中,不显山不露水,相信再敏锐的读者也难从中看出寻根的蛛丝马迹。但是可以明显体会到青年作家与评论家们变革的焦虑,面对文学史和意识形态的双重压力,他们显然都对塑造新的历史(自己的历史)怀有极大热情:“青年作家们提出,我们正处在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为了适应与反映这个时代,希望批评家与作家们一道,‘换一个活法(即改变陈旧的生活方式),换一个想法(即改变僵化的思想方式),换一个写法(即改变套化的表现程式),使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更加多样化。”这样的宣言不能不使人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這次会议,就是由《上海文学》编辑部、杭州市文联《西湖》编辑部、浙江文艺出版社三家联合在杭州召开的部分青年作家和批评家的对话会议,这次会议将直接催生文学寻根的潮流,对中国文学产生不可预计的重要影响,后来在众多当事者的回忆里被隆重地命名为“杭州会议”。
“杭州会议”召开缘起及会议花絮,蔡翔、李陀和李庆西等人的回忆文章已多有提及,无须在此赘叙。可惜的是,“由于当时的特殊情况(‘反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污染),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次会议没有邀请任何记者,事后亦没有消息见报,最遗憾的是没有留下完整的会议记录”,因此对于当时会上具体的讨论情况我们已经难以了解。韩少功在回忆当时情况的时候,出于对寻根文学发生之本土必要性的捍卫,否认会上曾过多讨论马尔克斯,并指“寻根”在会上是一个很次要的话题。而蔡翔的回忆则是,虽然“当时会议并没有明确提出‘寻根的口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把‘文化引进文学的关心范畴,并拒绝对西方的简单模仿,正是这次会议的主题之一。面对‘文化的关注,则开始把人的存在更加具体化和深刻化,同时更加关注‘中国问题”。二者因动机与身份不同而造成对同一事件的回忆有意无意的差异,也提醒我们历史叙述之复杂与可疑,耐人寻味。蔡翔还回忆,会议对文化的关注正与阿城的《棋王》有微妙的牵连:“当时《上海文学》刚发表了阿城的处女作《棋王》,反响极为强烈。我们编辑部在讨论这部作品时,觉得就题材来说,其时反映知青生活的小说已很多,因此《棋王》的成功绝不在题材上,而是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和深蕴其中的文化内涵(我们那时已对‘文化产生兴趣)。可是,《棋王》究竟以什么样的叙事方式和文化内涵引起震动,我们一时尚说不清楚……”那么阿城本人在这次会议上究竟有何表现,又在这次运动的前后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呢?当事过境迁,阿城的回忆都是语调淡漠,声称自己由于知识结构上的优势,在当时并无焦虑,“我的文化构成让我知道根是什么,我不要寻”。倒是韩少功很激动,“有点像突然发现一个新东西”。事实是否如此呢?
当时的会议组织者之一,时任《上海文学》理论组负责人的周介人后来根据自己的记录与回忆,写作《文学探讨的当代意识背景》一文,对会议的情况有一个简单的介绍,基本可信。然而这份记录亦相当简略,我们只能据此约莫猜测当时情况。根据记录,首先发言的是韩少功,周介人记录他的发言要点是:“小说是在限制中的表现,真正创造性的小说,都在打破旧的限制,建立新的限制。”从这个发言要点,足可看出作为作家的韩少功对于创新的迫切。记录当中阿城是第二个发言的①,他在韩少功提出的限制的基础上,提出了民族文化的问题:“限制本身在运动,作家与评论家应该共同来总结新的限制,确立新的小说规范。这种新的小说规范,既体现了当代观念,又是从民族的总体文化背景中孕育出来的。”韩少功与阿城之后,作家和评论家们围绕着文化与限制这两个关键词展开讨论,有趣的是,从记录看来,批评家们普遍感到兴趣的话题大致是文化,而作家们则更愿意围绕如何突破当前限制发表意见。
争论/同一:历史硬币的一体两面
“杭州会议”之后不久,1985年4月的《作家》上就刊出韩少功的《文学的“根”》,文学寻根正式拉开序幕。韩少功这篇文章的确堪称纲领性文件,基本把后来寻根遭遇的问题都点到了,也确定了后来寻根创作和批评的范畴。韩文开门见山地提出绚烂的楚文化,其实却在有意无意之间造成后来对寻根的某种误会,即以为寻根所寻求的所谓文化之源是要向边荒之地寻异质于中原主流文化的野性文明,寻根写作也是一种以地域写作为基础的写作方式——不能不承认,这是寻根写作中非常重要的一派,但是并不代表寻根的全部,如阿城本人在《棋王》中所表现的“文化”,其实重点即在世俗的普通人生而不属荒蛮。以韩文的范畴讨论寻根,显然是把“文化”这一原本涵盖颇广的词语狭隘化,变成某种神秘不可辨认之物。这本身即是历史的误读,却竟然最终代替成为历史本身,叙述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而更显其强大的,是连阿城这样原本有自己文化定义的人,都于无意识中接受了这样的观念而使自己的创作有所变化,这当然是后话。《文学的“根”》发表之后,阿城也立刻发表意见予以声援,而且借各种机会在不同场合反复强调寻根理念,一时非常活跃,与后来的淡定判若两人。
1985年4月22日的《文汇报》,阿城借《棋王》获文艺百家奖机会发表笔谈,称“以我陋见,《棋王》尚未入流,因其还未完全浸入笔者所感知的中国文化,还属半文化小说。若使中国小说能与世界文化对话,非要浸出丰厚的中国文化。”正式提出小说与文化之联系。当年7月6日的《文艺报》,阿城又将“中国小说能与世界文化对话,非要浸出丰厚的中国文化”这个意思更加系统化,写成《文化制约着人类》,成为文学寻根的另一份纲领性文件。而该年度第4期《中篇小说选刊》再次选载阿城作品《孩子王》,阿城依例二写创作谈,在这篇名为《又是一些话》的短文里,阿城再次老话重提:“中国的小说,若想与世界文化进行对话,非能体现自己的文化不可,光有社会主题的深刻是远远不够的。”这次重说的重点在于提出一个对立面(“光有社会主题的深刻”),把文学寻根的靶子也立了出来。将《又是一些话》与阿城“杭州会议”之前的《一些话》相比较,阿城思想转变之陡然让人佩服。
不但著文立说,阿城还身体力行做宣传,多年之后王安忆的一段回忆为我们提供了一则有趣的材料:“有一日,阿城来到上海,……他似乎是专程来到上海,为召集我们,上海的作家。这天晚上,我们聚集到这里,每人带一个菜,组合成一顿杂七杂八的晚宴。因没有餐桌和足够的椅子,便各人分散各处,自找地方安身。阿城则正襟危坐于床沿,无疑是晚宴的中心。他很郑重地向我们宣告,目下正酝酿着一场全国性的文学革命,那就是‘寻根。”王安忆没有明确说明时间,但据文章可知此次会面是在韩少功《文学的“根”》发表之后,当然也就在杭州会议之后。王安忆尤其回忆道:“阿城没有提他自己的《遍地风流》,是谦虚,但更像是一种自持,意思是,不消说,那是开了先河。”“阿城的来上海,有一点像古代哲人周游列国宣扬学说,还有点像文化起义的发动者。回想起来,十分戏剧性……”其实这戏剧性的会面并不难理解,写小说之前阿城搞美术,是星星画派高水平的组织者,他对于艺术运动与流派的发生是有着天然的敏感,何况又是在那样一个“人人都是诗人”的年代。
对于一场文学运动来说,更加有说服力的当然还是创作。杭州会议之后阿城又陆续发表《树王》、《孩子王》、《遍地风流(三篇)》。其中前两篇作品分别发表于1985年1月《中国作家》和1985年2月《人民文学》,根据文学期刊的收稿发稿程序推断,两篇作品应该写作于“杭州会议”之前,朱伟的回忆文章也可作为旁证。而《遍地风流(三篇)》,根据蔡翔的回忆,则确定当是成篇于会议之后。②这三篇《遍地风流》与“三王”显然有较大差异,用王德威的话说,如果“三王”是“礼失求诸野”,那么《遍地风流》就是“礼不下庶人”。《遍地风流》写的是一种野性的元气,蛮荒状态下的文明情态,和他在《棋王》中试图表达的渗透在世俗生活和平民精神中的中华文化存在状态完全不同,倒与韩少功、郑万隆等人的写法类似,在边缘的文化当中寻找文化之根。我当然不能断言阿城是刻意迎合韩少功对于文化的看法,特别制作这样一类小说以使文学寻根形成势力强大的阵营,但有时无意识的影响更加深刻。文学寻根一旦提出,就成为幽灵般的存在,再聪明的创作者如阿城,都不能不面对这样的存在。如果说之前政治的询唤破坏了原本自为多样的文学生态,那么此时文学寻根的呼声同样造成了对创作者的规训,而这种规训未必显得更合法些。
韩少功、阿城等人文章一出,立刻引起轰动一时的文学寻根大讨论,《作家》、《文艺报》都专门开辟专栏刊登争鸣文章。所谓争鸣,其实在相当多的时候是自说自话,并不理会别人的说辞,甚至有时连讨论的对象都没有搞清楚就敢于发表文章。③争鸣主要围绕以下一些面向展开:寻根是否等于仿古或排外?向民族传统文化寻根是否会削弱文学的当代意识?如何看待文学与社会学的关系?应该如何看待中国文化传统,如何甄别精华与糟粕?文化的断裂是否存在?④这些面向当中,其实不少是伪命题。韩少功《文学的“根”》一文立论实际上已相当谨慎,对于外国文学的影响和当代的社会意识都有涉及,是在与它们对话的基础上提出寻根的;而强调文化在文学中的重要性,本身就是对此前文学中过多社会学侵入的反拨,而这反拨基本上还是商榷的,温和的,并未一棍子打死。而关于文化断裂是否存在的争论,其实已超出文学讨论的范畴,而涉及某种程度的意识形态分歧。文学寻根的争论在当时显然并不受主流意识形态欢迎,主流的报纸《光明日报》和《人民日报》都有对寻根的反应,分别由老作家流沙河和唐弢发表反对意见,语词相当严厉。但是细读又会发现,他们似乎同样没有搞清楚眼下发生的寻根是怎么回事。⑤李庆西回忆当时的情况说:“当时作协是想把握从反思文学进入改革文学的潮流,让中央放心。搞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改革是最符合中央文化战略部署的。因此他们对年轻的寻根派是非常恼火的,因为寻根文学打乱了作协原来的部署。但是当时作协不想左右受敌,主要还是想团结广大作家,对于游离于部署之外的寻根派首先也是想团结,但是客观上仍然是想管束和压制的,这其中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若干年后,我跟黄育海搞《新时期文学大系》(浙江文艺出版社组织,后未果)时,到北京去找各位老师做编委开会,当时陈荒煤、冯牧他们就很委屈地跟我们讲,你们不知道当时我们斗得多艰难,你们还在后面给我们捣乱。我非常能体会他们那种悲凉的心情。就当时中国的文学观念上讲,首先寻根不是写现在的事情,不是写改革开放时期工农业生产的大好形势,至少都在写解放前,这一点就违背了主流意愿,令他们(作协)很不舒服。当时是把‘写什么看得非常重要的。现在保护主流文学也是一样的道理。”了解这样的背景,我们大概可以知道当时的争鸣如此热闹的部分原因,也由此知道当时文学场之复杂,远不是文学史那么一章风平浪静的叙述能够概括的。
争鸣来争鸣去,其实并无输赢可言,最重要的结果就是使“寻根”成为了一个事件。而一旦成為事件,它就成为不得不面对的东西,它的存在本身构成作家和批评家每次发言必须参照的坐标。在这个意义上说,争论最终达成了同一,这个同一就是,此后的所有评论都将在文学寻根的框架当中展开。仍以对《棋王》的讨论为例,文学寻根之后又有若干对于《棋王》的评论,基本全是从文化角度讨论问题。最典型的是苏丁、仲呈祥的《论阿城的美学追求》(《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和《〈棋王〉与道家美学》(《当代作家评论》,1985年第3期)两篇文章,从文章的标题也可以大概看出评论的理路来,这立论看似极高,但是也极可疑,以儒道谈《棋王》,未尝没有牵强的地方,总之看罢他们的论文我仍难以相信《棋王》与儒道的必然联系。“棋是道家的棋”,则文就肯定也是道家的文?这样的文学评论未免想当然,失之机械与肤浅。看过大量众口一词的批评,不能不叫人问一句:“杭州会议”之前那些评论的调子哪里去了?其实作为小说文本,天然应该有多种评价的角度和进入的缝隙,为什么一下子都来谈文化了呢?倒是一些国外的研究者,大概由于研究语境之不同,尚能够在文学寻根发生之后,跳出寻根的窠臼,提出一些新的批评向度来。1987年2月,《当代文艺探索》刊登苏联汉学家李福清的论文《中国当代小说中的传统因素》,将《棋王》与《二刻拍案惊奇》里的《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句注终身》对举,指出《棋王》在情节模式上与传统小说的继承关系,为在当时貌似热闹的讨论中已显面目僵化的《棋王》的再解读提供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方法。同样是1987年2月,《文艺理论研究》刊登两篇文章,一是黄凤祝(菲律宾籍)的《试论〈棋王〉》,该文详细辨析了道家文化,反驳了“文是道家的文”这样肤浅的想当然的批评,进而指出《棋王》与武侠小说的联系,独具慧眼。另外一篇是施叔青(美籍)对阿城的访谈录,此时离1985年已经两年,自阿城于1985年年底去国赴美,两年里我们再没有听到阿城的发言,而此时再发言,让我们感到阿城又是一变。施叔青问:“从发表《棋王》之后,评论你小说的文章,大陆、香港、台湾陆续不断,这些评论对你有作用吗?你看了以后觉得怎样?”阿城回答道:“我看了以后,觉得就是他们在说自己的话。”说此话的阿城大概已经忘记了当初自己是怎样犹抱琵琶地一起加入到对自己作品的定位当中,并写出了《遍地风流》那样一批作品。大概因为旅美生活让他远离了中国大陆文学场,此时阿城确实已没有当初的创新之焦虑,因此能如此从容应对问题。这篇访谈中尤其还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段回答:“《棋王》发表以后的评论,我多多少少看过一些,几乎都没有提到第一人称‘我,只有一个季红真提到。《棋王》里其实是两个世界,王一生是一个客观世界,我们不知道王一生在想甚么,我们只知道他在说甚么,在怎么动作,对于一些外物的反应,至于他在想甚么,就是作者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体会呢?另外一个就是‘我,‘我就是一个主观世界,所以这里面是一个客观世界跟主观世界的参照,小说结尾的时候我想这两个世界都完成了。”这是阿城在此前的自我评价里从未提过的新的批评向度,而遗憾的是,在这次访谈中阿城对第一人称的使用并未说出什么高深的道理。倒反而是李杨对于第一人称表现出的启蒙姿态的论述,像是多年之后阿城的一个知己。阿城究竟在写小说时有没有这样一个第一人称的自觉,我们难以判断,但是值得我们考虑的是,阿城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人称的问题而不是此前或此后?不能忽视的是当时的时代背景,1987年,这正是先锋派文学在各大文学刊物抢滩登陆的时候,而人称问题是什么?人称问题就是叙述问题,是文学自主性的问题,是先锋派。
经典化与僵化:进入文学史
阿城自觉不自觉地又为自己的小说镀上了新的色彩,这也从侧面上表明寻根热潮已经退去(可能还要更早,北京的作家在1986年元旦就宣布,1985年寻根,1986年谁爱寻谁寻去吧,我们要干点自己的事了!可惜的是我已不记得这样生动的宣言是从哪份期刊上看到的了)。寻根文学发表的重镇《上海文学》上渐渐不再出现寻根作家们的名字,而被马原等人所取代。作为一场异常热闹的文学事件,寻根已经偃旗息鼓,等待它们的将是文学史的记录和评估。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是将文学寻根作为一个事件来写,基本上客观地反映了当时争论的情况和寻根小说的艺术特征,但是宏观的叙事必然造成某种细节的丧失,历史在这样的叙事当中并不能得到有效的还原。而另一部重要的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的作者陈思和,大概由于本人自“杭州会议”开始就是寻根潮流的参与者,自有其个人的立场和眼光,在介绍寻根文学时,甚至未将当时的争论情况表现出来,使人一读之下,简直以为寻根文学是自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以来,由乡土文学孕育的自然而然的发展结果,丝毫看不出断裂的痕迹。对于《棋王》的文本分析,也只限于文化的影响,平淡无味。对此自然不应过分苛责,盖文学史当然只能从宏观着眼,以史家自己的历史观总结历史发展的线索,在必要时不能不割舍历史现场的丰富与活泼,否则一部历史如何写得完?历史叙述是什么?是选择,是固定,喧闹的事件一旦进入文学史,其作为鲜活事件的流动可变性就消失了,而在选择中变得单调然而坚固,多样的可能性萎缩凝聚成为干巴巴的带有不可避免的偏执的历史知识,这不但是意识形态使然,也是无可奈何的必然。只是如果文学史成为我们知识的唯一来源,则未免可怕。本文写作的目的,即在于在文学史叙述之外,尽量还原一个充满变量的生动历史现场,以求对寻根有更多面和可靠的认识,至少能对文学史提供的知识有所补充。
① 周介人在文章开首说明是根据“记录与回忆”写作该文,则依常理推测,对发言要点的记录当是按照会议的发言顺序。但根据蔡翔在《有关“杭州会议”前后》中的回忆,与会人员在会议正式开始前一天晚上的舞会上就已经开始了激烈的讨论,可能已经互相交换了意见。因此每人在会上的发言已经不单纯是各人的意见,而肯定已经包含了大家的共同智慧。
② “阿城那时极瘦,在会上说了好幾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极具寓言性,把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而李陀每听阿城讲毕,即兴奋地说:这是一篇好小说,快写。以至阿城戏称李陀为小说挖掘者。不过,后来阿城还真把这些故事写成小说,总题为‘遍地风流,并交《上海文学》发表。”蔡翔:《有关“杭州会议”的前后》,《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6期。
③ 刘友宾:《阿城小说一瞥》,《上海文学》,1986年第1期。文末颇作痛心疾首状:“至于《一次中断的就职演说》,我真希望那毫无城府的叫嚷着的是另一个涉世不深的阿城。”《一次中断的就职演说》发表于《小说林》1985年第1期,作者为阿成,是否涉世不深,不得而知,是“另一个阿城”倒是确然。
④ 对争论话题的总结,笔者在翻看1985年至1987年各重要文学评论和研究期刊上刊登的相关文章的基础上,参考了1986年6月至9月《作品与争鸣》上秋泉对文学寻根争鸣动态的综述文章。
⑤ “《阿Q正传》写的就是一种‘根,鲁迅把它‘寻出来抛弃了。……笼统地提出‘寻根,你要寻什么‘根呢?……还是要面对现实,文学总的说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你可以去写‘淡化的作品,这是你个人的事,但要上升成理论,就是荒谬的了。”流沙河,《光明日报》,1986年1月6日。“我以为‘寻根只能是移民文学的一部分,……奇怪的是,在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我们华夏民族的广袤国土上,居然也出现了‘寻根的呼声,……先生们,难道你们不是中国人、不是彻头彻尾地生活在中国大地上的吗?还到哪里去‘寻根呢?……‘寻根的朋友们不要寻了!‘根是你们生命的起点,‘根就在你们的脚下,踏实些,再踏实些吧!”唐弢,《“一思而行”——关于“寻根”》,《人民日报》,1986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