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2012-04-29魏晓英
我今年二十岁了,像所有男孩正常發育的那样,声音和喉结都有了变化,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高大,同时长出了毛茸茸的小胡子。我今年二十岁了,唯独没有按照正常的路径那样考上大学。我和所有小城的男孩一样,成了一名打工仔。
这个季节不好,一点也不好,凛冽的寒风呼呼的刮着,雪花它飘呀飘。
就是在这个季节,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我的姐姐麦子她要回来了,这是真的。我很高兴。
可是我的姐姐要回来这件事你们是不知道的,你们是真的不知道,可是你们知道我的姐姐麦子离开,因为我已经写过了,这个你们真的知道,真的,并且它已经变成了铅字,我还挣了三百元的稿费,不过样刊我没有让我那个脾气暴躁的母亲看见,她要是看见一定会打死我的。
姐姐离开家乡的那年我只有十岁,现在她要回来了,真的。
十五岁那年,在有着霓虹的城市我记住的只有姐姐瘦弱的、苍凉的身影,其他的我真记不住了。十五岁那年我真的不想再回这个家了,可是后来我还是回来了。我是被警察叔叔送回来的。你们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要在陌生的城市混下去不容易。我的姐姐却在十五岁就开始独立生活了,可是有谁会知道我的姐姐是怎样过来的,她失去的又是什么,是谁让我的姐姐成为今天的处境,是谁?
姐姐麦子离家的那年,寒气逼人,六个花瓣的雪儿一直在下,不停地在下,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呼的刮,它打在人的脸上,有种窒息的感觉,仿佛每个人都成了雪人,太阳一出来就要融化。可是我那个母亲,姐姐同父异母的母亲,她记下的正好相反,她说那年的冬天好温暖,那的确是我们家刚刚安装暖气的第一年。不过,姐姐要回家的消息传来时,天空依旧下着大雪。空气里散发着一股火药的气息。我们家,应该说这些年,只要说起姐姐麦子,空气里都有一股火药味。尤其我的母亲,她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就嚷着头疼,同时她变得异常烦躁。我和父亲不敢惹她。我看见母亲把我小时候用的塑料碗从三楼扔了下去,它发出沉闷的声音。我们家现在也住上新楼了,两间平房房改后送给了一栋三室两厅的楼房。在搬进新楼的日子里,母亲的心情好了许多,而且对父亲也好了很多,她每天脸上有了笑容,可是在听说姐姐要回来的时候,她的情绪变得异常恶劣。今天她狠命地打着那只瘸腿的小狗。我记得这只小狗是在我八岁那年捡回家的,它瘸是在姐姐麦子离家的前一天。因为情绪失控,母亲把狗打瘸了,她打狗和打人都很厉害。姐姐麦子是十五岁离开这个家的。我知道我的姐姐是冷的,她没有厚的衣服,她没有好的衣服。我知道我的姐姐是苦的,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最亲密的人——母亲。写到这里我的泪水还是不可遏制地落下来了。它簌簌地下落着,是那样的无力,无奈。
除非她给我们汇钱来,只有汇款单的阿拉伯数字会让我那个脾气恶劣的母亲堆满虚假的笑,我讨厌她那样的笑。
我清楚,我的母亲,姐姐麦子的继母再也不会笑了。我清楚,我们家的空气依旧会回到十年以前。我一个人坐在自己屋的角落里,尤如一条离开水的鱼,我就是那条离开水的鱼。
我的姐姐麦子就是一条行走在岸上的鱼。
我的父亲,我那个一天到晚什么也不说,只会沉默的父亲在收拾着东西,他不停地在翻着姐姐的旧东西,比如早年留下的一条围巾,那条淡绿色的围巾上还有我用火柴给她燃的一个洞,一个小三角的洞,比如一双袜子,一副破手套,还有一件补丁的裤子,它们似乎还带着多年姐姐的体香,这些东西仿佛都会让父亲回忆起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让父亲不停的发出沉重的呼吸,好沉重的呼吸,我的父亲没有哮喘,我怀疑他患上了哮喘,他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着这些动作。
我的母亲走进来,她大叫,你死在那儿做什么?父亲停下这个动作,好歹地一拢。小声说,有的衣服根本就穿不上了。
不用带这些破衣烂袜子了,有人不知会给她买多少好衣服呢。我的母亲又开始变得激动,一激动她的脸变成了血红色,她大声地诉说着姐姐麦子的不是。这时我家的猫被母亲踩了一脚,发出恐怖的叫声,我的母亲气的说,该死的东西,去死吧。
我的父亲,这时候忽然哭起来,笨拙地,压抑地哭起来,他不敢大声哭,他只是像刚出生的小狗一样哑哑地哼,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替他感到难受。还好母亲没有再对他施暴,只是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就去客厅了。我听见母亲摔另一只铁碗的声音。
其实我的父亲是想让我跟他一起去的,可是走在小城一尺厚的雪地上,父亲又改变了主意,他心疼我,让我回去,我说我不怕冷,我愿意一块和他去把姐姐接回来,我的坚持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我只好默默地在雪地里看他一步一步离我远去,我已经二十岁了,我什么也会了。看他慢慢离开我去汽车站,父亲的身影在雪里渐渐变的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我觉得父亲比朱自清父亲的背影更让人绝望。书上写的真好,我很佩服朱自清,喜欢他写的那篇《背影》,我写不出,我是个笨蛋。
姐姐麦子在很远的一个城市,听说她换过好多城市,好像说这次去接她的城市离回归的香港不远,只隔着一座桥。而且那里一年四季如春,我想,从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再回到我们这个大拇指的地方,习惯吗?她会习惯吗?
我站在屋子里,想啊想,从窗子看着外面这花白的世界,看着雪落在高高的楼房。母亲说别傻站在屋里了,快去上班吧,你还要给自己挣娶媳妇的钱呢。我讨厌她婆婆妈妈的关心,我不愿意听她说话,从我有记忆开始,她总是不停地,不住气地说姐姐麦子的坏话,十岁以前,母亲对姐姐态度恶劣,因为姐姐上学的问题母亲和父亲吵,因为姐姐吃的多母亲同父亲吵,因为姑姑给姐姐买了一条淡绿色的围巾和父亲吵,在那些年里,我觉得我们家整天阴沉沉的,没有晴天的时候。我们家不管是以前,还是如今,只要提到麦子这两个字就有股辣味,仿佛这两个字是从美国飞来的炸弹,只要提它就会被炸死。我不知我的母亲为什么讨厌她,她的恨源于哪里。这些年麦子,我的姐姐,父亲的亲女儿往家里汇过钱,真的汇过钱,看见邮递员,我的母亲才会有虚假的笑,她的笑不会持续多长时间,也许五分钟,也许一天,半月或者一年,这都要看姐姐麦子寄的数字,还有母亲的情绪。母亲是个十分情绪化的人,要是有文化,我觉得她肯定能成为诗人。
母亲在诉说麦子的种种不是时,我总是在叫我家的小花猫,同时把她的一只破黑皮鞋从三楼扔下去,这只破皮鞋看上去像雪里的一条船。或者把那只身上有股骚味的狗赶出家门。可是,可是我的母亲她却一如既往地疼我,好吃的好穿的总是留给我。其实,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的讨厌她!
母亲这几天是越来越暴躁,早上我逗猫她就吼,你想让这狗东西咬死你呀。火越来越大,我有点忍受不了了,她总是在我面前发邪火,我要崩溃了。我真不想在这个家,我后悔没有和父亲一起去接姐姐。我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才能看见我的姐姐,我那个好姐姐。
我每天坐在厂子里,看见烟筒里冒出黑烟的时候,我会想到姐姐,我想姐姐现在的样子是什么。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日子里,我的姐姐麦子回来了,她回来了。
麦子被父亲接了回来,回乡的姐姐全不是我记忆里的姐姐了,本来就很瘦的姐姐更瘦了,脸上是车祸后留下的疤痕,她的腿不能动了。车祸的司机给了一笔不菲的数字,我看见我的母亲最先从我那沉默的父亲口袋里拿了一个卡,银联卡。
姐姐,我回家的姐姐,我那给家里带回了一笔钱的姐姐,她没有和我们住在宽敞明亮的房间,她住在背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她的房间没有阳光,这间屋子让我看见的只有灰色。从大城市回来的姐姐成了另外一个姐姐,没有我想象的时尚、舒心。她看上去瘦弱、恐怖。那个美丽的姐姐没有了,她的脸上有一道蜈蚣一样的疤痕,我看了心很疼很疼,小时候是她把我带起来的,我是那么的喜欢姐姐,可是现在我对她是那样的陌生。姐姐住在背面的小房间,一天到晚没有阳光,下过的雪刚融化。我看见姐姐一个人在望着窗外看那掉下来的冰珠,虚弱的日光在吝啬地向姐姐的房间里移动。
我的姐姐她沉默着,脸色苍白。
我走近姐姐,姐姐很平静的看着我,她还是不说话,我告诉了她几年前去找过她并且真的看见过她。这时我又听见母亲在和父亲争吵,他们的争吵是为了让姐姐麦子住到大房间里。
我对姐姐说:我十五岁那年去看过你。
我对姐姐说:我看见你了。
我对姐姐说:我现在大了。
我看见姐姐麦子眼里闪着泪花。
小城的医生小花来了两次,她每次都面无表地说,该去大医院看看,我们这里没有好的方法。你们又不是没有钱。我的母亲本来没有跟进来,这时她特有的高音喇叭在大屋里传过来,都在大医院看过了,人家也没有办法。小城的个体医生小花长得真漂亮,她的羽绒服也很漂亮。她和我的父亲说,这个屋里太缺少阳光,对她的身体恢复没有好处。我那个沉默的父亲唯唯诺诺地说,是,是,来的急还没有安排呢。房间还是少了点。我看见小花走的时候,眼圈红红的,我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别的。
我看见父亲走近母亲,我听见母亲冷冷的一笑,她又开始诉说起我姐姐的那些不是,我不明白听话的姐姐为什么就这么让母亲恨。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多好呀。
我的父亲禁不住哭起来。他哭得哽哽咽咽。我的母亲,我听见了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我的父亲脸上,你哭什么哭!你说你哭什么哭。
我觉得我们家就是地狱,这个地狱让活着的人备受折磨,我觉得这个冬天真冷,空气越来越紧张,外面的风越来越大。
在这个下午,我躺在家里的席梦思床上,来自体内的恼怒燃烧了我的眼睛,甚至她烧焦了我的心。我默默地躺在床上。我嗅到了我们家喂养的那条瘸狗身上的腐臭味。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帮助受伤的姐姐,她瘦弱的身体还有多少能量,我不知道。
想到这些,我的泪水源源不断的淌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在这个时候,远方的姑姑来了,她是开车來的,见到我的姑姑,母亲的情绪好了许多,要知道我们家以前是姑姑经常救济,我上学的费用姑姑也出了好多,因为姐姐拿回了不少的钱。姑姑把貂皮大袄退下来的时候就问,麦子呢?母亲忙吩咐父亲,去把她架来。姐姐被父亲架了过来。她因为长期在屋子里脸色变得格外苍白。姑姑拉着姐姐的手,哭了,我苦命的孩子,刚成人就成了这样,从小就没有了娘。我听见母亲说,在大医院看了,人家医生说没有办法。我觉得我母亲真行,她没有去就说的头头是道。我没有听见父亲说这些话。我的姑姑从袋子里拿出一件好看的羽绒服,别冻着身体。她给姐姐披上,我的母亲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我看见窗外开始大片大片的下雪,我把母亲的另一只破黑皮鞋扔进了雪里。它就如同一条在雪里的船。我讨厌母亲,我讨厌她红口白牙的说着慌。她说谎的本领真高。
姑姑走后,姐姐又回到了背面小屋,父亲依旧上班回来伺候姐姐。真正的一次改变是在十天以后,那是个星期天,我在姐姐屋子里讲我们单位的事,我的姐姐在绣十字绣,她在认真的绣着,我看见她把小的线穿过去,一点一点地。忽然就听见下班回来的父亲又和打麻将回来的母亲争吵,我听见沉默的父亲说,你是不是又输了钱,你把孩子当成什么了。
我扶着姐姐,我要姐姐上大屋去,我要和姐姐换过房间来。姐姐不敢起来,我说,姐姐,走,去我的房间,以后我伺候你,我现在大了,我有的是力气。我把姐姐架起来,走到客厅,在母亲惊愕的眼光下,我把姐姐麦子接到了我的床上,我要让姐姐在铺满阳光的屋子里生活,我要让姐姐快乐,我能给她,一定能给她,我在心里已经想好,几年后我去给姐姐做整容手术,我要让那个美丽的姐姐回来,我要让她回来。
面对暴躁的母亲,我不怕了,我什么也不怕了。
我真的不怕她了!
责任编辑⊙育邦
作者简介:
魏晓英,女,七十年代生,河北盐山县人,文化馆专业创作员。著有长篇小说《校园四季》、《追梦地带》、《太阳花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