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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细节与秘密

2012-04-29马金莲

飞天 2012年9期
关键词:新媳妇杏子杏树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出生,宁夏西吉人。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以中短篇小说为主。曾在《六盘山》《回族文学》《黄河文学》《朔方》《民族文学》《作品》《十月》《散文诗》《芒种》《飞天》《花城》等杂志发表作品七十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选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父亲的雪》。曾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少数民族创作优秀奖等。宁夏作协会员。

在见到那面墙之前,碎女和碎哥都不知道,也不敢相信,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好看的墙,花得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简直是一面花墙。

那确实是一面好看的墙。白纸糊的底子,是那种很干净很耀眼的白,白得炫目。这样的纸,在集市上去买,花一角钱才能买到一张。洁净的白底子上,贴满了花。红纸剪出的花。红得炫目的纸,还泛着油状的光。红纸的花儿,各式各样,有马莲、牡丹、桃花、灯盏花,还有好多花碎女和碎哥从来没有见过,也就说不上名字。各式的花儿,姿态灵巧,争相斗妍,有的开得正绚,有的打着花苞,把白纸糊的土墙开得姹紫嫣红,热烈奔放。

等碎女和碎哥看到时,那面墙已经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了。碎女和碎哥都张大了嘴。长到这么大,碎女他们还没见过这么花这么好看的墙,而且从来没有想到墙还能这样拾掇。这叫碎女立时想到他们家里的墙。那是被几十张报纸糊着,动辄露出粗粝泥坯的土墙。不知母亲从哪儿弄来的那些报纸,每一张上都有个挺大的人头,张着口,伸出一个指头,径直指向生活在屋里的碎女一家老少,仿佛在告诉他们什么。这样的人头一共有十来个吧,母亲糊的时候留了意,使人头一律向着碎女他们,整齐地排成一排。父亲说那是一个大官在讲话。多大的官,他就说不清楚了。

大官在对着碎女他们讲话。这一讲啊,就足足讲了七八年。七八年过去,他还是那个样子,张着口,伸手指点。仿佛要永远喋喋不休,娓娓道来。不过,时间的影子还是透射在他脸上,他的脸色变成了褐黄色的,神情黯淡得几乎难以看清。看着这个永不疲倦的演讲者,面容随着报纸的陈旧而一天天陈旧下去,碎女家的墙面也就破旧不堪,东破一块,西烂一坨,到处糊满了垢甲、尘土。苍蝇的屎日日积累下来,居然也成了气候,更增加了房屋的破旧。往房顶上细看,蜘蛛的网丝悬吊着,随处都有。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在网上打秋千的小蜘蛛。有一年,甚至还出现过一只硕大的黑蜘蛛。这样的蜘蛛据说有毒,惊得父亲当下拿笤帚来将蜘蛛连同蛛网扫到外面去了。为此父亲还和母亲起了争执,他头一回当着娃娃们的面骂自己的婆娘是个懒家伙,蜘蛛都上头顶了,这女人还咋当着哩。这一回,母亲受的是哑气,她不敢还嘴,瞅空子将土窑的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了一遍,墙上的报纸舍不得撕掉,边边角角的,用糨子糊了糊。大官陈旧的面孔还在。连那目光都变得陈旧不堪,不再那么凌厉逼人了。这些报纸是相同的。母亲糊墙时为了图好看,将人头全部向外。母亲只是为了让家里的粗泥土墙好看一点,却硬是叫一个大官对着大家讲了好多年的话,讲到报纸连同墙面一起破烂不堪。

现在,有一面洁白干净又开满红花的墙面出现了,就在碎女家墙的那边,邻居家新媳妇的房里。这是碎女和碎哥不曾梦想到但不得不张嘴感叹的事实。看见这些艳红夺目栩栩如生的花儿,碎女他们长久面对烂报纸墙的目光禁不住微微颤抖,慢慢柔软下来。一种炙热的疼痛,隐隐在眼睛深处扩散。碎女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了。看碎哥,他正投入地观看,神情变得明显异常,眼睛发红,眼眶深处有潮湿的水意在流泻。

碎哥与碎女不同,碎女只是在一心看花,全身心对着花儿惊叹。碎哥的心思远比碎女复杂,看花的同时,好像也在看人,看新领的媳妇儿。新媳妇是邻居牛旦的女人。碎哥没有放展了看,他只是对着墙上的花儿发傻,乘人不备,那目光才做贼一样扫过去,瞄向新媳妇。那确实是个好看的媳妇儿。头上还包着黑包头,身后拖着长长的穗子。眉目颤颤地动,一动一静,神情意态里都投出难以言说的俊美。她身上还散出一股脂粉的香味儿,带着些幽暗,但确实存在着,飘进鼻子里,淡淡的。碎哥在看花时鼻子悄然翕动。碎女也屏住气呼吸。碎女和碎哥都愿意在这香味里多做逗留。但他们还是很快就从新房里出来了。是碎哥拉碎女出来的。他的脸红红的,显得极为古怪。

在人家房里坐得时间过长,人家会厌烦的。碎哥拉着碎女的手说。细细一想,碎女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那媳妇的眉目间似乎真的有些不耐烦了。想想也是,一天有事没事找借口往人家房里跑,就算再温和的新媳妇也会厌烦的。

从牛旦家出来,碎女他们的心里感到了空落。贴满花儿的墙,亮堂极了,让人一走进屋,就感觉眼前顿时明亮起来。坐在那样的屋里,人会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不是之前的那个又脏又烂的人,而是一个崭新的人。可惜碎女他们终究得离开那新房,回到自家黑乎乎糊着烂报纸的屋里去。在见识了那白纸红花的屋子之后,碎女才发现,自己家里的墙实在太过陈旧、太破烂了。真不敢相信,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屋子里出生、长大,在这样黑乎乎的屋子里,他们还做出过那么多五颜六色的梦。色彩缤纷的睡梦里,他们竟然能无视这黑咕隆咚的窑洞,窑洞里被柴烟熏得发黄发黑的土墙,将生命成长的过程演绎得那么真实虔诚。

从牛旦家出来,碎哥的脸色有点不对劲,红润中带着苍白,双眼潮乎乎的,拉着碎女的那只手暗暗使劲,攥得碎女几乎要哭出声来。

碎女,我们开飞机去。碎哥提议。

开飞机去!碎女和碎哥同时雀跃,身子飞跃而起,窜向飞机场。每次从牛旦家出来,他们就会去开飞机。他们几乎是飞跃进树林子里去的。

林子里异常安静。碎女和碎哥在杨树空间里钻。绕过几十棵参天白杨,终于看见井口了。这是爷爷挖的井。三年前开始动工,前前后后耗费了两年多时间和好几百块钱的花费。

碎女相信爷爷是为了挖井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碎女有限的记忆里,他一直在为挖井的事奔波。不但奔走相告,鼓动别人出力出资,还身体力行,带头下井去挖。他先是在碎女家后院的墙角下选了一个地方挖,挖来挖去,似乎总也不见水,就断定挖到了旱处,只能作罢。又将院心一棵长得旺盛的大杏树放倒,在那树底下挖,据说是经了一位过路的风水先生的指点,那先生的分析鞭辟入里,让人心悦诚服。他说据他多日勘察,这杏树下卧着龙哩,有一股极旺的清水在下面流淌。那高大而枝繁叶茂的杏树就是铁的证明。这是最能说服人的。大家不得不相信那先生的眼光。爷爷一心一意挖,要挖一眼旺旺的水井。后来,似乎连龙的尾巴尖儿也没见着,更别说养活龙的一眼活水。爷爷又移了地方挖。井址移来移去,把院子里外可能出水的地方几乎都试遍了,还是没有水。爷爷日渐显出苍老来。苍老不能阻止爷爷实现他这辈子的宏愿,他要在有生之年打出一口井,给后代留一笔财富。可是爷爷挖过的井中,一口接着一口,全是旱井。碎女记得娘说过,其中的一口,好像有水,挖出的土潮乎乎的,井底一个昼夜可以渗出一碗水,可把大家高兴坏了,可是好景不长,后来干脆连一滴水也不渗了,变成一眼枯井。

爷爷又碰上了一位看风水的,比以前那位年纪老。据他暗示,他比以前那位同行高明得多。

听了爷爷的打井史,尤其前一位风水先生的指点,新来的老先生撅起一大把山羊胡子,气愤愤地嚷,简直是胡说,胡说!指责以前那个先生在胡闹,差点破了风水,惊走了龙。

从他的口里,碎女的爷爷欣喜地得知,碎女家附近确实有龙泉,只是不在院里的杏树下,而是在院外的杨树林子里。风水先生半夜和爷爷出去查勘,据说是用什么罗盘测定龙泉的方位的。第二天,爷爷就催促儿孙们动手挖井。风水先生在林子当中用大铁锨头画出个地址,就拍拍屁股起身走了。当然,他的口袋里揣着爷爷送他的丰厚的酬劳。

杨树林子里的这口井,是爷爷这辈子所挖的井中的最后一口井。爷爷明显感觉到自己正一天不如一天地衰老,将不久于人世,便把所有的热情与精力都扑在这井上。他要尽全力挖好这口井,为儿孙后代留下代代受益的水井。碎女的大伯父亲巴巴们,以同样大的热情响应爷爷的号召。二巴巴首先打起赤膊下去挖。父亲和三巴巴轮番吊土。吊来吊去,井边堆起了一座山。一座黄土的山。再往下挖,就是红土。湿乎乎的红土,抓一把就能捏出泥人儿。碎哥和碎女的手脸整天糊满了泥点子,他们迷恋上耍泥巴了,红色的胶泥,黏性极好,捏啥像啥,猫啊狗啊,还有能吹出好听的乐声的哇呜,他们捏了一堆又一堆。大人忙,碎女他们似乎更忙。没怎么留意,井已经打到了十一丈深。十一丈怎样深呢?碎女和碎哥怎么都想不明白。爷爷的脸色却一天天焦黑下来。那脸色,绷得像一匹黑布。二巴巴怎么也不愿意下井了,爷爷想尽法子,软硬兼施,好不容易二巴巴答应了,看看他下到半道,忽然黑着脸爬出井口。上来仰面躺在红泥堆上,张大口喘气,胸口有一个风匣在拉,气呼呼地进出,样子夸张而可怕。

不能挖啦,这井不能再挖啦!再挖就会出人命!二巴巴缓过一口气,冲爷爷喊。连半口气也呼吸不到,不信您下去试试。

二巴巴撂下话走了,死活不再插手。三巴巴下去试,接着轮到父亲、大伯,每个人都是下去就没命地往上爬,爬出井口,便手脚发软,张着口出气,说底下能憋死人。

这个老汉肯定瓜了,都十三丈了,还往下挖啊?碎女听见母亲跟父亲悄悄嘀咕。听说过十三丈还不见水的踪影的井吗?挖到旱塬上了,再挖,真会憋死人的。反正无论如何母亲都不会答应父亲再下井了。碎女的二妈干脆指鸡骂狗地挖苦起来,说再闹下去,只怕吃不到水,把大伙都弄成孤儿寡母了。

爷爷挖井的宏大计划在妇女娃娃的哭闹声中草草收场。十三丈深的井,家里来不及填掉,爷爷在一场大病中离世了。父亲找来个大木墩堵在井口。夏天来了,大家一天比一天忙,谁也记不得木墩的事情。碎哥却记挂着。碎哥和碎女整天没活儿干。碎女因为年纪尚小,根本干不了各种农活。碎哥是家里的独子,父母舍不得叫他过早受苦。碎哥就闲得发慌,心里快要长毛了。碎女他们就去开飞机。

树林里凉凉的。如果说爷爷这辈子活在世上为儿孙留下了什么财产的话,最好的就算这片林子了。这林子里长满了高大的白杨。一律是一种叫做钻天杨的树木。夏天钻进树林,顿时凉快无比。树阴阻挡住艳阳的毒射,树下是一坨坨潮湿的阴凉。不管外面天气多热,碎女和碎哥都会去开飞机,一钻进阴凉,世界就凉爽无比。碎哥的飞机瘾上来,八头牛都拉不回头的。碎女和碎哥手拉手,飞一般跃进林子,大片的阴凉受到惊吓一般,纷纷退闪开去。开飞机喽——

木墩一直放在井口上。父亲说了,这样可以防止不懂事的娃娃或者牲畜失脚掉下去。他还说等田里农活忙完了,一定抽空把井给填掉。

父亲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吧,他堵在井口的木墩,成了碎哥的飞机,开起来嗵嗵有声样子威武的飞机。碎哥每次都让碎女站在一边看。他从不允许碎女碰到飞机。他大手一挥,说:你屁大的人,离飞机远点,这可是现代化的东西!看哥给咱开!嗵——嗵嗵——嗵嗵嗵嗵——碎哥很牛气地跨腿骑在木墩上,双手扳住一对向上伸出的干木杈,两只脚悬在半空,然后用力摇晃木墩,嘴里的“嗵嗵”声权当是飞机发动的响声。接着他口里呜呜叫,说飞机起飞了,在上山,在过河,在腾云驾雾。

碎哥架着他的飞机周游世界,五湖四海都游历了,连碎女家的亲戚分布在哪个山圪■他也看见了。你看——他闭上眼,一脸陶醉与享受,说:哥现在在青草沟的上空飞行,我看见咱们大姑姑的家了。大姑姑穿着红衣裳,正在门外头晒粪呢。呀,现在到舅舅家崖顶上了,你猜舅母在干啥?哈,在看我。她说看见我只有豌豆颗儿那么大。

碎哥坐上飞机周游世界的样子看得碎女心惊胆战。实际上碎女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飞机,更别说开上飞机满世界乱跑。他们只是看到天空中偶尔飞过头顶的飞机,像鸟一样,伸展着巨大的翅膀,缓缓隐入云霄。地面上昂着头观看的碎女们,根本看不清它究竟长什么样。至于人坐在哪儿,怎么坐,会不会掉下来,他们听得到碎女们在地上拼命的呼喊吗?等等,碎女他们一概不知。碎女他们能做到的,就是撵着那又高又远的怪家伙,大叫大喊:等一下,把我们也拉上。然而,飞机总是无动于衷,远去了。空寂的天空里,只留下一道渐渐消散的云烟。有时,连白烟也薄薄的,了无痕迹。碎女他们喊疼了嗓子,跌上一身泥土,悲怆地收住脚步,互相看看,为了看飞机,大家一样,都跌得灰头土脸。呸,飞机!我杀了它妈!碎哥不无沮丧地吐唾沫。信誓旦旦地说下次再也不会喊它了,受够它装聋作哑的气了。然而,当天空传来隐隐的轰隆声时,跑得最快喊得最响的还是碎哥。

碎女他们对飞机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碎哥终于开上了自己的飞机。他给碎女叮嘱,万万不可将这事告诉大人。他威胁说一旦碎女嘴长漏了风声,就叫过路的人割掉碎女的嘴巴。割的时候,他决不会出手相救。

碎女守口如瓶。碎哥就将飞机开了整整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每当从牛旦的新媳妇房里出来,碎哥就想起开飞机。碎哥嘴里嘟囔出一长串话,听来莫名其妙的。有一回,他悄悄问碎女,牛旦媳妇好看吗?当然好看了,不好看牛旦会那么爱她,当命一样?碎女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碎女觉得碎哥奇怪,那女人好看他们都看见了,还用再问吗?碎女和哥哥借着看花墙的时间,早把她看了个遍。尤其是碎哥,看得最上心了。现在怎么记起问这样的话?碎哥不再理睬碎女。脸慢慢红了,一道潮红蔓延到耳根后面。他重新跃上木墩,狠劲开飞机,嗵嗵声揪得碎女心里发慌。碎哥也慌乱。飞机开得乏沓沓的,不再精神抖擞。碎哥这是怎么啦?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梢,密密地洒下来,地面上闪耀着很多光斑。碎哥忽然就没了兴致,神情索然,下来拉碎女回家。碎女被碎哥扯着,跌跌撞撞地跑进门,径直进了后院。后院里长着几棵老杏树。腰身弯曲粗壮,树身上留下碎女他们的脚板上上下下踩踏厮磨弄出的疤痕。

夏日的骄阳下,杏树好像也感觉到了疲倦,一棵棵神情困乏地站着,发着悠长的呆。叶子在风里静默着。树在进行片刻的休息。院子里静极了。碎哥蹬掉鞋子,迅速爬上靠墙的一棵杏树。衣服蹭着老树粗糙的皮,刺溜溜地响。碎哥猴儿一样蹲在一个柯杈处,伸长脖子,往墙的另一边张望。

碎哥很快就投入起来。他向碎女挥手,示意碎女闭上嘴巴,悄声儿等他。碎哥这是怎么啦?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鸽子,还是看到有野兔窜进了邻居的家门?可能阳光照射得他眼睛难受,他干脆手搭凉棚,梗着脖子张望。墙的另一边,正是邻居牛旦的家。牛旦家的人都下地去了。莫非碎哥看上了人家院子里那棵树上的大杏子,要去偷摘一些?

牛旦家院子里长着棵歪脖子老杏树,树的年龄大了,结的杏子不多,稀稀疏疏百十来颗,可好吃得很,熟了有拳头大,杏肉好吃,连杏核都是甜味道的。每年杏黄时节,黄澄澄的大杏子,在树梢上飘,引得过路的娃娃眼馋不已。

碎女打记事起,就受到这树上杏子的吸引了。碎哥领着她,他们在墙这边的自家院里,望着那边的杏子流口水。碎哥找来石头木棒一类,甩上去,试图打落杏子,可惜这树的脖子朝里歪,打落的杏子往往落回到牛旦家院里去了。偶尔有一两枚落到这边来,碎哥和碎女那个高兴啊,掌心里捧着杏儿,瞧瞧,闻闻,就是舍不得吃。到最后,两个人分开来,一人一半,杏瓤黄澄澄、面沙沙的,入口就化了,一股甜蜜的味道在口舌间流淌。

可惜这样的美味,他们无法尝到更多。也不敢翻过墙,去那边院子里弄杏。牛旦的妈是个精瘦的女人,心眼精明,要是被她堵在家里,还不将做贼的人给砸扁了!再说,他们两家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尤其两家的女主人,见了面咸不咸淡不淡的,也就是表面上应付着,心里都瞧不起对方,总想着在气势上把对方压下去。

每年杏黄时节,母亲老早就打招呼,告诫娃娃们,不敢给墙那边的杏子打主意,再馋,也不能去碰。

碎女是女子,身子弱,性子蔫,经常抬头望着树顶黄灿灿的大杏子,悄悄咽口水,她甚至想,长大了,我就嫁给牛旦哥,成了他家的媳妇,就能敞开吃大杏子了,还可以隔墙悄悄给碎哥扔一些呢。只是,她还小,离长大出嫁似乎还很遥远,她就隐隐担心,万一老杏树这些年里遭遇了什么不测,被雷殛了,腰折了,树根死了,或者牛旦父亲一时兴起,将它挖掉,那么,她嫁到牛旦家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她就盼望老杏树能多活些年,多多活上些年成。至少要等着她长大。

成长的这些年里,碎哥不断搬运着石子胡基棍棒一类的东西,一度还自制了弹弓子、火药枪,目的只有一个,打邻家院子的杏子,并叫它落到这边来。碎女眼看着碎哥的很多工夫都白费了,好多石子短棒落到牛旦家去了。她很担心,说不定哪一天,牛旦妈干活回来,就会拿着那些东西,赶来找母亲理论。乱七八糟的东西,尽扔到人家院子里,这叫啥事嘛,不是欺负人嘛,说不定还会惹起风波来……幸好,这些年,牛旦妈还没有找上门来。可能她忙于地里的农活,没工夫料理杏子这类小事。

没等到碎女长大嫁人,牛旦就娶了媳妇。媳妇心疼得一朵花一样,还有一双巧手,能剪出彩色的花儿来,糊满了墙,硬是把一面灰沉沉的土墙,打扮得分外漂亮。

碎女看花墙的时候,望着花一样好看的新媳妇,想,这么好看的人儿,给牛旦做媳妇,似乎有些可惜。莫不是她也看上了牛旦家的大杏子,为的是吃到杏子,才嫁到这里来做媳妇?

碎女发现这媳妇儿还真的爱吃杏子。

春耕结束,庄稼人的生活中出现了暂短的闲暇。春风一天天吹拂,杏花早就落尽,杈杈丫丫间长出一枚枚豌豆大小的青杏子。青杏子探头探脑的,从嫩绿的叶芽下窥视着外面的世界。调皮的娃娃总是乘大人不备,撕开棉被,掏一蛋儿棉花,摘几枚青杏子,伸出尖尖的虎牙,啃掉杏子的青皮,弄出里面白白的核儿,包在棉花里,然后轻轻塞在耳朵碗儿里,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连夜里睡觉的时候都舍不得取下。过两天,取出来,小心翼翼剥开棉花壳儿观看,杏核早就变得暗黄、发蔫,娃娃们却很高兴,互相做着攀比,这个说我抱的鸡娃好,那个说我的才叫好。大家管这游戏叫抱鸡娃,就是老母鸡孵小鸡的意思。在自己的耳朵碗里孵,用的不是鸡蛋而是水嫩的杏核儿,娃娃们的游戏有时候真的说不上个缘由来。

碎女也这样抱过鸡娃。碎哥也不例外。都是前年去年的事情。今年一开春,碎哥就蔫蔫的,根本没有那兴趣。碎女一个人悄悄弄过,放进耳朵碗里,抱了一天,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掏出来扔掉了。好多事情,只有碎哥带头或者参与,才能玩出意思来。

整个春天,碎哥都显得怪怪的,忽喜忽悲,喜怒不定,不光碎女摸不透他的心思,看他恍惚的样子,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事。

碎哥拉着碎女再去新媳妇房里看花的时候,看见新媳妇的样子有些古怪,她身子斜斜靠着院里的杏树干,在晒日头。看看没人留意,她忽然伸手扯了一把,杏子和着嫩叶子,捋了一把。她抖掉叶子,拣出杏子,丢进嘴里,嚼得嗤儿嗤儿响。碎女看了,嗓子眼里泛起一股酸水,不由得口水直流。新媳妇还在吃,丝毫不怕把牙齿酸倒。相反,显得十分香甜。看得碎女碎哥都咂舌头,这样的吃法,他们这样的娃娃看了也胆怯,平时,这样的青杏子,只有淘气的娃娃才吃,大人极少看得上。想不到这个新媳妇的吃法,比娃娃还毒。

幸好春天很快就过去了,杏核一天天变得坚硬起来,青杏子变得干涩、发苦,嚼在嘴里苦巴巴的,没什么滋味,嘴巴最馋的娃娃也不愿意再去动它们。杏子们也就可以安下心一心一意往大成长。

牛旦媳妇也不再那么狠劲地吃杏子,偶尔出来了,蹲在杏树下哇哇地吐,把吃的饭菜都吐出来,还在吐,好像她肚子里有永远也吐不尽的东西,需要不断地干呕,才能变得舒服一些。她呕吐的声音从院子那边传过来,碎女家这边也听得见。这个媳妇子,把吐不尽吃上喽。碎女的父亲呵呵笑着说。母亲则努努嘴,一脸不屑,那神态间,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意味。

有母鸡下了蛋,满院子咯嗒嗒咯嗒嗒地叫唤。母鸡都有这样的毛病,似乎只有通过这样的叫唤,主人才能记得它们的功劳。碎女赶紧跑去拾鸡蛋,身后母亲抡起一根树条,撵着母鸡追赶一气,边追边骂,不就是下了个蛋吗,用得着这么满世界张扬?没眼力的货!亏你还是个母的。

母亲这话来得突然,骂得没头没脑,叫人费解。再说,她犯得着和一只母鸡较劲吗?

可是,碎女听见墙的那边有了回应。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接着,骂声出来了,带着恶狠狠的味道,她说吐个啥,吐个啥?快进屋去,不要丢人现眼了。我养了六个娃娃都没有这样张扬过。骂人的是牛旦娘。她后面还嘟嘟囔囔骂了一串什么,声音低下去了,这边听不真切。

碎女看见她娘瘪着嘴嘿嘿笑,神情得意极了,好像凭空拾了个大便宜。

再去牛旦家看花,发现新媳妇睡在炕上,头包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碎女他们再小,也看得出这新媳妇心里不痛快,在和谁闹别扭。新房里没人招呼,冷清清的,碎女看看碎哥,碎哥看看碎女,两个人都觉得讪讪的,怪没意思的,看着墙上的那些花,头一回觉得花朵的颜色有些黯淡,没有以前那么鲜艳了,就默默退出来。心里把什么丢了一样,空荡荡的。

碎哥说开飞机去。

那就开飞机去。

两个人飞一般窜进树林子,奔向他们的飞机场。

开着飞机玩耍,日子就过得分外快,转眼暮春过去,初夏过去,转眼间就跨入盛夏的门槛。西北风日日夜夜从不间断地吹着,吹得枝头的杏子一天天变得鼓胀胀、圆嘟嘟的,颜色也由绿变黄,有灿烂的晚霞一样的黄,有麦子一样的土黄,有黄中带红的颜色,每一样都显得很诱人,叫人看着口水长流。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娃娃,只要不去地里给大人帮忙,就把自己整天挂在杏树上,骑在杏树柯杈里,饿了,伸手摘几颗杏子,丢进嘴巴,吃腻了的话,从这棵树溜下来,爬上另一棵树,品尝另外一种味道的杏子。每一棵树上的杏子都长得不太一样,大小、形状、颜色、酸甜度、口感,那是有差别的。

碎哥说这就像人,都是女人,你看看,我们庄里的那些媳妇子,一个个邋里邋遢,歪鼻子斜眼的,就跟这些羊粪蛋子杏一样,不好看,咬在口里是酸的,倒人的牙。说这话的时候,碎哥蹲在一个树柯杈上,样子像一个秃头的老鹰。碎女没他本事好,上不了那么高,也觉得惊险,只能爬在较低处的一个大树杈上,要听清碎哥从头顶上传来的神秘兮兮的话,她就得拼命拧着脖子,抬头仰望着碎哥。

碎哥利用浓密的树叶子将身子藏起来,眼睛骨碌碌盯着右边的那面墙,透过遮遮掩掩的枝枝叶叶,看见墙的那一边,牛旦的新媳妇在台阶上洗衣裳。她的肚子高高挺着,洗衣裳时不能蹲下去,只能半蹲半站,勉强弯下腰,吃力地搓洗着。新媳妇后腰处,裤子和上衣没法严丝合缝,一道白白的肉露出来,在阳光下白花花的。碎哥看一眼,自己的脸热辣辣的,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什么一样。碎女在下面看不见这一幕,悄声催促道,哥哥哥哥那你说,有没有一个女人,和大家不一样,不是酸杏子,是甜的?

当然有。杏子都有好有坏,女人肯定更不一样了。眼前就有一个,她就和那些邋遢的懒婆娘不一样,她是那老树上的大甜杏,不但肉甜,连核儿都是甜的。

碎哥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可能隔着一层层杏树叶子,传递的过程中就有些东西被过滤掉了,给人感觉变得古里古怪的,听得碎女一头雾水。世上真有这样的女人?在哪儿,是谁?快说呀!

噗——碎哥吐出一口杏核,掉下来,砸在碎女头上。惊得树下一只猫做贼一样哧溜溜就窜。碎女这才意识到自己声音高了,赶紧噤声。

可是,世上真有这样好的女人吗?

头顶的碎哥不再理睬下面的妹子,伸手遮了个阳篷,专心看那边。新媳妇洗的衣裳中有裤子、汗衫,还有线衣、线裤。她将洗过的衣裳一件件抖开,搭在铁丝上。洗完了,她没有急于回屋,端着半盆水,转到后院来了。在后院的老杏树下,看看避开了人,她才抖开几样小巧的衣物,急匆匆洗。碎哥身子紧紧贴住树身,再也不敢声张。他所在的这棵树,距离那边的老杏树最近,弄得他连溜下树躲避也不敢了。

幸好新媳妇儿很快就洗完了,一踮脚,将衣物搭在低处的树杈上,倒掉水,提着盆子走了。从后面看,她的身形远远没有初来的时候好看,已经有些变形,细巧的腰身向两边严重扩张,她的腰显得粗壮、笨拙、丑陋。碎哥望着那身影,禁不住一阵难过,当初那么动人的身段儿,怎么说变就变了呢?真是奇怪得很。碎哥早就暗自恨上了一个人,就是新媳妇的男人牛旦。下庄子的光棍老汉老骚胡说过,女人的肚子变大,都是男人不安分害的。没有男人,女人长到八十岁,还是挂在树上的青杏子,永远长不大,熟不透。

老骚胡的话是说给一伙下方的男人们的,引得男人们哈哈大笑,都说这个老东西啊,老了还这么骚情,真是个骚胡。骚胡指的是羊群里那种长着长胡子,喜欢跟在母羊屁股后面打转转的羯羊。这些碎哥懂,他小时候放过羊。那时最恨的就是那老纠缠不休的骚胡,总是害得一群羊不得安生。

老骚胡的话还是叫人费解。可是,他的话应验了,就在眼皮底下,那边的新媳妇儿,那么玲珑小巧的一个人,嫁到这里,才过了一个春,半个长夏,就变成这样的难看样子,说明了什么?说明事情和牛旦有关。肯定和牛旦有关。他日日夜夜和媳妇儿相守着,媳妇儿变成这样的嘴脸,难道他能逃脱干系?这样一想,碎哥心里就忿忿的。那个罪魁祸首,现在一点检点的意思都没有,还挺得意的,在男人伙伙里也混得像个男人了,别人说他有本事,速度快,他不恼,反倒嘿嘿笑。那笑脸,想想都叫人恶心。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邻家新媳妇的肚子在变化,一天比一天大,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嘴巴,在她肚子里吹气,那肚子就不由自主地鼓胀起来,变成现在的样子,高高挺着,走路都不得利索,小媳妇儿原本白净细嫩的脸上,布满了麻雀脊背一样的褐颜色,额前飘出的那一绺秀发,也不再飘逸、动人,显得干巴巴的,乱柴一样。最最叫人难以接受的,是她原本小小的屁股蛋子,现在居然分成很大的两半,变得肉墩墩的,都向外凸出来了,偷偷看一眼能叫人眼红,心跳半天,一种罪恶的感觉就把心紧紧抓住,攥得牢牢的。

有时候,碎哥觉得自己很丑恶。和那牛旦一样叫人恶心,卑鄙。这种羞愧的念头常常叫他坐卧不宁,又说不出口。只能在暗处悄悄苦恼着,沮丧着。

可是,罪恶的念头越是滋长,他反倒越想看到牛旦的媳妇。小媳妇已经算不上新媳妇了,不光身上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穿在身上的衣裳、头上的包头,也不再像过去那么鲜艳了,变得灰沓沓、皱巴巴的。她和庄里其他的媳妇儿没什么两样了。

可是,碎哥觉得她还是当初的那个新媳妇儿,里外一簇新、眼神湿润、腰身柔软的媳妇儿。碎哥把最初的印象加在现在的影子上,他眼里的牛旦媳妇儿,就还是过去那个模样。

哥哥哥哥,你咋不说话了?你说说话呀,我要闷死了。密密的绿叶丛间传来碎女压低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像蜜蜂轻微的嗡嗡声,钻进耳朵里,耳朵变得痒酥酥的。碎哥不愿意低头看脚底下的妹子。他看着对面的老杏树,老杏树的枝丫上挑着一些花花绿绿的衣物,在风里轻轻摆动,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也在摆动,动静是那么大,简直惊心动魄,叫他不知所措。

那些衣物里有浅黄色的背心,淡蓝色的袜子,黑色的线裤,还有一个红红的裤衩,一个深红的乳罩。碎哥的目光迟疑着,扫一眼那红色,快速移开。再看一眼,又移开。可是,绕来绕去,还是围着那团红色打转。心扑腾扑腾跳得那么剧烈。红裤衩在老树的枝丫上,就像一朵花开在那儿,红艳艳的,耀得人眼前一阵眩晕。那乳罩,更叫人不敢正视。像两片大树叶子,连在一起,可以想像,它们穿在身上,紧紧地箍着新媳妇儿胸前那对巧巧的鹁鸽子一样的东西。那对东西在里头安安静静呆着,就不会调皮地活蹦乱跳了。

碎哥双手紧紧抠着树身,十多年的老树皮,被他经常上下厮磨,变得滑溜溜的,稍不留心会滑下去的。他早就练得猴子一样,上下自如。但是,他双手软得厉害,打着颤。他心里也颤得厉害,好像那里有一眼泉,泉水在汩汩地往外冒,很快就汇成了波涛,汹涌的浪涛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惊呆了,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好像在一瞬间长大了、成熟了,变成了真正的大男人。他望着前方那簇火焰一样的红色哭了。十四岁的天空刹那间布满了云彩,翻着滚的阴云,简直要将他撕碎、吞噬、淹没。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正午的空寂的杏树阴凉中飘摇。

碎女等待了很长时间,都等不到碎哥的回声。她肚子里装满了青的黄的半黄的杏子,那些杏子进了肚子就开始发热,发出一股一股热气,人心头就烧乎乎的,一股乏劲弥漫上来。人变得懒洋洋的,无精打采。碎女发现这样一直呆在一个树柯杈里,实在没有什么意思。碎哥又不下来,他仿佛被树顶的什么抓住了,沉迷其中,再也不愿下来,她一连串的哀求他都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碎哥这是怎么啦?魂魂儿被啥勾去了一样。

碎女一个人溜下树,院子里静悄悄的,父母姐姐都在睡午觉,他们在地里忙碌了整整一个上午,回来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草草吃过午饭,就爬上炕呼呼睡去。沉睡的样子,就算天上滚过十颗炸雷也吵不醒他们。

碎女穿过院子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影子有些孤单。那么瘦弱的一个女子,在正午的骄阳下迷迷瞪瞪穿行,她的影子也显得迷迷瞪瞪的。院子里的一切都迷迷瞪瞪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景象。她从老狗的身边走过,老狗蜷在下墙角睡觉,懒得理她。碎女觉得今年的盛夏真的很奇怪,空气里充满了烦躁的焦灼的气息。她不知道这样的气息来自何方,但真真实实存在着,碎哥也变成了奇怪的人。难以说清的夏日啊!

树林子里清凉得多。碎女循着那些阴凉走,绕过一棵白杨,又一棵白杨,一棵榆树,一棵臭椿,一棵青杨,一棵槐树,一棵酸刺树。树林子里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奇形怪状的种类不同的树?她恍然觉得从前都没有留意过。不同的树擎着它们不同的树冠,向身边投下形状不同的影子。阴凉的疏密程度也就不同。碎女看着斑斑驳驳的阴凉撒在自己身上,她也变得斑斑驳驳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很沧桑的感觉。她记起碎哥蹲在树上孤独的影子。随着日子的推移,她和碎哥之间有了隔阂,仿佛碎哥在他自己的心里垒起了一个屋子,那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进得去,碎女和他那么要好,可他从来没有敞开门窗,允许碎女看一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景象。他等于将一扇门对着外界紧紧关闭,连碎女也拒之门外。碎女觉得伤心。她还从来没有丢下碎哥,一个人跑到这林子里来,林子是他们两个人的,他们共同玩耍的乐园。

碎女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林子里转悠。一旦离开碎哥,她觉得不习惯。身边空荡荡的,心里空荡荡的。把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什么丢失了那样。

有一天,碎哥长大了,他也会娶媳妇儿,也会把新房拾掇得很好看,像牛旦家一样。说不定他的新媳妇也会剪出好多花花草草,将新房的墙壁糊得花花绿绿,变成花的世界、花的海洋。碎哥就会守着他的新媳妇,整天守着,整夜守着,就再也不会和碎女玩耍了。爬树、开飞机、觊觎邻居院里的大杏子,这些事情就再也不会发生了。碎女想着,心头一片冰凉。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可是这一天迟早要来到的。谁也挡不住,就像谁也挡不住时间的流逝一样。这样往深处想,她呆了,一种哀哀的情愫,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总是无忧无虑的她,这一天感到了烦恼。她想,我们都会长大的。就像这些树,就像树上的叶子,就像树叶间那些青杏子,总会长大的。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带着农人的繁忙、烦躁和成熟的收割的气息,转眼就过去了。秋收的时节,父母决定叫碎哥碎女下地帮忙。秋忙才是真正的忙,忙得人恨不能多长出一双手来,好干那永远干不完的活计。碎哥是家里的独子,碎女是众姊妹中最小的一个,两个人这些年一直享受着特殊的待遇,只是留在家里看家,没有下地受苦。从今年的秋天开始,两个娃娃的特权被取消,大家全部下地。将来都是要当农民,靠在地里刨食活命的,那就得乘早锻炼,可不能叫娃娃养成好吃懒做的毛病。

碎哥碎女随着大队伍,向地里的糜子谷子荞麦高粱洋芋开去。秋粮样数多,种得杂,收了这样收那样,一旦忙起来就再也没有停歇的工夫。树上的杏子早就落尽了,连树叶也慢慢转出黄颜色来,随着一场一场秋风,树叶子落得满院子都是。收完庄稼,就往家里拉,拉来了,一样一样碾,碾后扬净,装进口袋里,再一袋袋扛进门,堆放在仓房里。

等到有工夫闲下来,回想这一段日子,那真是忙啊,忙得人昏头转向,连开飞机的事情都忘了。碎哥和碎女很久没有去树林子里开飞机了。去牛旦家新媳妇房里看花墙的事情,也是在好久以前了。

树上的叶子落光了,树身光秃秃的,没遮没挡,碎哥碎女就不敢爬上树往墙的那一边乱看了。怕人家看见了,万一由此挑起两家之间的什么事端,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期间,母亲和牛旦娘吵了一回嘴。好像是为着芝麻大的一点事,但两个女人吵得很激烈、很投入,完全当成国家大事那样,全身心投入地争执了一场。当然,没争出什么你长我短,只是弄得两家的关系比过去紧张了。紧张到什么程度了呢?母亲指着娃娃们的鼻子,告诫说打今天起,再不许你们随便去牛旦家,我们两家现在有仇,你们给我记住了!去了就是给我丢人现眼,就不要把我喊娘!

庄子里有这样的先例,两家人万一成了仇家,那就老老少少全部成了仇人,见了面老早闪开,不照面,不搭言。连鸡狗都结了仇一样,也不再往来。

最后一回去牛旦家看花墙,是什么时候,碎女已经记不起来了。她觉得有些遗憾,刚刚忙完了农活,准备去那边好好看一看那面墙。不想母亲这么快就把通往邻居的路给封死了。真是叫人懊恼!碎哥也显得很沮丧,他的懊恼远远超过了碎女。只是他做了很好的掩饰,他已经学会掩饰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了。

那就只能整天开飞机。乘大人不注意,两个人溜出去,钻进树林子,碎哥开,碎女在一边看,满眼羡慕。嗵嗵嗵嗵,嗵嗵嗵嗵,木墩的枝丫蹭着井沿的干土,腾起一股又一股尘烟。碎哥说这是飞机冒出的烟,只有冒烟的飞机,才是真正的飞机。

碎女看看自己的手、胳膊、脚、腿,说哥哥你看你看,我长大了,我都长这么大了!

碎哥明白妹子的心事,说是啊是啊长大了,明天,明天哥教你,这绝活,哥一定教你!

这一天,夜里下了点雪,薄薄的一层,仅仅将地上的黄土苫住。人出来走动,脚底下咯吱咯吱响。清晨的空气里还残存着夜里的寒气,碎哥决定今天将一项绝技传授给碎女。这女子跟在他屁股后头哀求了将近一年,他都没有松口,理由是她还小,屁大的人,干不了这样的大事。今天他还是决意叫她试一试。过去的这一年,她猛然长高了一截子。该是放开手脚叫她试试的时候了。

碎女就上了飞机。她战战兢兢的,抬腿跨上这个木墩,就双腿紧紧夹着,腰猫着,一点也不敢动。木墩被哥哥的屁股磨出了一道壕,加上落了雪,滑腻腻的,充当方向盘的两个枝丫硬邦邦的,她抓住就不敢摆动。碎女爬到高高的树上也没有这样紧张过。碎哥说开呀,开呀,只有嗵嗵嗵地开,才能像坐上了飞机。

碎女一紧张,就忍不住低头向身下看去。井里黑乎乎的,望不到底。不知道怎么,她感觉一股森森的冷气打井底冒上来,挟裹着她小小的身子,她一阵眩晕,手腕酸软,几乎撒开手一头栽下深渊去。

碎女被碎哥从飞机上拉下来,小脸蜡黄蜡黄,差点晕了过去。她腿子软得厉害,顾不得地上有雪,就瘫在井边了。碎哥说你丫头片子不行,叫你看看哥的厉害。抬腿跨上去,嗵嗵嗵嗵,嗵嗵嗵嗵,飞机开动了,升空了,翻山越岭,穿云透雾,周游世界。

就在碎哥驾着飞机巡游世界的这个清晨,牛旦媳妇生出了一个儿子娃娃。那媳妇的哭声谁都听到了,一阵一阵,刀子剜一样,碎女和碎哥在家里的时候就听到了,出来在树林子里,还是能听到,好像那哭声一路追随着他们两个,碎哥骑在飞机上还是能听到。他就显得很烦躁,就没命地开飞机,试图用飞机的嗵嗵声遮掩那痛苦的呻吟。

碎女心里也很烦躁,生养娃娃难道就这么费力?断断续续,这媳妇儿已经哭叫了一个早晨了。就算有十个娃娃也早生出来了吧?那泪蒙蒙的哭叫还是钻进耳朵里来了,钻到心里来了,就像这灰蒙蒙的天气,叫人心里那个烦躁啊。

嗵嗵嗵——狗日的牛旦!碎哥说。

狗日的牛旦,嗵嗵嗵。碎哥说。

牛旦媳妇把娃娃生出来,娃娃活了,她自己却没有活过来,血肉模糊地咽了气。

送埋体的时候,庄里的男女老少来了不少,碎哥碎女都去了。这一回母亲没有阻拦,母亲自己也去了。世上的事情,还有比送亡人上路更重要的吗?再深的仇也可以暂时放下。

碎哥拉着碎女,没有进正房去看埋体,而是进了媳妇的新房。那面开满花的墙,迎面而来。他们都看到了。可是,他们伤心地发现,记忆里的花墙已经变得不像是花墙了,当初糊上的那些枝枝杈杈,缠绕穿插在枝杈间的那些花朵,怒放的、含苞的、结蕾的,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而是另外一副模样,有些陈旧,灰沓沓的,好像日子在这里过去了十年,甚至更多。它们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风雨,它们的花瓣叶片随着时间推移萎缩了,临近枯萎、凋敝。碎女惊奇地睁大眼,她觉得那几朵大的花,竟然是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好像它们也是有灵性的,它们能够知道,外面的院子里,一场人世的悲欢正在进行。

想不到短短一年时间,新媳妇的房子就旧了,连墙上的花花草草也变老了。看来,新媳妇自打肚子大起来,就没有心思拾掇自己的屋子。想想也是,农活那么忙,谁还有精力不停地拾掇一间原本就旧了的房子?新媳妇也会变成旧的,何况是一面土墙。

碎女看见碎哥的脸色也灰沓沓的。今天的碎哥好像老了十岁。屋子里没有新媳妇,感觉空荡荡的,当初的那种喜庆,那种飘浮着淡淡香粉味道的温暖,都找不到了。仿佛屋子也死了。死去的屋子静静地等着,等人们送完牛旦媳妇也来为它送葬。

他们迈出门槛的时候,碎哥趔趄了一步,差点跌了个狗吃屎。

牛旦家的院子里热闹极了。人像水流一样,挤来挤去,娃娃大人男人女人都有,都是来送埋体的。碎女看见几个女人带着戚容,在议论媳妇儿活着时候的好处,都知道,她是个乖顺的媳妇儿,孝顺、勤快、麻利、节俭,针线茶饭无一不会。还有,结婚时买的金耳环、银戒指,还有那几身新衣裳,她一样都没有穿戴,舍不得,压在箱子里。婆婆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大家看,一边不停地哭。大家都说是个好媳妇儿啊,真个是个好媳妇儿,可惜了,可惜了。

一件大红竖领的衣衫被抖出来,碎女眼前一亮,这正是新媳妇嫁来时穿的那件嫁衣。红艳艳的,跟墙上的纸花是一个颜色。都是血的颜色,都是火苗燃烧的颜色。

我们开飞机去!

我们开飞机去!

碎哥拉上碎女,向门外的树林狂奔而去。碎哥的手攥得那么紧,碎女的手腕就要断了,但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狂乱地奔跑着。寒冬的风呼呼叫啸,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奔跑中,碎女发现,碎哥的脸上闪耀着冰花,亮晶晶的。碎女想幸好天气寒冷,要不然,碎哥的脸上会淌下一条河来。

父亲填井的时候,碎女坐在大门口看。

忙活了一年,终于有几天闲暇的日子了,可是父亲还是闲不下来。爷爷弄出的这口枯井,没有给儿孙带来水源、带来方便,相反,成了祸害。父亲一个人挖土、拉土,再填进去。照这样的速度看,恐怕他得填整整一个冬天。

碎哥跑了。深夜撬开牛旦家的房门,盗走了牛旦媳妇遗留的首饰、金耳环和银戒指,揣上它们出远门了。谁也说不上他去了哪儿。庄里兴起了打工,年轻人天南海北地蹦达,碎哥早看眼红了,这么想来他的出走是迟早都要到来的事。

母亲整天抹眼泪,担心得不行,说娃娃还小,算上虚岁才十五,又是独子,长到这么大,一家人捧在掌心里疼着、让着,从不敢叫他受半点委屈。这一去,天寒地冻的,谁知道他在哪里,受着怎样的罪,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碎女看看父亲,看看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山,远山上有很多积雪,白皑皑的。碎哥就是翻过南面那座山跑的。南山下有全庄人的坟园。牛旦媳妇儿坟头的土早被西北风吹干,遥遥看去,坟堆上的黄土白光光的,像个干硬的馒头。碎女知道,用不了多长日子,那新堆的土堆就会慢慢塌下去,变得陈旧、低矮,融入满山的旧坟堆当中去。

碎女的目光一时坚硬,一时柔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她心里开始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这些念头是彩色的,斑斓的,在心头缠绕,解也解不开,乱纷纷的。叫人喜悦,叫人烦恼。

这些古怪的念头,都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碎女想了想,想不起来,好像是这个冬天,又好像是已经远在身后的那个夏天。

坐在自家门口的八岁半的碎女,恍然记得她是从一个夏天突然长大的。一起长大的,还有哥哥。

那一个漫长的炎夏啊!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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