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行
2012-04-29李樯
打驴飞奔
从单城到长安,骑马大概需要一天半时间,但是一龙没骑马,而是骑驴去长安的。小莹来信说,豆腐坊拉磨的驴子病死了,现在只能由她和大大依靠人力推磨,鸡叫头遍就得起,等天光放亮的时候父女俩都累得东倒西歪了,也磨不了多少豆腐,生意亏损许多。看来,两个人都不如一头驴,一龙你快把你家的驴带来吧。记住,是把驴子带来,不是馬。俺知道你喜欢骑马,俺也知道你很想俺,但是你不要一高兴就忘了驴子,却骑上快马跑到长安来。马是不拉磨的,马比驴子高贵,所以不干驴子的活。
一龙举着信跑到院门口的街上,从东街跑向西街,一直跑向西门楼。单城不大,一龙很快就跑到西门楼,他像猴子一样三蹦两跳就窜了上去。他爬到门楼的垛口上,只见城墙外边的一条大路蜿蜒向西,那就是通往长安的道路。一龙把信纸拢到嘴上,朝着长安的方向喊叫小莹的名字:小莹,俺来了。风很强劲,吹得旗杆上的大旗噼里啪啦地响,一龙手中的信纸也发出清脆的响声。强劲的干风钻进一龙的喉咙,噎得他几乎无法把嘴张得更大地喊叫。但一龙不在乎这些,他看见自己正骑驴飞奔在通往长安的大路上,驴蹄得得响,扬起细碎的尘土,小小的单城很快就被他甩在身后,浓缩为广袤平原上的一个小点。
护城官带着一小队士兵巡视到西门楼,看见一个男孩正站在垛口上,以为他要自杀,就赶忙让两个士兵把一龙拖下来。那个军官擤了一把鼻涕,把鼻涕甩到一龙脚下,骂咧咧地说,小鸡巴孩子,还没长成个就寻死觅活的,别摔死在这儿,免得沾了大爷一身晦气。一龙白了一眼那个护城官,一溜烟跑开了。
三月的官道两边开出嫩黄嫩红的小花,柳条儿抽出鹅黄的芽蕾,放眼望去,通往长安的官道就像一幅色彩丰富的织锦。一龙骑着驴子,不知是昨晚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好,加上现在颠簸不定的原因,还是抵达长安的迫切心情所致,一龙有些晕眩。长安对他来说是模糊的,就像前方模糊的淡绿一样模糊;但又是清晰的,仍然像模糊的淡绿一样清晰。
一龙起得相当早,天光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就起了。行囊早已打点好,毛驴也喂足了草料,他牵着毛驴走出家门的时候,天色依然黑魆魆的,街上只有两个清洁工,影影绰绰地,双臂做着极其单一的摆动扫帚的动作。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响了起来,一龙听得刺耳,就把铃铛解下来,掖进包裹。他起得太早了,城门还没开。一龙只好坐到街边的一块方石上,手里攥着缰绳,两脚轻快而急促地点击着街面的青砖,等待城门快快打开。这之间又来了几个等待出城的人,他们稀疏地散落在城门楼下不同的角落,微明的光线里一龙看不清他们的面孔。
昨天那个护城官带着一小队士兵巡视过来,看见一龙他们,大老远就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喊叫道,一群呆鸟,不知道卯时三刻才开门吗,这么急着出城,奔丧去呀。一龙听得极不顺耳,护城官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想像着自己的眼里飞出一阵乱箭,将那个狗日的射成了一只刺猬。
护城官把着腰间的盒子枪在一龙面前停下来,咦,你不是昨天那个要跳门楼的小子吗,去哪里。一龙回答说去长安,去长安探亲。护城官盯着一龙的眼睛,抹了一把络腮胡子,臭小子,俺看你是逃出去投靠叛军的吧,要是那样的话,哼哼!他说着猛地拔出盒子枪,在一龙面前晃了晃说,要是那样的话,老子第一个毙了你。一龙往后趔了一下说,俺不知道什么叛军不叛军,俺是去长安探亲的。护城官一阵冷笑,兵荒马乱的,还有鸟心思探亲,他一边说一边在一龙身上搜索着。由于没把毛驴的铃铛掖好,一龙背袋的缝隙里露出一小块金属的光泽,护城官以为是锭银子,一把抢过去,将铃铛抓了出来。一龙说那是俺毛驴的铃铛,嫌吵,就解下来了。护城官大失所望,一甩胳膊,将铃铛远远地扔了出去。铃铛大概落到了一段坡上,叮铃铃叮铃铃响了一阵,才恢复了平静。
卯时三刻,城门总算开了。一龙跨上毛驴,“得”地轻喝一声。护城官伸手拍了一下毛驴的屁股,驴子跑了起来,将一龙从门洞送上官道。
一龙有些后悔解下了毛驴的铃铛,否则现在一路伴着轻快的铃声,他也许会好受些。“得!戛!得戛唔唿”,一龙像平时赶马车那样驱赶着胯下的毛驴,他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好让自己疏远内心的不悦。一声很难听的鸟叫钻进一龙的耳朵,他抬起头,看见一只乌鸦正扑愣着翅膀,追随着他和他的毛驴。不祥之物,一龙心里叽咕着,抬头向那只鸟儿骂起来,护城官不是个东西,你也不是个东西吗,滚开哪。乌鸦照样嘎嘎叫着,不断飞到前面的树枝上停下来,等着一龙从它脚下穿过。一龙跳下毛驴,在路边捡了几个坚硬的小土块,用力向树梢上的乌鸦抛击。一个土块砸到了乌鸦停落的树枝,乌鸦惊飞了,哀绝的叫声响彻旷野。
按照小莹的说法,一龙为自己准备了三天的时间,三天的干粮,三天的烟叶,另外给小莹的大大带了一大包烟叶。一龙还听说现在外边很乱,行路很不安全,就准备了一把匕首,别在后腰的裤带上。
毛驴大概累了,放慢了速度,一龙的屁股也被颠得发麻。他一直沉浸在美好的想像中,驴子的减速和屁股发麻,比起他的心情来都不算什么。他一边颤悠颤悠地驱赶着毛驴,一边想着即将见到小莹的情景,想着她在信中说的那些话。小莹说俺都想过了,等你到长安,咱们再苦两年,就能攒够买一块宅子的钱了。到那时候俺就嫁给你,在家里给你做饭,给你生崽。俺要给你生四个娃,两个男娃,两个女娃,俺会把他们养得又白又胖,白得像大大磨出的豆腐。想到这里一龙不禁咧嘴笑了,小莹你真会说,娃养得再白,也不至于像豆腐那么白呢。一龙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小莹,亲她肉嘟嘟的小嘴,抓她胸前那两个迷死人的肉蛋蛋。
小莹是一年半前跟大大去长安做豆腐生意的。单城太小,加上这一带的人不大吃豆腐,生意萧条得很。可是除了磨豆腐,小莹的大大不会其他手艺,于是决定带上小莹去长安继续磨豆腐。长安是大地方,大地方人多,就会卖出更多的豆腐。小莹不想去长安,主要是舍不得一龙,可是大大说单城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爷儿俩会饿死的。小莹为此哭了好几夜鼻子,白天见到一龙的时候无精打采,总是忍不住抹眼泪。一龙也很沮丧,气急败坏之余他就去找小莹的大大,质问他为什么要带小莹离开单城。小莹的大大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不离开,就只有吃屎喝尿的份啰。一龙一下子就憋住了,好像嘴里真的塞了一泡屎那样难受,好久说不出话。一龙突然蹲到地上,捂着脸哭起来,央求他放弃去长安的想法。小莹的大大也恼火了,往一龙蹲着的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你看你那副熊样,别说去长安,就是不去,俺也不会把小莹嫁给你的。一龙感到悲愤又屈辱,他嚯地从地上站起来,冲到街边正在守豆腐摊的小莹面前,抱起两板豆腐朝自己家跑去。小莹从豆腐摊后面追出来,大声喊一龙,你干什么呀。一龙吃力地扭过头说,回去告诉你大大,以后他能磨多少,俺就买多少。
第二天一早,一龙又去抢购小莹的豆腐摊,被小莹死死拦住了。小莹说你个傻瓜,那么多豆腐搬回家,当砖头盖新房子呀。一龙拧着头说都让俺吃了,昨天一整天俺家都没吃馍馍,都吃的豆腐。小莹扑哧笑了,红肿的眼泡里滚出两滴泪水。他抬起头,用握着竹片刀的胳膊抹了抹眼泪。一龙看见小莹卷起的袖口外边露出一小截粉白的胳膊,丰盈白润,经太阳一照,发出更加丰润的光泽。小莹看着一龙,似乎读懂了他的眼神,她极其平静地对一龙说,晚饭后到俺家的豆腐坊来吧,俺给你留着门。
一龙觉得口渴,就跳下毛驴,把它拴在一株杨树上。毛驴伸长脖子去啃吃地面上的小草,一龙满意地拍了拍它的脊背,便坐到路边上,解下水袋和烟袋。他喝了几口水,想卷支烟抽,想了想之后又把捏在手里的纸片搓巴搓巴扔掉了。小莹离开单城后,一龙就学会了抽烟叶,但在小莹的记忆里他是不会抽烟的。一龙记得小莹曾拒绝过一个追求她的男孩子,原因就是那个男孩抽烟。一龙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戒烟,就从毛驴鞍上取下包裹,将随身的烟袋里的烟叶倒进了给小莹大大带的一大包烟叶袋里。做完这些的一龙脸上绽出微笑,他为自己的这一决定感到满意。一龙不打算休息很长时间,他拍去屁股上的尘土,解开毛驴,噌地一下就骑了上去。
一龙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三月初二一早离开单城的,现在已经是初四了。小莹说得好好的,初四那天晚上她会准备好酒菜,准备好三双筷子等待他的到来;她还要亲手和面,擀一大碗他最爱吃的面条呢。
第四天傍晚,一龙仍然没看见长安城的影子。
听说长安的城墙非常高大雄伟,和单城的比起来,简直就是爷爷孙子的差距。一龙记不得已穿过多少村庄,多少集镇,他总是被穿过一个村子,再走上一段路,长安的城墙就会在自己眼前乍现的喜悦心情激励着,并未感到疲惫。他的脑海里充斥着长安的城墙上彩旗飘舞、城门洞开的图景,他从高大城门楼的甬道下打驴穿过,完全是一个胜利的征服者。大街上人潮如织,他扬鞭吆喝着,呔,快快让开,免得大爷的驴蹄伤人。于是行人纷纷避让,毛驴撒开四蹄,踏在长安城宽阔平整的石板路上,发出美妙的“得哒得哒”的音节。一龙畅行无阻,直奔下马陵——那是小莹所在的街巷。小莹在信中一再提醒,让一龙从东城墙的长乐门进城,然后左拐,顺着城墙根的大路向南,一直走到南城墙根,再向右拐,向西走,经过建国门、太平门,再走上两箭地,就能看见她家的豆腐坊了。豆腐坊位于下马陵丙七号,不是甲七号,也不是丁七号,是丙七号。豆腐坊门口的左侧有一株成年桃树,树梢的高度正好和屋檐齐平。如果一龙找到那棵桃树,并看到一树灿烂的桃花,就准保能找到她了。
一龙的干粮吃完了,衣服的左臂也被树枝划破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汗衫。一龙觉得不能这样去见小莹,经过一个集镇时,就找了个裁缝铺,花两个铜板将破损的地方缝补了一下。裁缝铺的老板是个五十开外的男子,戴着老花镜,一边补衣服一边和一龙唠嗑儿。一龙说俺是从单城来的,要去长安,俺未婚妻在长安呢。裁缝翻起眼白瞟了眼一龙,他似乎没听说过单城,也不知道长安在什么地方,便小声附和说,单城,长安,要走老远的路吧。一龙大声说,不远,本来俺是要骑快马的,那样一天半就能到了,可是未婚妻叫俺带头驴子过去,好用来干活,俺就骑了驴子。你知道的,驴子没有马快,所以俺跑了四天,还没到长安。这蠢驴子,蠢点也就算了,蹄子也那么慢。一龙平时不大爱说话,这会儿却嘟嘟啦啦地说了一大串,也许是四天来没和人说过一句话憋的,也许是其他原因。
明天总该能到长安了吧。一龙自言自语,其实也是在问那个裁缝。
裁缝没吱声,只嗯啊了一声。
你知道这儿离长安还有多远吗。
裁缝仍然没吱声,只摇了一下头。
你去过长安吗。
裁缝又翻起眼白,瞟了一下一龙说,要去过,就知道有多远了。
是啊,你看我都糊涂了。一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笑有些僵硬,有些惊乱混杂在其中。沉默了一会子,一龙忍不住又问,那,那你知道长安吗。一龙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话音有些颤抖,他只迫切地想要和面前这个低头做活的人说话,讨论讨论关于长安的话题,最好是一个劲的说下去,不要有那种令人难忍的沉默。裁缝仍然嗯啊了一声,好像没听清一龙问的什么。最后一针缝好了,裁缝麻利地打结、用牙齿咬断线头,收起针线。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拎着衣服的两肩用力抖了抖,完全是职业的习惯性动作,他脸上露出对自己的手工满意的微笑。
好了,小伙子,快穿上吧。裁缝把衣服扔向发着愣的一龙。一龙接住,看了看针脚,笑着说,你的手艺真好,缝得多么整齐。
你给两个铜板吧。裁缝不冷不热地说。
你还没回答俺的问题。一龙直勾勾地看着裁缝说。
哦,那没什么好说的,两个铜板。裁缝伸出两根指头。
怎么会,怎么会没什么好說的呢,你不会告诉我,你连长安都不知道吧。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付账吧,我要关门了。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
裁缝火了,冲着一龙叫了起来,他把一龙推搡到店铺外边,气咻咻地说算了算了,俺也不要那两个子了,你快走吧。说完咣当一声就关上了门。
一龙还想再说什么,但胸腔深处的一大片惊乱瞬息将他想说的话吸了进去,吸进一片虚空之中。一龙面朝紧闭的木门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得出来。他的手有些发抖。他从衣袋里掏出两个铜板,放到裁缝店的门槛上。他的手心有些发黏,显然是出汗了。他走向街边的树桩,牵毛驴时踉跄了一下,差点儿绊倒。一龙这才发觉自己又累又饿,双腿无力。
两个月后,一龙的衣服已经破损了很多地方,但这时候他已经无心将破损的地方缝补了。这时的他看上去像个衣衫褴褛的疯子,面孔黝黑,瘦得皮包骨头。一龙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了。一龙没有别的想法,到达长安的念头像一根拴在他鼻子上的绳索,他无法回头,也产生不了回头的想法。
一早,一龙就牵着驴从客栈出来,天色晴好,空气格外清爽。经过一夜酣睡,现在一龙的身体活力四溢,劲头十足。他手搭凉棚看了看太阳,骑上驴,朝着和太阳相反的方向再次出发了。
在客栈里吃早饭时他问了店里的伙计,尽管那个伙计什么也没说,只向西方指了指,但这已给一龙增添了足够的勇气。他懒得询问长安究竟还有多远,远又怎么样,近又怎么样,不到长安他是不会罢休的。这段时间以来,每天早上打驴启程时,一龙心理上距长安的距离都是半天的行程,而且他已习惯于针对这半天的行程进行一番假设。他假设自己尚需一天时间才能真正到达长安,那又怎么样呢,不就一天吗。即使到了晚上,而不是中午才能见到小莹,尽管这样他会比自己的心理时间晚半天到小莹身边,但那又怎么样呢。这种假设为一龙增添了更多勇气,他充满信心。他已看到自己正在暮色降临时飞驴进城,看到自己坐在桌边,就着煤油灯大口吞吃小莹擀的面条的情景。到那时,一切便都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远处有个村子,还没到村口,一龙就听见村子里嘈杂哭嚷声一片,狗在叫,猪在嚎,人在哭。一只鸡惊叫着从村口的一棵大树后面飞出来,飞得老高,突然一排枪响,那只飞翔的鸡便直着头栽到地上,落在离一龙不远的路边,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一龙怔在驴背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分辨,就看见三个人从村子里冲了出来。三个人身上都带着长枪,一个没戴帽子,两个有帽子的也戴得斜里叭唧的,身上的军装又脏又破,袒露着胸脯。没戴帽子的左手拎枪,右手攥着一只鸡,他最先冲到那只中枪的死鸡跟前,弯腰捡了起来,咧开大嘴一笑,奶奶的,我看你再飞呀。两个戴帽子的也跟了上来,他们的枪是背着的,两只手里却没空闲,都抓着几只鸡或鸭子。三个人同时看见了一龙,立即朝他走了过来。没戴帽子的大概是个军头,他把手里的两只鸡交给身后的一个胖子,腾出一只手,手心向下朝一龙摆了几下。一龙多少明白了,但他想掉头离开已经不可能了,他抓住腰间的匕首,但看到人家手上的枪,不禁抽了回来。他僵在驴背上,干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生硬的字,你,干什么。军头一瞪眼,老子让你下来,从现在起,你,它,他说着指了指驴子,都是老子的了,下来下来。
一龙跳下毛驴,两腿打战,极其软弱。
胖子手里抓着好几只鸡和鸭子,活着的拼命扑腾翅膀,嘎嘎喔喔地乱叫。胖子显得很烦,就把一只手里的鸡鸭放到地上,用脚踩住它们的脖子,使劲碾转。鸡鸭的颈骨碎裂时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一龙听得非常清楚。胖子用腾出的那只手抓住另一只手里两只鸡的脖子,用力一拧,两只鸡扑腾了两下,也不再动弹了。胖子拍了拍手,用脚将死了的鸡鸭踢成一小堆,脸上的横肉抖索了几下,显然是对自己这一连串漂亮动作满意的微笑。
军头恶笑着盯住一龙,他告诉一龙,他的东西全部被没收了,包括他本人。军头代表临时政府作了口头宣布,一龙被军队收编了。一龙以后将是一名士兵,跟随他们去打仗。军头指了指地上的死鸡死鸭说,别耍滑头,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一龙跪到地上,哀求军头放他走,让他去长安。他可以把一切东西都留下,把毛驴、烟叶,和简单的行囊都送给他们。一龙泪流满面,突然降临的灾难就像好几只马朝着不同方向扯拽着他的身体,他快要被撕裂了。几个人看见一龙包裹里的烟叶,欣喜若狂,军头一边贪婪地抽着卷烟一边斜睨着一龙说,哭甚鸟趣,你就是哭死,老子也不会放你走的。这时村子里走出一队端着枪的士兵,他们走在路两边,中间押着十来个垂头丧气的青壮年,显然都是被抓去充军的村民。军头指了指他们说,看到了吗,现在打仗,军队需要人手。军头朝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喊了一声,示意把一龙和那些青壮年押到一起,就像他们正在将抢来的粮食、骡马、鸡鸭分别归类,由持枪的士兵分别看管一样,一龙被归入人的行列。
一龙看着从村子里涌出的越来越多的士兵,听着牲畜、鸡鸭、父女、老人、孩子的嘶叫和哭闹声,感觉就像跌入了一个嘈杂的恶梦。一个乌黑的地洞口涌出成千上万的黑色毒虫,迅速扩散,像乌黑的毒水淹没着洞口四周的地面。一龙突然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好像那些毒虫马上就要将他吞噬了。他朝路边的麦地里跑去,青色的麦苗在脚下发出急速扑倒的声音,耳朵边呼呼生风。一龙跑得快极了,尽管脚下的麦苗拌着他的脚,松软的麦地也大大影响了他逃跑的速度,但他还是一边惊恐地尖叫着一边向麦地深处疾掠而去。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奔跑,而是在麦子的叶稍上飞呢。和所有类似的恶梦一样,一龙始终无法逃脱身后的追赶,他已经非常快了,可是他无法摆脱。
几声枪响从身后传来,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一龙不敢回头看。他的大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一只剧毒黄蜂狠狠蛰了一下,一龙一阵抽搐,猛地栽倒在麦地里。一龙以为自己的腿抽筋了,他痛恨到极点,痛恨自己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抽筋。这痛恨仅仅一闪,巨大的冲力已带着他向前打了好几个滚,尽管麦地是松软的,一龙还是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裂开了。那一瞬间一龙忽然看到了死亡,他的喉咙被死死卡住,他反倒不再恐惧了,天空一下子变得明亮,大地变得开阔。他的身体是那样轻悠,那样干净,他从地面上飘起来,向高高的天上飘去。
一龙醒来时,正躺在一辆帆布篷卡车里。车子在行使,剧烈地颠簸使一龙感到腿部又一阵钻心的疼痛。车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多人,恶臭充满车厢,一龙感到恶心,干呕了几下。他这才感到口渴,迷糊地喊了几声。一只军用水壶扔到他胸口,一龙抓过水壶,猛喝了几大口水。眼前的情景清晰起来,那个抓住他的军头正坐在他脑袋旁边,拄着枪,眼睛似看非看地盯着他。一龙腾地坐起来,大声嚷嚷,放俺走,放俺走,俺要去长安,俺要去长安呢。军头啪地扇了一龙一耳瓜子,骂咧咧地说你这小狗日的,真是不知死活。军头告诉一龙,他逃跑的时候只是腿部挨了一枪,幸好没伤到骨头。如果你的腿被打断了,也就没什么用了,他们肯定会再往你脑袋上开两枪,把你扔了喂狗去的。你小子够命大的,不过下次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下次再被抓住,你就会被作为一个逃兵。军头说着用手握成枪状,顶着一龙的脑袋,嘴里“砰”地模仿出一声枪响。
但一龙做梦都会梦见自己逃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无端地卷入战争,他痛恨军队,痛恨枪声,他只想逃跑,哪怕不是为了抵达长安。一次他跟在一群逃跑人的后面,快要穿过铁丝网时,被督战队的人撞上了。一阵枪响后,前面的人纷纷倒下,一龙连滚带爬地窜回自己的岗哨,吓得尿了裤子。他依着一株被炮弹轰掉了树帽的白桦树坐下来,大口地喘气,脑子里充满在枪击中惨嚎着死去的遇难者的影子。一龙使劲咽了口唾沫,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逃跑,意识里竟然出现一片短暂的空白,可能是惊吓得,也可能是他真的忘了逃跑的目的。他又自问以后还会不会逃跑,这回他的意识几乎没作任何犹豫,就肯定了回答了自己。
一龙记不清自己想要逃跑多少回,真正付诸行动又有多少回。他亲眼看见自己的那头毛驴被一发炮弹炸得飞上了天,他再也不可能骑着它去长安了。他有过很多机会,可那些机会又都是对他的戏弄,总是使他半途而廢。他逃脱过好几次,可从这支军队逃出来,就又被那支军队抓了去;不知道哪次战役,他又成了另外一支军队的俘虏。俘虏被收编,继续打仗,再逃跑,再被抓,或者再被俘虏。一龙也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军队,一次他在火线上打仗,后面的督战队架着机枪,逼迫一龙和一队人马往前冲,谁也不能回头,谁回头就打死谁。一龙掺在队伍里,眼看着面前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他干脆倒下装死,拉过一个尸体盖在自己身上。战斗进行了两天两夜,身后一拨一拨的人冲上来,一拨一拨地倒下,他身上有时会压上三四个死人。他担心自己会被活活压死,只好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在死人堆里为自己腾出一个空位,然后躺着不动,一眼不眨地看着跟前的情景。这两天里一龙始终处于半昏迷状态,总觉得左臂木木的,没有一点知觉。他几乎干渴得要死掉了,幸好在身边的一个死人身上发现了一个水壶,水壶里还有半壶水。他在迷糊中死死抱着水壶,抱着自己的半条命。
一龙这一方的军队终于撤退了,他成了俘虏。一棵子弹穿过一龙的左肩胛骨,打断了神经,他成了半个残废。一龙再次被收编,只是不需要扛枪了,他被安排到后方,成了一个喂马的马夫。
一龙从来没把自己看成一个士兵。他脑子里没有战争,没有敌人,也没有胜利,他脑子里只有长安。在军营里他逢人就问,你是从长安来的吗。如果那个人说是,他的胳膊就会被一龙死死抓住,被追问更多的问题。你知道下马陵吗,你知道下马陵有家豆腐坊吗,豆腐坊里有个女孩叫小莹,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一龙问过的人中,不下百人是从长安来的,他们都回答说知道有条街叫下马陵,但却不知道那家豆腐坊,更不知道一个叫小莹的女孩。一龙急了,说人家骗他,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小莹呢。人家就开玩笑,说俺凭什么知道小莹呢,难道小莹是长安城里的名妓吗。第二天,那个说小莹是妓女的人就死在了战场上,不是被对方打死的,而是一龙从背后给了他一枪。当然,被问急了的人有时候也会把一龙揍一顿,直到揍得他不吱声了,再也没有力气追问了。有好几次他被人反捆上双手,嘴里被塞上一条骚臭不堪的内裤,或者一把干土,差点儿闷死。
一龙常常在战斗或者行军的间隙遥望远方的天空,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长安的方向。是不是已经无所谓了,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应该从东城墙的长乐门进城,然后左拐,顺着城墙根的大路向南,一直走到南城墙根,再向右拐,向西走,经过建国门、太平门,再走上两箭地,就到下马陵丙七号了。不是甲七号,也不是丁七号,是丙七号。一龙一直记着。
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一路线,不知念叨多少千遍,生怕忘了似的。但炮火的震荡使一龙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有时候他只能想起长安,记得自己是要去长安的,却想不起来自己去长安干什么;有时候他会想起小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小莹在哪里。他只是经常感到揪心的疼痛,有时知道疼痛的原因,有时不知道,只是痛。
伤口愈合后,一龙骑上一匹马又逃跑了。从三更半夜一直跑到天光微亮,一龙不知道跑了多远,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在一个山口他让马停下来,怔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或者说,他又一次暂时忘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逃跑的目的。许久以来,这种意识的短暂空白深深折磨着他,成了他心底最尖利最可怕的痛苦。每当这时,他嘴里便会不停叨念着几个词,长安、小莹、逃跑。一龙干脆跳下马,坐到一块石头上,艰难地思索那几个词之间的关系,小莹和逃跑有什么关系,逃跑和长安有什么关系,小莹和长安又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是不可能的,他仍然能隐隐地感觉到,那之间的关系大得很,可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一龙躺在石头上睡着了。他梦见了小莹,梦见自己拉着小莹的手在单城外的田野里散步的情景。
小莹说,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一龙说,傻妹子,老是这个样子,咱们怎么干活,怎么吃饭呀。
小莹就翻起白眼,嗔怪地说你才是个傻瓜木头疙瘩,人家的意思是,咱们俩要是永远能像现在这么开心就好了。
会的,俺保证永远让你这么开心。
你说话要算话,俺要你拉勾。
拉勾就拉勾。一龙用一根小拇指拉着小莹的小拇指,嘴里念念有词,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准掉。
一龙把小莹揽在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肩肘,兩个人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白云。
白云真白。
白云当然白了,难道白云还会是黑的吗。
你总是和俺犟嘴,不理你了。
好!好!俺不犟嘴,你莫生气嘛。
就生气。
莫生莫生,一龙说着就去挠小莹的胳肢窝,小莹笑起来,快要笑出了眼泪。一龙看着小莹粉红的脸蛋问,还生吗。
小莹的脸红得更加可爱了,什么生不生的,你坏死了。
给俺生个娃呀。一龙逗笑着翻到小莹身上,两个人抱在一起,咯咯笑着,在草地上打滚。
一龙从石头上滚下来,摔醒了。梦中的情景让他想起了逃跑、长安和小莹之间的关系,他激动地从地上爬起来,高兴地对着天空大嚷大叫,俺想起来了,俺想起来了。
一龙提疆上马,拐上一条大路,向前疾奔,嘴里不停念叨着小莹的名字。他的嘴里涌出一股莫名地咸苦的味道,他咽了一下,把掺着咸苦味道的唾沫咽进肚里。他又忽然想起,那是小莹眼泪的味道。
小莹去长安前的那天晚上,一龙悄悄摸到小莹家的豆腐坊外边,门开着,小莹正坐在一只箩筐边等他。小莹扑进一龙怀里,失声痛哭。一龙替小莹擦着眼泪,擦干又流出来,就再擦。也不知道小莹有多少眼泪,用手永远擦不干,擦不尽,一龙就张开嘴巴,去吞吃小莹的泪水,并咽进肚子里。小莹的泪水在一龙嘴里留下了一种他从未尝过,而且一生也无法忘记的咸苦的味道,那味道同样淹留在一龙的喉咙里,淹留在他身体的深处。从那以后,一龙的嘴里时常弥漫起那种味道,直到他老死,直到他把那种味道带进坟墓。
桃花泪
请代书人写好给一龙的信,小莹心里就像吃了颗蜜桃,甜润而丰实。大大总算答应了她和一龙的婚事,答应让一龙来长安。这于少女小莹来说,她所憧憬的幸福生活着实落下了一个起笔,这一起笔就是从代书人写下信的开头的称谓开始的。给代书人讲信的内容时,小莹面色娇羞,芳心惊跳,一口齿伶俐的她那会儿却有些口吃和口齿不清了,以致于不是忘了这句话,就是忘了那句话,不断要求代书人添加。小莹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弄得代书人已经重写了十几张纸,仍然被小莹又要添加的话弄得一团糟。代书人气得把笔一扔,你这小姑娘,刚刚问你是不是没别的话要说了,你一个劲地点头,现在又要俺重写,你到底要说啥子呢。小莹一个劲地陪笑,大伯您别生气,作废的纸俺也会付钱的,一张纸一个铜板,怎么样。小莹说着伸出一根指头,睁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代书人。大概是看在钱和小莹那双美目的份上,代书人没再发作,撅着小山羊胡子重新提起笔说,就这一回了,再不成,俺说什么也不做这笔生意了。
这封信一共两页纸,花了小莹二十个铜板,花了她和代书人半天时间。大大气吼吼地说写封信花那么长时间,有什么好扯淡`的。小莹根本无心理会大大,蹦蹦跳跳地去邮局了。小莹没忘记强调,让一龙三月初二那天动身:俺请人算过了,三月初二是吉日,宜远行;等你初四晚上到长安,俺也请人算过了,说那是个喜庆、团圆的日子。你初二来,初四就能到。俺要亲手和面,擀一大碗你最爱吃的手工面,准备一大桌子酒菜,准备三双筷子。以后咱家就都是三口人吃饭了,再过一些年头,咱家可能有五口、六口、甚至七八口子人吃饭呢。
信寄了出去,小莹就掐着指头算一龙收到信的日期,掰算距离一龙出发的日子还有多久,距他到达长安的日子又有多久。一想到一龙初二一早离开单城,在前来长安的官道上打驴飞奔的欢快场景,小莹就忍不住掩嘴偷笑,有时能咯咯笑出声来,惹得大大很是光火。他用烟锅子敲着磨豆腐的石磨说,傻笑啥哩,豆浆都流到地上了。小莹这才惊醒。大大看着女儿入迷地样子,也不禁笑了,问小莹是否叮嘱一龙为他多带些烟叶来了,俺还是喜欢单城的烟叶,那味道醇。小莹一边换盛豆浆的桶一边说,少不了你的,要是忘了,俺就不让他进咱家门,行了吧。说完,爷俩都甜蜜地笑起来。
晚上,小莹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的信掉在了半路。牛皮纸信封异常醒目地躺在路中间,像大冬天捂在胸口上的一块生锈的铁板,烙得小莹的心阵阵打颤。小莹还梦见那封信不是经风吹,就是遭雨打,信封破了,信瓤露了出来,脏破的纸面上字跡一片模糊。忽然一阵狂风,什么都不见了。小莹大哭着在旷野里奔跑,到处找那封发往单城的信。
第二天起来,小莹的眼圈有些发红,大概是哭过了。大大让她端一盆豆腐渣去后院喂猪,小莹呆坐在板凳上,两眼发呆,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好像没听见大大的吩咐。猪饿了,就在后院扯着喉咙嚎叫,嗷嗷的叫声也没能将痴呆的小莹惊动。大大走过来,看见那盆豆腐渣还在,就气起来,死丫头,想什么花花肠子呢,猪都快要饿死了。小莹抬眼看了看大大,突然掉下泪来,哭哭啼啼地给大大讲了自己的梦。大大嗔怪说,看你神经的,你不是说寄的是加急信吗,不会丢的,不会丢的;就是丢,也是一龙那小狗日的心丢了,接到信也不来。小莹气得跺脚,端起豆腐渣去了后院,不再理大大。
接下来的几天里,小莹的心口时不时地会惊跳几下子,乱麻似的,她想理清,理顺溜些,可总是越理越乱,越理越紧,堵得胸口不舒服。这样挨过一些日子,终于熬到初二,熬到一龙该从单城出发的日子了。
这天一大早,小莹把豆腐摊子交给大大,一个人跑到菜市买回一只鸡,二斤牛肉,一袋平时不舍得买的白面粉。把东西撂进厨房,小莹就躲进自己的屋里,从上到下精心打扮了一番,腮帮子上搽了些从来没搽过的胭脂,还换了身漂亮的花格子衣服。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小莹的大大吓了一跳,呵,打扮得像个妖精似的,发哪门子骚啊你。小莹羞涩地一笑,不理大大,又钻进厨房,在锅里舔上水,点着炭火烧了起来。大大跟进来,诧异地问小莹你到底在干什么,豆腐摊子上忙得要死,你在这瞎折腾什么呢。小莹没好气地说你咋呼啥呀,一龙今天就来了,俺要杀鸡呢。大大气得翻起白眼,你这死妮子真是昏头了,今天是初二,一龙起码初四才能到哩,我看你是真昏头了。
初四那天,小莹的时间过得就像在不生火的壁炉里烤烧饼,从黎明烤到暮色降临,那块烧饼也没能出炉。街上的店铺都打佯了,各家各户都关上门窗,天黑了,黑得只能看见星星,仍然不见一龙的影子。小莹抓着胸前的辫子,从客厅到门口,从门口到客厅来回跺着,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大大就着油灯,看着桌上已经热了两遍的饭菜,肚子直叫,就对院子里的小莹说,你这样走来走去的,我看你走的路都有单城到长安那么远了;我就说嘛,一龙那小狗日的,心可能早就丢了,让狗吃了。小莹冲进屋里,瞪大眼睛盯着大大,快闭上你这张臭嘴,你要是饿疯了,就先吃呀,又没人捆你的手,封上你的嘴。得到这样的许可,大大忙不迭地抓起筷子,搛起两大块凉拌牛肉捅进嘴里,一边大口咀嚼一边为自己倒上一盅酒,一扬脖子,“吱”地一声。
夜越来越静,星星越来越亮,亮得让人不安。小莹心里像爬了一群蚂蚁,她焦躁地想了许多,比如一龙是否走错了路,是否遭遇抢劫。听说路上挺乱的,小莹很不放心。她时刻支棱着耳朵,听着院外街上的动静,哪怕一丝风声,都会让她一阵躁动。她总是期待突然从远处的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如果有蹄声,那一定是一龙到了,不是一龙还能是谁呢。
大大早已睡了,从里屋发出均匀的鼾声。小莹莫名地怨恨起大大来,她那么焦急,他却能安然入睡,简直就是一头猪。更夫挑着灯笼从院外的街上经过,敲打着梆子,一更天,二更天,时间将小莹逼进死胡同,把她摁在一个死角里,动弹不得。来回跺了那么多趟,小莹没觉得腿酸,倒是耳根子胀痛得快要麻木了,却依然听不到忽从天降的蹄声。过了三更,小莹只好洗了脚,合衣而卧。她不敢睡实,怕听不到驴蹄声,怕听不到一龙叫门的声音。她也无法睡实。她炖了锅温水,擀好的面条就放在灶台上,只要一龙到了,她就会腾地从床上跳起来,烧起火就能煮面条了。大大半夜起来撒尿,弄出的声响果真使小莹腾地跳下床,冲了出来。大大吓得一哆嗦,死妮子,吓我一跳,天都快亮了,怎么还不睡觉。小莹没好气地说,你睡你的是了,我还要等一龙呢。大大伸手摸了模闺女的额头,小莹一把推开说,你干啥子呀。大大说,干啥子,你说俺干啥子,俺看你是不是发高烧烧糊涂了,天一黑就关城门,如果一龙在天黑前进了城,现在怎么也该到了;如果没进来,那就得到明早才能进城,你在这儿憨着个头瞎等啥子嘛。
听了大大的话,小莹焦灼的神经和紧张的身体才缓松下来,一下跌坐在椅子里。她这才觉得疲倦,她吃力地撑起自己,摇晃了两下才算站稳。重新躺到床上,小莹不禁笑话起自己来,怎么这几天俺老是干傻事的呢。
第二天一大早,小莹就顺着南城墙根往东走,经过太平门、建国门,走到东城墙根,顺着墙内的大路一直向北,直到长乐门。一路上小莹不敢眨巴一下眼睛,生怕漏掉一龙可能出现的蛛丝马迹。出了长乐门,向东是一条宽敞的官道,官道上人来人往,有的骑马从远处赶过来,有的三三两两结队骑着毛驴,就是不见一个单独骑着毛驴的人。小莹站在城门外的路边,从早站到中午,从中午站到傍晚,直到要关城门了,她只好失望地,一步三回头地折回城里。他多么希望回到豆腐坊时看见一龙正坐在桌子边喝茶,但那怎么可能。小莹在信里交代得请清楚楚,让一龙从东城墙的长乐门进城,如果找到下马陵丙七号,并看到一树灿烂的桃花,那就准保能找到她了。
第三天,一龙仍然没有出现,小莹照例站到长乐门外的官道边等了一整天。
小莹在长乐门外站了一个月,最后腿都肿了,再也无法挪动。大大心疼得大骂一龙,这个小狗日的,别说不来,来了俺也要打断他的狗腿。
眼看着桃花已经落尽了,小莹日渐憔悴,面色越来越黄。她时常拖着空壳一般的身体在门前打扫落下来的桃花。看着地上的挑花,小莹两眼痴呆,不时又有几滴泪水砸在惨白的桃花上,把其中的一两朵砸得一阵惊跳。她抬起疲倦的眼睑,透过额前有些凌乱的发梢向街上张望。街上的景象总是让她失望,让她落下更多的泪水。街上的行人都能看到那双眼睛里复杂的内容,哀伤、失望,还有一丝跃动着的、微弱但却永远不愿熄灭的亮光。
下了一场雨,又下了一场雨。长安的雨水很少见的,两场雨之间已经隔了很长时间。第二场雨后,大大心疼不过女儿,亲自回了趟单城,带回来的消息是,一龙的确是三月初二离开单城的,但他现在人在哪里,是死是活,就无从知晓了。
小莹从菜场买回来的那两斤上等牛肉,早被大大切巴切巴,用葱白和酱油拌后作了下酒菜。那只鸡一直没舍得吃,小莹早就把它忘了。大大从单城回来,发现它已活活饿死,开始发臭了。
小莹的眼泪已经流干,只有眼里微弱的希冀的火苗还在闪动。眼看桃树的叶子越来越浓密,叶丛中青涩的桃子越长越大,小莹的日子仍然一如既往地淹留在煎熬中。
城里的气氛也紧张起来,街上戒备森严,到处是兵,到处是运兵的卡车,乱糟糟的。老百姓被赶回家里,上街的越来越少了。豆腐坊的生意冷清下来,大大的腰椎病似乎越来越重,再也无力和小莹一起推磨。小莹麻木地支撑着这一切,除了抓药煎药,照料卧在床上的大大,她已经没有力量将豆腐坊的生意维持下去了。
大大卧在床上,咳嗽着告诉小莹说,磨豆腐的活太苦了,我看咱们每天就磨两桶豆腐涝,改做豆腐花的生意吧。这正和小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大的干劲了,除非哪天一龙居然出现在下马陵丙七号,出现在她的眼前,重新点起她熄灭了的热情。小莹取下临街铺子前挂着的木头招牌,请人重新做了一幅黄油布底子的方形旗子,上面用红油漆竖着刷了五个字:长安豆腐花。
跟大大做了那么多年豆腐,对豆腐的种种吃法,小莹依然烂熟于心。只所以改做豆腐花的生意,也是早些年小莹自己捣鼓出来的一种吃法,她吃着好吃,就拿给大大吃,大大也連声说好吃,真好吃,哪天咱改卖你做的这种豆腐花,一定也会有生意的。当时大大只是信口说说,没曾想现在真的做起豆腐花的生意。经过一番调理,小莹配制出一套专门的调料,豆腐花的味道更加爽口,生意居然大有起色。现在长安大街小巷里出售的豆腐花,据说都是从小莹豆腐花承袭下来的,口味均难出其右。
出了伏天,大大的腰椎病见好,已能下床帮小莹搭搭手,收拾收拾摊子了。小莹还是默不作声的小莹,一个夏天的操劳和消耗,使她消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大大常常心疼地看着女儿,没话找话地逗小莹张口说话。大大说,你怎么老是不说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哩,该吃啥吃啥,该说啥说啥,你的日子还长着哩。小莹总是忙忙碌碌的,他抬起胳膊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微微笑着,只是不吱声。
大大看得出来,小莹的眼泪都是往回咽,咽回肚子里了。大大也看得出来,这些日子小莹忽然长大了,长成了个大姑娘。
小莹总是在闲暇的空挡儿拿把扫帚,在门前的桃树下扫着,有时候地上什么也没有,已经非常干净了,她还是在那儿来回扫着。有时她会在一个地方反反复复地扫,把那一小块巴掌大的地皮扫得锃亮。她做这些的时候,眼睛根本没瞅在地上,也没瞅扫帚,好像哪里也没瞅。她会不自觉地,或者说习惯性地往远处的街面上瞅两眼。每抬起一次眼睑,她眼睛深处的那束微弱的火苗便会跳跃一下,紧接着就又微弱下去,隐隐闪动。有时她的眼圈里会突然蓄起一层泪光,只要轻轻一碰,那道泪膜好像就会破裂,泪膜后的眼泪就会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将大街淹没,将长安城淹没。
第二年桃花开的时候,一个在炭市街做炭火生意的同乡托人来小莹家,给他的小儿子说媒,大大同意了。那个同乡在炭市街的生意做得不错,小儿子也来过小莹家,见到小莹之后就喜欢上了,哭天喊地的要娶小莹。已经整整一年了,仍然不见一龙的踪影,大大尽管看得出来小莹的心思,但考虑到自己日渐衰老,小莹若早日找个好人家嫁了,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解脱了,小莹说不定也能解脱出来。出于这样的考虑,大大督促小莹,干脆就在春天把婚事办了。小莹不置可否,但当她抬眼看见一树灿烂的桃花时,不禁潸然泪下,断然拒绝了大大的要求。
小莹又拿起扫帚去扫桃花,她的眼泪比夏天的暴雨还要汹涌,被砸得纷纷跳跃的花瓣像一只大网收起时刚刚离开水面的鱼群。
小莹出嫁了。那个卖炭翁要小莹住到他们炭市街的家里,小莹说什么也不同意,理由是大大老了,不能没人照顾。小莹已经用全部积蓄买下了下马陵丙七号的宅子,这个决定早在她每天站到长乐门外的时候就决定了。她要在那里住一辈子,直到老死,谁也别想让她离开。卖炭翁和小莹的大大一合计,反正都是在长安城里,住哪都一样,也就同意了小莹的意见。办喜事那天,小莹是要过一下门的。走出自家院子,临上轿子前,小莹突然掀起自己的红盖头,朝着单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只望了一眼,便已泪水纷涌。
第二年,小莹生了个儿子,取名一龙,大大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人家待咱不薄,你这样做,对不起人哩。小莹并不觉得过分,坚持自己取的名字,大大执拗不过她,只好依从。后来小莹又生了个女儿,仍然是小莹取的名,还是叫小莹。这回轮到卖炭翁一家人不同意了,说妈妈的乳名叫小莹,女儿再叫小莹,那成何体统呀。小莹说什么体统不体统,俺辛辛苦苦地给你们家传宗接代,难道就不能给自己的孩子起个名字吗。卖炭翁一家人考虑到小莹从小死了娘亲,可能有些孤僻脾气,便也顺从了她。
等儿子一龙三岁,女儿小莹也能满地跑的这一年,大大死了。紧接着政府征兵,城里的青壮年一律要上前线。小莹的公公四处周旋,总算保住了小儿子留在身边,花去无数银两。但他在去矿场拉煤回来的路上,不慎翻车,人被压在了一大车煤下面,等被扒出来的时候,早就咽气了。大大死了,丈夫也死了,一年之内豆花小莹忽然成了个孤女和小寡妇。对于这些,小莹都没哭,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小莹不经意间发现桃树的枝桠已经高出了屋檐许多,心底蓦地一惊。她从旁人家借了一把梯子,亲自爬到高高的屋檐上,抖抖呵呵地站在年老的屋瓦上,将那些高出屋檐的枝杈一一剪断。小莹从来没上过房子,更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有些害怕和笨手笨脚。儿子一龙站在桃树下,拍着手,抬头看妈妈的一举一动。小莹低头看见儿子的笑脸,眼里一阵模糊,那张脸变成了一龙的脸,正站在树下笑眯眯地看着她呢。小莹一阵惊喜,差点儿从屋檐上掉下来。儿子问她,为什么要剪断桃树的树枝,小莹一边干活一边想了想,回答说这样长下去,桃树会长疯的,就不结桃子了;桃树不结桃子,你和妹妹就没的吃了。儿子大声说,我不喜欢吃桃子,也不喜欢吃豆腐花。小莹白了儿子一眼,笑着说那你喜欢吃什么,难道喜欢吃驴屎蛋不成。
儿子和女儿又长大了些,豆花小莹终于能放开些手,便请了个帮工,又重操旧业,做起了豆花生意。从此她一直住在下马陵丙7号的老宅子里,每年照例修剪一次桃树,直到老死。
长安行
当开往长安的飞机滑到空中,升到南京城上空,隔着玄窗,我看见一个老人的身影。他像一只弱小的蚂蚁,在一条南北向的大马路上奋力向北方爬动着,他的步履显得吃力、惶然。
这个老头是我祖父。
我是祖父五六个孙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是长得最像祖父的一个,他因此对我宠爱有加。加上作为老小的父母亲一直和祖父母住在一起的缘故,所以我是在祖父的脚边长大的,他经常带我玩儿,给我讲他年轻时的一些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祖父描述的那些残酷血腥的战争场面渐渐失去了兴趣,而他也总是欲言又止,仿佛有一段往事,是他不愿意回忆或者面对的。每当这时,他浑浊的老眼里总是闪过一丝令人难以读懂的表情。
我知道祖父打了很多仗,身上有不少枪伤,一条腿也瘸了。祖父是以伤残军官的身份退役的,之后经营起药材生意,并买下一片宅子。我就出生在那幢民国时期的老宅里,至今还是住在那里。
老宅大门右边的院墙边,有一株成年桃树,祖母说,那是她过门那年的春天祖父亲手栽下的。祖父从来没向任何人说起过他栽种这株桃树的目的,连祖母也无从得知。祖父常常踱出院门,站到街对过的墙根下,抬头看这株桃树,有时候是在桃花开的季节,有时候是在下雪的日子,有时候是在雨中。尤其是在那些桃花开的季节,祖父几乎每天都要站到街对过看桃树,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从来不说累得腰疼。有时候他嘴唇嗫嚅着,叽叽咕咕地念道着什么;有时候他浑浊的老眼里会挤出几滴泪水,那些泪水嵌在他的皱纹里,如果不是我观察仔细,几乎难于发现祖父藏匿的悲伤;有时候他会哑然失声,孩子般地奔到自家院门口,抓住门扉上的铁环使劲摇晃,并大声喊叫,开门,快开门,我来了。我只好使劲摇晃他的裤腿,并喊叫,爷爷你真是老糊涂了,门是开着的,门没上锁。这时祖父就像从梦中醒来似的看看我,接着就笑了,他摸摸我的头,有些馊味儿的老泪落在我脸上,或者手背上。他经常有这种似乎猛然从梦中醒来一样的反应,使我不得不以为,人老了大概都是这样子的。
到了晚期,祖父还患上比较严重的老年痴呆症,那是在祖母过世之后的事。我们都以为祖母的离去对祖父的刺激太大了,都以为祖父对祖母的感情太深了,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可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子的。
这个老呆子没像其他患者那样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相反,他一犯病,就会消失得无踪无影。我们全家人都出去找他,可是去哪里找呢,最后没办法,只好到电视台和报纸刊登寻人启示。结果祖父被巡警送了回来,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更让我们家人难堪的是,他居然和巡警干了一架,骂人家是鬼子兵。就在巡警把他送到家门口,把他从车上架下来的时候,他还在挣扎和哭喊,别抓我,我不想当兵,我不要打仗,我要去——他的哭喊混沌不清,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弄得我们只好向巡警解释一番。巡警说,发现祖父的地方,是在城北四十里的马路边上,当时他睡着了。巡警又说,老先生病得不清,今后你们可要看好了,别再让他单独出门。
我们只好禁止祖父单独外出,并请了护工,不离其左右。可是我们低估了这个老呆子逃跑的本领,他总是能十分轻易地从我们或者护工的眼皮子地下溜掉,一去不见踪影。有了一次教训,我们就顺着那条通往城北的大马路追赶,庆幸的是,每次都能追到他,不过每次都要被他臭骂一通,才能弄回家里。
祖父过世的第二年春天,正逢桃花开的季节,单位组织去长安旅游,我没犹豫就报了名。飞机爬上天空的时候,我在那条向北的马路上,又一次看到祖父的背影。
飞机落在长安机场已是傍晚,带队的男导游像领着一群鸭子那样把我们带上一辆大巴。男导游说我们已经来到古城长安了,从机场到我们下榻的国贸宾馆,大概是一小时的车程……睡着前我听见的男导游公鸭嗓里冒出的一句话是,明天将由长安青旅的一位导游带大家游玩古城。
第二天早上集合的时候,我突然有些兴奋,突然很想见见那个长安青旅的导游。吃早点时我就向负责带队的人打听过了,他告诉我说,导游是个女的。我追问真是个女的吗,他不容质疑地点头。我在饭厅里搜索,只看见男导游正勒着头,咧嘴撕扯着筷子上的一截油条,好像筷子在跟他争抢似的。
一个站在总台前面一点位置的女孩引起我的注意。她正笑盈盈地看着我们鱼贯而出。她双手插在绛红色运动装裤袋里,双腿呈稍息的姿势。引起我注意的是她那张年轻的小脸,脸蛋儿白里透红,小鼻子小嘴巴,两只眼睛像两小朵刚刚绽开的桃花那样芬芳明亮。她的头发微微发黄,是和我一样的又细有软的发质;只是她的头发梳理得异常柔顺,非常熨帖地覆盖着她的小脑袋,不像我,乱糟糟的,像一撮稻草。
她是最后一个登上大巴的,一看见她上车,我的全身一下子就僵住了,非常僵硬。我坐在大巴中间的位置,这种所谓的高档大巴,真他妈的,坐椅的靠背设计得那么高,极大地影响了我的视线。我的腰板猛地就绷直了,平时有些驼的背也绷直了,脖子不由自主地向上探,好像是在照相馆里拍证件照。不过这样总算能看见她了。
她拿起话筒开始说话,声音让我的全身一阵莫名地乱颤,有如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一大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了一下子。我咧开大嘴巴笑了,她每一句话的话音一落,我的嘴角都跟着牵动一下,好像她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好玩,都令我忍俊不禁。
我用眼睛咬住她,她也看了我几眼,每一次和我对看时,我都在眼神上猛地一用劲,拿眼光去撞她。她赶紧将目光移开,我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异样的声音。她看我最后一眼时不禁掩起脸,扑哧一声,差点儿大笑出来。我觉得下巴上有一丝凉意,才发现自己的嘴里不知何时流出一道涎水,沿着右嘴角流出来,已经流到下巴上了。
我赶紧将涎水抹去,身体突然松懈下来,有种从半空掉下来的感觉。
在长安的那几天里,她带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她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看见个东西就举起话筒,叽里呱啦地讲一通。我紧紧跟在她屁股后头,看上去像个兴趣浓厚的游客,其实她讲解的东西我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后脚进左耳朵,前脚已经跨出右耳朵了。我的眼睛咬住她的脸蛋,咬住就不放,有时会感到眼部肌肉有些酸胀,这实在不算什么。有一次她趁大家围着个驮碑的王八转悠的空当对我说,你怎么不去看呀。我说那个烂东西有什么看头,还不如看你呢。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說我有什么好看的。我一蹦三尺高,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呢,我就是觉得你好看。她白了我一眼,说我油嘴滑舌,说那你总该听听吧,我讲解的时候你连听都不愿意听,像个呆子似的。她说完就跑开了,远远地避开我。我从兴趣浓厚的游客中游离出来,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在我的视野内左躲右闪。
在华清池,大家围着杨玉环洗澡的池子指指点点的时候,我问出了她的名字,她叫王小莹。那你的小名就叫小莹喽。她点点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那么关心人家的小名做什么。我又蹦起来,大声着说到现在你才只注意到我关心你的小名,你才注意到这一点点。小莹弯腰笑,不再吱声。
我坐到她对面,反复念叨小莹这个名字。小莹说你发神经呀。我看着对面的小莹说,你说多奇怪,你的小名听起来怎么那么亲切,好像它很多年前就刻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了,只是我一直没有看见,没有发现,现在一知道你,我就想起来了,就看见了那个刻着你名字的地方。小莹忍不住笑了,说看把你神乎得,你倒是说说看,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刻进你身体的,又刻在什么地方。我想了想,很认真的说,好像是好几十年前,又好像是好几个几十年前,反正挺远的,至于刻在什么地方,就在这里。我说着,戳了戳自己的心口窝。
小莹看了看表说,现在该去下一个景点了,你先上车去吧,我去招呼其他人。我拽住小莹的胳膊,我不上车,我就想和你单独在一起。那好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吧。小莹甩掉我的胳膊,招呼其他人去了。
最后一次是我追上祖父的。
当时他已经失踪四五个小时了,按照一个老年人步行的速度,我们追出相当多倍的路程,却没有发现祖父的身影。这时候母亲发话了,她说,你们都说他呆了,我看一点儿也不像。父亲气急败坏地说,现在哪还有心思白话这些,找人要紧。母亲冷冷地说,说不定,他爬上哪一趟往北开的火车了呢。
我向来相信母亲的判断,她不止一次向我说过,你爷爷有心事,有未了的心事。
我赶到火车站,爬上最近一班往北开的列车,就见到了祖父。他正安静地坐在车窗边,眼睛看着窗外,眼神里有一种我无法读懂的东西。我不想打断他,便悄悄坐下来。过了很久,祖父才泰然自若地收回目光,安静地看着我,嘴里呢喃了一句,当年,我就像你这么大。
我越发相信母亲的判断了,却不敢轻易开口。我能感觉到,祖父的秘密就像一枚老旧易碎的蛋壳,只要轻轻一吹,就会碎掉,就会变成一缕尘灰随风飘散。但现在祖父决定自己打碎他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为什么不能放过我,让我一个人去呢。
你要去哪里?我小心地问。
长安、下马陵、丙七号……才说了几个字,祖父就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祖父死在了往北开、具体说是开往长安的列车上。他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他看着我,一根手指倔强地指着长安的方向。我号啕大哭,不断地朝已经咽气但还看着我的祖父点头。
长安晚报的同行阿文答应带我去下马陵一带转悠转悠,或者说去找一找更精确一些。所以旅行的第三天我放弃了去咸阳的行程,阿文也请了假,一早来到宾馆接我。
我对小莹说,我不去咸阳了,真难受啊。小莹问为什么。这还用说吗,因为今天不能和你呆在一起了。小莹且了一声,说谁希罕你呀,不去拉倒。小莹口是心非,这我是能看出来的。
前一天我就对小莹说过了,要是你在南京就好了,那样也许你就能成为我的妻子。
小莹噗哧一笑。
小莹,跟我去南京吧。
以前,北京上海的游客,也有要我跟着去的。
可是你都没答应,那么你会答应我吗。
你该看得出来,我不是冲动型的。
我知道。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来,我脑子里老是盘旋着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告诉我,你就是我的妻子。
你不会见了谁都这么说吧。
怎么会,骗你是王八,你是第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感觉,反正,反正就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在相对寡言的小莹面前,我像一个找了她许久的孩子。两天的时间,我已经能够确信,那种叫爱情甚至超越爱情的东西在我和小莹之间出现了。它是那么有力,那么让人不容置疑。
小莹莞尔一笑,脸蛋有些潮红。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始皇陵山顶观景台的东南沿上,朝着南京的方向。我向小莹说出了我的打算,说你到了南京,工作是没问题的,你想继续做导游,或者去学习药材生意的管理,都是没有问题的。祖父遗留下来的药材生意,是由父亲兄弟三个合股管理的,具体执行由大伯的长子也就是祖父的长孙操作。这是我们家族的根基,祖父生前就留下话,说不管有多艰难,都不能放弃这份基业,并指明要在北京学完工商管理课程的长孙回到南京,接管一家总店、八家分号的医药生意。小莹笑我,说还没怎么着呢,你就替我安排好了。
风有些大,迎面吹来,把我和小莹的头发吹向脑后。我们看着远处的田野、朦胧的山峦和村庄,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我忍不住挪了挪屁股,力求和小莹几乎挨着。我指着东南方一片灰蒙蒙的天空说,南京就在那儿。小莹哦了一声。我们之间又恢复了宁静,没有一丝纷乱和躁动。瞟着小莹枕在膝盖上的手背,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很想抓住它们,好像抓住它们就抓住了整個世界,再也不会感到虚漂。我努力酝酿勇气,不仅仅是伸手去抓取的勇气,还有更多的,包括向我无法深知的地方深入的勇气。我揽她肩膀的时候,小莹像被马蜂蛰了一样惊恐地挥动手臂,推掉了我的胳膊。过了好一会儿我问她,你那么紧张干吗。小莹不冷不热地说,你没经过我的同意。
我向小莹介绍了阿文,解释说阿文是我的同行,结交多年的老朋友了,别的没什么。小莹和阿文互相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小莹有些不舍地说,那你去忙别的吧,我们要到天黑才能回来。
阿文带我坐上一辆出租车,一边走一边向我介绍,我们出发的地点这儿叫长乐门,门内都是老城区;现在我们左拐,顺着城墙根的向南,这里就是南城墙根了;现在右拐,是向西走的,过了建国门、太平门,就到下马陵了。
我现在知道了,下马陵是一条街道的名字,祖父的下马陵。我知道自己的祖籍是单城,和长安无关,和下马陵无关,可是祖父临死之际为什么会念道起这个地方,甚至不惜一死也要赶往这个地方呢。
下了车,阿文说是的,下马陵是条街道,可是这里十年前就扩建过一回,下马陵不再是一条小巷子,而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了。
我和阿文从下马陵的一端看起,看过左边看右边,来回走了四趟,一个上午走下来,我和阿文都累得腿肚子发酸,可还是没看到丙七号这样一个门牌号。我躬下腰,揉搓着发酸的小腿肚子对阿文说,算了吧,真是不好意思,把你累那么狠。阿文当然很累了,可是她没说累,只劝我不要着急,说下午再带我到街道办、城建局去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发现一些线索。
我们找家小餐馆吃了中饭,就去阿文说的那些地方了。可是城建局和街道办的工作人员都告诉我们,下马陵丙七号这个门牌早就废止不用了,至于现在对应的门牌号,已经无从查考。而且十年前的那场大规模扩建,许多老房子都拆了,居民都拆迁到了老城以外。由于阿文的记者证,工作人员还算热情,说要是能提供想要找的人的姓名,或许可以查到拆迁到了哪里。可是我哪里知道什么姓名呢,我有些后悔,在火车上没向祖父追问一些别的信息,现在的情形是,我连祖父和下马陵丙七号到底有什么关系都不知道。
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我和阿文又来到下马陵路,在街上有气无力的晃荡着。阿文看出我有些哀伤和迷茫,便拿小莹开玩笑,说你才来两天,就把我们长安姑娘的心劫掠了,也太快了点。我笑了笑,看着阿文说你不会吃醋了吧。阿文且了一声,转头看向远处。我拉了一下阿文的胳膊,说算了,先别找了,小莹就快回来了,我们晚上一起吃饭。阿文没理我,她指着远处,看,那一树桃花,开得正艳。我寻着阿文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树桃花,就在街对过不远的地方。
我呆了两秒,便着魔似的横穿马路,直奔那株桃树而去。阿文从后面拉住我,惊声吆喝说你不要命了。我这才看清一辆小车就停在我面前,司机正摇下车窗,满脸怒气。
那株桃树很有些奇怪,树桩和几根主干非常粗壮,但主干都有截断的痕迹,主干周围,长满了没有多少年头的新枝桠。我来到桃树下,抬头看那一树灿烂的桃花,一些蜜蜂嗡嗡叫着。阿文不由得赞叹,说路过这里不少次,怎么从来没注意到这么一株巨大的桃树呢。我看着那些桃花,忽然觉得自己很老很无力,忽然想起爷爷经常在那样一株桃树下发呆的情景。我的手心冒出汗珠,浑身颤抖得厉害,吓得阿文不得不搀住我的胳膊,问我怎么了。我笑出了眼泪,指着桃树说,找到了找到了,桃树,你看这桃树。
桃树周围围了一圈铁栅栏,树干上挂了个牌牌,已经被环保局保护起来了。桃树成了一株人行道边的行道树,一些冬青和低矮的灌木簇拥着它,显得孤独而执着。
桃树后面临街的楼房门牌是下马陵122号,和丙七号显然没什么关系。更令人头痛的是,楼底门面店里的人和街边的行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不能提供丝毫信息,以便破译我越来越多的疑问。不过我还是彻底兴奋起来了,我抱起阿文,在桃树下转了几圈。
暮色正合时分,小莹带队回到宾馆,我和阿文也歇息一会子了。我不由分说拉起小莹和阿文的手,邀请她们一起共进晚餐。小莹甩掉我的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疲倦,显然是在外边奔波一天累得。我心疼地问她,累坏了吧,这帮南方佬可不好带啊。小莹轻盈一笑,说没有呀,好在最难带的一个没去,否则真要累死我呢!
吃饭的时候,我和阿文说起白天的事情,我当然很兴奋。我当然也没注意到,自打提到下马陵丙七号这几个字,小莹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但她始终低垂着头,时不时夹一口菜,更多的时候则是用筷子拨弄着面前碗碟里的物什,显得有些无聊,或者说有些被冷落的感觉。我便不时找她搭讪,问她知不知道下马陵路,她只是轻轻点头,嗯一声就过去了。可是当我说到那株桃树和那一树桃花的时候,小莹突然把筷子一摔,十分生气地说,谢东民你什么意思呀,居然调查起我的户口来了。
小莹的曾祖母也叫小莹,这是她长大后才知道的。小莹知道自己的曾祖母是长安城里出名的豆花姑娘,现在遍布长安城大街小巷的豆花的做法,都是从她曾祖母那里流传下来的。豆花小莹从儿子一龙生了四个儿子,没生女儿,豆花小莹要叫他们大龙二龙三龙小龙,儿子一龙坚决不同意,只好改叫别的名字。再往下,也就是现在的小莹,有十来个堂兄弟,只有她一个女孩儿。豆花小莹说这次无论如何得依着她,这个女孩儿仍然要叫小莹,不然她就绝食,或者上吊。这时儿子一龙已经死了,孙子们尽管觉得小莹这个名字和他们姑母的名字一样而有些别扭,但考虑到祖母脾气怪诞,便依了她。
小莹的父亲排行老四,她本应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但豆花小莹说什么也不同意,坚持让小莹和她一起住在下马陵丙七号的老宅。家里人都受不了老宅的敝旧和豆花小莹的脾气,早在别处置了房产。起初小莹也很不情愿,好在她莫名喜爱老宅的景致和院门外街边的那株粗壮的桃树,便勉强答应了曾祖母的要求。曾祖母经常当着小莹的面嘟囔一句话,你替我等着。你替我等着。你替我等着。她好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冲着小莹来的。小莹说,曾祖母,你是在和我说话吗。曾祖母没吱声,只怔怔地看着她年轻的脸蛋发呆。小莹继续说,你要等什么,我能替你等什么呢。曾祖母阴下脸说,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只要呆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每年桃花开的时候,小莹都陪着曾祖母观赏桃花,她快乐地在曾祖母跟前蹦蹦跳跳,并沒有发现她有任何异常。长大后她才发现,每当来到桃树下,曾祖母便立即变得无限安静,怔怔地入神,任何声音都不能将她惊扰。她依着树干,老迈的身躯已经变形,背部蜷缩着,像树干的一部分。落樱飘坠在她身上,小莹常常不经意地发现曾祖母干瘪的嘴唇不停地抖动,她干瘦的身体偶尔一阵颤栗,好像被什么牵动了筋脉。
终于有一天,曾祖母给小莹讲了她的故事。曾祖母说,要不是有了你,我都要忘记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了,你和我年轻时长的一模一样,只是那时候不像现在照相那么方便,要不然也能让你看看我年轻时的样子。小莹调皮地说,这么说,曾祖母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啰。曾祖母笑了,她捧着小莹的脸,默然间老泪纵横。
小莹发现她的泪滴黄而黏稠,像桃树枝干上的分泌物。小莹也哭了,那年她十八岁,正好是曾祖母当年的岁数。她忽然间全部理解了曾祖母怪诞脾气的原由,理解了她生活中的种种怪僻,并且理解了曾祖母执意把她留在身边的偏执。那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谁也没有资格说一个不字。小莹发现自己好像进入了曾祖母的身体,在那里她遇到了那个从来不曾衰老的豆花小莹。她常常不由自主地转换自己的角色,或者身份,以豆花小莹的角度想像那个既陌生又没有一丝陌生感的男人一龙。她不由自主,她不完全是当年的豆花小莹,但又不得不是其中的一部分;她也不完全是从前单纯的小莹了,她身体里生出一种豆花小莹嫁接给她的东西。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东西,是一种力量,还是一种宿命,她说不上来。
听小莹讲述这些的时候,我完全陷进了一片沼泽,发梢尽没。我哆嗦着掏出手机,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母亲接的,我急促地问母亲,爷爷的乳名是什么,有谁知道爷爷的乳名吗?母亲说,这谁知道呢,你父亲和大伯,二伯从来没提起过。我又急忙把电话挂到大伯和二伯家里,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我有些急了,不禁咆哮起来,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爷爷的乳名呢,我告诉你们,我发现了爷爷死在往北走的路上的秘密,他是要来长安的呀。说到这里,我已经泪流满面。好在堂哥在电话里提供了一个确凿无疑的信息,说他整理爷爷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破旧不堪的信封,信瓤也已经破损得无法辨清了,但从抬头模糊的字迹依然能辨认出来,那两个字的确是一龙。我嗷的一声怪叫,顾不上饭店里其他客人惊异的目光,大声问堂哥,那落款呢,落款人是谁。堂哥说,信瓤的下半边被撕掉了。堂哥又说,他当时也想到了,这封信对爷爷来说可能极其重要,所以便和纸钱一起烧了,以便让爷爷带到阴曹地府。
我哽咽着挪到小莹身边,泪眼婆娑地看着她,而小莹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又惊又喜又有几分哀伤地和我对视着。
原来我和阿文已经找到下马陵丙七号了,只是我们都没注意到,在下马陵路上那株桃树左首三米处的墙上,有一扇很不起眼的铁栅栏门。进了这道门,有一条十几米长的小巷子,巷子很窄,窄得只能容一个人推着自行车通过。小莹说,原来她和曾祖母住着一个很大的院子,十年前下马陵路扩建,院子的占地就被征用了,盖了现在的商铺,她们的老屋子就被挡在了商铺楼的后面。
令人惊异的是,在老屋门楣边的墙上,依然盯着一块门牌,看上去相当破旧,上面的字迹几乎分辨不清了,但依然能隐约显示出来,上面写的是下马陵丙七号。我惊喜而又激动地看着门牌,脚步像被黏住了,不忍挪动。在我看来,这门牌和门牌上模糊的字迹,都显得那么倔强而坚忍,无论如何都不愿被时间抹去似的。小莹则笑着说,这个门牌号已经不作数了,只是老太太一直保留着,让我钉到墙上,无论如何也要看好它,现在总算明白老太太的用意了。
老宅的阳光完全被前面的商铺楼挡住了,只有在早晨和傍晚的时候,一些阳光才能照射过来。老宅的院子已经不能称得上是个院子,而成了一条只有两米纵身的狭长走廊,老宅的屋瓦显然也修葺过多次,不然可能早就倒塌了。看着它残损的青砖老墙,我对小莹说,你就住这样的地方,真是够让人担心的。小莹白了我一眼,别瞎说,要是被老太太听见了,她是要骂人的。我说不会吧,她已经百歲多,不瞎也该聋了。可别小瞧她,小莹小声说,十年前她就几乎丧失了所有能力,偏偏耳朵依然好使,院子里有一点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小莹继续说,许多年来老太太她从未安稳的睡过觉,即使睡着了,那双耳朵也总是支棱着,好像有人会随时敲响丙七号的院门似的。
曾祖母正躺在床上,她的头侧向外边,眼睛瞅着门口进人的位置。小莹不在的这些天里,由下岗在家的孙子媳妇——小莹的三婶照料她的饮食起居,现在正坐在老人的床边。看见小莹进屋,老人的眼睛亮了一下,紧接着就淌出几滴浑浊的泪水。在我看来那实在不能称得上是眼泪,像是一枝柳条从搅浑的水洼里抽离时向下滴落的水滴,浑浊不清,干了之后显然会留下很重的污渍。小莹俯身替曾祖母抹去眼泪,轻声问她这些天来还好吗。老太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颤抖着抬了抬床沿的左手,小莹急忙抓住它,紧紧握住。老太太说,我就要死了,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说着干枯的眼里又挤出几滴污水。
我就站在小莹身后,几乎听不清楚老太太含混模糊的声音,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里都有很大的混音,像她的眼泪,没有丝毫清亮。她的眼睛微微张开着,瞳仁里是一片青白的膜状物,显然看不见什么了。小莹强忍着泪水,笑着说看您说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您放心,您还能再活一百岁呢。曾祖母平静下来,脸皮不时的蠕动一下,吐字也变得有些清晰,不要活了,再活也是白活,我该走了。小莹一下子泪如泉涌,嘤嘤抽泣起来。曾祖母仍然那么僵直地平躺着,面朝屋顶,只有嘴唇的蠕动和前胸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没死,她还在呼吸。她让小莹不要哭,乖孩子,没什么好哭的。小莹重重地点头,忍住哭声。
老太太突然把她那双模糊的眼睛朝向我,好像看见了我。他是谁?小莹笑着说,我都忘了给您介绍了,他是我的男朋友,来看望您的呢。曾祖母笑了。小莹往旁边让出一点位置,让我也坐到床沿上。我有些害怕地伸出手,握住老太太那只枯槁干巴的左手,轻声向她问好。老太太模糊地嗯了两声,突然抽出左手,抬了起来,好像要去抓我的衣领。我惊惧地看了一眼小莹,小莹示意我不要动,我只好强忍住。老太太的手抵上我的前胸,然后颤抖着向上,吃力而艰难,却没有放弃的意思。我好像被一种力量固定在那里了,不由自主地向下俯身,任凭那只老树皮般干枯而松软的手掌爬到我的脸上,在我的额头、鼻子、嘴巴上轻轻滑过一遍。她还张开五指,从两边的太阳穴向下滑过我的颧骨,腮帮子和下巴。我有种被提起来的感觉,心跳得厉害。小莹的三婶笑着说,老人家是想摸摸你长的什么样呢。
曾祖母的手滑落下去,好像这一番举动消耗了她很多体力,已把她累得够呛。她不再吱声,安静地躺着,面孔朝向屋顶。过了好一会子,那只手又抬起来抓向我,我下意识地向后趔了趔身体。她没摸到我,便放弃了。
小莹,去看看,桃树长高了吗。曾祖母说。
长高了一点点,不碍事的。
剪掉它,一点也不行,去剪掉。
老太太闭上眼睛,大概想要睡了。
小莹递给我一把小锯子说,你去帮我把高出墙檐的桃树枝锯掉吧,我们家所有的男丁都干过这活计了,现在轮到你了。为什么要锯得和墙檐一般高,那是政府保护的树种,不能锯的呀。你别管那么多了,你不锯,她能一天唠叨八百遍的。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也不知道。环保部门的人也来过,告诉曾祖母说这是古树,受国家保护,不可以锯,锯了会死掉的。曾祖母说,死掉拉倒,这是我的树,想怎么锯就怎么锯。我们也吓唬她说,破坏国家保护的东西是要被抓去坐大牢的,她生气地说,坐大牢,好呀,就让他们来抓我去做大牢吧。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甚至以前她都是自己做这件事情的,直到七十多岁还爬梯子,有一次差点儿摔死,她才明白自己再也爬不动梯子了,便要求家人继续做这件事情。她就是这个样子,家人拿她都没办法。
三婶用残疾人用的那种轮椅推着老太太来到院子通向大街的甬道上,我躲在桃树的叶丛中向下看她。她就像一个经年沉默的家什,散发着腐败的气息。她问旁边的小莹,是他在修剪桃树吗。小莹抬头看了看我,说是的,你不应该出来,回去休息吧。老太太置之不理,让小莹给她取过一枝剪落到地上的桃枝。她抓着桃枝,将叶片凑到鼻子和面颊上,闭着眼睛,静静地呼吸桃树叶的气味。她的身体好像在向下塌陷,正在陷回到时间的深处。
天黑以后,小莹的叔伯、父母亲、伯母婶娘都来了,一大家子。大家聚在客厅里,小声说着话,生怕惊动在西间里休息的老太太。大伯父说,看样子也就这一两天了,该准备的,咱们兄弟几个分头去准备吧。
小莹自然要把我引荐给大家,听小莹说完,大家都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子,大伯笑了一声,抬头看着我说,没想道,真没想到,然后大家就都轻松的笑了。大家聊了一会儿,最后又把问题集中到我和小莹身上,大家不禁有些动情,几个女人的眼眶都湿润了。小莹的母亲说,老太太等了一辈子,总算没白等,说到这儿就说不下去了。大伯母也跟着帮腔,眼睛盯着我说,我看这孩子不错,咱家小莹可以托付给她,老二你说呢。大伯母说完,就看着小莹的父亲。小莹低着头,一脸地娇羞。这时西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大家急忙要涌进去,结果被小莹的母亲拦下好几个,小声说进去那么多人干么,挤不下呢。
等大家都回到客厅,面色又都凝重起来。这时三婶突然抬头看着我小声说,这孩子的来历,要不要告诉老太太呢。三婶这么一问,还真把大家问住了,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小莹母亲先发话,我看该说,老太太等了一辈子,这回总算可以落下心来了呢!小莹父亲瞪了她一眼,女人家瞎掺乎啥!小莹母亲也瞪了小莹父亲一眼,说这是女人家的事,咋不能掺乎,我看就该说。接下来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起来,有站在小莹母亲这边的,有站在小莹父亲那边的,各有各的理,争论的声音稍微大一点,就互相提醒说,小声点,可别让老太太听见了。
时间过得很快,深夜的时候,大家依然没讨论出各结果来。大伯一直不说话,只闷头抽烟,最后小莹母亲对她说,老大你拿个主意吧。大伯又愣了一会子,掐掉手中的烟蒂说,我看还是别说吧,老太太经不住折腾了。
这时,在里间看护老太太的三婶来到客厅传话说,老太太说呢,让大家都回去休息,他大老远来,也该休息了。三婶看了一眼坐在小莹旁边的我,笑了一下,继续说,老太太挺关心你的呢。大伯父说,那好,你们都回吧,我留在这里,有什么情况打电话给你们。三婶摇摇头说,老太太说都要回去休息,我也要回去,只要小莹他们两个留在这里就可以了。大伯小声说,两个小孩子怎么能行,这样吧,老三家这些天够辛苦的,回去休息,小莹和她大娘(大伯母)在老奶奶的房间,我呆在客厅里。大伯父又看了我一眼说,你就睡东间小莹的房间吧。
小莹安顿我睡下,便去了曾祖母的房间。我实在困了,一躺下便沉沉睡去。大概刚睡着没多久,一阵房门开启的吱呀声将我弄醒。我以为是小莹进来的,便没开灯,只下意识地瞥见床头夜光钟的时针指在凌晨三点的位置。
我在黑暗中小声对小莹说,这么晚了,你该睡会儿的。
我睡不着,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睡踏实过。黑暗中的一个声音回答说。
那不是小莹的声音,倒像是老太太的声音,但又不完全像老太太的声音那般苍老,和年轻小莹的声音分明有几分相像。
您怎么起来了。
每天夜里我都会在这时候醒来,到院子里听听,听听街面上有没有驴蹄的声音;我都要死了你才来,不过还好,你总算来了。小莹说。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黑暗中小莹的声音嗫嚅着。
我躺在床上,浑身发抖,我用出汗的手心紧紧攥住一片被角,脑子里一片空白。黑暗里我看见床前几步远的位置,就是那个声音传过来的地方有两个闪烁的火点。火点微弱而模糊,好像不止几步远,而是非常非常远,远得我无法分辨,更无法企及。两个火点实在太微弱了,飘忽不定,好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进深深的肚腹中,从此无声无息地消逝。它甚至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记忆。
黑暗中的声音又说,你一定累了,走了那么远的路,怎么能不累。那你就睡吧,好好睡一觉,睡吧,睡吧。那声音变得无限柔缓,充满温情,这使我不再那么紧张,心底甚至生出一种莫名的暖意。两个黯淡的火点在黑暗中缓慢地向后退,须臾便消失在房门的拐角。我在床上躺了许久,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確认自己是醒着的,便摸索着下床,轻脚来到点灯的客厅。大伯父盖着一件外套,依靠在沙发里睡着了。穿过客厅来到西间,大伯母和小莹合躺在一张床上。黯淡的灯光下,老太太端正地躺在她的床中央,面朝屋顶,被子的边缘都很整齐。我伸出手指试了试她的鼻息,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气息,但没有呼出气体的感觉。老太太死了,我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平静。我为她拉了拉被角,然后俯下身,在她正在变凉的额头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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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樯,男,1974年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南京作协、江苏作协签约作家,著有小说、诗歌作品若干。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