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打开了青春之门
2012-04-29冯亦同
冯亦同
今年五月,一个熏风撩人的傍晚。我在玄武湖边散步,忽见玄武门城楼下的丁字路口摆满鲜花,临时搭建的一块露天银幕上变幻着五光十色的视频。驻足观看:奥林匹亚巍峨的神殿、古希腊竞技者雕塑的雄姿、无首无臂却振翅欲飞的胜利女神……伴随着欢快遒劲的音乐节奏,一道绚丽的彩虹从现代奥运场景的五环图案中飞出,穿山越海,绕过北京“鸟巢”、新加坡狮头鱼等中外地标,飘进我们身边这片山水城林的土地;同明城墙、夫子庙、长江大桥、奥体中心、紫峰大厦一起亮相的,还有南京人晨练、青少年出操、运动员竞赛的活跃身影。令我惊讶和心动的是,在如云锦一般编织金陵万象、由彩虹贯穿的所有画面中,迎接和传送那五彩之光,同“2014”这个属于南京、也属于全世界的青春年份一起定格成“NANJING”首写字母的,正是矗立在我眼前的这座飞檐重迭、三门洞开,为湖光山色增辉添彩的伟岸城楼——玄武门!
没错,你猜对了:这是第二届青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组委会在“2014南京青奥会徽”新闻发布现场所做的准备工作,银幕上播放的是主办方为诠释即将揭晓的“南京青奥会徽”精心摄制的形象宣传片。虽然它只有短短两分半钟,却浓缩了太长太多的历史与人文内涵。由于青奥会是世界奥运史上的新生事物,本届会徽的设计模式将成为今后青奥会徽标设计的典范,国际奥委会为此作出了许多严格的规定,例如徽标文本必须保留两个图形对话框:奥运五环与“YOG DNA”(青奥会英文缩写),给设计者留下的创意空间只有举办地名称和开会年份这两个“时空概念”,而且不允许用具象的图案来表达,可谓“螺丝壳里做道场”让行家也伤透了脑筋。所幸从四千多份应征方案中脱颖而出的两位中标者之一、担纲设计的王敏先生,不仅功力深厚,参加过北京奥运会形象与景观的设计,还是一位“南京女婿”对南京历史文化也有相当了解。他与合作者成功地找到了“南京元素”与“抽象化呈现”的完美契合点,据媒体介绍被他们融入会徽上拼音字母“N”的“南京城门的原形,就是玄武门;而另一个‘N中的江南民居原形,是老城南最典型的秦淮河房马头墙”——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设计者们为什么要选择玄武门作为“南京城门”的代表?南京人世代传诵明城墙坚甲天下城门众多的“内十三、外十八”中,并没有“玄武门”的影子呀。
像“青奥会”一样,玄武门也是古都城墙史上的“后起之秀”。一百年前的南京人别说没有见过玄武门、解放门,城外的环湖路、连接湖中五座绿岛的翠虹堤、台菱堤也未见过一瞥。那时城里人要进玄武湖,得绕道太平门出城后再登舟而行。1909年(清宣统元年)为了迎接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两江总督端方奏请朝廷在神策门和太平门之间开辟一新城门,第二年此门才在新任总督张人骏的手下完工,因为端方、张人骏都是河北丰润人,新城门便被命名为“丰润门”(1928年以后改称“玄武门”),同时还修建了通向环洲的道路,大大方便了城内外交通,让玄武湖这个“幽闭”了千百年的皇家猎苑、官府禁地与水军操练场,从此改变命运过渡为向平民百姓开放的现代公园。
就在玄武门落成的1910年6月5日,以“开启民智,振兴实业”为主题的南洋劝业会在北起三牌楼、南至丁家桥、东沿玄武门一带今属南京鼓楼区域内隆重开幕。占地千亩的劝业会场上,围绕着正中央三层塔楼的劝业会议事厅,30余座不同类型的场馆逶迤排开,来自全国22个行省和14个国家的百万件展品琳琅满目,从工业机械、农林渔牧、武器装备,到生活用具、医疗教育、文化艺术,一应俱全。场内设有贩卖部、饮食店、旅社、剧院、游艺场、照相馆、游泳池,甚至还有植物园和动物園;为方便游客参观还特铺铁轨,行驶小火车绕场一周,吸引了大批海内外嘉宾和暑期放假的师生。时任绍兴中学堂监学兼博物教员的鲁迅先生,刚上任一个月就带领该校两百名师生前来参观这中国历史上的空前盛会,并以他的博闻广识为年轻学子们做“讲解员”和“导游”。正在苏州草桥中学读书的16岁的叶圣陶、14岁的湖州中学学生沈雁冰,也跟随学校来到向往已久的六朝古都,两位日后的大文豪都曾著文回忆这段难忘的金陵之旅。茅公说当年一出下关车站,狮子山上用电灯排列的“南洋劝业会”五个大字让他感到无比新奇,恍若梦境;几日“游学”的收获让他感叹“这才知道我国地大物博,发展工业前途无限。”叶圣老记录他和同学们在急雨当头下听从口令“立正看齐报数,列队挨次进场”秩序井然,第二天《会场日报》赞扬苏州草桥中学生“守纪律,个个精神百倍”,他由此认识到平时训练的重要和集体的荣誉感。
1910年的南京,留给后世的不单是这开创了我国博览会历史先河的南洋劝业会,还有同样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首届“全运会”(当时称“全国学界运动会”),于当年10月18日至22日在南京召开。来自华南、华北、武汉、吴宁(苏州、南京)、上海和香港等地区150名男运动员,角逐田径、足球、篮球和网球四大类竞赛项目的锦标。田径赛分为高级、中级和学校三组,量度用英制,每项取前三名。有“中国顾拜旦”之誉的张伯苓先生是赛会发起人之一并出任总裁判长,由他带领的天津南开学校代表队在田径赛中战绩辉煌,夺得6个冠军,3个第二名,1个第三名。著名体育教育家、当时还是上海圣约翰大学学生的马约翰也参加了田径比赛,获学校组880码冠军。这次“全动会”借鉴1900年巴黎和1904年圣路易斯承办奥运“运动会+博览会”的模式,与南洋劝业会相伴而生,据说每天参观人次达四万之众,史称“仿奥会”、“奥林匹克在中国结出的第一个硕果”。辛亥革命后,民国政府追认这次运动会为“第一届全国运动会”;1924年中华全国体育协进会在南京成立,也将10月18日定为该会成立纪念日。
然而,要在今天的南京寻找这揭开我国近代体育竞赛史册的盛会踪迹并不容易,因为它不像上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为在南京举办第五届全运会筹建了当时我国规模最大也是“远东第一”的中央体育场。这座由杨廷宝大师设计的民国建筑杰作,完好无缺地保存在紫金山麓南京体育学院的校园里,让人抚今追昔。当你走进它主场馆中西合璧、庄重典雅的雕花大门,目光投向高高看台下的田径赛场,仿佛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1933年10月第五届全运会上那激动人心的一幕:最早代表我国参加奥运会的短跑名将刘长春,历尽艰辛从东北沦陷区赶来参赛,他在开幕式宣誓词中说:“我们心中共同竞争的锦标是恢复东北各省地图的颜色”,立刻引起全体运动员和全场观众的强烈共鸣:“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东北,还我河山!”的口号声响成一片。正是在那次运动会上,刘长春创造了百米10秒7与两百米22秒1的好成绩;这两项短跑纪录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被刷新……
尽管如此,与之相比似乎已烟消云散的1910年“首届全运会”仍以其永不磨灭的“里程碑之光”深深吸引着我。我向一位熟悉南洋劝业会史料的鼓楼区文友请教当年“全国学界运动会”的确切会址,他告诉我:“体育赛会的地点,肯定在南洋劝业会场地范围之内,具体位置可能靠今天的玄武门一带,因为当时这里不是居民密集区,比较空旷,适合举办大型运动会。”他的话令我心头一震,高大的玄武门城楼又映入我的眼帘——难怪本文开头记叙的今日南京青奥会徽标也揭晓在这古老又年轻的“丰润”之门前!一百年前它向世人展现一座历史名城、一个东方古国在积贫积弱和风雨飘摇之际尚存发愤图强、开放进取的雄心与胸襟时,也“零距离”地亲炙与见证了二十世纪初年华夏新青年们的强健体魄与飒爽英姿,他们所代表的正是为古老中国改天换地而积聚和焕发的新生力量与时代精神!一百年来在古都城墙下和中国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变化、几代人为之付出心血与汗水、智慧和忠诚、奋斗与牺牲,不都在时时刻刻、点点滴滴地印证着“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个朴素和平凡的真理吗?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為新开城门和南洋劝业会“剪彩”与“接生”的两江总督张人骏,为官清廉、积极推行“新政”并为南京城和老百姓做过不少好事,但在1910之后的辛亥年大动荡中,却当了坚决反对“乱党”、死忠清廷的顽固分子。面对兵临城下、烽烟四起的革命起义军,曾发誓与古城共存亡的这位封疆大吏一边派人出城“谈判”拖延时间,一边连夜趁天黑坐在一只大箩筐里系着绳子从城墙上“开溜”,慌不择路地躲进停泊在城外江面上的日本军舰,观望了好几天看到大势已去才悻悻然逃至上海,晚年在天津当寓公,活到1927年八十二岁上才寿终,废帝溥仪亲自登门为其吊唁并谥名“文贞”,同他早已过世的姻亲、洋务派首领李鸿章的谥号“文忠”遥相呼应,也算是“前朝曲”中的“一声叹息”了。不过在民国百姓的眼中,他终究是一位留下了笑柄的“箩筐总督”,连他那位后来做了名作家的堂侄女张爱玲,在提起自家“二大爷”的这桩早年糗事时,也“将信将疑”地调侃说:“也许因为过去太熟悉了,不大能接受”。
历史是站在推动它前进的人民群众这一边的。当2014年的迎宾礼花升起在古都南京所有敞开的新老城门口,照亮它的每一个角落,也映照在青奥会东道主们如花绽放的青春笑颜上,有个名叫“芊芊”的十四岁小女生也会蹦跳在南京中学生欢迎五洲四海宾朋的整齐队列里。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她的芳名是我起的,她生在公元两千年,是我的外孙女、令我羡慕也寄予无限希望的世纪同龄人。这篇关于古都历史与现实对话、南京与世界牵手的文章,也是为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写的。我热切地期待着,芊芊同学和她的同辈伙伴们将代表我们这个充满了青春活力和创造精神的“博爱之都”,张开双臂挥动那已经飘落在我们身边的五色虹霓,为了在紫金山麓、在秦淮河畔、在扬子江滨的金陵古城下,迎接和拥抱21世纪的“花样年华”——2014年那个美丽的五环辉耀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