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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品与人

2012-04-29石英

飞天 2012年9期
关键词:老爷子废品老头

石英

“孤寡老头”费忠泰从报刊亭买了《环球早报》,回到自家所在的小区向阳里一号楼。最近这段时间,老美和伊朗关系紧张,波斯湾局势波诡云谲,又将几十年一直关注国内外大事的费老头的神思吊至最高点。从楼下小院经过时,见在这儿定点收废品的中年妇女杨姐正在打包,他一抬手打了个招呼:“请等着,我一会儿就下来。”

“哎,大爷,我随你上楼去称,也省得你跑上跑下。啧啧,多大的岁数了。”杨姐知道老头又要卖废报刊了。

“不,不,不。”老费一连三个“不”字,还伴以摆手的动作,加快脚步一闪身,乘电梯上楼去了。

他不愿杨姐上楼为他“减负”,不是因为他那九楼的一居室有啥不能外泄的秘密。以前杨姐的丈夫就不止一次上楼来为他收过废旧报刊,而只是因为“男女有别”,他本能地觉得有点“别扭”。尽管他并非生于满清封建时代——1929年,辛亥革命已过了十八个年头。看来与这些都扯不上关系,可能是生性如此。

也就是一刻钟光景,老费提一个装满废旧报刊的编织袋下楼来。杨姐称过,是九公斤,付了钱后,费老头随口问她:“你家掌柜的这段时间怎么没见呢?”

“走了。”杨姐回答得再简单不过。

“回老家啦?”

“故去了。”几乎是毫无表情。

“怎么?那么年轻,什么病?”

“四十七,脑溢血,喝酒喝的。”答话人的语气像树叶落地那么平静。

“哦……”老头默然地摇头,上楼去了。

费忠泰“孤寡老头”这个称号,是原先在大杂院居住时邻居们送给他的。十年前杂院拆除盖了居民楼,有的住户又得以回迁,老费就是这其中的一户。按说与他同回过一号楼的也没有几户,却不知怎的,当日的老称号又像旋风般地旋了回来。好在老头也不大在乎,更不会因“追谣”而告上法庭。不过,有时他独自在床上躺着,想及此也不禁哑然失笑:你说我孤不假,要说“寡”就不对齿儿了。“寡”是寡妇,男女不分,荒唐荒唐!

但从正面理解,不论是孤是寡,无非是说身单无助。不对吗?费老头现年八十有二,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老天也够绝的,连兄弟姐妹也没赐他一个。要说命苦,看咋说哩。父母老大人分别活到八十九岁和九十四岁,一直陪他到年近七旬,老娘还每每叫他“儿啊儿啊”地疼个不够。好像七老八十也似十岁八岁的小孩子家。要说文化嘛,当年二老爹娘从牙缝里省出钱来也要供他上学,一直读到“高等小学”毕业,要不是因为有这样的文化垫底,在杂院生活的几十年里,为啥总是读报组长不下岗;就连杂院门外的零户们一见了他,都恭敬地向他请教:“忠泰叔,这阵子有啥重要消息,给透一透好不?”虽说是因病提前退休,政府也没忘记这鳏居之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每月还能开四十八元八角退休金,除了吃饭和别的必要开销,恒大烟抽不起,一角二分钱一包的“大婴孩”烟总能管个够。也怪了,肺结核奇迹般地好了。所以直到毛泽东逝世一两年后,他春节的门联还是自己写的“思甜牢记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尽管退休得早,没赶上工资改革,如今每月还能拿到八百元的养老金……

可另一面,要说清苦也真够清苦的。二十六岁结婚,二十七岁上对方就跑了。不是因为他身个儿不高不魁梧,是因为他不幸检查出肺结核。那时全国虽已解放,可还是没有手到病除的特效药,人们习惯地把这种病叫“痨病”,新媳妇爱惜自己的身子骨儿,怕传染,不愿与他共担,跟着街坊上的一个叫黄毛的浮浪后生一溜烟不知窜到哪儿去了。他一刺激,病更重了,幸而住了两次院才保住性命。工作嘛,本来也算可以,在外国专家局做清洁工,可单位体检时还是查出肺结核并未痊愈,传扬出来,单位的人们都躲着他。领导还没决定是否要他离职回家,他听到信儿犯起“拧”来,一赌气自己提出不干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上班。而且除了那一年半婚史以外,就打光棍到底了。“无后为大”就更谈不上,连想也不敢想。瞧,这命儿清苦不清苦?不过,老爷子也有自我解嘲的能耐,也算是自己唯一的光荣历史吧。“三十年的读报组长,还上过市里的报纸哩,多大的官儿也可能被撸下来,咱这组长职务雷打不动,风刮不倒,铁的!一直到搬迁至楼房上,这才安全软着陆,嘿!”

随着时代的发展,读报组是没有了,但费老爷子的读报爱好像金棍插在地心里,七级地震也移动不了。至今每月还订两种报纸:晚报和老年报,一本刊物《华夏春秋》。此外,零散地还要买些别的:《环球早报》啦、《健康新报》啦,等等。看完了,他认为个别有价值的篇页留下来,作为日后查找的资料,大部分都随时撂进编织袋,放在阳台上,差不多满了,就提到楼下固定收废品的那里。老爷子爱干净,区区一居室三十几平米,如果弄得杂乱无章自己瞅着也不舒心,只要多余的东西,随废随清,地板上、犄角旮旯里连条纸屑也没有。正因为卖废报刊,他才与楼下收废品的胖“掌柜”认识了。从日常简单的对话中,他得知他们是河南人,来此地四年了,在西郊城乡结合部租了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板房,一家四口挤住在那里,来去就靠一辆三轮平板车。使老费想不明白的是,听胖“掌柜”对他说:河南老家那边有房子有地,房子还是盖了刚刚七年的二层小楼,却为什么要跑到这座大城市里,这样的活计能比种庄稼轻松吗?还是小棚户房比农村的二层小楼住得舒适?

老费自以为每天坚持学习,不断汲取新的营养,其实脑瓜子里还是残存着不少旧东西。这不,遇到这么个新事物就卡壳了。看来,还是不能完全与时俱进!

杨姐一早就来到小院现场。她可不是只会吃“蹲食”,只靠这座楼的居民来卖废品,那只够“喝西北风”的。院里靠北墙有四个大号垃圾桶,她一个人包了圆儿。在专管倒垃圾的到来之前,她照例要“过滤”一番:有废纸、纸袋、塑料小桶、废塑料家具之类,她统统翻腾出来,装进大编织袋中,放到三轮上,一层层地摞得很高,然后用绳密捆毕。啥脏呀、味呀、重呀,在她这儿,统统地免了。反正是一天不将两车物件送至废品公司,一家三口的衣、食、住,还有两个孩子的学费等等,都要发慌。

待到她送了第一车回来,与她同在院里设摊收旧货的“一条龙”咧着大嘴笑迎着她:“妹子,歇会儿吧,钱再好使也不能一把抓呀!”他在一个破旧沙发上挪了挪,给杨姐腾了个位子。

杨姐皱了皱眉头,别看她尽干脏活累活,可瞅着“一条龙”还嫌他“埋汰”、“臊性”。但也许太累了,她勉强地坐到破沙发的边上。“一条龙”见她坐了,笑得嘴都变成斜形的了,不自觉地又向她靠拢了半尺距离。

“一条龙”的大名叫雷光荣,何方人氏不清楚,杨姐只听别人说是从北面过来的。只因为他好喝爱赌,打麻将小胡还不过瘾,要胡就胡个怪的,什么“一条龙”呀、“七小对”呀,而且最后得“自摸”才威风,所以,附近收旧货的就送他绰号“一条龙”,要不就叫“自摸”。他虽然与杨姐同在这院里设点,却最忌讳“收废品”这个词儿,打出的小旗上面绣着“旧货收购公司”,地上架着的木牌上写的是“高价回收硒鼓、墨盒、冬虫夏草、家用电器”。一柄遮阳大伞春末夏初正好派上用场。杨姐却宁可晒着,也不愿钻到大伞下乘凉。

平时,这位雷光荣很少见他吃饭,最爱喝的是酸奶和啤酒。现在他又在啜吸着酸奶,还把另一小罐递给杨姐:“喝,喝吧。干嘛那么跟自己过不去?自个儿的身子骨不爱惜,又靠谁去?当然喽,我早就跟你说过多少次,一个挺不错的娘们家,干嘛总是愿意钻臭垃圾桶?索性跟我一块干得了,你是眼睁睁看着的:我是赚大钱的主儿。一件旧硒鼓墨盒二三十块进来,经我的手鼓捣鼓捣二三百块当新的卖出去,一反一正这叫真正的买卖,强似你半个月从苍蝇嘴里抠的那毛儿八分的。你说是不?”

杨姐将酸奶搁在破沙发上,操着略带安徽口音的河南话:“我可不赚你那昧心钱。再说,你能赚也没剩下几个子儿,还不够你胡喝海赌的哩!”当面揭他疮疤,一个女流半点都不怵。

可雷光荣丝毫不在乎,自管觍着脸说:“再咋说我也享受过了,过了手瘾、嘴瘾、××瘾,可你呢?连见都没见过。早先你老公在时,我仗义不劝你,如今他上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你还有啥顾念的?俩小崽?我还能亏待他们?靠了我吧,一块收旧货,挣个干净钱。赶明儿我带你去泡个温泉澡,烫个飞机头,再给你置一套体面的行头,瞧咱这小娘们,半点不比他们大都市的姐们寒碜。”

他说着,歪过头浑身上下打量了她一通,果然是“坯子”不错,五官匀称,挪一分寸都不顺溜,尽管天天起早贪黑干重活,可身条儿还在那儿,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绝对地收。瞅着,他又往她身边凑了凑。

杨姐也下意识地扭头冲他,一股混合着酒气、胃气、肝火的呛人味道从那大嘴岔里喷出来。但她还是屏住厌恶,说了一番她认为该说的话:“你老婆孩子一大堆,都在郊县,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可不做那种不明不白的女人,就冲我那一儿一女,我也绝不胡搞!”

“嗨,瞧不出你还挺较真儿,其实名分算个老吆,讲实惠是真个的,再说你要是靠了我,我还可以跟我那个‘老c打离婚嘛。”

“你离不了。”她又排出了她的第二道防线,“我不能后门刚送走一个酒鬼,前门又迎进一个酒鬼加赌鬼呀!”

“一条龙”面现愠色,正欲咆哮,费老爷子的突然出现,使他敛住了语弹,掏出烟卷抽烟去了。只见老费一手提着一个大编织袋,八十二了,腰板还挺直,说话中气也足,他指着编织袋对杨姐说:“端午节到了,我来了个大扫除,多余的东西不留。这里一个是旧书报,另一个杂七杂八的就送你了,也许对你有用。”

杨姐两个大袋都称过了,掏出十五块钱给他。老头二话没说,只收下五元,那十元还给她了。

“大爷,这是咋的?”

“你太不容易了。”他本想说“孤儿寡母的”,怕刺激人家没有说出来,但又说明了他这样做的理由,“我若是全不收你不会接受,所以收一点是个意思吧。我活着不靠这点钱。”

杨姐还要执意给他,老人一面回身一面频频摆手,好像在说:“就这样,就这样。”最后,在上台阶进楼门时还咕哝着赘了一句,“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端午节那天,费忠泰少有的觉得身上很懒。吃了早点,又躺下来,没看电视,无来由地“滤”着自己这一生。总的来说,他觉得自己太平淡,太普通了,用他的内部语言概括是“一介草民”。虽然够不上满腹经纶,但还限于“原生态”,没有完成向“有价证券”的转化过程,所以没有多大作为。但在生命的某个段落,也不是没有打心眼里愉快的时候。他想起年轻时在专家局做清洁工的日子。一位苏联专家与他成了朋友,空闲时,柯瓦廖夫还耐心地教他唱苏联和俄罗斯民歌《喀秋莎》和《三套车》。老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太笨,只学会了几句还不准确。他记得柯瓦廖夫对他说:《三套车》里的“老马”翻译得不对,那个词儿本来是“姑娘”的意思。不久他离开了专家局,便与柯瓦廖夫断了联系。也不能怪对方,因为他没告诉任何人家里的住址。后来在大杂院里当读报组长,芝麻粒大的“官”,每天至少也有一二十人来听他的。他有时也还能“发号施令”:“听读报的时候,请不要交头接耳说话。”就因为这读报生活,日子过得也很充实。

搬进大楼这十几年,居住条件所有改进,但也没有在杂院里生活那份热闹与充实。尽管每天有几份报刊相伴,却总觉得自己对社会再也无所作为。也许他一个人生活惯了,他最怕的不是“孤”,而是“空”。再普通、再老,也要有用,可是自己的用处又是什么呢?

老费这时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平时看书看杂志,那些写文章的人的笔下,好像只有这个“家”,那个“家”的才有思想;只有名人、大人物才有语录、箴言,其实,在许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名不见经传的芸芸众生中,脑子里经常会迸发出一些闪光的火花,只是没有记录下来,也没有展示的平台,即使留下来也缺乏说服力和影响力……

“唉,难道我也成了一件废品?”费忠泰第一次受到自找的剧烈的触动。

“笃笃”,外面有人敲门。不错,是敲自家的门——907。

“摁门铃”他喊了一声,少有的不耐烦。

门铃响了。他开门一看,没想到是收废品的杨姐。

“大爷,今儿个是端午节,我包的粽子,送两个您尝尝,一个是小枣的,一个是豆沙的。”

“这……”八十二岁的老费一时不知所措,不知咋的总往后退着。打从五十多年前他的年轻妻子跟人跑了以后,他好像患上了“恐女症”,一碰到单个女性接近他就不自觉地惶悚起来。

但不管他退避还是亲近,杨姐已将粽子搁在靠门里的小厨房的灶台上,回身往外时她又说了句话:“大爷,您是个好人。”

收废品的女人离去了,卖废品的老人才回过神来。他过去看了看粽子,包得像模像样,跟普通的粽子没啥不同。只是……爱干净的他内心怕不卫生,可如果贸然扔了,一是浪费东西,二是对不住人家。于是,他把粽子放进蒸锅,不消一刻蒸透了,过了一会儿剥开尝了尝,味道还真不错。

“原来干粗活的人也有好手艺。”这一天他第一次露出了感慰的微笑。

季节转换有点像顽童之间捉迷藏,秋天刚刚露头,夏天又不知要躲到哪里。大楼门前小院里“一条龙”雷光荣的遮阳大伞还迟迟没有收起,有如招牌,有意无意地炫示主人与同行们不同的势派。

费忠泰从楼门里出来,看来有急事儿,走得风风火火,文气一点说,已是耄耋之年,下水泥坡是以小碎步蹦跳而行的,这样超常的敏捷,如果不是杨姐和雷光荣紧盯着他的动作,仅靠口耳相传是没有谁会相信的。

当他从回收摊点经过时,好以轻薄取乐的“一条龙”大声笑问:“费老爷子,怎么从来没见您的媳妇下楼来呀?”

老爷子连头也不回,却回答说:“连儿子也没有,哪来的媳妇!”老爷子语义双关:一是对雷光荣的不耐烦,二是以山东半岛老家的习惯说法驳他。原来,老费虽在此地出生,小时候只回过老家两次,但他在习俗上还是遵从父母的影响行事的。他老家那边“媳妇”的含义是从公婆角度来说的,不似北京、天津一带是“妻子”“老婆”的同义语。老费在这类事情上总以自己的感觉为准,在此地生长了数十年,却还是固执地选择了老家的称谓,你道“拧”也不“拧”?

上午十一点半钟,雷光荣走了,他说是与赌友一起到附近的小馆里喝酒去。杨姐的午饭是她带来的,搪瓷盒里盛的是米饭和菜,当然都是凉的。正在吃的当儿,费老爷子从外面回来。这几个月,他们之间接触多了些,所以当他看到杨姐就着秋风吃饭,便停住脚步说:“这怎么成,总这样会伤胃的,连开水都没有。”杨姐并不十分在意,她浅浅地一笑:“惯了,还行。”老爷子自管摇着头说:“不行,不行。”

杨姐吃罢,把饭盒暂搁在一边,拿纸巾擦擦嘴,也许是有意转移话题:“大爷,我听说您挺有学问,想请教您个事儿。我和孩子他爹都是河南固始人。我娘家姓杨,婆家姓陈,听说古时候是唐朝还是宋朝那阵儿,固始姓陈的祖先带了许多人去了南方,在那边闯了一大片基业,是有这么回事吗?”

老爷子一直在听,对方刚刚说完,他就不假思索地说:“这是实实在在的历史,福建南部有很多姓陈的,祖先就是从你们固始那边过去的,对于开发福建那地方贡献很大。”

杨姐惬意地笑了:“您这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费大爷知道的真多。”

“我也是从报纸杂志上看到的。”老头一触到自己,总是这样淡然。

他刚要进楼门,一位看样子是八○后扎马尾辫的姑娘从市面商场后仓库那里走过来,见了费忠泰,只冲他笑了笑,便面向杨姐说:“您是杨姐吧?我们见过的。”杨姐有些愕然,问她:“有啥事吗?”姑娘又想对费老爷子说什么,老费以眼神示意,没有说话。这一切,杨姐却未在意。姑娘才直言说:“是这样,我是商场仓库的管理员小方,我们那里每天都有一些拆卸的废包装纸箱,以前都是我们自己处理。我想如果您愿意,您就把它们拉过来吧,我们不收任何费用。如果您觉得不过意,作为回报,您每天可以把仓库门前小过道打扫干净。另外,听说您每天带饭没有热饭的地方,这不妨事,我们那里有煤气炉,就在我们那儿热吧,甭不好意思。”

小方姑娘这番话还没落音,杨姐感动得话都不知咋说了:“要能那样,就太感谢您了,叫我说啥才好呢?”她一扭身,才想与费大爷说些什么,老头已经上了回楼的台阶,又一侧身会意地挥了挥手。

事情的真相是:小方姑娘是费老爷子请来的。

原来,小方的祖父方师傅与老费当年同是外国专家局的清洁工,当时两人就比较合得来。老费退下来后,老方还在那里干,彼此偶尔也有些联系。直至前年老方因尿毒症去世。临终前,他还念着独居的老友费忠泰,专门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我的……孙女,在……离你那不远的……西京商场仓……仓库工……作。有啥困……困难可以去……找她。别……客气。”

但费老头生性清高,加上有点“恐女症”,上了岁数的“恐”,年轻貌嫩的也“恐”。所以,在将近两年间,只是春节小方来看过他一次,彼此通过两次电话。最主要的是:老头不愿给人添麻烦。可这回情况特殊,因为他早就注意到收废品的杨姐吃饭太困难,寒冬腊月也要生生咽冰碴子,日久天长可不是事儿。为此他破例地找到了方姑娘,求她做点善事。这一找,不仅热饭的问题迎刃而解,还连带又给杨姐开辟了一条新的挣钱之道。但他再三叮嘱小方姑娘,千万别说是他给联系的,“我老了,不愿担这个情,给我自己添麻烦。”

这天办妥了这件事,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还在想:“不管怎么样,也算是办了一件好事——‘勿以善小而不为嘛。如今热心公益事业,有时也要一定条件,必要的资源。我老朽啥条件也不具备,资源嘛,更是谈不上。出体力,毕竟是风烛残年,外人说我身体好,自己心里最清楚:也是外强中干。”

明儿就是一年中的中秋节,也算有了一点好心情!

却没想到就在这时,来了一个轻易不来的电话:“是费老哥吗?我是冯旺新哪。我报告你一桩小小的喜事儿:在杂院时代我那位前老婆子年前已经过世了,最近我又找了一个后老婆子,属虎的,虚岁整五十,比我小两轮。已经办过酒席了,知道你八十有二,腿脚不方便,就没请你过来。不过,马后炮打个电话,也算是对老首长——读报组长汇报啦!”

“我都听见啦!”老费也同样是一个“啦”。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哪?”

“我怎么还能变成两个人哪?”

“咳,一个人太苦了,光是一天三顿饭就够喝一壶的。你老哥还真成,你是知道的,我平时连开水都不会烧,全是新旧老婆子服务……”

移时,老费真记不起这个电话是怎样结束的。原来,这个不速电话是在大杂院生活时的一个邻居冯旺新打来的,也不知他怎样获知了这个电话号码。这位冯大官人原来在房管局工作,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得风气之先,“业余”在寿司街向外国人兜售新鲜玩意儿,由赚小钱到赚大钱,后来干脆办了“内退”,在寿司街商场占了摊位,三五年间“发了”,据说光是房产置了四处。费忠泰对此既不眼馋也不嫉妒,他有自知之明:人家玩的这行子他到死都玩不了。后来拆迁各居一方,再也没见过面。没承想今天突然打来这个电话。

电话嘛,人家知道号码就挡不住他。对方的私生活作为局外人也尽可不做任何评价,听听也就是了。但有一点,冯大官人在电话上说他一个人太苦了,他却不能接受,一天做三顿饭也未必是不能承受之举,只要自己还能动。总而言之,今天接的是一个相当堵心的电话,严重地破坏了老头刚才还算不错的情绪。

本年冬天,降水特别吝啬,前几天雪花小小气气地遮了地皮,太阳一出来,不一会儿就融化了个干净。但小北风却很尖厉,吹在人的脸上,恨不能抠下几块肉来。不觉间腊八节到了,杨姐还是照常在拼命地忙,正往三轮车上捆绑从商场仓库卸下的废纸箱,准备明天一早送到废品公司。她将八岁小儿子今天带了来,不过妈妈不要他动手帮忙,要他坐在她平时坐的马扎上,吃着红得抢眼的冰糖葫芦。

费老爷子刚从菜市场买了一扎芹菜、两个山东潍县大青萝卜,一拐弯走进小院。出现在杨姐眼前的他头戴咖啡色绒线帽,身着火红的厚厚的羽绒服,两耳戴着毛茸茸的耳焐字,但腮帮子却被寒风浸得通红。她迎上去说:“费大爷,原来商场仓库给我的那些方便,都是您老行的好,看着您的面子才……”杨姐说着,感动得用手套擦着泪水夺眶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是我……”老爷子不解地问。

“是小方管理员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我说啥好呢,一千个一万个也谢不过来您……”杨姐又授意自己的小儿子,“小豫宝,谢谢费爷爷。”

“谢谢费爷爷!”孩子仰视着老人。

“不谢。”老费端详着小豫宝,点着头说,“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如果教育得法,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杨姐一腔的感激还没道尽,又说:“费大爷一个心眼就是同情穷人。”没想到老爷子立马作了纠正:“我可不是只要是穷人我就膜拜,我还要看人行好不好。”

正在这时,杨姐的手机急骤地响了,她立马凝神起来,本能地问对方:“哪里?是哪里?咋?哦,交警大队……在啥地方?……五环外天竺路……啥医院?哦,向阳医院……急救……醒过来没?……哦,还没有……我这就过去,就去……”

她的右手抖着,收起了手机,嘴唇也哆嗦着:“大爷,我那十二岁的闺女被汽车撞了,很危险!我不让她出来买煤球,她偏说她能替我买了,这不是出事啦。我得赶快去!”她说着,将小儿子拽过来,“大爷,麻烦您帮我照看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有啥事我打电话给您。”

老费安抚着她说:“别太着急,孩子交给我了,放心!你怎么去?”

“我坐公交车!”杨姐又拍了拍小儿子的后背,就要走。

老费不由分说,将一百元人民币塞在她手里:“打的去,快一点!”

“这咋行?”

“别耽误了,没时间客气了!”

杨姐消失了身影,老人安抚着小豫宝坐在马扎上:“别着急,等你妈回来。”

正说着,“一条龙”雷光荣出现了,斜棱着大嘴说:“刚才,我在外面跟别人聊天,你们的说话我也听了个大概儿。费老爷子,你岁数大了,天又冷,受不了,把孩子交给我,我在这儿等他妈。您就回去吧?”

“不、不、不、不。”老人迅速做出了反应。这时在他的大脑里本能地联想到“拐卖”、“讹诈”这些字眼。本来他想就在这里等杨姐的,可现在为了摆脱“一条龙”的纠缠,得离开这里。还有……想到自己没有手机,万一杨姐打来电话,也只能打他的座机。不行,得上楼回自己家里等人。

这也许是他头一回主动领一个“生人”回家。

刚打开房门,座机电话情急地响起来。他焦急又迟疑地去接电话。

是电话,不,又似寒冬里响起的雷声。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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