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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记忆

2012-04-29冯亚光

飞天 2012年9期
关键词:酸枣窑洞老家

冯亚光

我对老家的记忆和婆紧紧联系在一起。婆,就是奶奶,是老家的称呼。

我的老家在陕西省耀县冯家桥村。由西安坐火车向北,经咸阳、三原、富平,就到了耀县,在耀县县城下车或在黄堡镇下车。从县城下车往前走15里,从黄堡镇下车往回走15里。我常常在黄堡下车,因姑家在黄堡的吕家崖村,在黄堡住几天再回桥上。冯家桥在官路畔,老家人称公路为官路,官路西侧的黄土坡上就是冯家桥。

通向老家的小路是抵达记忆的通道。有两条小路可以进村,一条在村北,一条在村南。村北坡上的小路经过一个门洞。村子被一条沟隔开,由一条土梁连接,人们称这条土梁为桥,又因全村人都姓冯,所以叫冯家桥。桥不宽,能并排走两三人,也没有特别的打造,就是原先的土被人的双脚踩得瓷硬,凹凸不平。经过村门洞,再经过桥,就可到婆住的窑洞。南边还有一条小路从官路通到村里,不经过桥,路两边的地里长着麦子或包谷。暑假回老家,小麦已经收割,麦茬又密又硬,包谷身材伟岸、颗粒饱满,棉花枝高叶大、结满棉桃。耀县跨八百里秦川的边,还算富裕。老家流传着这样的老话:“五月初八滴一点,耀州城里买大碗。”滴一点,是说只要五月初下一场雨,就会丰收;买大碗,是说耀县出瓷器、陶器,而且很有名。

婆一个人住在土窑里,围着一个小院。为了安全,在邻居的围墙上开了个口,走邻居家的门。邻居也姓冯,是本家,有一个男孩,和我同辈,小我一岁,叫解放。老家1948年解放,他是那年生的。他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

那时,我在西安上小学。记得一次从西安回到老家,婆的窑洞门上挂着锁。解放的姐告诉我,婆去庙上烧香,就住在庙里。解放的姐领着我去找婆,走了十里地,一座孤立的小庙出现在官路畔。庙小得像城里人家的小院,可打扫得极干净,一尘不染。婆和几位老太太坐在麦秸编的草垫上,坐在背太阳的阴凉处,正说着话。看见我,婆满是皱纹的脸上堆起笑,拄着拐棍站起来。我们穿过田野,沿着小路回家。太阳当头,阡陌金黄。两边的庄稼地,充溢着庄稼和泥土特有的清香。路边草丛中,红色的山丹花、黄色的野菊花,还有不知名的各种颜色的小花,迎风摇摆,鲜艳诱人,让人生出对乡村一种特有的情感。婆的黑头发中闪烁着根根白发,顶着烈日,拄着拐棍,迈着小脚,一颠一颠和我们一路回家。

婆信佛。我记得,婆在西安住过一段时间,曾去城隍庙烧香、磕头。据老家的人说,婆年轻时生疮,向佛许愿,好了,从此信佛。婆忌口,不吃荤,不吃葱花。婆活到84岁,又有父亲这样一个红军儿子,人们说是她信佛的好报。

爷(yè,老家发音)时家里穷,因为没有地。那时,土地多为耀县几家大地主和香山寺占有。地是农民的港湾,没有地就得出去扛活。父亲给地主放羊放牛,农忙时下地干活。活重,东家给吃得好,白面馍,四个小碟子,凉调萝卜、醋淹蒜苔之类,一定有一盘醋拌辣面。长工们蹲在地上,手拿着馍,围着四个小碟。老家是产粮区,农民很少吃菜。人们把当兵叫吃粮,把当兵的叫粮子。父亲一生不爱吃菜。孩子们给他碗里夹菜,他说“行了”,过后会说:“让我吃菜呀!”父亲很小就会抽烟,抽旱烟,用的是羊拐骨,羊拐骨不用花钱买。抽烟可以坐在地头休息一会儿,不抽烟坐着有偷懒之嫌。因为没有土地,许多人就去当红军。耀县的照金,是陕甘红军最早的根据地,是桥山山脉南端的一个突出地带,丛林密布,山峦叠嶂,沟壑纵横。

我没有见过爷,爷去世早。据老人说,当年父亲跟着红军走了,婆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两天。爷去追父亲,死在路上了。听父亲说过,曾设法打听爷的消息,寻找爷的尸骨,可到哪里找呢?爷去世后,婆人生辛酸,一度改嫁。十多年后,父亲随解放大军回来。父亲是婆含辛茹苦拉扯大的,是婆的依靠和慰藉。婆因受虐待又回到冯家桥。父亲花钱为婆卷了土墼窑,一般人家的窑洞没有卷土墼。卷土墼不卷砖,原本是为了省钱,结果是婆的土墼窑比砖窑都贵。

父亲作为军队干部在西北局党校学习,接婆到西安住过一段时间。可是,婆因忌口和对城里生活的种种不习惯,又回到冯家桥,一个人住着土窑,从此再也没有出来。婆的姓名极少有人知道,村里人称婆为“窑里婆”。父亲从党校毕业后到甘肃工作,我一个人留在西安上学,直到五年级时才回到父母身边。我上的学校是部队子弟学校,名叫“八一完小”,后改名叫“南郊小学”,是寄宿学校。寄宿,当然是考虑到解放初部队驻地分散的实际情况。学校放寒暑假,我有时在学校有时回到老家,住在婆的土窑里。

老家的窑洞有独特的天然魅力,一年四季,不潮不燥、冬暖夏凉。窑洞正面墙上开门、开窗,还在墙的最上方正中开一个口,长方形,约两尺高、一尺多宽。可以透风,可以见亮。每年都有“年年春天来这里”的燕子,从这个口飞进,回到窑洞隔墙上的老窝。夜幕降临,燕子回窝,吱吱细语,昏昏欲睡;天一大亮,叽叽喳喳,联翩飞翔,进进出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这样,一天过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暑假回到老家,我曾为婆斫柴。老家冬天烧炕,烧炕可以用棉花秆、包谷秆等,但用酸枣刺特别好。斫柴就是斫烧炕用的酸枣刺。我和解放及村里的几个孩子,带上镰刀、绳子和小木杈,兴冲冲大步快走,上到山上或下到沟里。割麦一只手拿着镰刀,用另一只手把住麦子,斫酸枣刺得用木杈代替手。劳动发明了工具,并使人聪明。左手用木杈叉住约二三尺高的酸枣刺,右手挥动镰刀,像割麦但比割麦用力,将酸枣刺斫下。一斫一斫放在一边,再将几斫堆成大堆,最后将几大堆放在一起,踩实打捆。打捆,还得到最近处的松树或柏树上斫下数枝松柏枝条,垫在酸枣刺堆上,用绳子拦腰捆紧,把镰刀刃插入柴堆,用刃根钝处勾住绳子,松枝贴背背起来。如附近没有松树或柏树,就斫些蒿草垫背。我们手握镰把背着柴,呼哧呼哧喘着气。累了,把柴靠放在小路旁的高处,人靠着柴站着或坐着休息一会儿。柴背回来,婆颠着小脚,用大木杈叉起,垛在靠墙的地方。冬天时,这些酸枣刺就干硬了,好烧了。我气喘吁吁一次一次背回的小堆柴,渐渐垛得有了一人高。

老家的孩子相约斫柴,就像城里的孩子相约去玩一样。小伙伴们个个有结实的生命力,活力四射,一起穿过村后的大片田地。田地开阔,远近站着几棵大柿树,非常醒目。天地四野之中,独见伟岸造型。不管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玩得多么痛快,一旦下到东拐西拧坑坑洼洼的沟里,紧握镰刀和木杈,手心汗津津的我们,谁都会飞快地举起镰刀和木杈。有时为了玩,大伙会舍近求远,穿过官路,越过田野,涉水过河,爬坡登山。身旁刮着丝丝暖风,头上飘着朵朵白云。渴得要命时,遇到柿子树,摘一个尚未成熟的柿子,咬一口,涩的。几个人还钻进刚收过包谷的地里,折包谷秆,像吃甘蔗一样,用嘴榨取包谷秆里的水分,有丝丝甜味。回到婆的土窑,等不及开水凉,抓起水瓢,舀一瓢缸里的井水咕嘟咕嘟喝个够。

暮色苍茫,炊烟飘拂。淡淡的月光笼罩了小院,婆端出饭,摆在小院的炕桌上。婆熬的小米粥好喝,至今每当喝小米粥,都会想起婆熬的小米粥。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婆熬小米粥是用风箱。老家做饭拉风箱,婆的风箱是父亲在西安买的。婆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用麦草引着火,塞进灶中,再将耐烧的柴火续上。婆拉风箱熬的小米粥,稠稠的、糊糊的,得用筷子拨着喝。村里人做饭后来都改用煤。耀县产煤,是渭北“黑腰带”的一部分,1958年以后有了煤矿。拉风箱做饭,用煤要细碎,把要用的煤浇一点水,再用小煤铲放进由麦草等引燃的灶中。煤耐烧,对植被也是个保护。

我曾用驴为婆驮煤。这样的活我一个人干不了,大人让一个比我大点的孩子领着我去。我俩一大早出发,一人骑一头驴,到十里外的煤矿。驴背左右搭着相连的两个筐子,时慢时快,一路小跑,沿着官路往煤场去。官路经过河,那时还没有桥,去时骑驴过河,驮煤回来只能牵着驴。再过河时,伙伴抱着驴的脖子两腿翘起,我也照样抱着驴的脖子趟过河去。

老家的这条河,流经黄堡,流经冯家桥,流经耀县县城。河水清亮、河边清静,到处散发着某种香馨,纯纯的,是那种最原本的味道。河水不间断地奔流着,从古到今,阅尽地面上生物的生死、荣枯。一次,跟着姑父一家过河,他们锄谷,我玩我的。遇上发大水,等洪水退后,我们在河边抓到一只被冲上岸的鳖。这条河和官路时而紧靠,时而远离。河水长年深过膝,但在拐弯处会积成水潭,深可过胸。我和小伙伴们曾在水潭游泳,有一次淹着,在水里拼命挣扎,过来一个大人将我捞起。冯家桥离河较远,村里有井;姑家离河较近,人畜饮水就从河里挑。这条清波荡漾的家乡河,很多年了,几乎干涸,流着一股黑水。

我为婆斫过柴,牵驴驮过煤,我还锄过地。一次,住在姑家,清晨,姑递给我一把锄头说:“跟我锄地去。”地里已有和姑年龄相仿的几个妇女,大家从地头开始,向另一头锄去。除的是糜子。每人三四行,一边说着闲话,一边除着杂草。那时是集体干活,记工分。我锄了两三天地,为姑赢得了两三天自由时间。她和我一起去桥上看婆。

城里的夜不黑,无数灯火交织成彩色的图画;城里的夜不静,声音的波涛继白昼仍难得沉寂。老家的夜又黑又静,特别是在冬夜,彤云密布,漫天飞雪。躺在炕上,在煤油灯下看书,只有眼前一团亮,窑洞的每一个角落仍被黑暗笼罩着。窑洞里外出奇的静,即便是睁眼躺着,也像是睡着了似的。夏日,落日的余辉还在窑洞墙上流连。夜虫初醒,唧唧争鸣,蛐蛐更是浅吟低唱,使夜晚更显出静来。我早上起床,无论多晚,婆从不叫我。有时,我睡眼惺忪,看见婆坐在炕沿,身体前倾,静静地看着我。日上三竿,我起床,洗漱。婆拉风箱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窑门外侧灶膛里的火焰跳跃着。婆把饭端到炕桌上,小米粥或包谷珍子、白面馍。婆没有让我吃过糜面馍或其他杂粮,婆蒸的馍特别白,婆说:“面揉千遍比雪白。”

农村的孩子没城里孩子见过那么多玩具,但农村孩子的玩具足以让我这个城里娃羡慕。有孩子拉着小碌碡,用木头做的,十分精巧,十分利索。碌碡是轧谷物、平场地的石头磙子。我和村里的孩子玩麻钱,每人放一枚或两枚在枕头般大的石头上,拿另一枚从齐肩的高度对准石头上的麻钱吊打,打得掉到地上就算赢了。有一次,我和一个孩子玩,输掉了仅有的几枚。我跑回土窑,问婆要麻钱。婆迈动小脚,从仅有的平柜里取出一个蓝布包袱,从包着的像是帘子类的上面剪下四五个明光锃亮的麻钱。我拿着跑出去,不到一会儿工夫,就又输了。直至今日,这仍是我心中一个小小的痛。麻钱虽小,是婆用着的东西。

我上初中后,父亲每年年底让我回一次老家,给婆向生产队交粮钱。婆年龄大了,又是小脚,不能参加劳动挣工分,吃粮得交钱买。我当兵几年后探亲,父亲让我抽时间回老家看婆,给生产队交粮钱。这次回到老家,婆躺在炕上,苍苍白发有点松散。姑在身边侍候,给婆翻身、喂饭、端屎端尿。我探亲时间有限,临走时,一位串门的老人对婆说:“孙子回去换你儿子回来。”婆平躺着,仰面说:“你骗我哩!”婆心里想着父亲。父亲因为工作原因,除在西安时回过老家,再没有回去过,都是打发我和弟妹回去看婆。文革时,学生没有学上,父亲曾让大弟落户老家陪着婆。父亲以这种方式尽孝。大弟在老家呆了几年,又当兵走了。婆来日无多,父亲请假看婆。婆见到许多年没有见过的父亲,又精神起来。有父亲在身边,婆不愿离去。省军区打电话给耀县武装部,通知父亲参加党委会。父亲走后不久,婆去世,父亲又赶回为婆送葬。婆走完了农村老太太平凡的一生。婆去世后,父亲房内的桌上多了一张婆的放大照片。照片镶在相框内,立在桌上。这是婆一生唯一的一张照片,是解放初在西安时照的。

婆埋在村后的黄土坡上。父亲离休后有了时间,安排人在婆的坟前立了块碑。立碑时,我跟父亲回到冯家桥。父亲在婆的坟前长跪不起,这时的父亲已年近九旬。婆坟侧不远处是岁月和风雨造就的山沟,我曾在沟里为婆斫柴;遥看坡前,是官路,我曾从路上走来。再远处已是直通延安的高速公路。

随着年龄渐长,我时常想逃避和远离城市的喧嚣和繁杂,向往儿时心灵深处的那份欢乐和宁静。回首在婆身边的日子,竟然已逝去几十年。如今,父亲走了,母亲还走在了父亲的前面。那无忧无虑的境况,被岁月的风雨带走了。岁月无情,等闲白头,但思念之情,须臾未离,老而愈笃。那小路、那河水,庄稼地、柿子树、酸枣刺和毛驴,依然历历如在,弥漫于心。我看见婆拄着拐棍,颠着小脚,走出窑洞,迎面走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着笑。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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