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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梨烟袋杨春来

2012-04-29高国镜

飞天 2012年9期
关键词:烟袋梨子疙瘩

高国镜,原名高国敬,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顺义区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曾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啄木鸟》、《四川文学》、《中国文化报》等几十种报刊发表各类诗文几百万字,并有70余篇获各类征文奖;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红气球》、《山情野恋》,长篇小说《花祭》、《几度杏花红》,诗集《田园·古韵》、《昨日诗花今灿烂》,少儿文学集《金丝猴奇遇孙大圣》等图书。中篇报告文学《红军老哥》、散文《那山那人那片情》等收入国家级年度选本;中篇小说《门神》获全国梁斌小说奖。

无论什么人,也不管是凡人还是伟人,一生中都难免办几件大大小小的傻事;办傻事其实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干了傻事还意识不到,甚至还以为自己干的是灵事。杨春来疯狂地挖那些麻梨疙瘩的时候、疯狂地开荒的时候,想到了有一个带仙女花纹的烟袋属于他,有一碗荞面饺子属于他;却没想到他为“还债”而挖的几万个树坑,有一个成了他的坟墓……

——题记

1

清明总是来去匆匆。我居然有十几个清明节没回故乡扫墓了。今年的清明,我总算脱身回到老家,给故去的先人们上坟挂纸。便是在回乡的路上,我听姐姐说,八十四岁的老光棍杨春来于今年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撒手西去了,且死得过于突然和蹊跷——他竟然是死在了他亲手挖下的用于栽树的坑里。那一刻,我为杨春来的死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眶一阵潮湿和矇眬。回想起那位逢人总是笑呵呵的老乡,记忆深处的一句顺口溜响在耳畔:

无妻无子杨春来,

死了没人埋……

杨春来果然是没人埋,才倒进了他自掘的树坑吗?此时他笑吟吟的,迈着快捷的小碎步,叼着麻梨烟袋,吸着老旱烟,仿佛又向我走来了。

七十三,八十四,杨春来果然没过去他的第七个本命年——龙年。印象中那么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居然就咔嚓一下死了,不禁让我深深地怀念那位听说终生都没沾过女人的山民。那天,我打算到他坟上看看,给他挂一些纸,再敬上一只烤鸡,一瓶二锅头酒。

山风吹落几许山桃花花瓣,纷纷打在我面前,摇曳的花枝于红火中透着几分苍白;间或穿插在山坡上的几株麻梨棵子,于新绿中洋溢着几分生机和诗意。山头上的一朵白云倒不像白云,更像一缕烟雾,袅袅飘荡着;那山头也不像山头,更像是杨春来攥着的硕大的麻梨烟袋;抑或,那山影便是杨春来的剪影,他正嘶哈嘶哈地抽着老旱烟,笑眯眯地望着我。姐姐说,杨春来生前多次说他干过傻事,那天我才知道,他所说的傻事,主要的还是与他手中那个麻梨烟袋有关,与当年社员手里的饭碗有关。此时我仿佛又望见了那位疯狂地在山上刨麻梨疙瘩的杨春来的身影。

2

五十年前,杨春来在京西门头沟的煤窑里挖煤。挖煤的人,一天总也不见个日头,那矿灯就是他们的日头。下井出来,除了牙齿是白的,浑身都是黑的。但这差事苦中也有乐,那毕竟是扬眉吐气的煤矿工人哪,有大白馒头、红烧肉吃;还有热水洗澡,有电影看。可后来赶上了什么城里人往农村下放,且杨春来的父亲生病,在家无人伺候,于是杨春来便辞了工作,背着半袋子节省下来的馒头干,又回到那个叫麻梨村的小山村务农去了。回家后,他一边照料卧病在床的父亲,一边下地干活。两年后,父亲走了,他的眼前空空荡荡的,尚无媳妇的他,只能独身一人过活。光棍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还没有挖煤的日子有滋味,但也只能这么过了——是后来风靡北方的挖麻梨烟袋的生活,让他找到了不尽的乐趣。

那是六七十年代的事了。那个时候可不光时兴戴毛主席像章、读红宝书、唱样板戏,还时兴了好一阵子挖麻梨疙瘩做烟袋。那时的男人,若不挖几个麻梨烟袋,那简直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了。就像姑娘们不会用玻璃丝编几个熊猫图案的茶杯套,那就不像是那个年月的姑娘了。

杨春来那时候也还算个小伙子,属龙,又带着虎劲,干啥事也不在话下。至于挖麻梨烟袋,他也算引领其潮流、施展其风骚的弄潮儿了。他所在的群山环抱的小山村,刚才说过叫麻梨村,那里山上山下长了太多的麻梨棵子,可谓一个麻梨世界了。没想到这东西一度给山民们带来了几多欢乐。麻梨村的西北山上有一面山坡,就叫麻梨坡。

麻梨坡还有一个传得也许并不遥远的传说。说是有一个晚上,鲁班爷正在夜游,忽然发现他早些年打的一套红木家具,正被一群老鼠啃着嗑着咬着。鲁班爷一怒之下,用他特有的一根鞭子,啪啪,将那群大大小小的老鼠全部抽赶到一座山上,直到把那害人的群鼠抽打得无路可逃,纷纷钻到石缝和土层里。鲁班爷还生气地说:我让你们啃我的家具,我让你们的来世变成人们手中烟熏火燎的烟袋!一年之后,那钻入无数老鼠的山坡上,长出了一种灌木,长势虽极为缓慢,但看上去倒也有几分别致的情趣。这种灌木的学名叫鼠李,或小叶鼠李。至于这鼠李是否真是鲁班爷抽打上山的那群老鼠演变而成,就无人说得清了。

无论传说真假,那一座山上长满了麻梨子,却是真格的。听说那一片麻梨,树龄小者,也过了半百;长者,大多过了百岁,甚至奔二百岁高龄了。别看麻梨子的身材一点也不挺拔伟岸,乃至还有几分侏儒般的委琐,却是经见过漫长风雨的寿星佬。这些被当地人称为麻梨子的普通之灌木,到了一个特殊的年代,却忽然走出深山出世了,一下子被人们发现了其美学价值和实用价值,成了人们手中把玩的烟袋。他杨春来似乎没跟过风、赶过时髦,但在挖麻梨疙瘩这件事上,他却站在了时代的前沿——照他哈哈一笑说:还不是鲁班爷让我挖的!

无论挖麻梨疙瘩,还是做麻梨烟袋,杨春来都是一把别人难比的好手。据说当年这位煤窑里的窑柱工,身上带着鲁班爷的灵气。听说他做的第一个烟袋,像个丑八怪;可做的第二个烟袋,就像一朵花了。他把那个得意之作送给了常常到他的光棍屋里住宿的年轻下乡干部田主任。一个礼拜后,田主任把那个麻梨烟袋又给他了——他一看,那烟袋已经成了个开花馒头,开裂了。他先是一笑,风趣地说:这麻梨疙瘩气性大,气炸了。然后,他似乎也气炸了,将那烟袋摔在花岗岩台阶上,成了八瓣花。那晚,他辗转难眠;夜半,他说鲁班爷给他托梦,教他去哪儿挖麻梨疙瘩,如何做烟袋,但不让他把这技艺传授给别人。否则,他即便不死,也得让麻梨棵子扎瞎一只眼睛。这结果很可怕。于是他就不告诉旁人,挖麻梨烟袋有什么诀窍。他一度也不做麻梨烟袋了。但麻梨疙瘩他还是挖的,且愈发的入迷上瘾。这位年龄不断增长的光棍,总爱笨手笨脚地拌一锅疙瘩汤,痛痛快快地一吃一喝;然后再去挖麻梨疙瘩,挖麻梨疙瘩他倒是心灵手巧的。他觉得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挖麻梨疙瘩,他是真正的渐入佳境,乃至走火入魔了。鲁班也许不该给他托那个梦,也许根本就没托。但他却分明记得,鲁班在梦乡里对他说:杨春来,你就到麻梨坡刨麻梨疙瘩去吧。早晚你会碰到一个麻梨疙瘩上有一个仙女图案,那时你就可以找到你称心的老婆了。

仙人指路?有这等好事?他哈哈地笑了。笑过之后,他便提了一把镐,背了一个篓子,奔了麻梨坡。麻梨坡上面果然长满了麻梨子。那一簇簇一株株一棵棵的麻梨树,虽然长得看着不起眼,枝干矮小纠结,大多并非独立的枝干,而是三五株凑在一起,像几位相依在一处的多胞胎兄弟,而缺乏独立于民族之林的气派,更谈不上唯我独尊了。且枝梢上还长满了刺,扎手扎人。可别小看了这黑乎乎的灌木棵子,它下面却埋着不知有多么美妙的疙瘩。从前招人骂的麻梨疙瘩,一度成了香饽饽。以往人们总是把这类麻梨疙瘩和类似于麻梨疙瘩的牛梨当做一种并不起眼的、却是很起火的、很耐烧的燃料。麻梨疙瘩牛梨棒,刨回家去烧热炕,顶多做根擀面杖。如今这麻梨疙瘩可派上了大用场,可以做出令人爱不释手的烟袋锅。听说山外人见了麻梨烟袋,比见了姑娘还新鲜稀罕。山外人掏几枚纪念章,再搭两块手绢,换一个麻梨烟袋,那是绝对以为太值得了。人随潮流草随风。他杨春来一度的最爱,也是麻梨烟袋。他还发誓:不见着那个仙女图案的麻梨烟袋,不找媳妇。

那天,杨春来一气刨了十三棵麻梨子。出手不凡。他从石缝里揪出的第一个麻梨疙瘩,居然像被压了五百年的、身形都被挤扁了的孙悟空。抖搂抖搂泥土,磕打磕打石子,捧着那麻梨疙瘩细看,他惊叹了一声:你个孙猴子,在这等我哩!

这东西他舍不得把它做了烟袋。回家放于枕边,睡觉互相守着。那猴子活灵活现,简直像要给他挠痒痒的架势。他眯眯笑着,抽完了一袋烟,且将那麻梨烟袋伸到猴子的嘴巴前,与其开玩笑:抽袋嘿。

在那之后,杨春来又挖出了一些怪异的乖巧的奇异的奇特的麻梨疙瘩。有一个像野鸡,栩栩如生的,要飞;有一个像寿星佬,居然手托一块桃形粉石,似在为谁祝寿;有一个像愚公,背了一块石头,一副挖山不止的样子。这些根抱石,鬼斧神工,巧夺天工,惟妙惟肖,挺有个意思。但,杨春来却迟迟挖不出带仙女图案的麻梨疙瘩。于是,他便又扛着大镐,像愚公挖山那样,又去刨开了麻梨疙瘩。

杨春来日里夜里,每天都要挖回一到两篓子麻梨疙瘩。那面麻梨坡,很快被挖得豁豁牙牙,千疮百孔了。他挖麻梨疙瘩,一般爱顶着朝霞和红日头去挖,他说那个时候的麻梨疙瘩蕴含着不尽的精华;或顶着月光去挖,那个时候的麻梨疙瘩有月亮的精华。杨春来干活,一向风风火火。面对那麻梨棵子,他实在是有点快刀斩乱麻的劲头。碰上一株麻梨子,他先是抡着大镐,就像左右开弓,打敌人耳光一样,先把麻梨子的枝干扫倒。然后再找准方位,一镐又一镐地刨将下去,那镐落之处,白烟或火星四起四溅。有时候赶上好挖的,只咔咔几下子,便将那麻梨疙瘩兜了出来取了出来扒了出来提了出来抻了出来。也有咬定青山不放松者,他要费点好劲。他嘿嘿地叫着,咔咔地刨着,蚂蚁啃骨头一般,也要将那麻梨疙瘩啃下来。待他终于又把一个麻梨疙瘩翻将出来,抱于手中的时候,他便哈哈地笑着、叫着:这个大家伙,我让你不出来!有时他抱着那麻梨疙瘩,像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那般,亲热、欣喜。可他还没有孩子,连妻子也没有。他在等待着那个带有仙女图案的麻梨疙瘩出世,他坚信鲁班爷给他托的梦是灵验的。那个麻梨疙瘩或许正在哪个旮旯里等着他。

杨春来为了挖麻梨疙瘩,常常把手脸弄得血一道子伤一道子汗一道子泥一道子。麻梨棵子有一回蹦到他的眼上,把他的眼珠子抽打了一下,那眼珠子立刻变成了血汪汪的红桃。照他说是,他的眼珠子差点放了泡。他挖出的麻梨疙瘩愈发多了。那麻梨坡上的麻梨子愈发少了,山坡上坑坑洼洼的。以往随处都可惊跑的兔子和野鸡,也不知都去了哪里;一度光秃秃的麻梨坡,寸草都不生了。

杨春来不知从哪学了两句顺口溜:

麻梨子出嘴儿,

大姑娘冒水儿……

每年一开春,麻梨子是最早返青的一种灌木,那微型的、就像带鱼的鳞片一样大小的叶片,鹅黄色的、绿莹莹的、密密麻麻地冒出来了,很是招人喜爱,很快便绿了山坡,透着浓郁的春意。那时候的杨春来,也难免春心荡漾,总是爱说那句似乎有点不那么正经的酸溜溜的桃色顺口溜。有人就说他想姑娘想疯了。他就哈哈笑着,似乎姑娘本就是个玩笑。

3

那一年,出嘴的麻梨少多了,因为好多麻梨疙瘩都被人挖走了,不可能再出嘴了。这其中杨春来挖走的麻梨疙瘩最多。但,却迟迟不见他做出几个烟袋来。原来他是把麻梨疙瘩藏在了一个山药(就是土豆)窖里。他那个山药窖里山药不多,麻梨疙瘩倒是堆成了小山。事后人们才得知,杨春来把麻梨疙瘩放到山药窖里,是有意让那疙瘩阴干一年到两年半,然后再开料挖烟袋,那样做出的烟袋,就不会开裂了。照他说是,这一招也是鲁班爷教给他的。那天他背着一篓子麻梨疙瘩不知往哪放,忽然脚下飞起来一只沙鸡,把他引领到一口山药窖里,当时沙鸡不见了,他也知道麻梨疙瘩该储藏到哪里了。他说那沙鸡是鲁班变化的。有人笑他:这点雕虫小技,值得鲁班爷当一回沙鸡?他就哈哈地笑了。还像个孩子一般说:鲁班爷教我咋做麻梨烟袋,我不告诉你。

聪明人都知道,杨春来不可能真有鲁班爷告诉他的做麻梨烟袋的真经。但在做麻梨烟袋上,人们还是比较迷信杨春来的。往往,守着一个麻梨疙瘩,自己的脑袋和手也像麻梨疙瘩一般笨拙了,便会去请教杨春来。杨春来很乐意帮着别人收拾修理总也难以成型的麻梨烟袋。一度他成了一位化腐朽为神奇的神乎其神的人物。他的眼睛神,某个麻梨子还在沙土和石缝里钻着,他就知道这是块什么料,有没有空心,长没长瘤子;把疙瘩请出来了,他猜得出那黑皮里包裹着的是什么花纹。他眼睛的神奇还在于,初步成型的麻梨烟袋,经他一看,便会陡然或是渐渐变红,他的目光就像阳光,初做成的烟袋像青苹果,他是会把其照成红苹果的。他的看似粗糙的大手也透着神奇,本来颜色不大中看的烟袋,经他一摸索,其颜色眼瞧着加深、变红,花纹更加清晰,愈发喜人。他还说他的手纹好,所以那木纹也就格外的丰富格外的美好。不信你看哪?他说。

他虽然没学过数学、美学,但懂得角度美弧度美曲线美线条美形体美比例美对称美搭配美;颜色不用管,因为麻梨子可贵就可贵在天然本色上。照他说是,麻梨烟袋就像姑娘的脸蛋,一看就红,一摸更红。他还别出心裁,将几个烟袋锅的两侧鼓捣成姑娘的酒窝状态,看似红晕滚滚的。他那些麻梨烟袋的形态和神态,往往兼备少女的形态和神态。

杨春来还和人打赌,说是他把一个麻梨烟袋扔到盛满水的水缸里,他单用手捞不上来;但要扔进火坑里,哪怕是过一袋烟的工夫,他能把烟袋抢出来,且不让其着火。他试了。扑通,烟袋落入水缸,沉底了;烟锅丢进灶膛,迟迟拿上来,只是烫手,不见着火冒烟。他是想证明,麻梨疙瘩落水沉底,耐火经烧。他哈哈又是一笑。乐,都在那麻梨疙瘩上面了。他最惬意的时光,就是捧着一杆麻梨烟袋,久久欣赏的时候。他说那麻梨疙瘩可是个好东西呀,看着养眼,摸着养手,拿着养心。他还说:这要是在矿上背煤,哪儿找这乐子去呀?他早丧父母,从小受苦,无啥亲人,却没想到在那个年头,在这木头疙瘩上找到了乐趣。田主任对他说:还是找个老婆吧,乐趣更多。他笑着说:摸媳妇的脸蛋儿,不一定有摸我的麻梨烟袋光溜、舒服。

但他又对女人流露出几分好奇。比如他欣赏他的烟袋的时候,他总爱笑眯眯地联想到女人。那时他会忘我地自言自语:嘿,瞧我这烟袋锅头,像个俊媳妇,歪着脖儿看我哩。我这个烟袋锅,像一条美人鱼。你看这烟袋杆儿,一会儿弯一会儿直一会儿翘的,简直像个风骚女人。他给有的烟袋杆打一个铜箍儿,他说那叫给女人戴上了戒指;他给烟斗包一层铜,他说那叫给女人镶了一圈金牙。他说女人的脸上长了瘤子不好看,麻梨子若不长瘤子,那就只能烧热炕了,没法看了。他还说鲁班爷也好色呀,不然咋拿仙女引诱我呀,说是烟袋上有仙女?他又一顿开怀大笑。

4

那一年,杨春来一气做了上百个麻梨烟袋。这其中的多一半他都送了人,其中有八个都送给了那个田主任。他是奔着一个仙女去的,可那仙女依旧不知道藏在哪个木头疙瘩里。他做这些烟袋,都是利用工余时间做的。他的光棍屋里,放了半炕麻梨疙瘩,半炕的各种工具。大小锯、大小锉、大小斧子、粗细砂纸、钻、蜡、油……每一个烟袋,都得经过几十道工序,精心打造打磨。其中最令人期待、好奇的环节,便是那烟袋的雏形和毛坯子出来了,打过几遍锉和砂纸之后,上面浮现出的是什么图案了。这麻梨烟袋看着就是个图案。杨春来不管那叫图案,更不叫什么鬼脸儿、鬼眼儿,花纹木纹什么的。他只管那纹路叫:花儿。烟袋的好坏,全在于花儿的好坏。花儿也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巧、妙。意料之外的花儿才让他发出啧啧的惊叹:嘿,这花儿,绝了,好看。

从那烟袋锅上,他发现了太多的好花儿。

哎呀,这花儿,像只小松鼠。你看,松鼠蹲在树枝上,吃核桃哩。

嘿,这上面的花儿,像一条狐狸。这红地儿上有一条黑狐狸,看着顺眼。

猫头鹰,你看,这上面有只猫头鹰。

哎呀,孙悟空在天上翻跟头哩……

但,却迟迟不见有仙女图案出现在烟袋锅上。于是杨春来又解嘲说:嘿,这麻梨疙瘩好看,就好看在它花里胡哨的花儿上了,就因为它是个烟袋;它要是个姑娘,有了这一脸的麻子就不好看了。你看这花儿,麻嘟嘟的,不像麻子像啥?像一脸雀斑,一脸蝴蝶斑,一脸黑麻星子……这要是姑娘,那就像洗不净脸似的,看着就寒碜了。

说着,杨春来往往还要说一句:

麻梨子出嘴儿,

大姑娘冒水儿……

于是就有人躲开他,有人却凑上前去,说:看看你新做的烟袋锅,像啥花儿啊?

杨春来津津有味地说:好花儿多了。看着像啥花儿,就是啥花儿——像麻枣儿,像鸟蛋儿;像个麻脸姑娘上不得台面儿,倒能给人做饭儿做伴儿……

杨春来一共才上过两冬天的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的麻梨烟袋编了一串好玩的顺口溜;连那些下乡来的大学生和田主任,都觉得自愧不如。他编的顺口溜是:

麻梨烟袋嘴,像条美人腿,手把烟袋流口水;麻梨烟袋头,像个美人球,青烟一冒能解愁;麻梨烟袋锅,像个小鸟窝;麻梨烟袋斗,像个小花篓;麻梨烟袋弯,像个美人簪,前后冒烟解心宽;麻梨烟袋大,天天陪我来说话;麻梨烟袋小,天天跟着主人跑;麻梨烟袋挺,像个美女刚睡醒;麻梨烟袋直,火心要空人心实。

人们听了他的顺口溜,都说他太有才了;有人说,啥叫有才呀,他是想媳妇快想疯了,才满嘴酸不唧唧的顺口溜哩。还又问他:还没见着那烟袋上的仙女哩?

杨春来又笑了说:我要发现了好花儿,会让你们看的。

雪天儿。雨天儿。都是杨春来盼望来临的好天儿。赶上那天儿,不用下地干活,他就可以做一天烟袋了。做烟袋有着太多的乐趣。杨春来做了太多的烟袋锅。虽说都是个木头疙瘩烟袋锅,大同小异,但又形态各异,五花八门,大小不一。杨春来做得最大的一个烟袋锅,居然有茶壶般大小;那若是装足了旱烟叶,一村人也够抽一阵子的。那大烟袋锅的花儿密度也大,像一群小鬼眨着密密麻麻的眼睛,层次不甚分明。这烟袋得双手捧着,携带不便。他做的最小的一个烟袋,不过麻雀蛋大小,实在是小巧玲珑得可爱。上边的花儿少,却精致,活脱脱像一只独立绽开的山丹花,于俗中见雅。这小烟袋倒是随手可拿,夹到耳朵上也使得。

最让杨春来惊喜的一个图案,是他发现那烟袋锅上活灵活现地蜿蜒着一条隐隐约约的龙——他杨春来是属龙的,对这图案哪有个不喜欢。好些日子里,他都抚摸着那个烟袋,把玩个没够。他还常常往那烟袋上抹一些杏油,用手搓个没完。于是那烟袋锅就更显得美妙无比了。可那个飘在云彩里的仙女,在哪里呀?杨春来倒也不急,反正鲁班爷说过哪个麻梨疙瘩里有仙女,他慢慢找呗。那几年的时光里,他的手总是离不开麻梨疙瘩。走着站着坐着躺着,无论到哪里,他都用一把锉或是一张砂纸打磨着一个个麻梨烟袋。打一会,便久久地端详一阵子,上边出来了什么花儿,有没有仙女出现?他又眯眯地笑了。

他从山药窖里取出了一堆麻梨疙瘩,又放进了一堆麻梨疙瘩;他又从山上挖回了一堆麻梨疙瘩。终于,麻梨坡上的麻梨疙瘩,全部被挖光了。那上面居然不再有一棵麻梨子树。那里成了光秃秃的一座山。那里全是挖过的麻梨疙瘩留下的沙坑和土坑。曾经是山串鸣叫、野兔飞跑的一面山坡,再不见了昔日的绿色。于是杨春来便又转移了目标,到另一座山上去挖麻梨疙瘩。他还是要做他的麻梨烟袋。干这活儿没够。他把玩着自制的烟袋,吸着自种的老旱烟,也没够,像神仙过的日子。但他就是没个媳妇。于是就越是没媳妇,他越是拼命地挖麻梨疙瘩。似乎他的媳妇是在土里埋着的。一旦哪一天他发现他做的某个烟袋上有一位飘飘欲仙的仙女,他的媳妇也就下凡了。果然是那么美吗?他坚信着。他这人傻,也就傻在这里;灵,也就灵在这里。他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于是他又拿着镐,去刨麻梨疙瘩了;他又拿着锉,去锉麻梨烟袋了。

5

那一天长了一块好大的云彩,哗啦啦的下了一股好大的雨。那雨水似乎都奔麻梨坡而去了,将麻梨坡狠狠地冲刷洗涤了一阵子,坡上残留的沙土被冲走了许多;裸露出一块块山石,白花花的,像什么骨头。此时杨春来望着那山洪,像蝎子蛰了一般惊叹道:哎呀,坏了……

山下的一挂梯田就被那场山上下来的洪水冲垮了。庄稼被冲得东倒西歪,或是被淹没了;一些本就不安分的南瓜翻着跟头,不知漂向哪边。将要到手的庄稼进了龙口,莫说当年的口粮,来年的丰收都大打了折扣。恰是屋漏偏遇连阴雨,就在那个节骨眼上,麻梨村的队长,不知道通过哪道门子,居然摇身一变,填了一张表,便招工到矿上下井去了。那队长走时,带了半蛇皮袋麻梨烟袋,听说是送礼用。

杨春来这回可是做梦也没想到,田主任找到了他,提出让他当队长。这话吓得他一激灵,烟袋差点脱手掉到地下。但他很快就摇头说他当不了队长,他还哈哈一笑。然后他只顾闷头抽烟。他把烟雾吞进去又吐出来。那一刻,他可能像个吞云吐雾的神仙。

此时那田主任居然将杨春来手中的麻梨烟袋夺将过来,分明是一本正经地说:老杨,你要不当这个队长,我以后就不让你抽烟!这队长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你干不了?你以为你就能挖麻梨疙瘩吗?眼下山洪冲了梯田地,就需要你这么一号人,带着大伙度过这个关口。

后来,田主任又劝杨春来说:你根正苗红,又当过工人;没私心,又不拉家带口;你干活带龙性,又有劲,一人顶俩;我已经征求了社员的意见,都拥护你;有公社支持你,你就没个干不好。那一刻,把杨春来的心也说软了说动了。他知道田主任是瞧得起他。他抱了一些柴禾,点着,连蒸带烤了一锅前任队长给他们分下的吃食,尚未长足个的南瓜和地瓜,还有不老的老玉米。田主任吃得挺香。吃完了对杨春来说:老杨,赶明我们会帮着你物色对象的,只要你别再挑三拣四的就行。

杨春来把烟袋锅里的灰啪啪地向炕沿上一磕,又说了一句傻话:不带领大伙吃上饱饭,我就不找老婆!

那一夜他也没睡踏实。那夜田主任依旧如往常,和他躺在同一条炕上。鸡叫过后,他和田主任说了他的想法,尽快把龙王爷冲毁的地重新整治起来。再就是,他想临时开几片荒,也好度过饥荒。他还神神道道地说,鲁班爷又给他托梦了,让他开荒呢。他问田主任行不行?田主任回答:咋不行?毛主席总是教导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这都是其乐无穷的事。靠山吃山,你就大胆干!

那天早上,杨春来望着天望着地望着他手中那个有龙纹图案的麻梨烟袋,像是在默默祈祷:龙王爷呀,保我几年风调雨顺,让大伙吃几年饱饭吧!

然而,龙不随人愿。下了一场大雨,以为是涝了,结果又赶上了秋后的掐脖旱。他望着天上的云彩,捧着手中的烟袋,感叹他这个属龙的却不能呼风唤雨。好在,田主任同意他去山上开荒。

那天天不亮他就起来了,公鸡叫得挺欢。看看门外,星星还密密麻麻的。他将一口口吐沫啐到磨刀石上,嚓嚓地磨着斧头和镰刀。他把刀斧磨得锃亮,照影影儿。他用手指头一试,感觉出了那刀刃的快,锋利。他顺手摸了几个山药蛋,便揣入衣袋,这是干粮;他还灌了一葫芦水,挎在肩上。他将那镰刀斧头掖在腰里,便顶着似乎是给他一个人预备的照亮的星星上山去了。

那一大早上,还有那一整天。杨春来基本上像个疯子。斧头镰刀并用,他刷刷地砍伐着一片以灌木为多的杂木林。一天之内,照他说是,他就把那山头扫平了扫光了扫秃了,给那山剃了光头。山上虽然成材的树木不多,但橡木桦木椴木榆木青h木还是有的,野草野花也不少。可不管什么,也挡不住他杨春来披荆斩棘。碗口粗细的木头,他只抡着斧子,咔咔地砍,似乎只要那么几下子,那树干便随山倒下了,咔嚓嚓,倒得很脆生又似乎很无奈。他还爬到树杈上,将那树的枝叶用镰刀胡乱地扫掉,于是那树枝便纷纷落下。不过镐把粗细的树棵子,他只用镰刀,噌噌地割将过去,那草木便随之七零八落了。此间,他惊起了一只狍子,还有几只兔子、几只野鸡。他似乎是借助了神力,那草木就纷纷地横躺竖卧在他面前了;一片葱茏的山林,转眼就溃不成军,倒伏在他脚下了。

这被砍伐倒的草木被阳光暴晒了十几天后,那叶子被晒得变红了变黄了变蔫了变干了。是在那一天,响晴的天。他一个人点燃了他伐倒的那一片草木。火光熊熊燃烧,映红了蓝天;烟雾升腾,与白云纠结在一起。那大火着了几日,火焰才渐渐熄灭,那些草木才变成灰烬。一只狍子被烧死了。他哈哈地笑着。他把烟熏火燎的狍子背回村去,给人们分了肉吃。他说:狍子肉可别白吃,把镐头预备好,去刨荒地!

于是杨春来带着好几十口子男女社员,抡着镐,撅着屁股,在还烫得扑脸的土地上一连刨了五天荒地。那才叫刀耕火种。这种地借助了草木灰的肥料,地力足,种什么爱长什么。那一年,他带着社员们一连开垦了五块这样的山地,照他说是占了五个山头。头一年,便种了晚期作物荞麦。那年秋天的荞麦花,满山头层层叠叠,像披了一层白云盖了一层雪花。田主任还带着一些人,参观了他们的荞麦地。田主任竖着大拇指,夸杨春来是条好汉子。秋后,人们便吃上了香喷喷的荞面饺子荞面饸饹荞面粉坨。第二年开春,这一半的荒地种上了山药,另一半荒地种上了谷子。秋天,金灿灿的谷子沉甸甸的在山风中摇着舞着,那满山的谷浪实在是迷人。但把那些谷子收回到打谷场里去,也没少累人。那一年的山药花开得灿烂茂盛,粉的白的,密密匝匝的。秋天,山药蛋就刨了个没完。那年冬天,人们就有足够的山药小米干饭吃了。田主任也没少到杨春来家,吃五谷杂粮做成的“光棍饭”。夜晚,他还要在灶膛里烧几个土豆,留待夜间饿了吃。那一年好多的社员都在背后说:还是杨春来会当队长啊,他让我们吃上了饱饭。

按说,人们吃上饱饭了,杨春来也该提亲了。可田主任给他介绍了两个,他都没同意。他还给一个寡妇提了什么条件:你要跟了我,得自力更生,干活去,吃闲饭不行。那寡妇当即就回他说:你就一个人自力更生吧,看谁给你做饭、生孩子!于是他便哈哈地笑着,就又把找媳妇的事撂下了。

那山头上的五大块荒地,曾经贡献了不少的粮食,可种了三年之后,那地就薄了,没油性了,且在风雨中水土不断流失,渐渐的,别说是庄稼,草也不长了。于是便成了撂荒地。那裸露在阳光下的山地,连个兔子、耗子也藏不住了。曾经是满目葱茏的山林,而今变得脆弱不堪,看着都是一副穷相。

也就在那一年,又是下了几场不小的雨,雨水从山上流下来,于是这些荒地又遭到了早些年麻梨坡的下场。杨春来望着雨水冲刷过的荒地,麻梨烟袋捧在手里,却忘了吸烟,只是发愣。

那天晚上,杨春来召开了社员会,他在会上说:以后谁也不许挖麻梨疙瘩了。谁要麻梨烟袋,上我那拿去。我还存着一些个。还有,咱们也不能指望刀耕火种吃饭了,这都是一些个绝户事。大伙帮着我想想,以后麻梨村该咋搞呢?

6

这会开了一些年后,这话说了一些年后,所谓生产队就解散了。自然也就不用生产队长了,似乎也没社员这一说了。可谓树倒猢狲散。那一天那一晚,还是那位田主任亲自督阵,分麻梨村那些似乎本就该分了的东西。那晚杨春来的大手有点臭,他抓阄的时候,一手抓了一面山坡,上面写着三个字:麻梨坡。可那坡上有啥呀?照人们说是,光棍抓了一面光杆坡。杨春来当时却哈哈地笑了。笑过之后,他磕掉了烟袋锅里的烟灰,说了一句:麻梨坡是我的了!

那一晚上,杨春来也没睡着觉。他身边的田主任和他说了许多话。主要是还想给他提个亲,也还想着把他往山外折腾折腾,比如说让他到什么大理石场当带工的。可他说什么也不去。他只说:我抓着麻梨坡了,我就在我的麻梨坡上还债呀,我欠下麻梨坡的债了。

就是那一年的开春,麻梨坡上多了一个小窝棚。小窝棚像一个巨大的鸟窝。那小窝棚就成了杨春来的家。晚上他住在窝棚里,白天就在窝棚外的麻梨坡上植树。他不光植一种树。除了枣树、杏树,还植了大量的松柏树、杨柳树。都说松柏上山,杨柳下河,可他杨春来却在那麻梨坡上植了几百棵杨柳树。但没植一棵麻梨树,麻梨树是纯粹野生的,人工是植不活的。但他还是很怀念那些麻梨,开春他难免又酸溜溜地说:

麻梨子出嘴儿,

大姑娘冒水儿……

忽然,两只狍子一前一后从他眼前跑过,一群鸟儿飞过,几只野兔子窜过。他正抽着烟,望着那有趣的景致,忽然发现那边走来两位干部模样的人。那人一个是田主任,这田主任可是乡里(原来叫公社)的元老了,一直都是什么主任;田主任身边那位,听说是一位什么记者。当田主任望见满目的绿树,望见满头白发的杨春来那一刻,他的泪光都闪烁了。他奔上前去,握住杨春来的手说:老杨,你辛苦了!就这么几年的工夫,你就把麻梨坡变成又像花果山又像大兴安岭的模样了。神了!杨春来却嘻嘻哈哈地说:那得感谢鲁班爷,还是鲁班爷脑瓜好使啊——当年他托梦让我把麻梨坡上没大用的麻梨疙瘩挖完了,如今又让我种了一山更中用的、更中看的树。他把我算计了。

几个人都笑了。田主任说:别提你的鲁班爷了,我替鲁班爷谢谢你对祖师爷的崇拜——我要树你为典型,要整理你的材料。你看我都把记者带来了。杨春来只是哈哈一乐说:树我啥典型啊?这麻梨坡是我破坏掉的;我又往上面栽了点树,这是我应该做的。

杨春来又端着麻梨烟袋,尽情地抽了一锅烟。田主任又问了他一句:老杨,你需要我们给你做点什么呀?杨春来哈哈地笑了说:做啥?你们要有本事,就给我找一个老伴来。

田主任简直是生气地指着杨春来说:老杨,你比我大,我说话你也别怪罪,你这个人,犟啊。我没少给你提亲吧?可你挑肥拣瘦的,总是拿婚姻大事当儿戏,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现在都快老了,也知道找老伴有用了?你呀,老天爷可真该给你配个老伴啊。杨春来又笑了说:我和你们开玩笑哩。我这辈子,不想那娶媳妇的美事了。这回咱们说点正经的吧。当年鲁班爷给我托梦,说麻梨疙瘩里有仙女,我就疯子似地把麻梨坡挖得光秃秃的了,这等于我干了一件绝户事,但我如今又把麻梨坡绿化好了,栽满了树,算我弥补了一些损失。不过,我当队长的时候,还干过一些傻事,这你也知道。我说的就是那一年,我一连开了几片荒地的事。那些个荒地,当年粮食倒是打了一些,可如今那还是荒地,除了长着一些荒草,树木一点也没长起来。田主任,我得走走你的后门。你还别说我神神道道,我还真又梦见鲁班爷,鲁班爷又给我托梦,说是他请求了阎王爷,再给我三十年寿命,让我把开垦过的那百十亩荒地,都种上绿树。可是田主任哪,干好事其实也得经过人家同意,或是经过上边允许。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任何一座山上植树。我在麻梨坡上植树植出了点名堂,你也快退休的人了,大老远的找我来了,我从心里感谢你;我还得求你一件事,就是鲁班爷让我植树,你也得答应我,让我再植几十年树。

田主任直呆呆地望着杨春来说:老哥,你都啥岁数了,可别干了,我给你说说,你上咱们乡敬老院吧。那一刻,杨春来的脸都变得绿树叶子似的了,浑身抖得像一棵狂风中的树,他说:田主任,你要说让我上敬老院,你还不如把我当成一棵树,埋在这山上哩。田主任哪,你该理解我呀。我开荒毁了那么多树,我要不把这树补栽上,我死了都合不上眼。

说着,杨春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两个保存了几十年的、实在是惹人喜爱的精品麻梨烟袋,递给了田主任一个;把另一个递给了那位记者。他动情地说:田主任,咱俩大半辈子的交情了,我就求你这一回了!那一刻,杨春来流泪了,田主任也流泪了,那个记者也流泪了。田主任久久地看着那个白发苍苍的杨春来,望着西山嘴上那一轮夕阳,他知道,他不应杨春来似乎都不行了。杨春来还是说,他要在有生之年,把那些荒山全部植上树。他说就给我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吧。他说我光棍一人没有后代,我植下一山两岭的树,就当我留下了一群儿女。我一个人,有二亩山地打得粮食足够吃了;我啥也不图,就图植下一片树,也算我行下好了。这辈子我没找到老伴,下辈子还兴许能找到个仙女般的媳妇哩。

几个人都含着泪,笑了。一树山楂,红得火似的。

后来田主任就答应了杨春来的请求。田主任看着杨春来送给他的可爱的麻梨烟袋,觉得杨春来比这烟袋还可爱。

7

冬天刚过,杨春来就打算搬到山上去了。那天,他望着山坡上偶尔冒出新芽的麻梨子,又嘻嘻地笑着说出了那句顺口溜:

麻梨子出嘴儿,

大姑娘冒水儿……

他还自语道:人要是也能像麻梨子一样,年年返青呗,我早晚还能找个媳妇……

两天以后的某座山上,又多出了一个钻山铺。这钻山铺还是有点像个大鸟巢,这鸟巢的主人就是杨春来。已经到花甲之年的杨春来,又开始在周围的山上植开了树。这一下,他在山上一气种了二十四年的树。期间,听说是有央视夕阳红节目组的记者采访过他,问他长寿秘诀。结果他没说一条秘诀。他倒是句句问人家,似乎人家才知道长寿秘诀。他像个诗人又像个藏而不露的养生专家,他连连问人家:我天天看绿树、栽绿树,我能老?我喝露水、吃雪水,我能不消化好?我天天吃绿色食品,山珍野味的,我能胃口不好?我天天听鸟叫,我耳朵能不灵?我夜夜看星星,我眼睛能不亮?我啥杂事也不想,我心情能不宽?我一辈子没沾过女人,天天养精蓄锐,我身体能不棒?我用麻梨烟袋抽山上的山花野草,我的身子骨能不硬朗?我一天刨上百十个树坑,我的腿脚能不灵便?

杨春来逗得记者直笑。但杨春来和记者谁也没想到,只在一个多月后,杨春来挖好了龙年的第一个树坑,他正要从树坑里爬上来,却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便一头栽倒在树坑里,再也没有起来。

事后有人找到杨春来,听说就是那个田主任找到了他。田主任一再琢磨,很是纳闷,那个树坑为什么要挖那么大?难道真是杨春来预感到他死后没人埋,他便自掘了坟墓吗?那天,田主任啼啼啦啦地哭了。那天他是来找杨春来,让杨春来去乡敬老院的。

8

我听了姐姐说的关于杨春来的一些事情,心头便像栽着一棵春风舞动着的小树,再也平静不下来了。那天我带着烧酒烤鸡,还有几串挂钱纸,想去山上找到杨春来的坟墓,却怎么也没找到。到处都是他植下的树,谁知他在哪棵树下啊?算不上奇迹的是,我在一棵树底下捡到了一个麻梨烟袋——我久久地端详着那烟斗上的花纹,居然发现上面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图案,活灵活现的像一个仙女,真的像一个仙女!嫦娥?洛神?女娲?织女?反正是飘飘欲仙的样子。

我坚信这个烟袋是杨春来丢下的。可他生前既然见到了这烟袋上的图案,照鲁班爷给他托梦说,他该因此找到心中的女神了,可他为什么没找到呢?满目的绿树,模糊了我的双眼。那春日里的山坡上,偶尔有三五株麻梨子很招眼地沐浴在阳光里。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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