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笔记
2012-04-29余同友
余同友,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安徽省作协、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有诗歌、小说作品刊于《诗刊》、《清明》、《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
1
接到大哥的电话时,我正在县城南门公园的水泥凳上和几位老牌友打麻将。打的是小麻将,一块钱一把,一天输得天狠,背运到家了,也不过输十来块钱。打这样的小麻将,输赢不在心上,纯粹是为了混个日子,要不,这么长的白天怎么打发?你不要以为我七老八十了,我也不过四十挨边,只不过我运气不好,中专毕业后,我不去给我安排好的老家瓦庄小学教书,偏偏要到县城,被分配到县茶厂,那时候县茶厂是全县最好的企业。结果,没过几年好日子,厂子倒板子了,我就下岗了。好在我老公是个小公务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我也没有别的能耐挣钱,就天天服侍老公和儿子一日三餐,其余时间就是和同是下岗的前工友们扯扯闲话,打打麻将。日子就是这么混过来的,虽然过得没油没盐,我也没有太伤心,我这人认命,不像我大哥。
大哥的电话来得不是时候,那时我正听了牌,准备自摸一把,但他的电话不依不饶,响个不停,我只好去接电话。就在我接电话时,下手的老许却先摸了,这真让人不舒服,我因此没好气地对大哥说:“什么事?我正忙咧!”
大哥来电话时,大多没什么好事,这么多年来,不是叫我帮他买这个新种子就是买那个新农药,烦都烦死了,但谁叫他是我大哥呢,他说的我只有照办。但这回他没有说出这样那样东西的名称,他说:“莫烦我,告诉你,我今晚要上电视了。”
我一下子没听清楚,脑子转了两转,才知道“上电视”是什么意思。几天前,大哥也对我说过这件事,我也没太在意,大哥在电话里有点兴奋地说:“晚上八点半,本县新闻里有的播,那个记者打电话对我说的,要我注意收看。”
我不禁嗬嗬地笑了一下,我说:“大哥,你这下可成了名人了!没想到我们老李家也有人能上电视。”
我的话可能带着点嘲讽,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对大哥说话也这口气了,可是大哥没听出来,他说:“你到时看看,你到时看看,据讲,过两天县长也要来我家呢。”
“那你要反映一下你的困难,知道不?要点钱!”我对大哥嚷着,可那边却挂断了电话,我再打过去,电话一直占线,看那号码,我猜想大哥一定是用村口小店里的公用电话打的。打不通,我就不打了,加上牌友们在那里催我洗牌了,他们说:“你家有人要上电视了?”我说:“是的,是我大哥!”
大哥本来是瓦庄一个极为普通的农民,老实本分,长相普通,本领也普通。我们的家庭也和瓦庄大部分家庭一样,普普通通。总之,从前的大哥就像冬天的白菜地里的任何一棵白菜,他以后的与众不同,源于一次偶然。
那时,大哥刚从镇上初中毕业。我说过了,大哥身上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上学也一样,凭他的成绩,只能是拿到一个毕业证书,他也就毫无悬念地回到了瓦庄。回到瓦庄后,父亲决定让他去学个手艺。学什么呢?父亲早有打算,就学个木匠。瓦庄这周围都是山,山上的木材多,需要打木器的人也多,娶媳妇嫁女儿都要打成套的家具,种田干活也要打成套的农具,就是人两腿一伸死了,也要打一副上好的杉木棺材,不愁没活儿干。刚好父亲认识一个木匠师傅,姓沈,就在离我们瓦庄不远的窑庄。于是大哥就跟了沈师傅去学木匠。
学了两个月,学得也挺不错,都学会了刨平木板了。有天傍晚,沈师傅让大哥一个人去镇上,说是那里的农科队要打一些木柜。木柜是个没有技术含量的东西,所以沈师傅懒得亲自去跑一趟,就让大哥去量了尺寸回来。
农科队并不在镇上,在镇街后的一个山冲里。从窑庄走到瓦庄,再过一条河到镇上,再走到农科队要大半天工夫。大哥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山冲口时,他看见山两边是大片的翠竹,山坡下是一块块水田,水田里插着一块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数字,类似于编号,再往上走,就是农科队的队部了。一排平房,门前放着一些奇怪的东西。后来,大哥才知道那些东西的名称,它们是测风向的风箱,测温度的温度计。
大哥进到那屋里时,看见一个女的,二十多岁的样子,扎着马尾辫,捋着衣袖,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低头朝一只镜里看。大哥倒是知道这个,叫显微镜,初中物理书上有图呢。那女的左看右看,还不时地往本子上记着。大哥咳嗽了一声,那女的就抬起了头,问:“你找谁?”说的是一口好听的普通话。
大哥忽然脸红了,他看见这个女的长得怪漂亮的,“我,我是来量木柜尺寸的,我是木匠!”
女的忽然笑了,她冲里面的一个屋子喊:“队长,队长,打柜子的小木匠来了!”她边说边笑,“就这小木匠,怕是连柜子高都没有吧!”
里面走出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三十岁不到的样子,他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大哥去量柜子的长宽高。他们是要贴着墙打一排,那个队长反复告诉他,要多打些格子,他们要放仪器的。
大哥一一记了下来。临走时,他看见那女的还在那个独眼的显微镜前看着,他就停下不走了。那女的像是知道他的意思,便冲他眨眨眼睛,“你要看看,小木匠?”
大哥虽然被叫着小木匠,但他是个老实人,也没有生气,他只是傻瓜样地点点头,就一步步走到那个显微镜前,学着女人的样子,眼睁眼闭,朝里面使劲看去。这一看,他心里一跳,眼前明明摆着一块小玻璃片,上面只有淡淡的一层粉状的东西,在这个镜子里,却上演着一出大戏,里面五彩焕然,光波流转,比过年时的舞龙灯还要灿烂、热闹。大哥一下子看入迷了。
“喂,小木匠,你小心眼睛掉进去了!”
大哥这才拔出眼睛来。他的眼前先是一阵黑,后是一阵五星乱转,他使劲眨眼,这才看清了眼前的女人,回到了现实中来。“这上面是什么?”大哥问。
“花粉,经过人工授粉的水稻花粉,知道吗?我们在做试验!”
“就是科学试验吧?”
“当然啊,这就是科学!科学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所以,小木匠,你给我们打木柜子,可不能马虎哟!”女的说着,甩着她的马尾辫,大声地笑了起来。
后来,有人说,我大哥不是迷上了科学,其实是迷上了那个农科队的女孩子。这一点我不这样认为,我大哥可能最初是被那架显微镜下神秘的世界所吸引了。大哥这样的人,虽说一直是个普通的人,但他身上要是有根筋被拉动了,那就不普通了,而这一次的显微镜就拉动了他身上的一根筋。
大哥在农科队里打完了那一组木柜子,他死活也不学木匠了,他要种田,当然不是一般的种田,他要科学种田。
我记得那天他回到瓦庄家中的情形:那是晚上了,家里正在吃晚饭,大门吱呀一声被大哥推开了,他背着一挑子的斧、锯、刨、凿、墨斗等,默默地放在堂前的灯影下。母亲问:“小华回来了?吃了没有?”
大哥摇摇头,木木地走到桌旁。
我妈赶紧吩咐我:“快去给你哥哥盛饭去。”
在瓦庄,徒弟跟师傅学手艺,是要一年到头都吃住在师傅家或在供手艺人的东家的,就像师傅家的一个长工,没有师傅同意,徒弟不能擅自回家。父亲问:“手艺学得怎么样,小板凳总该会打了吧?今天怎么不是跟沈师傅一起呢?”
我把饭递到大哥手上时,大哥不说话,不顾父亲的不满,只闷头以极快的速度风卷残云般把一碗饭几乎吞了下去,然后,他咕噜噜喝了一大碗凉水,脸上好像带着笑意说:“我不学木匠了。”
父亲说:“什么?”
“我不学木匠了!”大哥声音大了些。
父亲身子一歪,“不学?”
我妈也大了声问:“小华,你不是说胡话吧。”她说着,用手去摸大哥的额头。
大哥把我妈的手挡开了,“我不学木匠了。”
“那你要做什么?”父亲问。
“我要搞科学种田。”
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大哥的这几句话,给我们家那天那个平静的夜晚带来了什么样的震动,就像一只黄鼠狼钻进鸡笼里,鸡们炸开了窝。
父亲说:“捡起家伙,找你师傅去!”
“我不去!”
“你去!”
“我不去!”
大哥一贯是个老实的孩子,父亲也习惯了对他发号施令。父亲没想到大哥竟然敢违抗他,他站起来,一把扯过大哥的胳膊,拉着他往外走,大哥死死地拉住门板子,就是不走。大哥那时已是一个半大小伙子了,有一身的力气,父亲拉他半天也拉不动。父亲火了,丢下他,拿起身边的旱烟筒朝大哥身上打去。旱烟筒是用老竹子鞭做成的,一棱一棱粗硬的竹节,打在身上,立即就起了一道道的血痕。父亲一下子将旱烟筒刷过去,一道血就哗啦一下从大哥的额头上流下来。
我妈大叫一声,扑过去说:“小华,你快去师傅家,认个错就行了。”
父亲看见我妈在拦着,嘴里说着:“你别拦着,我打死这个不懂事的,死了我少受些气。”可他骂是骂着,手却停下来了,他也是希望大哥还和以前一样老老实实地背了木匠工具,去沈师傅家完成他的学徒生涯。
但老实本分的大哥像吃了朱砂,他犟着脖子,任由血从额头流下,流到脸腮上、脖子上,像一个大大的闪电扯在黑暗的天空上,他的样子让人害怕。父亲下不了台面,他又举起了手中的旱烟筒向大哥身上刷去,这回,他刷到了大哥的背上、屁股上。
我妈惊叫着,哭着,再次拦住了父亲。“再打就出人命了!”边哭边推着大哥,“要死的,你还不跑啊!”
大哥迟疑了一下,迈开步子准备跑出去。他刚冲到门口,就碰到了一个人。一个人喊他:“小华哥,你怎么了?”
来的这个人叫沈红妹,沈师傅的女儿,是沈师傅让她来的。沈师傅在家等大哥回去呢,左等右等也没等来,作为师傅他是不好直接来我家找人的,他就让女儿沈红妹来看看。在沈师傅家待了两个月,大哥经常与红妹一起做家务,铡猪草,挑井水,锄菜园,烧火粪。红妹比大哥小一两岁,就喊他哥。一见到这个情景,沈红妹吓了一跳,她看见我们家的人都愣着,气的气,哭的哭。父亲当面,我们几个是不敢上前的,沈红妹却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掏出口袋里的手帕,就去擦大哥脸上的血,“呀,还在冒血哩,要止血哟!”
沈红妹也不管我们家的人在场,她拉着大哥往门口的井边上走,打上水,洗净了大哥脸上的血,又去炉灶里拿来新鲜的炉灰,敷在那血口上,用自己的手帕包扎、缠裹。她边做着这些,边问我大哥:“你爸为什么打你呀,打得这样狠?”
大哥低了声说:“你回去告诉你爸,我不跟他学木匠了。”
“怎么了?我爸对你不好?他很中意你这个徒弟呀。”
大哥摇摇头,“不是不好,很好,可是我不想学了,我想搞别的事。”
看着沈红妹一脸不解地望着他,大哥心里想,看来我做的这个事很多人都不理解哩,他说:“我想搞科学种田。科学,你晓得么?我到现在才晓得做什么事都要讲科学。科学搞好了,一亩田可以打两千斤稻,一棵桃子树能结五百斤果子。科学太对了,农科队的人说的,现在啊,我们中国农村缺的就是科学。”
“那科学是怎么个搞法呢?”
她这一问,倒把我大哥问住了,他确实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展他的科学。他愣了愣说:“我先去向农科队的人学学科学,科学这个东西不学不行。我要学会给植物授粉,给土壤测肥,给树枝嫁接。这些事情太有意思了,比做木匠有意思多了。”
沈红妹看着大哥说起“科学”两个字,眼睛里都闪着火光,没有念过书的她想,看来“科学”的确是厉害,不像他爸那样的木匠,一年到头,就是躬着个身子一曲一折地和一截死木头段子打交道,她拍拍大哥的手说:“那我就跟我爸说去。”
2
结束牌局后,我急急慌慌往家走,洗菜、煮饭、炒菜、烧水,我想着晚上八点半的新闻,那里面有大哥呢。虽然我对大哥不耐烦,但毕竟是亲人啊,内心深处还是挂念的,我是多么希望大哥活得快乐一些。
吃好饭后,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老公和女儿,说大哥今晚要上电视。我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不告诉他们,我老公出生在城里,从小感觉就好,对大哥的所作所为,他竟然和瓦庄的人一个观点,认为大哥的脑子进了水,是给人提供笑料的人。我想,我干脆一个字都不说,不让他们知道。好在,我们家的电视是由我做主的,吃过晚饭,老公去书房用他的电脑打游戏或者QQ聊天,半天都不会出来一下,他也烦我去打扰他。女儿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功课,也不能打扰,剩下我就在客厅里看又长又慢的港台电视剧。我把灯关了,电视的声音开得小小的,任凭电视屏幕上红红绿绿的色块打在我的脸上。到了八点半的本县新闻时间,我毫不犹豫地将频道调到了本县电视台,睁大眼睛耐心地等待着大哥的出现。
果真,在一连串的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某某公司总经理等悉数登台亮相后,大哥终于出来了,他站在自家的房门前,向那个女记者说着他的事。
女记者问他:“大叔,听说您一直以来就喜爱农业科技?”
大哥连连点头:“嗯哪,嗯哪。”
女记者显然是经过准备的,她知道怎么样一步步问出她想知道的内容,于是又问:“那你最初是怎么学习农业科技知识的呢?是通过书籍么?”
我有快一年时间没见到大哥了,我看见大哥还是那样的瘦弱,身上的衣服还是那样的破旧,只是眼神比上次我见到他时要亮得多。不知怎么的,我忽然眼睛里酸酸的,想哭了。
据我猜想,大哥在农科队的那半年生活,应该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了。农科队那时还留有五个人,他们有几亩水稻田,几亩鱼塘,几块山地,但主要的精力放在水稻田里,那时他们正在搞一个山区冷水田水稻增产项目试验。大哥不看父亲的脸色,天天在家吃了饭就骑着自行车到农科队去。
到了农科队,他就跟在农科队的人屁股后面,帮他们扛仪器、拔稗草,他多少还有些木工基础,也帮他们做诱虫的灯箱壳、雌雄稻分畦时的木刮子,等等,授精、授粉、花蕊、细胞、螟铃虫、稻飞虱,等等,这些词语不经意就会从大哥的嘴里漏了出来。他每天从那山冲里奔出来,骑在破旧的自行车上,山风吹着他的衣衫,鼓荡起一片帆,他唱着歌:啊,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美妙的春光惹人醉……
回到家,只要父亲不在,大哥就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前满畈的水田,思考着什么,然后对我们说:“我们这里种田太不科学了!”接着他就说起他的远大理想,他要是做了一家之长,全部要改成科学种田模式,“这样子种田,累死个人又没得产量,这还是几千年以来的耕作方式,太落后了!”说得我们一起和他陷入了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中。父亲一回家,家里的气氛就紧张了,自从大哥学木匠中途变节,大哥在父亲眼中就成了浪荡子的形象,不成器的家伙!他经常在嘴里狠狠地骂一句。这个时候,大哥就装着没听到,脸上平平静静的,但父亲转过背,大哥就又成了活龙,他眉飞色舞地和我们说着“科学”。那个时候,“科学”是我们家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我们习惯于在任何事物前都加上“科学”,比如,二姐要我睡觉,就说:“睡觉去,要讲科学!”我就回答她:“睡觉前吃块山芋干,最最科学!”二姐没有办法,就从阁楼上的坛子里摸出几块山芋干递给我。
有一天,大哥从农科队回来,背上背了一大包东西,却闷闷不乐。嘴里少了“科学”,我们都不太适应。后来,他憋了半天,忍不住,把背上的包拿到房间里,从里面一件件地往外掏东西,是书,一本本的书。我那时已经读到了小学四年级,能认得出那上面的字了,《水稻高产八法》、《双季稻常见病虫害防治》、《杂交稻制种》、《果树嫁接知识》,一大堆书摆放在大哥的床上。那时候书还是很少见的,我拿起一本书,翻开看,看到有的地方画了虫子的形状,有的地方画了水稻的形状,从书页里沁出纸墨的清香。这么多书,大哥应该高兴才是,他为什么不高兴呢?看着他一脸愁苦的样子,我不敢问他,只是在一旁偷偷地望着他。天擦黑了,大哥坐在床上,一只手捧着一本书,一只手拿着一支英雄牌自来水笔,呆了好一会儿,我看见有泪水在他眼睛里晃动。我不敢出声。忽然,大哥凑着微弱的灯光,在那书上写着字,也不知道他写些什么。
第二天,大哥一早起来吃了饭,推了自行车又要出门,他刚把他的一双脚搭上脚踏,却又停了下来,退回了家里。
“今天不去搞科学了?”我问他。
他摇摇头,然后说:“不去了,他们散了,到城里研究去了。”
大哥站在院子里,不时地拿眼睛看着屋里的父亲。父亲吃了饭,抽了袋旱烟,扛了把锄头出门了,准备去田里做农活。那时候刚刚包产到户不久,家家的生产积极性都很高,天天都泡在田地里。父亲不正眼瞧一眼大哥,黑了脸,大踏步往外走。
大哥也抓了把锄头,跟在父亲后面。父亲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又往前走。大哥又跟着他走,父亲停他就停,父亲走他就走。父亲终于明白,大哥是想和他一起去田里做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父亲也就随了大哥,在自己家田里做事总比天天在外面鬼混强。于是,父亲就不再说什么,有意和大哥拉近点距离,像是带着他的样子,到田里去了。
看着大哥的身影走远,我赶忙溜到他的房间床上,找到他写写画画的那本书,原来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笔记本,很厚,很大,蒙着青绿色的塑料皮子,翻开第一页,是一行手写的黑字:赠给李应华同志留念。下面是一个圆圆的红红的印章:木镇农科队。再翻过来,是大哥的字:科学笔记。一笔一画写得端方四正。再翻过来,还是大哥的字,写了一小页,大意是,今天农科队的人回去了,他们说今后我只能自己自学研究农业科学了,我一定要继续钻研下去……我没耐心看大哥写的东西,我继续往后翻,在笔记本的内芯里,隔几十页就有一张彩色的画,李铁梅、杨子荣、阿庆嫂,他们全都站在红色的舞台上,做着我们早已熟悉的造型,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我把杨子荣腰间的手枪看了好几遍,才偷偷地把笔记本放回了原处。
大哥有了本宝贝样的笔记本,这是大哥的一个秘密,我为自己知道了大哥的秘密而得意。
大哥只和父亲共同劳动了一上午,就再也不和父亲一起去了。那天,他和父亲一起到了田里,锄田埂上的杂草。开始他们一人一条田埂锄着,虽然不说话,倒也没有什么冲突,大哥做事还是舍得下力气的,汗水从他的脸上臂膀上往下淌,他也不歇歇,这点让父亲多少有点满意,但快锄完时,大哥对父亲说:“你这样种田不行,没得产量。”
父亲火了,“我种了一辈子田了,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还不如你?”
大哥很高傲地扬起脖子说:“你这种子不行,肥也配得不合理。不是精细化的科学管理,哪里有高产?”
大哥的高傲让父亲很生气,“科学,科学,科学是你搞的?你就是一个泥巴腿子,你老老实实地跟在我后面,看我怎么做就怎么做!”
大哥说:“那不行,跟你种田没得出头的日子,我要自己种!”
父亲舞起锄头向大哥扫来,大哥往后退了一步,父亲撵了上来。眼看着大哥就要挨上了,忽然有人喊:“李伯,李伯!”
父亲停下来,张眼望去,是沈红妹,她正站在另外一条田埂旁。瓦庄和窑庄是邻村,两个庄子的田地也有很多是挨在一起的,人们劳动时也就常常会碰到一起。
沈红妹喊着说:“李伯,你来帮我看看,我家田里要不要放水?”
父亲自诩是种田的老把式,权威遇到了大哥的挑战,正生气呢,沈红妹这一请求正好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对大哥冷笑了一声,走到那边沈红妹家的田块去了,剩下大哥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田埂上。看着满畈的稻田,他无奈地叹口气。
父亲坚决不同意我们家的田让大哥做主,大哥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就跑到另外的人家去进行游说,但别人一样都不理睬他的建议,大哥很失望。他还是天天读他的那些科学书籍,还从木镇邮电所订阅了农村科技报、农业百事通等许多报纸杂志,往往读了后,就对天叹气。
父亲和大哥又陷入了冷战,两人都是犟驴子,各不相让。这让我妈非常难过。她后来想了个办法,对大哥说,你不就是想做主么,我们家的水田归你爸,山地都归你种好不?
不得不承认,我妈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的这个方案一出来,父亲不做声,算是默认了,大哥呢,好歹有了自己的自留地,可以好好地大干一番了。
大哥选中了家里一块一亩三的山地,他天天读书看报,最后决定种西瓜。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对我们说:“我要种西瓜,一亩至少六千斤,我打听过了,到木镇卖,一斤一毛钱,这就是六百块钱,你们算算抵得上多少亩水田?我保证比他的水田多收入一倍!”
大哥去了趟县城,买回了西瓜种子,然后,天天扛着巨大的开山锄,翻地、浸种、育苗、栽种、施肥、摸叉。这期间,他把一本从县城新华书店买回来的《西瓜种植技术》都翻烂了,几乎整个人都困在了那一亩三分地里。
我们瓦庄处在山区,从没有人种过西瓜,菜瓜倒是偶尔在菜园里种上一两棵,给小孩子们搭搭嘴解解馋。听说大哥种西瓜,大家都很稀奇,不时有人到大哥的西瓜地去看,看了半天,大家笑着说:“李应华,你的瓜什么时候熟啊?”
大哥听不出别人是在笑他,他大声说:“按科学来算还有二十五天到三十天!”
听的人哄然大笑,模仿着大哥的口气说:“按科学来算,哈哈,按科学来算!”
大哥不理睬他们了,他一个人又躬身在瓜田里。天渐渐热了,大哥的瓜应该说长势良好,已经结出了拳头大小了,他现在主要精力是翻瓜,就是一手抓住瓜顶,一手抓住瓜尾,翻转一百八十度。大哥翻瓜时,动作轻轻巧巧的,生怕翻痛了瓜似的。一个个瓜每过七八天就要翻一次,因为不翻的话,挨着地的那一边就有黄斑或白斑,成了阴阳瓜,而且甜度也有影响。这些当然都是大哥告诉我的。一放了学,只要父亲没盯着我,我就撒了腿跑到后山大哥的瓜地里看他翻瓜。他在翻着瓜,我也手痒,就去摸瓜,没承想,大哥大声喝止我说:“别动!”吓了我一大跳,他说,“你不懂,莫乱翻,这翻要翻到一定的角度!”
我觉得受了委屈,气呼呼地丢下他的宝贝瓜往家里走,大哥也没有喊我。我走远了,再回头看,大哥还在他的瓜田里摸索着,黄昏为他勾出了一个弯下去的剪影。
3
本县新闻放过后,我又迅速地把频道调回到电视剧频道,我不想让我老公和女儿知道大哥这事。不知怎的,我十分在乎他们的态度,我怕引起他们的嘲笑。我想,本县新闻也没多少人看到,这事也就是一阵风的事,吹过了也就过了。
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午饭时,我老公就边吃着饭,边带着讥讽的口吻对我说:“你大哥这下出名了!”
我装着毫不知情,说:“出什么名?他那个人能出什么名?”
“我看到今天的报纸了,从省报到市报县报,都报道他了,听说县里领导也重视了,说是要树他为典型呢。嗬嗬,嗬嗬。”他边说边从喉咙里挤出笑来。
我不喜欢他那样笑。装着毫不在意,我大声对女儿说:“把嘴角上那粒饭捡掉!”
那个夏天,天一天比一天热,大哥瓜田里的瓜也一天比一天大,它们青翠可爱地躺在肥大的瓜叶间,轻易不露面,等到田垄里起微风,吹起瓜叶,就会看见它们光溜溜的肚皮,它们富态的样子像年画里骑着鱼的胖娃娃。这个时候大哥站在瓜田边十分骄傲,多少个瓜,多少产量,他都记得清楚,每天都在他的科学笔记上记着。比如,今天发现了什么虫子,是怎么消灭的,前天又发现了有沤根的现象,又是采取什么方法解决的,他一条条记着,一丝不苟,有的地方还用着重号画出来,标注着:这是不是最科学的方法?
大哥在瓜田边站着的时候,沈红妹常常打猪草从那里经过,她就对大哥说:“田秀才,瓜熟了没?”
沈红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喊大哥叫“田秀才”,大哥虽然含糊着应了,但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很舒服的,他能感觉得出来,沈红妹不像村里别的人,对他冷嘲热讽,沈红妹的眼睛里甚至有一点佩服的神情。大哥说:“按科学来算,要过几天才算熟,现在的糖度只有百分之六十多,过几天就很甜了,又脆又甜。我这可是新品种,在我们整个地区可都是新品种,好吃呢!”
沈红妹“哦”了一声,也和大哥一样看那瓜地里的瓜,看大哥在瓜地里走动的样子。
大哥抬头看沈红妹还没有走,他说:“等熟了,我送一个顶好顶大的瓜给你,请你尝尝。”
沈红妹说:“真的?”
大哥说:“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不敢送到你家哟,我怕你爸爸。”
沈红妹嗬嗬地笑了,“没事,没事,我爸爸早就不记恨你了。”
我不知道沈红妹是不是惦记着大哥的瓜,反正我是惦记着的,每天大哥回家我就看他有没有抱着瓜回家。他也答应过我,要给我一个大大甜甜的瓜,由我高兴怎么吃就怎么吃,剖开吃也好,用勺子挖着吃也好,把头插在瓜里啃也好。我都想象了很多次了,但大哥总是说不急,一定要等瓜成熟了才好吃。
过了几天,大哥果真带了个瓜回家了,然而,那瓜又小又丑,而更让我吃惊的是大哥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两眼无神,嘴角两边扯动,无力地把那个丑陋的瓜放在堂前桌子上,就趴在桌沿上耸着肩膀,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越哭声音越大,嚎啕着,捶着胸,我没见过他有那么伤心过。
到吃饭时,我从我妈嘴里才知道大哥伤心的原因。原来,他下午到木镇上去买喷雾器,但镇上没有那种型号的了,他就又骑上自行车去四十里外的水镇去买。等他回到他的瓜田,他却看见,瓜田里一片狼藉,瓜叶瓜藤散落着,胖娃娃们一样的瓜全都不见了,地边倒是有几个瓜,被砸开了,没啃干净的瓜瓤子红红的,像血块,大哥仿佛闻出了瓜田上空弥漫着的血腥样的气息。大哥一下子呆了,他一个人大声喊着:“你总要给我留些吧!你们总要给我留些吧!”他一边哭喊着,一边在瓜田里搜寻,除了拿回家里的那个丑瓜外,他一无所获。
大哥就托着他那个丑瓜,走到村子里,他见一个问一个:“可知道是哪个偷了我的瓜?”
村里人有的摇头说不知道,有的还挖苦他说:“偷瓜?小华,按科学来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可没偷你的瓜。不过,瓜长了,不就是给人吃的?”
大哥回到家后,很是哭了一会,但在快开晚饭时,他停止了哭泣,因为他听到了门外边父亲的脚步声。
父亲显然知道了一切,他冷冷地瞄了一眼大哥,但看到大哥的样子,又柔和了一些,他说:“科学好吧?科学都给别人甜了嘴。小孩不听老人言,吃亏的事就在眼前。怎么样,我可料着了科学没有好后果。这科学也是你一个泥巴腿子能搞的?”
大哥不搭腔,低着头不说话,我以为是父亲骂得他抬不起头来,但他很快抬起头来,一把拿过桌上的瓜,让我去拿菜刀来,又像没事人一样,切开了瓜,一切二,二切四,四切八,切成了一牙牙小瓜,摆放在桌上,他说:“你们吃吃,我保证甜!”
父亲教训大哥正上瘾,见大哥不理他,反而在那里没心没肺地切瓜,气得不说话,看也不看那瓜一眼,走到厨房里洗手去了。我们几个迅速地拿起瓜牙子塞进了嘴里,那味道真是脆、甜、香,汁水十足,我们恨不得连皮啃下去。
大哥看着我们吃瓜的馋样子说:“说明我的科学种瓜还是成功的,今年被偷了,我明年还种!到时我天天睡在瓜棚里。”
然而,父亲没有给大哥重试的机会,他毅然收回了大哥的西瓜地,全部种上了芝麻。面对大哥怨恨不解的目光,父亲冷冷地说:“你以为你能看得住别人偷瓜?你今年种今年被偷,明年种明年还要被偷得更狠!”
大哥见反抗无用,只好打消了卷土重来的想法,他背后也悄悄地对我们说:“看来,是不能种吃的东西,在瓦庄这里搞科学不能搞这些吃的,这么好吃,人家不偷才怪。”大哥好像理解了偷他瓜的人。
二姐问他:“那你还要搞别的科学?”
大哥点点头:“搞,肯定搞,换个别的搞。我就不信不成功!”
连续几天,大哥都爬到我们家的柴火山山顶上,因为在那里才能收听清楚省农业广播电台农业科技节目,那里面天天播着许多农业科技致富项目,有个栏目叫“致富信息”,随着一阵好听的音乐响起,女播音员亲切地说:亲爱的农民朋友们,这里是致富信息节目,您想科学致富吗?您想快快成为万元户吗?请听……
大哥边听边记,听了几天,他对我们说:“这回我搞科学养蝎!”
“什么,养鞋?”二姐问他。
大哥说:“蝎子。”他边说边比画着,用手模仿着蝎子爬动的样子,“蝎子是药材,从蝎子身上提取的蝎毒特别贵。广播里说了,天然的蝎子不够药厂使用,特别是日本人现在需要大量的蝎子,所以,要搞人工养蝎子。”
“那要怎么养?不蛰死人啊?”
大哥说:“这就要科学么,再说了,蝎子蛰人,就没有人敢动我的蝎子了,我就不怕别人捣乱了。罗城有个公司就是专门搞这个的,全套培训,然后全部回收蝎子。我得去学学这个技术。”
大哥这个计划当然没有办法让父亲同意,家里的经济大权是由父亲掌握的,大哥学养蝎子是不可能从他手里拿到一根钱毛的。没有钱,大哥的科学计划就不可能实现,这愁坏了大哥。恰好,这个时候,水镇那地方发现了铁矿,要修条路进到矿山,需要人去修路,大哥赶紧报了名去了,天天扛着板锄去挖路基。那是个苦活,大哥一天干下来,两只手就破了皮,皮粘在锄头把子上,血糊糊的,但一天能挣十块钱,大哥就硬是在那里做了小半年,攒了一千多块钱回家了。
大哥吃住在工棚,小半年里都没怎么回家,这一回来,把我们吓了一跳。他人瘦毛长的,瘦得脱了形,黑得像木炭头,一笑,只露出了一排白牙齿。在家睡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罗城了,养蝎子的公司就在那里。
大哥到罗城的那天是个大霜天,寒风刺骨的,脚踏在霜地上,留下咯吱咯吱的声音。父亲看着大哥走远的身影,喝着茶,摇着头对我妈说:“我看他是还没吃够亏,我看他还是没吃够亏!”
我妈怕他又动肝火,赶紧劝他:“没当过和尚不晓得头冷么?钱是他挣的,亏是他自己吃,你就随他一回。”
父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去牛栏里添牛草去了。
过了一周时间,大哥从罗城回来了,他全身臃肿,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骚味。他一层层剥去衣服,从怀里拿出一个纸盒子,迅速地跑到房间里,将那盒子塞进被子里。“蝎种,不能受冻!”他对我们说。
晚上,父亲出去找人聊天了。自从和大哥闹翻以来,只要大哥在家,他就不大在家,看到大哥他就要生气,不如找人扯扯闲谝,到快要睡觉了才回家。等父亲一走,我就让大哥给我看他的蝎种,大哥紧张地说:“可不能看,等打了春才能看,现在要注意保暖。你可知道这些蝎种是我花多少钱买的?”
不等我回答,大哥伸出了一只手,再加上三个手指头,“八百块钱,你可知道,贵着呢!”
我还要纠缠下去,大哥不理我了,他扬扬手里的书,“这是门新技术,我要赶紧学习。”他的科学笔记又换了内容,记载着的全是蝎子的事了,我看见他在本子上记着:蝎子,属于节肢动物门、蛛形纲、蝎目、钳蝎科的种类,身体一般可分为三部分,即头胸部、前腹部和后腹部。蝎子喜潮怕湿,喜暗惧怕强光刺激,喜群居,好静不好动,并且有识窝和认群的习性,蝎子大多数在固定的窝穴内结伴定居……
那个冬天,大哥的被窝里始终躺着那些可怕的蝎种,大哥每天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然后怀抱着蝎箱,整夜整夜不松手,每天还拿着温度计量一量被窝里的温度,只要温度一降,他就用热水冲进医院废弃的生理盐水瓶里,再用毛巾裹着,放在被窝里升温。
开了春,大哥租了队里废弃不用的一间旧库房,一个人挑了砖块,垒起了蝎窝。他进进出出的,忙得不亦乐乎。当瓦庄的人听说他要养蝎子时,都咧着嘴笑了,“这个科学家!自古以来,有养猪养鸡养牛养鸭的,还真没见过养蝎子的!”于是,都聚拢着去看大哥的蝎窝。这回大哥没让他们看,他堵在门口说:“蝎子有毒,毒到了我不负责任哟!”
瓦庄的人从黑暗里看了一眼大哥垒的蝎窝,没了好奇心,就笑着说:“科学家,你别把蝎子养成精,变成妖女晚上找你睡觉,吸你的精喝你的髓!”他们边笑边退回去了。大哥一个人又垒起来,黑暗里,他的呼吸声显得粗重而有力。
我一直站在大哥的身边,听着他的呼吸声忽然害怕起来,我说:“大哥,假如蝎子不听科学的呢?”
大哥瞄瞄蝎窝,手里不停,他说:“相信科学呀,掌握了科学,它就听你的了,你让它长得快,它就长得快,你让它多繁殖它就多繁殖!”
那年春天,是瓦庄历史上蝎子最多的一年,大哥的科学又发挥了威力,在黑暗的蝎窝里,他嘴里含着小手电筒,用特制的钳子一拨动砖块,张牙舞爪的蝎子就翘着它们长长的尾蝥四处奔散,像过兵一样,多足的蝎子踩得地上沙啦啦响。我看着,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大哥却看不够似的,两眼放光,就是不小心被一只蝎子蛰了,他也是一边叫痛,一边笑呵呵的。他对我说:“你看,连蝎子都听科学的吧?人工养殖比野生的繁殖速度要快一倍还不止,我这批成蝎马上就可以换钱了!”
大哥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他用树枝在地上计算,“除去成本,我这一批蝎子可以赚回两千块钱。一年三茬,这就是六千啊!”
“有了六千你做什么呢?”
大哥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亮的,像发光体,“六千块啊,我想搞个实验室,我自己搞个农科所,买上显微镜、控温箱、测试仪……哎呀,不行,不行。”大哥说,“六千块不够,等我再养上两年蝎子,等钱够了,我就把这些买全了。”
写到这里,我有些不敢往下写了,你也许猜到了,大哥的这次科学养殖,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这回,瓦庄人没有来捣乱,但罗城的那个养殖公司和大哥开了个玩笑。等大哥运着第一茬蝎子赶到罗城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家公司了,它好像一个气球飞上了天,大哥在罗城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后来,听说那本来就是一家骗子公司,他们只是想卖了蝎种,后面的事他们就不管了。
大哥亲自养的蝎子,本来是准备运到日本去的,但这样一来,没有人收购,它们就只好在瓦庄立足了。它们繁殖能力真是强,一窝一窝,一到雨天将临,天气闷热,它们就急慌慌地往外面跑。跑到村路上,跑到水井台边,不时地叮上瓦庄人一口,从尾部喷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这让瓦庄的人忍无可忍。有一天,他们朝蝎子窝里塞进了一大堆稻草,一把火点燃了。火烧连营,端了蝎子的老巢,这才使瓦庄的蝎子少了些。自然,从此以后,瓦庄人只要见到蝎子,再也不叫它蝎子了,而是叫他“科学家的蝎子”。
这让我们老李家在瓦庄再一次抬不起头来,大哥成了瓦庄人的笑柄。我们都以为,大哥大概是再也不会搞他的科学了。我偷偷地翻看他的那本科学笔记,果然,在记载完关于蝎子的一些科学知识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记笔记了。
4
随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大哥果真出名了,至少在我们县里是这样,连省电视台都去采访他了。他的形象连着在电视上出现了好几次,他一遍遍地说着种瓜呀养蝎子呀那些事,他讲得很生动很形象,片子拍出来很像那么回事的。
那段时间他给我打电话也打得勤,哪个哪个领导来看他了,哪个哪个单位送去书籍了,我惊讶他竟然记得住那么多领导的名字,某某某书记,某某某县长,某某某副书记,某某某副县长,等等等等。他口里能蹦出几十个名字,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在他的那本“科学笔记”上,然后一个个地念给我听。
说了那么多领导名字后,大哥又发牢骚说:“你看,人家领导都重视了,只有瓦庄的人不重视!”
我说:“怎么不重视呢,我看领导去的时候,村长那些人不也是跟在后面跑得屁颠屁颠的么?”
大哥更生气了,“领导一走,他们就又是鬼样子!”他说,“现在电视台的人也不行,我明明要重点讲一讲板栗林的事的,每次讲了一稻箩,他们就是不放出来一个字!”
大哥还想控诉下去,可我不想听了,我赶紧打断他说:“我烧的水要开了,我去灌水了!”不等大哥再说,我就啪地挂掉了电话。我实在是不想听到大哥说他和瓦庄人的那些事。
养蝎失败后,大哥老实起来,他天天跟在父亲后面,上山、下田、砍柴、割草,显得特别驯服。只是偶尔的,他的眼光会掠过田野,望向远方,愣怔那么一会。我随着他的眼光看去,他瞭望的方向,是木镇的那个小山冲,以前的农科队。但他望了一眼后,就锁着眉头,又低下头去干活了。
这时,父亲对大哥的态度要好些了,他和我妈正准备为大哥办一件大事,也就是为大哥说一门亲事。瓦庄那里兴给男孩子早早订亲,所谓早养儿子早得力。大哥那年虽然才十九岁,但他的同龄人中有很多都有了对象,订了亲了。父亲虽然和大哥不和,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自然也着急起来。父亲还有个想法,他认为大哥不走正道,要是娶个老婆,有个人管他,他慢慢也许就会变好,不再瞎闹腾了。因此,给大哥找对象的事就显得更为迫切。
父亲动用了他方方面面的人缘,总算托到了媒婆,说合了窑庄的一个叫赵小兰的姑娘。也真巧得很,赵小兰是二姐的小学同学,长得也周正,做起农活来也还麻利,父亲和我妈两人都很满意,很快就定下来按步骤进行。
瓦庄这地方结亲基本有三个步骤:第一步是男方上门提亲,由男方家长带着儿子在媒婆安排下去女方家亲自提亲;第二步是看家,即女方在一位至亲长辈的带领下,由媒婆安排到男方家视察具体情况;第三步是订亲,就是在前面两个环节都过了时,双方同意,男方就挑了礼品送到女方家,女方安排一桌酒席,这就算处了对象了。一般情况下,如果不出意外,双方就等着到了法定结婚年龄结婚喝喜酒了。
大哥的婚事也是按着这个路子来的。
第一步提亲时,大哥开始死活不愿意去,日子都约定好了,这边大哥就是不愿意出门,他还是天天没事时,就捧着本农业科技看,三天两头去镇上的邮电所取他订的报纸杂志,根本就不理父亲。女方那边放出话来了,说是不是不中意,不中意就不要来了。父亲气得恨不能一口喝一碗猪血。就在僵持的时候,二姐想了个点子,她对大哥说:“赵小兰也在家搞科学养猪呢,她还想让你帮她出出主意。你就去一趟,算是帮她一个忙,她都求到我这里了。”大哥一听这话就同意了。
提亲的那天,用二姐后来告诉我们的话来说,就是险象不断。那天出门时,大哥还特意把他的科学笔记带上了,预备着记上赵小兰问的问题,如果有回答不上来的,他好回来查查书报。等到了赵小兰家,刚刚坐定,见了面,家长们正扯着些粮价化肥什么的,大哥没头没脑地问一句:“猪呢,你们家的猪呢?”
以赵小兰的同学兼大哥的妹子这两重身份跟着去的二姐一听,连忙笑着解释说:“我听人说小兰特别会做事,养猪也比别人养得好。我哥也听说了,你看他性急的!”二姐边说边抛眼色给大哥。
大哥根本就看不见,他对一旁的赵小兰说:“我去看看?”
二姐不待赵小兰说话,就抢着说:“好,好,小兰,我们到外面转转!”
二姐边拖带拽,把赵小兰成功诱骗到了屋外,来到赵小兰家的猪栏边。赵小兰的猪栏里只养了一头小牯猪,百来斤的样子。大哥转转看看,很认真地说:“你这喂法不科学,这猪栏草不能这样垫,猪的粪便都沤在草里,虽然是肥料,但猪长年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又生虫子又潮湿,长不快。其实,你可以采取干圈喂养,肥料定期收集,照样能积肥……”
大哥说得天花乱坠,赵小兰有点迷惑,但由于是第一次接触,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她只觉得大哥有点怪怪的。好在二姐是个灵俐人,她当即抓住了大哥的一句话,说:“大哥,那你帮小兰家出出猪栏粪么,那样就可以给猪搞个好环境了!”
二姐不愧长期受大哥的熏陶,能抓住他的要点,她这样一说,大哥来劲了,他不怕干活,当即操起猪栏边的粪叉,跳进猪栏就干了起来,将猪栏草叉到栏外,堆起来,尔后又一担担挑到不远处的田里去。
大哥干活不赖,况且在瓦庄一带,都有女婿给岳父家干活的传统,干得越多,就表明这女婿越好。大哥第一天上门提亲,就干得热火朝天,虽然有一点唐突,但赵小兰父母心底里还是满意的。所以,这第一次提亲基本就过关了。
第一步是关键,到了第二步看家时,虽然我们家不是富裕人家,但在瓦庄也不算太差,赵小兰父母派出的家庭代表是赵小兰的小姨,她看看后,回去报告说:“小伙子应该不错的,会做事,还会打个小板凳什么的。”大哥几个月的木匠生涯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第二步也算过关了。
接下来,到了订亲的关口了,这相当于双方签字盖章,是最重要的一环。订婚的日子是请道士算过的。订婚当天,男方要送去一整套礼物,如衣服、鞋、自行车等等,是要花去一笔不小的钱的。花这钱父亲舍得,他把多年的积蓄拿了出来,交给了大哥,让他陪着赵小兰一起去县城采购。
大哥拿了钱和赵小兰坐车到了县城,已经快中午了,他们准备吃碗面解决一下午饭问题。在车站旁边的一个面馆里,他们点了两碗阳春肉丝面。那天人多,面条半天上不来,大哥就让赵小兰等着,他一个人去外面走走。赵小兰以为大哥是要去厕所,也就不再问。可这一等,面条上来都凉了半天了,也不见大哥的鬼毛影子。赵小兰又气又急,早晨出门时,是我二姐骑着自行车去窑庄接的她,这样的日子她是根本不用花一分钱的,所以她也就一分钱也没带,吃完了面,她走不了,回不了,急得要哭。赵小兰等了两三个小时,大哥才急慌慌地赶过来,他扒完了那碗硬得像面砣子的面条,然后对赵小兰说:“对不起,订不成婚了!”
赵小兰再也忍不住,她涨红了脸说:“你要订也订不成了!”她拔腿就跑,泪水一行行地从腮旁滚落。大哥还算细心,他掏出一张票子跑上去,塞到赵小兰的口袋里,“车费,回去的车费!”
大哥自己呢,他搭了当天夜里的火车去了省城合肥,到第四天下午才回去。他在省城里做什么呢?原来,他在车站边上完公厕,在街边看到一旁有个菜市场,觉得时间还早,就进去逛逛。逛到了卖水产的摊子,他一下子走不动了,他看见有人卖牛蛙,一问价格,比鱼贵了两倍。关于牛蛙养殖他之前就在书报上看到过,但他不知道这东西在县城也能销,他就问卖水产的:“这牛蛙好卖么?”卖水产的说:“好卖,这年头,古里古怪的东西才好卖!据说牛蛙是美国那边过来的,饭店里天天都来订!”
大哥的魔怔又犯了,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科学养殖的好项目了,牛蛙这东西,瓦庄人是不稀罕吃的,不担心被偷,县城又行销,不担心没人要,价格又好。技术么,这个他不担心,他看过资料,这东西适应性比蝎子强多了,好养。大哥想着想着,就兴奋了,为了慎重,他一路上见到饭馆就打听,有没有牛蛙这道菜,结果个个店里都有。
大哥到了省城后,就按以前记着的信息找到了牛蛙养殖培训中心,买了资料和牛蛙种,赶回了瓦庄。
等回到家,大哥才醒悟过来,自己把订婚的钱都花在了那些全身粘滑、臃肿丑陋的大牛蛙身上了。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家,看见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八仙桌旁,眼里像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大哥眼睛一闭,他准备承受住父亲扔过来的随便什么东西,肉的巴掌,竹的烟筒,木的板凳,父亲打过来的他都接受,只要把这些牛蛙保住就行。但他等了很久,父亲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大发雷霆,父亲还是那样默默地抽着旱烟,烟丝在烟筒钵里一明一暗,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很快消散。父亲把一袋烟抽完了,又细心地擦拭烟筒杆,擦得一丝不苟。随后,他慢慢地走出了屋子,始终没有正眼看一眼大哥。
大哥的心突地沉了下去。果真不出他所料,彻底失望了的父亲用了最狠的一招——将大哥分开单过了。父亲将左边的一间偏房隔了出来,分给了大哥,他再也不准大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大哥虽然和我们一墙之隔,可他似乎突然成了别人家的人了。看着大哥孤独的样子,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另立炉灶是一件多么让人难受的事情。
大哥的婚事搁浅了,赵小兰不久后就外出了。那时,在瓦庄已经有一些苗头,有一些年轻人到外面的大城市里当保姆做民工去了。不过,大哥倒并没有消沉,他把父亲分给他名下的那一亩水田挖开了,挖成了一个水塘的样子,在水塘的周围又拉上了丝网,在水塘里支起了一个个水网。大哥又在捣鼓那些总让瓦庄人奇怪的东西。
把水塘整修好,大哥就把种牛蛙放养在了水塘里。他干脆在水塘边支起了一个窝棚,几乎吃住在那里。我有事没事,还和以往一样,放学后,就往大哥的窝棚跑,问这问那。可是后来我再也不去了,因为大哥做了一件让我觉得非常丢脸的事。
牛蛙这东西喜欢吃活食,大哥大概没有控制住它的繁殖数量,小小的水塘里,蛙声阵阵,不时有蛙蹦出水面,触弹到丝网上,那是牛蛙饥饿时的反应。活食不够,让大哥伤透了脑筋。
有天,我正在学校,下课后,有人忽然指着一个人的背影对我说:“李小娟,李小娟,你大哥来了!”
我打眼一看,果真是我大哥,他担着一个桶,手拿一个捞兜,往校园一角走去。我们村小很小,走来一个外人连教室里的板凳腿都晓得,大哥的行踪一览无余。他竟然走到厕所后面,放下了桶。他做什么?我们一下子拥了上去。
只见大哥旁若无人,用手中的捞兜去粪坑中划拉,像找宝。一会子,我们就明白了,大哥是在捞那些活跃的粪蛆,捞一网兜就抖落在桶里。很快,桶里就蠕动着一群,看着就让人恶心。
我的同学们一齐哗然起来,哈哈,李小娟的哥哥捞蛆,李小娟的哥哥捞蛆!他们说笑着,无比快乐无比兴奋。我一下子脸红了,转过身就跑到教室里去,内心里对大哥怨恨无比。你做什么要捞那个东西么?你就是要捞,不能到别的地方去捞,非要到我们学校去捞?
后来,我才知道,大哥捞那东西是给牛蛙吃的,说是牛蛙吃了那东西长得飞快。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到大哥的窝棚去了,他有时回到家,住到他的小房间时,我也懒得理他了。当然,大哥的这种行为再次成为瓦庄人口头上的经典笑话,他们讥讽大哥,捞蛆变钱,这真是科学了!
听了这样的议论,我心里甚至在期盼着大哥的牛蛙搞不成,那样我们家就可以少些羞辱了。我那时已经读五年级了,女孩子正是爱面子的时候,只要人家一提起大哥,我就赶忙走得远远的,在远处竖起耳朵听他们都说些什么。不幸的是,事情真如我所愿,大哥的牛蛙养殖又失败了。
失败的原因也很简单,大哥的牛蛙养得好好的,第一批蛙也顺利地卖出去了,价格也非常不错。尝到了甜头的大哥准备把旁边一家的田块也租过来,扩大养殖规模,但旁边的王根球家出价太高,这事没有弄成,大哥一时也就没再坚持。等到第二批牛蛙快要长成时,有天晚上,突下大暴雨,畈上立时涨水,大哥从家里赶紧去牛蛙塘里察看。不料,他去得迟了,塘面上原先罩着的丝网被大水冲走了,牛蛙呢,一个个突出重围,畅游在别人的稻田里,伸展着四肢,越游越远。
雨过天晴,大哥的牛蛙跑得只剩下了一只,还蹦到了王根球家的稻田里,被王根球捉住,打死了。那真是只大牛蛙,王根球用那只蛙皮蒙了一个二胡的琴筒,居然也能拉得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这一个打击是重磅炮弹,把大哥打击得不轻,他站在污泥塘里,目光呆滞,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眉头皱得像牛颈上的皮。我远远地看着大哥,心里不禁内疚不已,觉得可能是我心里不好的想法导致了大哥的失败。我想上前去和他说说话,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看见,沈红妹背着个竹篓走了过去,她招呼着大哥。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走出来的,不过,有人招呼大哥,我觉得总是一件好事。
5
大哥频频上电视,给他带来的最大好处是,市里有个单位送给他一台大彩电,说是要让他做科技传播带头人。随着电视机,还附带着送了DVD和许多农业科技的碟片。大哥打电话给我说:“你一定抽空回来看看!你看,那么多技术,我以前记的那些,种西瓜、养蝎子、养牛蛙,都有呢!”
我打断他的话,问:“他们有没有给你钱啊?你现在需要的是钱!”
大哥说:“说傻话,我哪能要钱呢?”
我说:“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你可以要点钱么,就说是为了推广农业科技需要一点钱么。”
大哥不说话了,他也许觉得我真是说傻话。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恳切地说:“小娟,你真那么忙呀?你要有空就回来一趟,看看我有许多书、许多碟子了,像那么回事呢。”
我愣了一下,大哥的语气里好像都有些哀求了。我说:“那好吧,得空了,我就回去一趟。”
大哥在泥塘四壁摸着,他发现他用来勾丝网的铁勾子上,都齐崭崭地留着被撕裂的丝网片。他仔细看,这些丝网不像是被洪水刮破漂走的,而是像被人先用刀割开了,而后才被大水冲走的,要不然,不可能每个勾子上的丝网都那样整齐。
发现了这一点,大哥伤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一遍遍地喃喃着,用指头在泥塘上抠出深深的一块土来。
沈红妹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大哥的身旁的。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前面我忘了说了,沈红妹可是个长得还算漂亮的姑娘,但她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治得不及时,后来就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腿细得像竹子篙,走起路来一扭一拐的。虽然是个残疾人,沈红妹做事可是一把好手,人也爽辣麻利。她站在泥塘埂上,冲着大哥喊:“田秀才,田秀才!”
大哥无心理她,呆呆地望了她一眼,又在嘴里咕噜着。
沈红妹眨着大眼睛,卷起裤腿,嗖地往下一跳,她一个跛脚人,哪里站得稳,一个趔趄,就要倒在烂泥里,滚成个泥巴鬼。大哥只好去扶了她一把,两只手抱住了沈红妹的肩膀,沈红妹不动,大哥吓得也不敢松手。
过了会,沈红妹说:“你抓痛我了!”
大哥赶忙松开手,沈红妹一个后仰,跌倒在了泥塘里,一身黑泥。大哥是个老实人,连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不是故意的!”
让大哥惊讶的是,沈红妹却笑了起来,她看着大哥说:“那你的意思,是我故意的?”
大哥这个好人哪里说得过沈红妹呢,他窘得脸红耳赤,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红妹笑着说:“秀才,告诉你,我,我是故意跌倒的。”沈红妹说着,把头低了下去。
我这样说,你应该知道了,沈红妹这是喜欢上大哥了。怪不得,很多次,她都会在重要的关口出现在大哥的面前,那肯定也是故意的。
大哥这个死木头,在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接上话,他还是闷不做声。沈红妹说:“我是想让你教我科学呢,我又没念过书,人家对你说三道四的,我觉得那是因为他们不读书,不懂得里面的道理。你教我好不?”
大哥的劲头上来了一点:“哦,你想学什么科技?”
沈红妹说:“种藕怎么样?我们在你的泥塘里种藕,我投种子、肥料和人工,你负责技术,我们一起种藕,塘是现成的,一定会成功的。”
大哥总算找到了一个知音,一个肯帮他搞科学的人,他当然同意沈红妹的建议。
藕在我们瓦庄那里叫做通心菜。在种藕的同时,大哥和沈红妹也算是通上心了。沈红妹也真是个痴女子,她看着大哥拿上书,拿上报,记着笔记,看着温度计,就觉得大哥十分了不得,眼睛里满是敬佩,对于怎么种田怎么栽藕,大哥的话就圣旨。老木匠沈师傅虽然对大哥一直不满,但想到女儿沈红妹身有残疾,也就不再干涉他们,到了这年年底,大哥和沈红妹结婚了。新房子就在我们家的偏房,婚事办得很简陋,大哥在新房门上自己写了副对联:
科学路上有险阻
农技田里要登攀
从这对联里,可以看出大哥那时是多么富有雄心壮志啊,而事实上,和沈红妹结婚后,大哥的日子也确实慢慢地好起来。他们在泥塘里种藕,产量可观,质量也好,拉到县城菜市场,很快就卖掉了。第二年,大哥又在泥塘里套养鱼虾,收入也不赖。我们都为大哥感到高兴,特别是我妈,她会隔那么几天到大哥的泥塘里挖一截藕。扛着那白白胖胖如婴儿胳膊一样的长藕,甩开大步,走过瓦庄的人家门前,碰到熟人,她就要说:“你看看,我家小华子种出的藕,这么粗壮,这么嫩妖!”显得非常骄傲。父亲也不再对大哥横眉冷眼了。
大哥现在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欢对村里人种的庄稼指指点点。我妈不止一次对他说:“你不要管别人种花种草种金种银,你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大哥总是摇摇头,他叹息着说:“他们不懂啊,他们不懂啊!”大哥经常捧着他的那本科学笔记,去给瓦庄的人说些科技知识,但瓦庄的人不大领受大哥的热心,他们笑着说:“我就这样种,你那搞得绣花似的,不也没挣到多少钱吗?”
如果不是后来出现的那件事,也许大哥一辈子就会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那一年,大哥起了新屋,大嫂沈红妹又生了第二个孩子,正是双喜临门。但那一年,偏偏出了事。
那年,上面也开始重视起农业科技来了,每个乡里都派来了一个科技副乡长,各个村里都有科技项目,立了项目上面就有补助款。瓦庄也争取到了项目,就是在村后山上种板栗。我们瓦庄以前没种过板栗,但我们的邻乡水镇种了板栗,种得很好,县里的领导看了,很高兴,对着采访的镜头说,要做大板栗产业,把我们县做成全国有名的板栗之乡。所以那一年很多地方都在种板栗。
大哥很兴奋,他找到村长王根球说:“种板栗我懂,虽然我没学过,但我学学就会的,我可以帮助村里搞科技管理。”
王根球没太理会大哥,他说:“好,好,到时再说,上面要来指导的人呢。”
大哥不管王根球是不是在敷衍他,他那些天又把科学笔记拿了出来,到处翻书,摘抄关于山区板栗种植的技术。抄着抄着,大哥眉头收紧了,他接着跑了一趟县城,回来后,马不停蹄地又去山上找王根球。
王根球很忙,村后的大片的灌木山被砍光了,露出光秃秃的山皮子来。根据上面的要求,要先砍山、烧山,再挖宕、种树。眼前的光山让人有点不适应,好像村庄一下子轻了许多,轻得要飘起来似的。王根球指挥着瓦庄人在山上拢柴火堆,准备烧山。大哥就是在这个时候冲上山去的,他拦住王根球说:“村长,种板栗种不成!”
王根球像不认识大哥似的,他说:“种不成?笑话!县里乡里这么重视,还会种不成?”
大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村长,我调查了,查资料了,又到县土肥站测了。你看啊,种板栗最忌讳的是粘性土,而我们这山就是典型的粘性土,碱性太大。你看看我测来的数据,种不成啊,种了也没有多少收获!”
王根球一把扯过大哥递过来的纸,看了一眼,然后掏出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着了,甩到被砍倒的灌木上。灌木被引着了,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火光冲天,各处的灌木堆都烧起来了,风吹过来,它们烧得更旺,有空心的灌木这个时候就会呼啸,像一个发疯的人在狂笑。火有时候也会笑的。王根球就在火光中笑着,他说:“科学家,你不要以为自己懂得个一二三,就敢对我四五六了!这里没你的事!还轮不到你说话。你要是再乱说,我对你不客气!”
大哥看那土壤测试报告被烧成了灰烬,他冲上前去拉着王根球,说:“你这不是科学,这么搞不科学!”
王根球也一把扯住大哥的衣领,他憋红了脸喊:“就你妈的知道两个科学,人家乡里县里干部都不如你了?你有本事也去当干部去!”他们俩纠缠成一团,王根球边骂边招呼一旁的人来。王根球兄弟五个,在瓦庄是有绝对势力的,他一招呼,立时就有人上前来拉开他们。混乱中,大哥不明不白地被拉架的人搡了几拳头,有一拳砸在他脑门子上,把他砸得眼冒金星,蹲在地上半天不得起来。
大哥站起来后,看见天空上浓烟滚滚,烟飘散着,烟熏得他两眼流泪,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家去。沈红妹见他这样子,问清了原委后,就说:“你管他,不合适就不合适,又不是你家的地,是公家集体的地,烂了你都管不着,你这是自讨苦吃嘛。”沈红妹边数落他边去找红花油。
大哥却较真地说:“这事我不知道就算了,我知道了,我就要管!”大哥这头犟驴,顶着脑门上的大包,在晚饭后,一家一户地去游说。一开始,人们不知道,还开门让他进去说两句,后来,一见他在村路上走,大家就赶紧关了门,大哥在外擂门,他们也装着听不见。大哥就天天去山上。山上的树宕已经挖好了,板栗苗也成捆成捆地运来了,人们扛着大锄一棵棵地栽种、浇水,山上还扯了几面彩旗,刷了一条标语:“科学致富奔小康,建设中国板栗之乡”。
大哥看见镇上的干部也在,他就挤上前去,要说说理,但他上不去,王根球使个眼色,就有人上去拉着大哥。这些人故意问他一些问题。大哥于是就把自己的“科学笔记”拿出来,说给他们听,人们没话找话,一个个地问,问到最后,镇上的干部走了,他们才放走大哥。大哥站起来,要找瓦庄的人宣传他的道理,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大家就好像集体耳聋,全都没听到一样。大哥自顾自在山上说了个把小时,他说了板栗的习性,对土壤、气候的要求,说了为什么水镇那里的板栗种得好,是因为那里靠一条河,是沙土冲积成的,有小气候,我们这里的土质最不适合种板栗了,尤其是不适合大面积种植,硬要种植就不经济不划算。相反,这山的坡度都在45度以上,把灌木成片砍倒了,几年都恢复不过来,容易引起水土流失……大哥说了一箩筐,也没人睬他。不仅没人睬他,瓦庄人还像看一只猴子一样看着他,有人学着他的腔调,有人模仿他的狼狈样子。瓦庄人在这方面是有一些天才的,他们模仿得很像,于是,就引起了一阵阵笑声。因为分田到户后,大家很久都没在一起进行集体劳动了,这一次大家又凑在一起,又有这免费的戏看,瓦庄人觉得这真是快乐的一天。
就在大哥无效的抗议声中,板栗树苗栽下去了,一年两年三年,它们长成了树,虽不高,却大部分都活了过来,像个果园的样子。一般来说,板栗三年就成林挂果,然而,瓦庄后山的这片板栗林,却只是光长树,不开花也不结果。瓦庄人偶尔也会有点疑惑,村长王根球解释说:“这可能真被那个科学家说中了,我们这个地方确实不适合种板栗。”那个时候,据说上面的领导换了人,又不提“建设板栗之乡”了,这板栗出不出果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瓦庄人听了这样的解释,嘴里吐出了“妈妈的”几个字,也就不再管了。
但这偏偏又引起了大哥的好奇,他再经过板栗林时,就进去察看,看了多次;他又查看了许多资料,在他的“科学笔记”上记下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字。
一个晚上,大哥又找到了村长王根球,王根球这个时候承包了镇上的一个砖窑厂,不大待在家里。他骑着幸福250摩托车从镇上窜到村里,又从村里窜到镇里,有时还上到县里。他的红砖很好卖,他也就忙得两脚不沾灰,想见到他还真有些不容易。但大哥还是在一个晚上,在村口堵住了王根球。
“那苗是假的!”大哥说。
“什么?什么苗?”王根球先前还把一个脚撑在地上,屁股没离开摩托车,听了大哥的话,他哧溜一下跳到了地上,他说,“你怎么老是没完没了呢?”
“那些板栗苗是假的!”大哥盯着王根球说。
王根球看看四周,瓦庄的人晚上都在打麻将,没人看见他们俩,王根球笑笑说:“走,走,到我屋里坐坐。”
王根球把大哥让进他屋里,又拿烟,又倒茶,他说:“小华,这个事可不能乱说哟。”
大哥急了,他说:“我不敢乱说,我有科学依据!”
王根球把手往脑门上拍拍,“你一说科学,我脑门心都痛!”
大哥说:“当时说是嫁接苗,其实给我们的全是实生苗,”他说着,翻开了他的科学笔记,“你看,我看得很仔细,这苗愈伤组织四周均匀,纵向中心解剖髓心上下贯穿,木质部上下紧密相连,没有明显切断痕迹,而且这种伪劣嫁接苗还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躲都躲不掉,就是冬季叶子枯后不脱落,我看了,每年冬季这叶子就没脱落过。”
王根球狠劲吸了一口烟,他看看大哥,又看看大哥手里的那本已被翻得破旧了的“科学笔记”。
大哥急切地对他说:“你是村长,这事你要反映,当初卖给我们苗木的公司要赔偿损失。”
王根球说:“小华,你当时是对的,怪我没听你的话,什么苗木都不行,怪只怪我们这个土壤不好。现在再去找这个苗木就不需要了吧?”
大哥说:“土壤不好,其实是可以改良的,苗不好,可以再搞嫁接。现在树都种了,就要让它们结出果子来啊!”
王根球愣了会说:“小华,我们瓦庄以前没有重用你,我准备请你做我们村的农业科技顾问,你来负责指导瓦庄人搞农业科技怎么样?由村里每个月给你开支一点钱。”
大哥说:“那好,我可以带着瓦庄人,保证把这片林子搞成丰产板栗林,首先一个就是让那个苗木公司赔偿损失,我去买优质的板栗嫁接苗来,我来搞嫁接。”
王根球的口气忽然冷淡了下来,他伸了个懒腰说:“回头我去找找看吧,你看不早了,我还有个事……”
大哥临走时一再说:“我有证据的,那苗肯定是有问题的!”
王根球在黑暗里很沮丧地看着大哥的背影走远。
大哥对振兴板栗林充满希望和信心,他隔三差五地去找王根球,但王根球总是推三阻四,一直说没有空。过了几个月,大哥急了,他又一次堵住了王根球说:“再不嫁接,又浪费了一年。你要没空,我就去找林业局的人,当初不是他们介绍的苗木公司调的苗子么?”
王根球赶忙说:“我也急啊,还是我陪你一起去,我熟嘛!”
那年冬天,王根球和大哥一起去县城林业局了。林业局的人和王根球很熟络,他们一到,说明了情况,那个林业多经站的站长就很严肃地说:“哦,这个情况呀,我们正在调查,我们一定要去找那个苗木公司来说明情况,如果属实的话,一定要他们赔偿损失的。”说到这里,站长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就来了两个人,他们拖着站长、村长和大哥一起去了饭店。
大哥不能喝酒,但那天不知道怎么的,他喝了两杯酒,立即头晕脑涨,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搭乘了一辆货车回到木镇,又慢慢走回瓦庄。冬天的晚上,风嗖嗖的,又黑又冷,他们缩着脖子走,深一脚浅一脚,像两只水鸟。走到瓦庄村前的河坝上,老杨树的影子让村路更加黑暗,风吹得树枝嚓嚓响。忽然,黑暗中闪过几点火光,跟着窜出了几个人,又是棍子又是棒,对着大哥和村长就是一顿猛打。大哥听见村长哎哟一声倒了下去,接着,他听见自己的脚骨头咔咔一响,就站立不稳了,随后,他就昏了过去。
6
虽然我答应大哥抽空回去一趟,但我其实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我真的会回去一趟,自从父亲母亲先后去世,我对瓦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太多的留恋了。这话似乎有些绝情,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也许和我过得不精神有关。由于下了岗,我一直蔫头耷脑的,完全没有若干年前我在瓦庄意气风发的样子。那时,我虽是个女孩子,却上山扒鸟窝下河掏鳖洞,跟个假小子似的,敢于梗着脖子和大人吵架。瓦庄的人都说这个丫头不好惹,特别是我考取了中专、吃上了皇粮后,心气更大了,走在瓦庄,一般人我是正眼瞧不上的。眼下,我混得这样倒板子,不回去也罢。
但我没想到,我的工作混倒板子了,家庭生活也一样倒板子了。我跟你说吧,事情挺简单的,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所谓的大事,也就是,不是自己有外遇了,就是老公有外遇了。我当然没遇上,老公在网上遇上了一个。那天晚上,我在家看电视,女儿在房间里做作业,她的作业总是那么多,总也做不完。老公躲在书房里照旧打电脑,忽然他单位领导有个电话打来,让他出去一下,他在单位是个可怜的小职员,难得有领导打他电话找他做一回事,他就如中了大奖似的高高兴兴地出去了。他走后,我见房间里灯没关,就去关灯,却看见他电脑没关掉,估计是走得急,忘了关了。我见QQ亮着,小小的头像一闪一闪的,点开来,再点开纪录,我不说你也知道,会是些什么内容了。我在电脑桌前呆呆地坐了好久,我不知怎么的,没有关掉对话窗口,什么也没说。
我坐了好久,后来,我就打电话给我大哥:“我明天到你那儿去!”
大哥是被抬回家的,他和村长王根球都被打了,不过,王根球幸运一些,只是脸上身上被打青了,没什么硬伤。大哥可惨了,腿骨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王根球呢,据他自己说,还被抢去了身上带着的八百块钱。
大哥和王根球一起被打被抢,这事有点蹊跷,谁也猜不出这是谁干的。不过,王根球这回还是比较仗义的,他找到大哥说:“小华,这回你是为村上倒霉的,村上给你报销医疗费,另外给你误工补助。”大哥躺在床上连声说感谢,让沈红妹无论如何给王根球带截大藕回家去。
王根球抱着大藕走了,沈红妹说:“你不觉得蹊跷?”
大哥说;“怎么说呢?”
沈红妹说:“我们瓦庄多少年都没有半道抢劫的事了,为什么这次你们碰上了?为什么你伤得这样厉害,而王根球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他现在对你这么好?”
大哥想说什么,沈红妹赶紧堵住他的嘴,说:“心里有数就行了,你就别趟这浑水了。”
可大哥一好利索,就又拿出了“科学笔记”,找上了王根球。“我想再去找林业局的,你看看。”大哥说着又掏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许多数字,“我算了,这块林子要是全搞上嫁接,也不要花多少钱,几万块钱的事,再搞点土壤改良的钱,就能发挥作用。我去找他们去,我也不要他们全赔,他们给我们改造林子的钱就可以了。”大哥盯着王根球。
王根球躲开大哥的眼睛,忽然嘿嘿嘿地笑了,笑着笑着脸色就变了,他说:“要找你去找,我不去了,我算是倒了血霉了,我也不当这个村长了。你看我搞的这是什么事,我又没赚到一分钱!”
大哥又上路了,他走的时候,沈红妹一再叮嘱他:“可不敢走夜路啊,宁愿住旅社也不要走夜路!”
大哥揣着沈红妹递给他的一卷钱,还有那本“科学笔记”,又上路了。这个时候立春了,大哥看见山上的板栗林子冒出了绿色的芽引子,不久就会长成大大的叶片了,要是真能挂上果子,那就漂亮了。大哥心想。
这回的情况和上次差不多,但是大哥说什么也不喝酒,大哥说他懂技术,只要苗木公司给一点嫁接的钱就行了。多经站站长说那我明天就让他们派两个人和你一起去瓦庄,去实地看一下。
大哥觉得这很好,但不敢连夜回瓦庄了,他就找了个家庭旅社住了下来。大哥这一夜睡得很好,他甚至还梦见板栗林开花挂果了。秋天到了,一个个鲜红的板栗从刺猬一样的毛壳中探出身子来,一群孩子从树底下走过,板栗子就砸在他们的身上头上,他们又喜欢又害怕,大哥就嗬嗬地笑了。
他正笑着呢,房间里的灯却一下子亮了。他睁开眼,吓了一跳,一个女的光不溜丢的坐在自己身边呢。他说:“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大哥的话没说完呢,外面就有人踢开了房门,几个黑脸汉子喝道:“还做什么呢,你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大哥说着,往外推那个女的。
女人哭泣着说:“是他强迫我的,是他强迫我的!”
大哥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看看自己身上,衣服还是齐整的,口袋里的钱还是在的,他就掏出钱说:“钱都在这里了,都给你们,行不行?”
几个黑脸汉子对对眼,接过钱,说:“走,到派出所去!”
大哥一听要去派出所,他突地扒开面前的两个人,往外跑去。他想,到了派出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第二天那个苗木公司的人也找不到了,他想先跑了再说。
但大哥到底没有跑脱,在暗夜里,他没有看清眼前的楼道,他一下子从二楼摔了下去。他听见先前自己断骨的地方又发出了嚓嚓的断裂声。然后,楼上哗哗啦啦一阵响动,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大哥跌入了黑暗之中。
回到瓦庄的大哥再也不能自如地走路了,他的一条右腿已经没有了力气,像一根稻草样细弱。他从县城医院回村的那天,是我去接的,我扶着大哥在村口走下车,走在田野间。小路上弥漫着野蒿和油菜花的清香,虫鸣鸟叫不绝于耳,蝴蝶蜜蜂不时扑到脸庞上。我看见大哥抽抽鼻子,望望远山。远山的板栗林已经绿油油的一大片了,像一大锅浓浓的绿汤。
大哥的腿不好,这一家就有了两个残疾人了,种藕是种不下去了,大哥家本来还殷实的日子慢慢变得寒酸起来。过了几年,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沈红妹就和两个女儿一起去外面打工,反正,瓦庄只要能动的基本都在外打工。女儿们去南方,沈红妹去了省城,为一家餐馆洗盘子刷碗。在省城是因为离瓦庄近些,她可以隔一段时间回来一次,看看大哥。
大哥不出去。沈红妹给他找好了一家花木公司,在那里给花木修修枝浇浇水,他们对大哥有“科技”背景很感兴趣,但大哥拒绝了。他就一个人待在瓦庄,拄着拐杖,哪里也不去。
瓦庄现在比较寂寞,水田里、山地里、山林里,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大哥有时觉得,这就跟当年的镇上后山冲里的农科队一样,当年,农科队的人走了后,他偷偷地一个人去了好几次,感觉特别荒凉,现在的瓦庄给大哥也是那样的一种感觉,他有时甚至都有些分不清这里是瓦庄呢还是农科队。大哥做不了多少农活了,他就坐在场院前,看看远处,远处就是那块板栗林,现在,没有人管理,各种杂草长满了林间,类似于一个半荒的山林。看久了,大哥心里就烦,但他没有办法,他就默默地去屋子里整理整理他二十多年来订的杂志报纸,这些报刊上,有的被他剪出了大窟窿,有的被他画下一道道的横线做记号。他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才发现书报还真不少,以前忙着干活也没有注意搜集整理。大哥就按照年份、类别等一样样地整理,摆放到橱柜上,这一摆就有些阵势了。大哥摆着摆着,心里又有了想法。他打电话给沈红妹:“你在省城能不能给我搞些书报?人家城里人用过不用的书报?”
沈红妹不知道大哥做什么,她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在街上走,老是有人往你怀里塞花花绿绿的广告纸。”
大哥说:“那个没用,要书,能看的书!”
大哥在电话里对沈红妹嚷着:“我要办一个瓦庄农业科技图书馆,图书馆!”
对于大哥脑子里冒出的各种想法,只要和“科学”有关,沈红妹就会相信那肯定是有用的,但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在省城弄到大哥想要的书。她赶紧回了一趟瓦庄。沈红妹再回到省城时,碰到饭店每周放那一天假时,她就上街去到人多的地方,拿着一个布袋子,身上挂着一个纸牌子,上面是大哥用毛笔写的两行大黑字:为山里农民求科技书籍,有不用的科技文化用书请捐给我们这个农民图书馆。
字后面还写着大哥的名字和地址,每个字都用另外的黄颜料勾了金边,纸牌子上悬着两股绳子,可以很方便地前胸后背地移动。
沈红妹不怵人,她碰到人就问:“您有农科书籍么?捐给山里农民吧!”
这年头,城里还有多少人在读农科书籍呢?但我的大嫂沈红妹哪里懂得这些呢!她只知道大哥需要,她就去做。问得别人烦了,人们就会把手上的《恋爱婚姻家庭》、《知音》啊什么的扔给她,沈红妹就高高兴兴地带回去了。
沈红妹并没有在省城讨到多少有用的书,但却带来了另一个后果,那就是,让大哥的农民图书馆一下子出名了。起因是一位省报记者在街头看到了沈红妹,就询问了起来,记者兴趣来了,就立即跟着沈红妹去瓦庄采访了大哥。
大哥那时已经把自己的书报整理齐全了,一一摆放在自己家的橱柜里,在橱柜边写上“瓦庄农民科技图书室”。他天天拖着残腿,招呼着从门前走过的放学的孩子们:“快来看,快来看!”他说,“有图书免费看!”孩子们一哄而上,挤了进去,但他们翻了一阵就又一哄而散,那些书他们根本不感兴趣。大哥说:“你们不看,可以带回去给你们爸爸妈妈看,不要钱的!”
孩子们笑了回他:“我爸爸在深圳!”“我妈妈在南京!”“我爸妈在北京,北京有的是书!”
大哥只好自己笑了起来,“那等你们爸妈过年回来,我借给他们看!”
没有读者。这让大哥很伤脑筋。他后来想了个办法,在自己家墙上涂了块黑板,他拄着拐杖挨家去说服小孩子们的爹爹奶奶,让他们不上课时到他的图书室去,他教他们农业科技知识。大哥说:“以后,这些知识肯定用得着的,学学,不坏事。”在大哥再三恳求下,有几户便让孩子放了学到大哥家去玩。他们也算通了账,到了大哥那儿,有大哥看守着,不到山上捅马蜂窝,不到河里洗冷水澡,多放心省心呢,有那时间可以多打几圈麻将呢。
当沈红妹带着记者到了瓦庄,见到大哥时,大哥正吃力地单腿独立,在黑板上画着一个图,他画的是蝎子,居然画得很逼真,他边画边介绍蝎子的生活习性。他讲得头头是道,一点也不枯燥,蝎子是怎么下卵的,是怎么样打架的,是怎么样蛰人的,像说书一样。先头闹哄哄的几个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听着大哥讲,脸上渐渐有了笑意。这个时候,瓦庄的傍晚来了,最后的晚霞打在屋里,屋子里显得金光灿灿。省报记者惊叫了一声,取出相机,兴奋地拍下了这一切。
7
我对大哥说我要回瓦庄时,正是农历腊月底,这是段会下大雪的日子,恰也是村庄在外务工的人回家的日子。裹着一身风雪,还有满腔的对老公的怨恨,我回到了瓦庄,见到了大哥。
大哥的房屋门头上挂着一个匾,用漆金的大字写着:瓦庄农民科技图书馆。“这是木镇的钱书记前天送来的。”大哥说,“他们说,过两天,有更大的领导要来呢,要搞得好看一点。听说今天还要送个长长的阅览桌来,还配个电脑。听说电脑是个好东西,里面要什么有什么。”大哥很兴奋,说得两个嘴角都起了白沫子。
我翻了他一眼,我说:“我今天不走,我来住几天。”
大哥这才停了说话,看看我,我以往来瓦庄,总是当天来当天走,我妈怎么留我也留不住。大哥说:“那再好不过,就不要住在妈妈那儿,就住我这儿,你大嫂他们还要等几天才回来。”
大哥迈着他那双不便的腿脚,前前后后地看,把他的图书馆角角落落都打扫清爽了。看来,他这些天一直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我冷眼看着,说:“有这么多书,也没见有人借书啊。那叫什么图书馆啊?叫藏书馆好了。不过,你这些藏书,尽是养鸡养鸭养猪养牛的,也没什么收藏价值啊,甩到水里鱼都不咬一口。”我刻薄惯了,一出口后我就有点后悔。
大哥却没有生气,他说:“你看,现在上面这么重视了,下面以后也会重视的。都重视起来了,还愁没人来借书?”
大哥这样执著,真让我没有了脾气,我就顺手拣起架上的书翻翻。我忽然想起了大哥的那本“科学笔记”,我问他:“那本你自己记的笔记呢?”
大哥很快地从架子的另一端拿了过来,正是那本笔记本,内页都很灰暗了,但字迹却清晰依旧。李铁梅,杨子荣,还是那样地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真是“革命人永远年轻”哪。大哥说:“我这上面记的,很多到现在还用得上呢,可惜,现在种田的不多了。”
我无意中翻到他记的板栗那一章,我说:“板栗树恐怕都长成大树了吧?”
大哥气愤地说:“好好的林子,现在成了个什么东西!当时花了那么多的钱,每次上面有人来,我见一次就说一次,可就是没有下文,电视不播报纸不登,真是的!但我说还是要说!”
我们在图书馆里说话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喇叭声,一声长一声短,大哥匆匆走到门外,嘴里喊着:“钱书记,钱书记!哎呀,您又来看我了,您这是真重视哟!”一贯口拙的大哥竟然能顺溜地说出这番话来,真让我惊奇。接着,从不抽烟的大哥变魔术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香烟,五星级皖烟,二十多块钱呢,他一一递烟过去。
来的有七八个人,坐了两部小车子。村长王根球也跟在后面,见了我打招呼说:“哟,城里人也回来了啊!”他说着,用一种很亲热的口气对我说,“这几天不走吧,一定要到我家吃餐饭啊。你看你,自从嫁到城里,都没端过我家的饭碗呢,一定要给这个面子哟。”
那个钱书记就是木镇的书记了,年纪大约四十岁。他递给大哥一个红包,说:“应华大哥,你给我们木镇争了光,木镇以你为荣呢,这是镇党委、政府的一点心意。过年了,该来看看你,以前我们对科技重视不够,现在要彻底改变这种意识。我们准备开春了,还要邀请你到镇上大礼堂里作场学科技用科技的报告呢!”
大哥高兴地说:“那行,那行!”
钱书记随后又和大哥扯了一大通,最后他叫过来身边的秘书,让他们先去村部,他还要和村长一起陪大哥好好聊聊。另一行人就走了,屋里只剩下了大哥、钱书记、王根球和我。钱书记看看我说:“大姐也不是外人,也请来坐坐吧,我们还有个事想请教一下应华大哥呢。”
我们就围坐在大哥家的八仙桌旁。钱书记是个大烟瘾,他一连抽了好几根烟,一根接一根,一口吸下去,烟头要缩进去半截。他吸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只看着大哥笑,直吸得满屋烟雾缭绕了,他才吭吭了两下。他说:“应华大哥啊,我们知道,瓦庄的板栗林,你是费了不少心的,也受了不少委屈,我私底下可没少批评根球啊。”
王根球忙点头说:“是的呢,是的呢,钱书记一说到这个就把我批评得要死,我的头都被骂扁了!”
大哥有点迷惑,他说:“这,这也不能全怪村长吧?”
钱书记一拍大腿说:“对呀,大哥,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搞科学的么,就是能理解。”
大哥仍然没听懂钱书记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他直愣愣地看着钱书记。
钱书记又吸了一口烟,向空中吐了一团烟雾,说:“后天,新上任的章书记要来看看。你看,他一上来第一站,就来你这儿看,说明他重视啊。省电视台的也一起过来呢。”
大哥说:“那好哇,汇报我没问题,书记你就放心。”
钱书记说:“那是肯定的,只是,这个章书记你估计也是听到名字的。”
“我听到过?”
“嗯,就是以前我们县的章县长,他后来调走了,听说,当年兴建板栗之乡就是在他手上搞起的。当然,这都是历史的原因,我们也不能老抓着历史的一些小事不放对吧?”
大哥恍然大悟说:“就是说,领导来了,不要我说那个板栗林的事?”
钱书记笑笑,尴尬地说:“哎,应华大哥呀,哎,这个……”
王根球插上去说:“维护领导形象嘛,章书记一句话就能建多少个板栗林啊,你那个陈年狗屎……”王根球猛地顿住了嘴,他改口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吧。你看,领导多关心啊,钱书记今天好忙呢,我亲眼看到他办公室里坐了几十个人等着他指示呢,他都撇下了。他重视你这个图书馆啊。以后,经费的事镇里会想办法的,村里也会想办法的,你就放心吧。”
大哥一直没表态,他笑笑地看着钱书记和王根球,他好像一下子魔症了,脸上的笑容是僵硬的,僵成了壳子,一把能扯得下来。
我有点着急,我对他们两位笑笑说:“镇村领导这么关心,我大哥还有什么说的?你们就放心好了!”
王根球说:“是呀是呀,小娟呀,你可一定要到我家吃顿饭啊,别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呀!”
钱书记说:“是呀是呀,根球啊,哪天请客我一定要来参加啊。”他说着,站起来和我握手,边握手,边对我轻声说,“谢谢你啊,请你做做工作啊。”
我点点头说:“行的行的,你们放心,这是好事!”
王根球带着钱书记走了。
大哥还呆坐在桌子旁边。我说:“你怎么了,发怔了?”
大哥看看我,说:“就不说了?”
我说:“说什么呢,再说不就那么回事?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么,人家一个市委书记,那是高官哪,在你这里被打了脸,那不成了笑话?你还想不想人家重视你这个图书馆了?”
大哥摇摇头,脸上先前的灵动又消失了,现出一副苦相来。他慢慢走到图书架子前,又取下那本“科学笔记”,翻到关于板栗的那一节,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第二天,王根球又来了,拉来了阅览桌、电脑,又买了一大堆水果、纸杯,说是准备章书记来时用的。他边指派人做这些,边拉住我说:“一定不能出事啊,钱书记盯着我呢,你大哥应该没问题吧?”
我瞅了瞅图书室里的大哥,说:“没问题,他又不是傻瓜,我都对他说了利害关系。”
王根球高兴地直冲我点头哈腰,一再说接待完了一定请我去镇上最好的餐馆水岸酒家吃一餐。
大哥一整天都在图书室里转,摸索着那些书,手里一直捧着那本“科学笔记”,眉头皱得紧紧的。到了晚上,我特意帮大哥做了饭,吃饭时我再一次给他打预防针:“明天章书记来了,说话可要注意呀,你也要为自己想想。”我当时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个想法,要是大哥说得章书记高兴了,让书记记住他了,以后大哥就可以找他了,起码可以为我说说话么。我一个正规的中专毕业生,还可以去小学教教书么,市委书记解决这么个问题,还不是手拿把掐的?我把这一层意思也对大哥说了。
大哥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就不再做声了。
就这样过了一夜。早晨,我早早醒来,发现大哥不在屋子里。他去了哪里呢?我找了一遍没找到,就在晒场上扫地,快扫完时,看见大哥回来了,他一拐一瘸走到家里。我问他到哪里去了,大哥忽然抬起头说:“到板栗林去了。这个事怎么能不说呢,科学这个事能打马虎眼儿?”
看着大哥一副魔怔怔的样子,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瞪了大哥一眼,赶紧走到屋外僻静的角落,偷偷拨了王根球的手机,说了情况。
过了一会儿,王根球开了个车来,对大哥说:“不好了,在回家路上沈红妹出了车祸,在医院抢救呢,你快去一趟!”他说着,拉着大哥就跑,一把把大哥架在了车子里。
车子越来越远了。我叹口气,我知道,大哥的图书馆恐怕也是搞不长了,或者说,大哥的图书馆将慢慢悄无声息了。
我走到大哥的屋子里,再一次捧起大哥的那本“科学笔记”,慢慢翻着,内芯的剧照中,那些英雄人物们姿势依旧。我脑子里忽然回响起样板戏那曲调来:“临行喝妈一碗酒,壮志未酬志不休……”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