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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第几颗牙齿

2012-04-29王国栋

飞天 2012年9期
关键词:小茹刘娟李飞

王国栋

当你感觉到身体的某一部分存在的时候,这部分就病了。过了四十岁之后,李飞对贾平凹的这句话有了深刻的感悟。半年之前的某一天,那颗牙齿突然提醒了它的存在。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也许是致病的因素经过漫长的积累,达到一定程度,然后就暴发了。这就像李飞的婚姻一样,经过长期的暗变,突然就崩溃了。那天是星期五,去办手续的时候感觉到了那颗牙的存在,丝丝缕缕牵扯着神经。办手续的人很多,先领了号签,然后坐在长椅上等着。即将变成前妻的张芳萍默默地对鞋尖发呆。坐在他们旁边的一个年龄跟李飞相仿的男人百无聊赖地摆弄一款山寨手机,刺耳的音乐不停地变换,他的妻子站在不远处大声地打电话,谈出国的签证问题。李飞正要提醒他把声音弄小些,那家伙看见了一个熟人,大声叫出那人的名字,然后大笑着相伴到玻璃门外面去抽烟,比比画画像百年不遇。李飞低下头,他面子薄,怕被熟人认出。这时,双眼持续放射出热量,烤得眼睫毛似乎都卷了,他不停地揉眼睛。叫到他们的时候,那种热度漫上了整个面部,有肿胀的感觉。办事员公事公办地问他们财产分割、孩子抚养等诸多问题是否协商好了。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让他们分别填表,之后去复印身份证,再去照相。进进出出,几次都从一间办公室门口经过,那间屋子里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拄着下巴望着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

拿到那个代表婚姻解体的紫色小本子,李飞最后一次从那间安静的办公室门口走过,看见门上贴着一块标示:结婚登记处。也就是这个时候,牙齿发作了,突然而猛烈,呈放射状,半边脸和半个脑袋都疼了起来。心情和牙齿闹腾了一些日子,等疼痛的波涛变成层层细浪的时候,来了一次机遇。人的一生有两件大事,一是婚姻,二是事业。婚姻已经沉没在岁月的汪洋大海,苟延残喘的还有事业这一件事。李飞想起工人出身的父亲常常说的一句话,妈了巴子的!不是在骂谁,而是一种感慨。李飞也在心里叹息:妈了巴子的。其实事业也像婚姻一样,被混得稀里糊涂,从年轻的时候做代课教师开始,一晃就是二十来年,走过若干个单位,现在混了个机关的事业编制,也仅仅穿上了个裤衩(副科级被称为裤衩)。这次机遇就是给了他提升的机会,考试晋正科。李飞报了区教育办的正职科长职位,做过代课教师的经历,符合报考条件。考试分三项:第一项资历评分,然后是笔试,最后面试。资历评分一公布,李飞就傻眼了,学历、年龄、曾经得过的市级以上荣誉加在一起,可怜巴巴的仅得了三分,同一组的有几位得了二十多分,还没考就已经败了一阵,回头看看自己的经历,原来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悲伤之余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笔试上,点灯熬油大海捞针似地找了些自己认为能考的内容来看。笔试卷子一发下来,李飞又傻眼了,整偏了。考题内容几乎全是围绕市委书记的讲话展开,其中有道题是你怎样理解弯道超车超常规发展。李飞在心里直嘀咕,按道理讲,这是违章。那么,超常规发展,就得违章吧?好在经常捅咕这些劳什子文件,很快调整了思路,拼拼凑凑对付上了。资历加笔试成绩一公布,竟然最后一名进入了面试。面试第一个题是通过学生补课日趋严重现象谈谈解决的办法;第二题是一个故事,某年发洪水,一座石狮子(或是一座石牛)被冲进河里,人们在下游没有捞到,反倒在上游打捞上来……关于补课的事同事们也经常聊起,根源就在应试上,考试卷上时不时地出现一道或两道奥数题,学生能不补课吗?但是还不能这么说,只能责怪群众——那些家长过于功利望子成龙心重过虑等等。至于那头劳什子牛或狮子出现在上游对现实有什么意义则要上纲上线,李飞把弯道超车超常规发展论述了一遍。违章就违章吧,不违章就不能超常发展。

考试结果在意料之中,但内心的遗憾自不用说,忙乎了这么多年,什么优秀都没有得过,资历加分少得可怜,像一个刚出场的中学生。李飞用神马和浮云来自慰,再神的马再轻的云都不能熄灭心中的那股火,于是那颗牙又郑重地提醒它的存在,整得他心神不宁痛苦不堪。

快下班的时候,小茹打来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饭吧。李飞捂着腮帮子说,牙疼,改日吧。小茹扑哧乐了,没正经的。李飞是顺嘴说的,却应了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女秘书要请老板吃饭,老板不怀好意地说,饭就不要吃了,改日吧。小茹显然想歪了,李飞也乐了,腮帮子一动,更疼了。

下雪天,李飞没让小茹开车来接,提前二十分钟到了,在大厅里坐下。对面是一个大玻璃窗,外面彩灯闪烁,雪花织成的斜面被照亮,很好看。偶尔有人推门而入,头发和大衣上都是雪花,纷纷扑落。一个俄罗斯金色长发女子,有果核般的身材轮廓,独自面对热腾腾的火锅喝啤酒,期间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穿上大红色的羽绒服离开。李飞想象金色长发和红色羽绒服落上雪花,觉得有一种激奋和另类的美。

小茹来了,穿了一件白色貂皮大衣,顺直的长发披在衣领上。黑色长筒软皮靴直到膝盖,身材越发高挑。李飞问,貂皮真的不落雪吗?小茹很有哲理地说,那只有你穿上的时候才会知道。

小茹挨着他坐下,李飞往里挪挪屁股,在两人之间闪出一条缝隙,她笑了。沸腾的火锅里下了很多肉,李飞吃不出什么滋味儿。小茹说,别总是皱眉,叫你出来坐坐就是散心的。李飞叹气。她说,别叹气,会把好运冲掉。李飞说,牙疼。小茹歪着头看他,有点肿了,我们其实有很多疼痛都要忍着。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小茹歪着头接电话,乌亮的长发倾向李飞。他拈过来一绺,在手指间缠绕,丝绸一般的滑润感觉,心情也柔软了。电话是小茹老公打来的,小茹说,我在跟朋友吃饭,你什么时候回来?还要好几天?真是的……我才不想你呢。说着瞟了李飞一眼。小茹接完电话,李飞说,给我来点儿醋。小茹抿嘴乐了,是我老公,你吃的哪门子醋?李飞指间的发丝弹回到她的肩头,他捂着腮说,牙疼得邪乎。小茹的手背在他腮上贴了一下,火热,明天去医院看看吧。李飞嗯了一声。见他情致不高,小茹飞了他一眼,说,来——

小茹从包里拿出三张纸牌,她又要玩不知道从哪学来的那套把戏了。小茹把三张A给他看过,然后扣在桌子上,两只保养极好的细嫩小手将三张扑克倒来倒去。这手他碰过,很软乎。李飞的思绪飘浮起来。小茹拍了一下桌子,想啥呢?李飞吓了一跳。她说,认真猜,猜错了喝酒。李飞随便点了一张,猜对了,小茹喝了一口酒。她又倒腾那三张牌,李飞又猜对了。连续喝了三次之后,小茹噘起了嘴。为了使游戏能够愉快地进行下去,李飞猜错了,小茹兴高采烈。

上午,李飞请了假去看牙,没想到的是看牙却让内心起了微澜。他已经跨过了四十岁的门槛,以为不会再牵绕,不会再想入非非。让李飞心里产生波澜的首先是环境,诊室里暖气很充足,女医生的目光很温暖,李飞的心里就很温暖。温暖的李飞仰在躺椅上,闪着寒光的器械刚伸向他大张的嘴,手机响了。李飞歉意地笑了一下,器械收回去,白口罩上方的大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李飞怕前妻张芳萍豪壮的嗓门被她听见,低声说,过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张芳萍大声喊道,你马上给儿子的班主任打个电话!李飞说,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打电话李飞也能猜到,肯定又是为了儿子学习的事,真是闹不完的心啊。

冰冷的器械再一次伸过来,李飞闭上眼睛,很紧张。

你放松一点,好吗?女医生的嗓音圆润,隔着口罩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李飞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白色的大褂、纵横交织的布丝纹络、饱满优美的胸脯,胸前的小牌上写着她的名字——陆如茵。李飞闭上眼睛,大脑跑马神游在琢磨一个问题,这就是关于情爱的一种说法。在人类的童年时期,获得猎物是生存的保障,强健的男人能够打到很多猎物,女人为了让男人总是把猎物送给自己而不是别的女人,就有了感情的前提,类似于现在男人的收入,而男人也喜欢把自己的收入给某个固定的女人,维系这种关系的那玩意儿,就是爱情。这种感情的必要元素就是相互吸引,我不给别人,你只能给我一个人。

是哪颗呀?她问。搞不清到底是哪一颗。李飞睁开眼说,就是后面的那几颗中的一个。目光再次停留在她的胸部。

小心翼翼的敲击。是这颗吗?李飞含糊地说,不是。

手机又响了,李飞又一次歉意地笑笑,俯视他的那双大眼睛清澈平静,让他想起有一年秋天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见到的辽阔深远的蓝天,连一根云彩丝儿都没有,无论多么浮躁的人都能安静下来。

电话另一端很吵,小茹大声说,中午相亲的事你没忘吧?李飞压低了声音说,没忘没忘。小茹说,我在看一处房子,想再弄一个……电话那端有人在叫小茹的名字。她说。我怕你忘了,别像上次似的,整得我老没面子了,好了不说了。

小茹上次给李飞介绍了一位,提前三天就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可是,李飞却给忘了,出差去外地了,气得小茹问他还能不能混了,这不是砢碜人吗?李飞再三道歉。小茹叹了口气,我图啥呀,皇上不急太监急,以后你的事我才不稀管呢。话是这么说,可是,不到一周,她又打电话过来了,我说哥们儿,又帮你选了一个,见见?李飞说,你不是说不管了吗,怎么又帮上了?小茹幽幽地说,没办法呀,上辈子欠了你的,身不由己。

冰凉的钳子、镊子又一次轻轻地试探,她轻声说,感觉哪颗疼,你就说啊。

李飞刚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手机又响了。这回李飞感觉额头冒汗了。她收回器械,静静地望着窗外,天空灰蒙蒙的,毛绒绒的雪花飘摇而下,对面的建筑灰暗模糊。

李飞起身说,对不起,家里有点儿事!起身匆匆往外走,磨砂玻璃门在身后关上的时候,他不由回头望了一眼,脑海里满是那双洁静的眸子。

儿子李召睿在学校跟同学打架了,班主任在电话里的语气极为不满。李飞的牙变本加厉地疼了起来,感觉不是哪一颗,好像四五颗一齐在疼。活了四十来年,第一次尝到上火牙疼的滋味,儿子就是这其中的一股火。李召睿是一个不大上进、不爱表现、也不肯保持沉默、关健时刻又有主见的孩子,就跟他李飞小时候一模一样。这样的孩子不会给家庭带来什么荣耀,也不会给家人带来太大的麻烦,长大成人后会变成全国十几亿人中的一分子,悄无声息地生活。然而,李召睿与李飞的不同之处是大祸不惹,偶尔惹些不好处理的小麻烦。李召睿在初三那年开始早恋,这比他的老子李飞整整提前了三年。别的孩子忙着学习考重点高中,李召睿却在节骨眼上谈起了女朋友。李飞气得直骂,但是,当着孩子的面还得耐下心来苦口婆心地劝。孩子不解释不顶撞不气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他妈张芳萍——那时候还没离婚呢——痛恨不已:跟你爹一副死德性,沉默不语我行我素有如老猪腰子。李飞心里说,你就别关键时刻提这茬了,教育孩子呢,提我干嘛呀?再说不能这么贬斥人哪!

为孩子早恋的事,李飞真是没少上火,两口子想尽了办法,也没把两个孩子拆开。后来两个人离婚了,儿子的事也就暂且放下了,好在他们没有什么过格的举动惹出祸端。

李召睿上了高中之后,学习成绩开始缓慢下降,由全班的中等生慢慢滑落到打狼断后的小队伍里去了。李飞真着急了,跟班主任谈了几次。班主任到底是见多识广,给李飞出主意,让他把李召睿转到别的学校去。李飞本来抱着点希望,以为上高中之后,两个孩子有可能分开,不在一个学校,时间长了就淡了。可是,上了高中之后,两人不但在一个学校,还弄一个班里去了。李召睿跟小女朋友黎朵似乎天生就有缘,幼儿园是同桌、小学同桌、初中同桌,高中虽然没同桌,但是还在一个班。李飞无奈之下听从了班主任的建议,剜门子盗洞,咬牙跺脚花了一万八千块钱硬给儿子转到了现在这所教学质量很好的高中,转来还不到一个月呢,就打起架来了。

李飞匆匆忙忙赶到学校,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见到了儿子。这混小子的一个鼻孔塞着纸,另一个男孩儿的眼眶肿成了一条缝,嘴唇破了,像猪吃食似的向前噘着。看来儿子没吃多大亏,从表面上看占了便宜。李飞在心里说,妈了巴子的,下手也忒狠了点儿!

不一会儿,跟李召睿打架的男孩儿的父母也来了。老师讲了打架的原因,原来是那孩子跟新转来的女同学黎朵出贱,李召睿路见不平一声吼不该出手也出手。事出有因,老师各打五十大板,两个孩子握手言和,家长分别训斥自己的孩子,再次给老师道了歉,领着孩子离开办公室。

一位穿淡黄色羽绒服的女生站在雪地里,飘飘洒洒的雪花在头上落了薄薄一层。跟李召睿打架的那男孩儿瞪她一眼,哼了一声,女生高傲地仰起明净的小脸,一副不屑的样子。李飞认出她就是李召睿小时候的同学黎朵。印象中她圆乎乎的小脸很讨人喜欢,在幼儿园她与李召睿就是一丘之貉,分的肉包子不够吃,他俩就合起伙来抢别人的,像情投意合的梁山好汉。多年没见,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黎朵显然认出了李飞,表情有点不自然,垂着眼睑惴惴地叫了一声,叔叔。李飞嗯了一声,心想,她怎么也转到这个学校来了?真是拆不开打不散,快赶上梁山伯祝英台了!李飞叮嘱了李召睿几句,不许再惹事生非,目前学习是第一要务。李召睿三心二意的样子,李飞没办法再说下去。两个孩子目送李飞往校园外走,脚踩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传出好远。走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李飞回了一下头,李召睿的蓝色羽绒服和黎朵的浅黄色羽绒服在雪花中并肩移向教学楼,空旷的操场寂寥无声。李召睿忽然转过身,望着父亲,挥了挥手。黎朵向李召睿身边靠了靠,李召睿跟她说了句什么,两个孩子一起挥手。李飞转身走出校门,仰起脸,天空灰蒙蒙的,雪花落在脸上,很凉。

李飞提前二十分钟来到约会地点,一家肃静的咖啡店,稍显阴暗的氛围让李飞觉得暧昧,忧郁的背景音乐定下了惆怅的调子,单子上各种稀奇古怪的饮品名称让人茫然。在服务员的帮助下,他点了一杯茶。热气袅袅升腾,李飞望着窗外纷落的雪花,白口罩大眼睛隆起的曲线重又浮现。端起杯,一哆嗦,烫嘴了!

她们来了,一进门便扑落头上和肩上的雪花。跟小茹一同来的女人个子与小茹差不多,李飞心想,有一米七吧。

小茹把她带过来坐在对面,彼此介绍了,分头坐下,李飞却点不出饮品,小茹把单子拿了过去。李飞悄悄观察面前这个女人,身材像铅笔,一双小眼睛,颧骨比前妻要高些,嘴也要大一点,瘦长脸有点苍黄。对面审视的目光投过来,李飞有些不自在。小茹在中间调和,三个人聊了大约有五六分钟的样子,那女人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小茹和李飞说,真不好意思,有点急事让我马上回去。说完迅速地扫了李飞一眼。小茹说,那可是太不凑巧了,你们留个电话吧。

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送她们到门外,望着她俩交谈着远去,李飞恍恍惚惚感觉像做梦。不一会儿小茹来电话,问他感觉怎么样?李飞说,没啥感觉。小茹说,一见面你就走神儿,心思不在这儿呀。李飞说,你像个电灯泡似的锃亮,我感觉啥呀?小茹咯咯笑起来,小样的,怪起我来了啊?李飞说,至少得让我感觉眼前一亮吧?可是让我眼前发亮的却是你。小茹又笑,没正经的,你现在过来,到老地方找我。

李飞来到和小茹经常喝酒的地方,她已经稳稳地坐在那里了,白色的高领绒衣让她越发性感。李飞坐在小茹对面,望着她轻描淡写的大眼睛,目光最后落在她饱满的胸上。小茹挥了一下手,别总盯着我,这个感觉怎么样?李飞说了实话,真的没啥感觉。小茹开始倒酒。李飞翻着眼皮忽然问,哎,她叫啥来着?小茹把一杯酒蹾在他面前,你可真愁死我了,叫刘娟!

李飞眨巴着着眼睛,脑海里出现的是口罩上方清亮的大眼睛,顺嘴说了一句,是个小眼睛。

小茹从包里拿出三张扑克牌,边倒腾边问,你嫌人家眼睛小?李飞在记忆中搜索,说我好像在哪见过她。小茹白了他一眼,冷笑道,这是八十年代人玩的把戏,还有意思吗?李飞说,你误会了,我真觉得好像见过。小茹说,别想没用的,实际一点儿,来,猜吧。李飞指了一张,翻过来一看,错了。李飞连续猜错了五次,小茹没了兴致,说你心不在焉。李飞解释是牙疼整得他心烦意乱。

小茹劝他一切都要重新认识,重新规划,千万不要把婚姻和感情混为一谈。李飞便问感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吗?小茹认为,如果把感情归结于婚姻,那大多数人都会失望。就拿所有的家庭来说吧,有百分之八十是在将就,有百分之十是幸福的,还是百分之十是忍无可忍的。李飞望着小茹红润的脸颊,扑闪的大眼睛,心里想着她是百分之八十中的还是百分之十里的,那个白口罩大眼睛又属于哪部分的呢?

小茹终于感觉出他走神了,果断地将三张纸牌一撕两段,扔进烟灰盒里,大声说,不喝了,走,就当我是驴叫!李飞心说,真是女人,说翻脸就翻脸。起身要结账,小茹拿出钱包说,就你那点儿钱,留着娶老婆吧。李飞只好收了钱。分手的时候,小茹几乎是哀求地说,这回你认真点儿吧,给我省点儿心吧。

李飞没有想到离婚后生活会是这样一种四顾茫然的状态。揣着小本子离开婚姻登记处的时候,他心里是悸动的,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在短暂的肃寂之后,便走马灯似地相亲,仅小茹就走马灯似地给他介绍了大约六位女性。只要小茹手里有货,立马就给他打电话。其实李飞不着急再找,可是别人急,他的事变成了别人的事,变成了别人的事就身不由己,不去见,驳了人家的面子,又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就好像别人请你吃饭,不管是否愿意,是否爱吃,你不去,就于面子上过不去了。

小茹介绍的六位女士中有五位是因丈夫有外遇而离异,一位丧偶,此前他还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多离婚的。六位女士对李飞的照片还有些兴趣,他虽然已年过四十,但并未发胖,一米八三的个子依然挺拔。见过六位女士之后,李飞发现她们对他的境况全部了解之后,热情马上消失。后来李飞觉得问题可能是出在照片上,那是一年前的生活照,下乡的时候在公路旁边照的。李飞站在一辆大吉普前,目视远方,气派的吉普车、弯曲的公路、苍翠的青山构成的背景将李飞衬托得沧桑而成熟,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这张照片显然与多数女士的期望值近似,然而,事实却并不是那么回事。李飞明白了这些之后,兴趣索然,小茹却一如既往,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打电话兴奋地说,哥们儿,我手里又有货了。每相一次亲,小茹就生一次气,还要不停地张罗。从十年前他们认识开始,小茹在他的生活方面就关照多多,李飞那时的妻子张芳萍没少吃醋,有一次还在电话里把小茹骂了一顿,可是两个人交往却从来没有中断过。他离婚后,小茹调侃说,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帮你张罗娶媳妇。李飞逗她,那你嫁给我得了。她笑着说,做梦呢吧?小茹老公五十九岁,比她大十八岁,二十年前,小茹以黄花闺女之身嫁给了正值仕途上升期的二婚老公。那时候小茹没有固定工作,在一家酒店当服务员,结婚后,老公给她弄了一个事业单位的编制,小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可支配时间很多。二十年过去,婚姻平稳,老公的仕途稳中有升。用她的话说:这份婚姻很实用。李飞有一次问她,你老公知不知道我?她说,两口子的事,有时候隐瞒也是善意的。

下午刚上班,主任就把李飞叫到走廊里,小声说,一会儿组织部来考察,要谈话。说着给了李飞一个温软的笑容,还请你多多美言哪。主任在正科级这阶段熬了八年,用他的话说,抗战都胜利了。前段时间来考察过一次,拟提主任为副处。李飞说,不是考察过了吗?主任一脸愤恨,票数不够,太分散了!李飞满口答应,放心吧放心吧。主任把手放在李飞的肩膀上,用力往下按了按,一副重担在其肩的样子。有人走过来,主任笑了说,中午喝酒了吧?我给你点儿好茶,多喝点儿冲冲。李飞喝着主任给的好茶,放得太多了,整得满嘴恶苦。另一个科的李科长站在门口示意李飞出来,在走廊里,这位科长又请求李飞帮助多多美言。李飞只好点头,这位科长塞给他一包中华烟,说,中午喝酒了吧?多抽点儿,熏熏。李飞喝着好茶抽着好烟,心里发着感慨。按道理说,两位都该提,主任是顶头上司,平时关照还是有些的,熬了八年,是该爬一个台阶了。李科长人很好,特别能干,天天风风火火的,也是该提的。

考核组的人到来的时候,李飞的肚子灌得像水鳖似的,一动咣当咣当直响。坐在组织面前,刚说了几句话就憋不住了,请了假跑进厕所,一边尿一边打了一串饱嗝,茶味和烟油子味一起翻上来,差点儿没吐了。李飞心说,这点儿出息!

组织有时候像石头,投在哪里哪里就荡起波澜,搁在哪里哪里就显山露水。

组织走了,单位就又风平浪静了。主任依然要安排日常的工作,工作要规划、要方案、要措施、要数据、要总结,大家就绞尽脑汁,在电脑前敲打着每一个日子。在单位敲不完,回家要接着来。

李飞手里有一份总结材料,主任说明早就要交上来。李飞没吱声。这份材料今天早晨才交给他写,唉,这小日子颠儿颠儿的,这大脑被抽得吱儿吱儿的,这人弄得呆呆的。

主任说,不行晚上回家加加班吧。李飞说,脑袋像按了磕头机,嘎噔嘎噔都抽空了。

主任搔搔最后一万根头发,说这份材料只有咱俩能写,可是我手里有好几个汇报,我几乎天天忙到半夜……

主任的话没说完,李飞已经大步往厕所冲去,茶喝得太多了。

快下班的时候,门口站了一个人,一个美女,穿一件华贵的紫裘皮,小脸儿抹得有红有白儿的,小嘴巴涂得嫩鲜儿嫩鲜儿的,披肩长发烫得勾勾卷卷儿的,办公室里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盯过去。

一股香风卷到李飞的办公桌旁,今天我亲自来请你!

她是李飞的同学马丽娜。马丽娜的女儿读初中,语文成绩怎么弄都上不去,找李飞帮助辅导了一阵,孩子的成绩提高了十来分,马丽娜十分感激,打过好多次电话,要请李飞吃饭,略表感谢之情,李飞一直找借口推脱。她先后离过两次婚,同学聚会时次次喝醉,醉了就哭,泪水把个漂亮的脸蛋冲刷得像水土流失似的惨不忍睹。

李飞到家是晚上十点多了。打开客厅的灯,一个大活人站在地中央,吓得李飞差点坐在地上。前妻正冷眼瞅着他。

李飞大声道,张芳萍,你要吓死我呀?张芳萍抱着膀子冷笑道,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李飞摸着胸口,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干什么你?装神弄鬼的!张芳萍说,我回来取几件衣服,下雪天冷了。李飞手抚在胸口,那你也得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吧,偷偷摸摸的,早晚得让你吓死!张芳萍说,我偷偷摸摸还是你偷偷摸摸?我的东西都在这儿放着,现在这房子还有我一半儿呢,我回来是正大光明的,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

李飞心虚了。在这个女人面前,他从来都缺少底气,她的大嘴哇啦哇啦一会儿就把他造懵了。离婚之前,每次争吵都以他落败而结束,张芳萍的嘴就像这冬天里的小西北风,又冷又硬,只要她的嗓门一起高,李飞立马就从心里打怵。有一次张芳萍教育儿子,儿子顶了一句,她立马跳将起来,戳着儿子的鼻子大声叫道,小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尽,敢跟我叫板,当年你爹比你牛哄多了,现在怎么样?我说话他得听着,我发火他得忍着……

李飞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我干什么了?我正常上班。张芳萍反问,上班?上班跟两个女人去喝他妈的什么咖啡?李飞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她是说这事啊。冷笑一声说,我就是和八个女人喝咖啡,跟你有什么关系?张芳萍立刻反击,是跟我没关系,我跟你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领我去喝过咖啡?我天天给你们老李家当牛做马,你却在外面花天酒地,左一个右一个的,晚上十来点钟了才得瑟回来。

李飞被这股小西北风灌得直咯喽,眼见着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没谱,李飞狠狠地拦了一句,你喝咖啡还用我领吗?不是早就有人领你喝过了吗?

这句话,像一堵墙,强硬的西北风被挡住了。在一起生活多年的夫妻,有一些事看上去是大事,但是能隐忍,有些事虽然是小事,却往往无法忍受。李飞说的咖啡事件也是导致他们离异的原因之一,其实纯粹是偶然,偶然事件是小茹碰到的。小茹打电话时还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告诉你了可能会给你带来不愉快,不告诉你,我心里又不安。然后她就说,看见张芳萍和一个男人在喝咖啡。其实这类事本不算什么,但是,通常心理正常的人都会产生联想。于是,气愤的李飞也去喝咖啡,遇到张芳萍的时候,李飞假装不认识,脸阴沉沉的。张芳萍惊慌了,李飞看出来了,惊慌的原因是他们相挨坐着,就像他有的时候跟小茹并排坐在一起那样,李飞好像还看见他们的手是拉在一起的。张芳萍惊惶失措的样子,让李飞生出了仇恨、快意,小样的,你也有今天!回家后爆发了他们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李飞心中的阴影从此产生,阴影下面就是越来越宽的裂隙。现在李飞又提起了“咖啡门”事件,张芳萍脸色灰白,说还计较这事有意思吗?李飞说,有意思,你不是愿意提这些事吗?

张芳萍转了话题,我知道你见过不少女人了,你别沾沾自喜,现在的女人多实际,没有哪个女人会像我那样甘愿跟你过平淡日子,房子你有吗?这是咱们三口人的!汽车你有吗?地位你有吗?票子你有吗?就你一个月那踢不倒的两千块钱,连买件品牌衣服都不够,你空有一副臭皮囊,现在这个年代,谁会看上你?

女人的眼泪是最好的灭火器,张芳萍的眼泪滚滚而下,李飞心里的火立即被浇灭了,心也被泡软了。张芳萍抹着眼泪说,你太过分了,人家回来取衣服,可以马上就走,就是想看看你,才磨蹭了一会儿,没想到你一回来就这么对待我。

李飞问,衣服找到了吗?张芳萍擦擦眼睛,找到了,我该走了。

李飞瞅着她穿鞋,说回去打个车吧,这么晚了天冷路滑的。张芳萍平时很节俭,舍不得打车,上下班都是挤公交车。她常说,有打车的钱还不如给我儿子买斤排骨吃呢。

她穿好了鞋,李飞过去要替她开门,她一把抱住李飞,哭着说,我不许你跟别的女人好!李飞心说,不跟别的女人好,让我打半辈子光棍呀?但嘴里还是说,没跟别的女人好。她一把推开李飞,你放屁!敢骗我?今天我都看见了,小茹,还有一个女人。李飞说,她们的孩子想让我给辅导作文。张芳萍咬着牙说,你长本事了啊?撒谎一套一套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啊?那个小茹又给你介绍女朋友了吧?这个贱人,再敢给你介绍对象,我就废了她!你告诉她,就说我说的!李飞说,行,我告诉她。

门被她打开了,李飞有些冲动,想对她说,留下来吧。可是,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她转过身说,没事的时候把地板擦擦,让你踩出好几条小道了。张芳萍转身往楼下走,边走边说,别忘擦地。

李飞并没有马上关门,听着高跟鞋当当敲击楼梯,楼道里的灯一层一层亮起来,又一层一层熄灭。单元门被打开的时候,张芳萍喊了一声,好了!李飞这才把房门关上。

躺在沙发上,地板在灯光下呈现出X形的交叉小道,通向自己的卧室,儿子的卧室、厨房、卫生间,小道的交通枢纽在客厅的中央。今晚喝了一些酒,又折腾了一阵子,浑身无力,实在不想擦地——家里没有女人真不行啊。

李飞揉着胀疼的太阳穴,想去洗漱、睡觉,有人敲门,李飞的心立即狂跳起来,张芳萍又回来了?他的大脑飞速地思考起来,如果张芳萍提出复婚怎么办?马上答应,还是再撑一段时间呢?回答的语气是生硬一些还是柔软一些呢?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李飞光着脚跑过去开了门,门灯下站着一男一女。来人表明了身份,原来是收取暖费的。收费员说,已经到了交费的最后时限了,再不交就要停暖了。李飞说,过几天单位开支了就给送过去,现在手头实在没有钱,再宽限几日。李飞说了半天好话才把收费员打发走。

李飞本来准备了取暖费,可是儿子转学校交的择校费,把他所有的积蓄全花光了。离婚的时候,本来是商量好的,孩子的教育等费用双方一人一半,可是,这次张芳萍说没钱,就是不肯出她那一半,李飞只好自己全掏了。现在家里全部流动资产就剩下九十多块钱了。今晚跟马丽娜吃饭,花了二百多块,结账的时候,只好象征性地争了一下,厚着脸皮让她掏了。

一架摇摇欲坠的破旧楼梯,越往上爬,摇晃得越厉害,回头向下望望,地面上的人如小蚂蚁般大,头晕目眩的。白口罩白大褂立在破楼最顶端,大眼睛扑闪,写着陆如茵三字的小牌在风中摆动,她温暖地鼓励他,上来吧,上来就好了。李飞想继续往上爬,可是两腿发软不给力,正在两难之际,手机响了起来,麻烦了,横是被张芳萍发现了。

执著唱响的铃声将李飞吵醒了,亮起的屏幕刺得睁不开眼睛,是马丽娜打来的。她粘粘糊糊地说,我刚才梦见你了,睡不着了。

李飞侧过身,把手机放在耳朵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马丽娜娇滴滴地说,你也不问问我梦见啥了?李飞没有兴趣跟她周旋,便说,不是梦见我了吗?马丽娜吃吃地笑,说,梦见你在做坏事。李飞知道自己惹上麻烦了。

晚上跟她一起吃饭的时候,怕她喝多再哭,自己一个人不好收拾,就一个劲地劝她少喝,可是哪里劝得住,不到二十分钟,两杯白酒进肚,老毛病就犯了,开哭。边哭边述说自己命苦。她嫁的第一任老公家境十分殷实。马丽娜一心一意想嫁过去,结果没把握住自己,导致未婚先孕,匆忙把婚结了,婚后才发现丈夫同时跟好几个女人有染。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折腾了三年多,心力交瘁死过一次似的把婚离了。第二任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马丽娜以为这回遇到了一个老实人,没想到这家伙一边跟马丽娜生活,一边还跟前妻来往密切,又离了。之后有若干对自己好的男人,在她看来都心怀叵测,认识不过三天就弄她上床,这么猴急还可能是惦记她跟第一任丈夫离婚时带来的两处门市,以达到财色双收的目的。马丽娜边哭边骂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整得李飞一点办法都没有。好不容易把她弄出饭店,她却不想回家,嚷着还要喝,费了好大劲才把她送回了家。可是,李飞没能及时离开,马丽娜一进家门就想吐,李飞把她扶进卫生间。这期间跌跌撞撞的,肢体难免要发生一些接触,马丽娜的领口大开,雪白的肌肤大面积露出,李飞尽量移开目光,不去看不该看的内容。

把她放床上的时候,她死死搂住李飞不放,酒精让干柴熊熊燃烧,李飞听见噼啪的声音,那是烈火炙烧中的马丽娜扯飞衬衣钮扣的声音。李飞挣扎了几下,但是,那挣扎显得太虚弱无力了。有酒精的麻醉作用,两人只是做了某些初步的尝试,折腾了一会儿,都闹得满头大汗,汗一出,脑子清醒了一些。

马丽娜吃吃地笑,看把你吓得那模样。李飞擦擦额头上的汗,太过分了。马丽娜盯着他说,都这火候了还在坚持自己,你这样的男人真是少见。

李飞自嘲地说,这不也下水了吗?马丽娜说,刚湿了湿,算什么下水啊。说完不管李飞是否愿意,把李飞当做玩偶似的操弄起来,只一会儿的工夫,就连续三次冲上高峰,卷发湿贴在脸上。李飞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她那样放开,后来她歪在一旁笑他笨。

李飞很窘,他不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如果从动物性考量,做爱是为了生育,快感只是手段,生育才是目的。在今天,绝大多灵敏的人,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做爱就是为了快感,手段已经变成了目的。但是人类不会随便对某个异性说,来,让我们做爱吧。那么刚才对李飞来说,不是他想要的,或者说纯属意外。

李飞正在胡思乱想,马丽娜坐起来整理衣服,说孩子补课快回来了。

李飞走到门口,她说,就这么走了?李飞只好抱了抱她。她却粘住李飞不放他走,李飞只好说,孩子回来看见了不好,要注意形象。劝了半天,她才放开李飞,悄声说,你不知道吧?上学的时候我就挺喜欢你的,傻乎乎的,既可爱,又让人放心,刚才一折腾,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了。李飞说,我是不解风情的男人,没有女人会喜欢,没情趣,时间长了就会让人感觉乏味。马丽娜说,是啊,很多人在平淡中觉得无聊,然后去追求新鲜,但是,结局往往不好,人不能总是在激情中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李飞以前认为马丽娜是一个简单的人,追求的也是一种表面化的东西,现在发现自己可能太片面了。

马丽娜的这个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李飞的手机都快没电了。马丽娜最后让李飞亲她一下,李飞为难了,在她的启发下,发出了象征性的声音,马丽娜这才把电话挂断了。

李飞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不能睡了,穿衣下地,先用冷水洗了脸,清醒了一下,然后打开电脑,开始弄单位要的材料。由于昨晚喝了太多的酒,脑袋胀疼,进度并不快。晨曦悄悄地涂上窗子,天慢慢地放亮,楼下行驶的汽车多了起来。儿子起来洗漱,李飞说,没时间给你做饭了,自己去外边吃点吧。李召睿嗯了一声。李飞自言自语地说,家里没有个女人真不行啊,得赶快找一个来,这日子过的,连早饭都吃不上,屋子里小路纵横,哪有家的样子?李召睿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说,告诉你啊,我不同意!李飞扭过身来,那你就让我这样生活下去,一个人?这小子扔下一句话,我不同意你找别人!说完进了卫生间。

李飞对着电脑发呆。儿子洗漱完开门走了,李飞骂了一句,汉奸!

李飞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上班后两个小时,材料总算弄完了。主任说,虽然晚了两个小时,但是还不算太晚,我跟领导解释。李飞没吱声,往椅子上一靠,准备伸展一下酸疼的腰,可是他忘了,椅子是坏的,后靠的身体没有得到有力的支撑,重心一歪,一只手就拄地了,惹来一片笑声。李飞懊恼地踢了一脚即将散架的破椅子,去找办公室。办公室主任说,咱们单位也没买过椅子啊,你先对付着坐,等买了新的就给你换。李飞说,那椅子实在是不能坐了。办公室主任还是让他先对付着,李飞急了,拽着办公室主任要他看看怎么对付。办公室主任一甩胳膊,让他去找局长说去。李飞说如果都找局长还要你做什么?办公室主任说,我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我是为人民服务!李飞说,你少说了一个字,你是为人民币服务!闹了半天,心里都憋着气,李飞的火又攻到牙上了。

主任去收发室找来了只塑料凳子,让李飞先对付着坐。李飞捂着腮帮子,踢了一脚那只塑料凳,破单位,黄了得了!主任说,单位困难,你是知道的,要不你先坐我的?说着把自己的椅子推过来。主任的椅子也没好到哪里去,骨架早已松散,人造革的包面裂开了好几条口子。李飞瞅着那一条条裂开的口子生闷气,妈了巴子的,这破单位,憋屈死了!年轻的时候,没有机会考公务员,等到每年都有招录名额的时候,岁数又超过了三十五周岁。混到现在这个事业单位,天天忙得脚踢打后脑勺,还今天要改革,明天要改制的,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干活心气儿都不顺。李飞捂着腮帮子在那儿鼓气儿。对面的同事点燃一支烟,幽幽地说,我要是你,早就不干了,办个补习班,钱不少收,还自由自在,多牛叉呀。

办补习班的事李飞不是没想过,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初中都没念完,考试回回在后面打狼,前些年在家办起了补习班,又是奥数,又是英语的,学生还不少,每个月至少能收入几千块。李飞数次想辞了工作,办个班什么的,但是又怕招不上学生连现在的工作都没了。

心里的火源源不断地往上攻,牙疼得心烦意乱,李飞又跟主任请假要去看牙。主任很同情他,让他快去快回,说他早起弄的材料已经呈到局领导那里了,可能还要修改呢。

李飞起身往外走,对面的同事笑着说道,再看不好,就找个妞喝喝花酒,麻醉一下也起作用。

雪后的空气很清新,吸一口凉丝丝的,让人感觉很舒服,心里也亮堂了许多,李飞边往医院走边在做着某种想象,心里就又亮堂了一些。

推开牙科的那扇玻璃门,李飞看见她坐在角落里打电话,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肩稍宽,向下到腰渐窄,再往下又圆满起来,生动的背影让人心里亮堂。一位细瘦的男医生迎了过来,李飞向她努了一下嘴,瘦医生悻悻地转身走了,李飞有点不好意思。

她打完电话就向李飞走过来,李飞忽然想到两个字:默契。一想到默契的内涵心里就热乎起来。她让李飞坐到椅子上去,李飞没话找话,天儿有点儿冷了。她说,下了雪的原因。李飞说,是啊,下点儿雪真好。

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嗓音也有点沙哑。李飞首先想到的就是夫妻吵架了。他无法想象,哪位混账男人忍心跟这样可爱的娇美女人争吵?这世界总有无法理喻的事情。李飞轻轻叹了口气。她瞅着李飞,明净的眸子里依然没有一丝云彩。李飞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一株盛开的花朵前,淡雅的馨香,让人沉醉。

闹事的那颗牙齿终于找到了,她说没有大毛病,只是有点炎症,拔了可惜,吃点药观察观察。她强调,到了这个年龄不要轻易拔牙,要好好保护好自己的每一颗牙齿,随着年龄的增长,牙齿要老化。她说,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年龄这个“龄”字是一个形声字,从齿,令声。“齿”指“年纪”。

李飞做过语文教师,对于文字释义并不陌生,一个牙科医生也能像教师那样把一个汉字讲解得如此透彻,怎不令人惊异!

拿了些药,李飞离开医院,走在大街上,清冷的空气让心胸都开阔了,大街上厚厚的积雪已被铲到路边的花坛里,一堆一堆像小山似的。记得小时候下雪,马路上的雪从来不清理,任由车压人踩,瓷实的雪道会一直保留到第二年的三月份,也为孩子的冬天留下很多欢乐。

马路边有几个穿蓝西装套裙胸前挂了小牌牌的服务员在堆雪人儿,小丫头们挥着小铲子边堆边嬉闹,松散的雪被扬起来,落在她们的头发上、肩上,她们的脸蛋红扑扑的,清脆的笑声震落了旁边小树上的雪挂。

在一个红灯亮起的路口,冰雪路面上的汽车歪歪斜斜挤做一团,前面的车子在绿灯亮起时启动稍慢一点,后面的车就狂乱地响起喇叭。一位身着华贵貂皮大衣的女人对一位小货车司机狂吼不止,在他们身后,高档的轿车与破旧的货车紧密地贴在一起,几块碎片散落在地上。过路的人们纷纷围过来观望,还有的人拿出手机莫明其妙地拍了起来,惹得高贵女人万丈怒火,如葱似玉的手指戳点着举手机的家伙,一顿狂风暴雨般的国骂,连插嘴的缝隙都没给那人留下。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你晚上忙什么?李飞想不起打进电话的女人是哪位了,晚上……要加班。对方客气地说,那好,有时间再联系。

李飞肯定她是六个女士中的一位,但实在想不起是哪一个了。不一会儿,小茹又把电话打进来了,你晚上真有事啊?李飞说真有事。小茹说,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是谁你忘了吧?在得到李飞的肯定之后,小茹又开始叹气,唉,你可真愁人,她就是我上次给你介绍的刘娟。李飞想起了一双小眼睛。小茹说,对,就是你说的小眼睛那位。小茹成魔鬼了,连他心里想啥都知道。在小茹的劝说下,李飞答应晚上跟小眼睛的刘娟聊聊。

其实,李飞去赴约多半是碍于面子。首先,人家女方提出来聊聊,这个面子应该给,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飞并没有拒绝人家。其次,还碍于小茹的面子,小茹前前后后地帮着张罗,这个面子也得给。有时候,李飞真想马上就看中一个,然后一脸笑容地面对所有人,让大家知道,事成了!可是,看了一大串,越看越没感觉。李飞没事的时候回顾看过的女人,真的没有几个印象深的,不是对方不满意,就是他不满意,见一面就散了。

李飞没事爱瞎琢磨,见过几个女人之后,他就觉得做媒人挺有意思的,他们用自己的价值取向或者叫眼光,来衡量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将他们身前身后的各种东西拿出来一一比较,就像是放在天平上,当天平近乎平衡的时候,媒人觉得这对男女是合适的。李飞甚至想,说是给别人介绍,倒更像是在实现自己的愿望。

李飞本来想跟刘娟见上一面,随便聊聊,过后再告诉小茹,这个不合适,或者让刘娟提出来,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李飞带着这种想法赴约,就很放松,很随便,吃饭的时候,还点燃了一支烟。但是,李飞却没有想到,他这次陷进了一个难以自拔的境地。

还得先说李飞抽的那支烟。其实李飞在公共场合基本不抽烟,不抽的原因一个是虚伪的风度,另一个是周围人的眼光。过度放松的李飞在吸了几口之后才问了她一句,你不介意吧?

她往李飞的盘子里夹了一点菜。男人在外要有面子,想抽就抽,别像封建社会的小媳妇似的,总是看别人的脸色。李飞的小碟子里有好几样菜,都是她给夹的。

李飞看着她,她正认真地注视着李飞,满眼的真诚。她的眼睛是小了点儿,但是,一点都不难看;嘴大了一点,可是嘴唇丰满,很性感;颧骨稍高了一点,却让整个脸部显得有立体感;她的头发又黑又粗,小时候听父母说,长了一头粗黑头发的人倔强,但是心眼儿直。刘娟说,别总看我,多吃点儿,平时一个人挺难的,又当爹又当妈的,很辛苦。

李飞把烟按灭了,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她往李飞的杯子里倒了一点酒,自己端起水杯呷了一小口,说,以后别抽这种七八块钱的烟了,少抽一点儿,抽档次高一点儿的,怎么也是在机关里工作的。她又给李飞夹了一点菜,碟子里已经满了。她说,吃呀,总看我,怪不好意思的,明天,我去批发部,给你批两条好一点儿的烟来。

李飞云里雾里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第二天上午,刘娟来到李飞的单位,送来了两条比较好的香烟和一件品牌衬衫。李飞昨晚赴约时穿的衬衫领子磨起了毛。对于衣服李飞从不挑拣,有穿的就可以了。他没想到,刘娟如此细心。

同事们开了他一天的玩笑,让李飞的心在寒冷的冬天里暖和了八个小时。二十多块钱一包的烟抽起来就是顺口,他控制了一下抽烟的次数,要把量减下来。快下班的时候,父亲来电话,说家里太冷了,让他过去帮助钉塑料布。想起父亲,李飞心中的温暖被一种忧虑所替代。父亲一直生活在城乡结合部的一幢平房里,依靠一点退休金过着简单的生活。李飞的母亲去世六年多了,半年前,父亲找了一个老伴,是原来同一个工厂下岗多年的女工,比父亲小十岁。李飞想,找一个下岗女工,父亲的退休金就要打掉至少四成折扣了。所以,对于这件事,李飞没有态度。就在一年前,父亲曾找过一个老伴儿,她只跟父亲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常为一些琐事拌嘴。有一次吵嘴升级,父亲推了那女伴儿一下,结果,导致老太太的儿女集结到父亲家,大闹了一顿,还要走了父亲的五千元积蓄,说是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父亲在李飞的面前好一顿痛哭,父亲说,我一个将死的人,就是搡了她一下,我能打她吗?

七十来岁的男人,老泪纵横的样子让李飞揪心不已,当时他就暗下决心,自己老了如果单身一人,宁肯在孤独中寂寞死去,也绝对不会再找。

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公交车,到了父亲的住处。一个多月没来,四周有些平房已经拆掉了,李飞想,父亲可能会在不远的将来住进暖气楼了。

塑料布已经按照窗子的尺寸裁好,板条和小钉子、锤子都准备好了。父亲说,知道你工作忙,还带个孩子,可是踩凳爬高的,实在是头晕。李飞说单位忙,还要伺候李召睿上学,要不早就来了。

李飞跟父亲钉塑料布的时候,父亲找的那位后老伴儿——黄姨,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给打下手。李飞刚进来的时候,她冲李飞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半个小时后塑料布钉好了,黄姨说了第一句话,李飞留下来吃饭吧。

李飞笑着说,好啊,黄姨做啥好吃的了?黄姨笑笑说,没做啥,家常饭。

父亲说,现在的物价太高了,白菜土豆子都一块多钱一斤了,大米也涨到三块多钱了。父亲叹气,唉,现在一百块钱真不好干啥了,还不如原来的十块钱经花呢,都是让美国人整的。

李飞乐了,问中国物价飞涨跟美国有啥关系?父亲说是听邻居小青年说的,美国人开动印刷机大量印钱,中国的钱就不经花了。父亲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美国人为啥总是印钱呢?

李飞跟父亲开玩笑,那怎么不问问邻居的小青年呢?父亲说小青年告诉他是专家说的。

黄姨去厨房准备饭,李飞小声问,怎么样,这位?

父亲瞅瞅厨房,压低了声音说,就是做个伴儿呗,生活上有个照应,你们工作都忙。说着又瞅瞅厨房,她人嘛,还可以,你记得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儿了吧?也吵也闹也打,还得天天在一起玩儿。父亲笑了一下,一个道理。

吃饭的时候,父亲问起他有没有再找个人儿。李飞说,倒是看了几个,不是很满意。父亲告诉李飞,人总是会把现在的跟以前那个比,还总是拿前一个的优点来跟后一个比,怎么比都不如前一个。黄姨偷偷地扫了李飞父亲一眼,李飞看到了,她的表情有了一点点变化。父亲的最终意见是:要慎重,能跟张芳萍和好还是尽量和好。父亲还说,不就是过日子嘛,对你来说,跟谁都一样,但是,对于老人和孩子就不一样了。

李飞坐车往回走的时候还在想父亲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跟张芳萍离婚之后,常常想起她的好处来。孩子小的时候,李飞工作忙,年轻的他乐于跟朋友应酬,常常半夜回家,张芳萍总跟他吵。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李飞喝酒到后半夜,一个人晃晃荡荡往家走,快到家的时候,看见马路中央有一个人打着手电在查看挖开的马葫芦。当时那条街的几个下水井正在维修,李飞寻思,这么晚了还在工作,真是干啥都不容易。等走到跟前了才看清,原来是张芳萍。李飞纳闷地问,半夜三更的跑这儿来找什么?张芳萍扔下一句话:找你!转身就往回跑。到家一看,儿子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张芳萍等到半夜还没见李飞回来,想起附近的马路正在修下水井,担心他喝醉了酒掉下去,还想象他头朝下栽进去,两条腿冲天直蹬打,就扔下熟睡的儿子,打着手电出来找。

想起张芳萍的诸多优点,心里很是留恋,可是想起她的恶处来,却恨得牙根直。当她的恶处让他不得不选择离婚的时候,那些好处就被暂时掩盖了。

马丽娜的来电打断了李飞的思路。你干什么呢?马丽娜懒洋洋地问。李飞说帮父亲干了点儿活。她说,你什么时候过来帮我干点活呀?

李飞想,真是惹上麻烦了,李飞后悔没有把握住自己。他觉得,马丽娜活跃的性格不适合自己,虽然浪漫和漂亮很让人受用,但是,危机也往往潜藏在其中。他的经历,他的年龄,不容许再有波折,离一次婚跟死过一次似的,再死一次,他就万劫不复了。

马丽娜问,你想啥呢?说话呀。李飞只好问,你有啥活儿?马丽娜吃吃地笑,我有啥活儿,你说我有啥活?李飞装迷惑,说不知道。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不给你打电话,你不会想起来给我打。马丽娜生气地说,都是甜言蜜语,狼心狗肺的东西!李飞很冤,我什么时候甜言蜜语了?马丽娜提高了声音,你连甜言蜜语都没有,真以为我是倒贴的货?就算我是倒贴的货,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呀,你睡完妓女走了还得有个回忆吧……马丽娜抱怨的话越说越多,越说嗓门越高,李飞只好打断她,我手机马上没电了。马丽娜喊道,你去死吧!

李飞握着手机,一脸的无奈。跟某个女人一旦有了那层关系,那你就有了双重身份,一、对方最亲近的人;二、对方的仇人。高兴的时候,你是对方的亲人,怎么亲近都不能表达喷发而出的情感。反之,你就是对方的仇人,怎么杀伐都不解恨。不知道有多少痴男怨女,腰里别着一把锋利的小弯刀,在情感的道路上亲爱着漫步,说不准什么时候,那把弯刀就会飞出来,然后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忍着受着等刀归鞘言归好,不知死活地接着往前走……

手机又响了,还是马丽娜,她柔声说,别生气啊,我是心里不痛快,我想你了又总见不到你……李飞喂了一声之后把手机关了。

车窗外已是万家灯火,每户亮起的灯光看上去都很温馨。李飞在心里默默地哼着,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忧,几家夫妻背靠背,几家光棍相对愁……后一句刚哼哼完,李飞自己都乐了,妈了巴子的,这世界!

李飞不想回家,想找个人聊聊。找小茹?现在肯定不行,她已经在家了。找刘娟?也不行,还为时尚早。李飞想了半天,那么多熟悉的人,竟没有一个能找的,只好自己进了酒吧。

在小格子间里,李飞望着对面墙上浓艳的人妖大照片,感受着那种惊奇的美,想象着在光影飞旋的舞台上,43码的高跟鞋款款移动,曼妙的歌声从约束的喉咙里缓缓流出,台下的目光织成了一张密集的网,将这另类的美牢牢地罩住。

有几个男孩、女孩在李飞不远处边看电视边豪迈地喝啤酒,他们的年龄跟李召睿相仿。电视上正在播新闻,是关于美国和韩国军队在中国黄海演习的内容,播音员说,此次演习并非针对中国。这句话刚落,一个男孩嗷的一声跳了起来,接着就是酒杯破碎的声音,男孩悲愤地吼,太他妈丢人了!一个女孩跳起来揪住那男孩的衣领,指着他的鼻子喊,你去打他!男孩愤怒地盯着女孩,女孩顺手操起一只酒瓶砸在他的头上,泡沫和碎玻璃四处迸溅。服务员过来将他们劝开,被砸的男孩委屈地说,她打我了!没人理他的茬,几个孩子起身往外走,那女孩子昂头挺胸走在最前面,染黄的短发根根竖立,文化衫的后面印着:Fuck off。

李飞捂着脸。

您没受伤吧?服务员站在旁边。李飞摇摇头,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擦眼睛。

李飞一进家门就闻到屋子里有一股煮方便面的味儿。张芳萍又回来了?

黎朵趿拉着张芳萍的黄色托鞋迎了出来,李飞一下子愣住了。黎朵紧张地说,叔叔回来了?她往李召睿的房间望了一眼,睿睿感冒了,到了晚上开始发烧,打您手机关机了,我就送他回来了。

李飞尽最大努力使用了自认为温和的语调说,那谢谢你了。

李飞跟在她身后来到儿子的房间,这小子躺在床上,额头上放着一条湿毛巾,床头放着几种药,还有一碗刚煮好的方便面,面上浮着两只鸡蛋。

儿子说,实在坚持不住了,她把我送回来了。

李飞想起这几天儿子的脸色就不太正常,轻微地咳嗽,儿子没吱声,李飞也没当回事。

李飞问,吃药了吗?黎朵接过话说,先让他吃点东西,要不胃会难受的。李飞点点头,不由看了小丫头一眼。她低着头,但是眼角在悄悄地观察李飞。李飞觉得自己妨碍了两个孩子,便说,先起来把面吃了吧。李召睿支撑着要起来,黎朵弯下腰把他扶起来,然后端起碗,眼角再次偷偷地扫扫李飞。李飞退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竖着耳朵。黎朵小声鼓励李召睿,大口吃,吃了就好了……哎——小睿睿真乖……

李飞想起了张芳萍,想起了过去的时光,牙又疼了起来,丝丝缕缕的疼痛牵动着胃翻滚起来,一股热流上涌,李飞捂着嘴大步走进卫生间将门关上。胃里的酒连同晚饭都喷涌而出,吐完了,痛苦地直起腰,洗了脸出来。黎朵端着杯热水惴惴地站在客厅中央,两只黄拖鞋不知所措地来回挪动。

生物钟很准,早晨五点李飞按时醒来,外面一片漆黑。昨晚的酒精还残留在血液中,头有些疼,全身无力。年龄不饶人,竟然能把自己喝醉了,还让儿子的同学看见了,真是有些难为情。

李飞悄悄来到李召睿的房间,摸摸他的额头,还有点热。李召睿醒了,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爸。李飞说,今天请一天假吧。李召睿点点头。李飞坐在床边,白天我上班,你自己在家能行吗?李召睿说,能行。李飞想了想,要不,让黎朵来照顾你?不用她,现在是高中的关健时刻。儿子闭着眼睛说,我如果再高烧,就给你打电话。李飞摸着儿子的脸颊,连鬓胡须软乎乎的,嗯,你是大人了。李飞又自言自语,家里没有个女人真不行,看来还是要找个女人来家。李召睿坚决地说,不行,我不同意!你找别的女人我就离家出走!

李飞半天没说出话来,默默地退了出来,在客厅沙发上坐着。楼里早起的人家在做饭,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当当声传遍整栋楼。李飞叉开左手手掌,用拇指和中指揉起太阳穴来。远处寺院飘渺的钟声幽幽传来,修行的人们开始起来做早课了。钟声被火车驶过的轰轰声和沉闷而嘶哑的汽笛掩盖了。在他的记忆里,火车的叫声是气壮山河的,冒着黑烟、拖着大尾巴急吼吼地奔驰在空旷的山野中。现在改为内燃机了,却不如原来那般有气势了。

李飞给张芳萍发了短信,通报了儿子感冒的事。张芳萍爱睡懒觉,这时候可能还在睡梦中呢。李飞发完短信去了厨房,做好了饭,初升的太阳正好红彤彤跳出东边的楼顶。他来到阳台上,玻璃窗四周结满了霜花,早起晨练的人们零零星星地走过。李飞刚想转身回去,看见小区停车场开进来一辆黑色轿车,李飞抱着膀冷眼观望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开了,张芳萍从车里钻了出来,后备箱自动弹开,她从里面拿出了些水果之类的东西,按下后备箱,汽车无声地开走了,张芳萍两手提着箱子袋子匆匆地走过来。李飞转身进了屋。

钥匙开动锁芯的声音响起来,李飞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知该干什么。张芳萍带着一股腥冷的凉气走了进来,好像被他吓了一跳,她直接问,儿子怎么样?她沙哑的声音刚落,儿子就在自己房间应道,妈,没什么,就是有点发烧。张芳萍甩掉外衣,几步跨进儿子的房间,俯下身搂住李召睿,眼泪沾在儿子的脸上。李召睿斜着眼望着客厅里的父亲,脸上挂着得意的表情。李飞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厨房吃饭。

李飞支棱着耳朵听娘俩说话,张芳萍问李召睿,班上感冒的人多不多?他说挺多的,为此教室天天喷醋,熏得人直恶心。

李飞很快吃完了早饭,要上班的时候,张芳萍像以往那样,送到门口,又千篇一律地叮嘱道,路上小心,过路口注意车。李飞顺嘴说,我可不像某些人,爱闯红灯。张芳萍白了他一眼,无聊你!李飞穿上棉服,张芳萍大声叫道,都什么季节了还穿这个?你也要感冒啊?穿羽绒服!说着转身跑进里屋,衣柜门被拉得咔咔响。

早晨的空气清冷,因为穿了羽绒服,全身就是暖。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很是悦耳,让情绪也悠扬起来,他想起了最美好最有趣最妈了巴子让人偷笑的往事,这就是张芳萍和他年轻时候的事,那里打了一个结,每每捋着时光追忆,总是在这个地方长久地停留,然后再顺线延伸。那时候,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做代课教师,住在学校单身宿舍。李飞的房间跟她的房间挨着,来回都经过她的房门。虽然天天数次路过,不管门缝有多大,李飞从来没往里看过,很正人君子。当时她留给李飞的印象还不错,一个很阳光的女孩,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就机灵敏捷。走路的时候,腰肢一扭一扭的,有点显摆的意思。

第一次比较亲密的接触是在学校举办的活动上,李飞邀请她跳了一曲舞,发现她的腰肢非常柔软,不免有些想入非非,如果晚上搂着这样的腰睡觉,该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这种想法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很正常的,说明他在生理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还没有上升到要娶她做老婆的高度上来。

意外发生在几个同学从外地来看李飞。如果没有意外,可能一切还是按部就班。同学来了,而且是很久没有见面,自然要大喝一通。李飞喝完酒回来的时候感觉醉了,感觉醉的理由是熟悉的走廊忽然变窄了,往左面一晃,撞墙上了,再往右一晃,又撞墙上了。东撞一下西撞一下的,在黑漆漆的走廊里摸索了半天,发现已经走了若干个来回。门呢?门在哪?倚墙站住,闭眼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好主意:顺着墙摸!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门,黑暗中看不清一大堆钥匙中哪一个能打开这扇门,便掏出身份证,向门缝插去。有时候忘了带钥匙,就用这种方式开门。只一下,就把门弄开了,门打开之后,李飞看见屋里的灯雪亮,晃得他不得不眯上了眼睛,接着感觉不对劲,他看见一个人在看他,她显然被吓傻了,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脚下有一只大水盆,一片雪白,晃得他眼前一片漆黑。她没叫,愣愣地望着闯进来的李飞。李飞把门带上来了,他在门外使劲晃头,真的?假的?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头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早晨,李飞还在睡着,听见有人敲门,很响,可能是学生。李飞没有动,他睡觉向来是不插门的,学生们也知道,礼节性地敲敲便会推门进来。可是,李飞睡眼矇眬地看见了张芳萍,她站在床前,小脸冷落落的,你起来!

李飞懵懵懂懂地坐起来。她忽然转过身去。他低头看看,慌忙把被子围好。他解释说,我昨晚喝多了,好像进你屋了吧?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她转回身来,生气地质问,你敢说你什么都没看见?

李飞想了想,只好承认说看见了,看见了一盆水,好像是一盆水,亮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她气愤地说,你仅比流氓强一点点,你看见我了!

李飞揉揉疼痛欲裂的脑袋,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我向毛主席保证!

毛主席?他老人家在那边啊!她要哭了。

李飞再次强调,我什么都没看见,真没看见!她的脸因气愤而变得煞白,你看见了,你什么都看见了!李飞委屈地说,我真没看见,那时候我已经看不清什么了,再说,你刚才还看见我了呢,但是我敢替你保证,你也是什么都没注意,对吧?

她的脸忽然涨得通红,捂着脸哭着跑了。第二天,李飞在门缝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完了我,你看了我,我又看了你,我只能嫁给你做老婆了!

李飞乐得差点蹦起来,天上有掉馅饼一说,还有往下掉老婆的吗?

张芳萍真成了李飞的老婆,谈了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洞房那夜,他再次表白自己,那天走错了屋,真的什么都没看清,只感觉眼前一片雪白。她掩着嘴笑了,知道你想看也看不清,你站都站不住了,两眼发直,瞪得像牛卵,要不是倚着门框,你都能倒下去。李飞明白了,这丫头有心计呀!婚后,李飞发现她腰肢柔软如柳枝,让他迷恋不已,几近痴迷的程度。张芳萍有时说,你好像对我的腰更感兴趣。李飞心满意足地说,这小蛮腰,几人能有啊!

儿子出生之后,张芳萍辞去了工作。进入真实生活之后,琐事纠结,两人开始吵嘴,屁大个事也得吵上一架。吵吵闹闹地过了这么多年,原来让他迷恋不已的腰肢也不像当初那般诱人了,太熟悉了魅力就要打掉折扣,偶尔还会品味一下,还是有点余味的,但已不如当初。那个死蟾蜍出现后,两个人的吵架就开始升级。啥生意火伴呀?李飞认为就是借口,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来往过密,这口恶气一般有血性的男人不会忍气吞声保持沉默。

一想到那只死蟾蜍的赖样,李飞就气愤,那曾经属于自己的腰肢在假想中被别的男人搂住,恨不得一刀宰了那个混蛋,以解胸中的愤懑。

上午,刘娟打来电话,说在家包了饺子,让他过去吃。还说,一个男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吃不到的东西多,让他改善改善。李飞心想,吃不到的东西多了去了。因为张芳萍在家里照顾孩子,他中午怎么也得回去。当刘娟听说李召睿生病的消息后,表示可以过去照顾一下,李飞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刘娟如果真的过去了,家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接完刘娟的电话,李飞的心里就长草了,坐立不安的,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好不容易挨到下班,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家。

家里有女人就是不一样,地板放亮,桌椅发光,干净而温馨。

三口人吃完饭,李飞抢先上床躺着去了,眼睛虽然闭着,但是耳朵时刻搜索着外面的声音。到底有多少碗要洗呀?厨房的声音一直响到李飞不得不爬起来去上班的时候。李飞遗憾地站在门口穿衣服,张芳萍过来送他,盯着她脖子下面雪白的肌肤,又想起了醉酒那次错入房间的事。

想啥坏事呢?她问。李飞说,没有啊。她冷笑道,就你,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吗?

李飞拉住了她的手,绵软。另一只手又搭在了那让他魂牵梦绕的腰肢上,他蠢蠢欲动了,甚至想说,别走了,留下吧。张芳萍轻轻推开他,你该走了。

晚上回来,张芳萍已经走了,黎朵在儿子的房间。李飞过去看了一下,儿子已经退烧了。

李飞失落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心里又生出一股怨恨来,她就这么走了?太无情了,离婚看来是对的,不复婚也应该是对的。这种无情无义之人,还有什么好眷恋的!

黎朵走了之后,李召睿跟父亲商量,天气太冷,想跟同学合伙包出租车上学,每人每月五百元。离放寒假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为了让孩子少遭罪,李飞同意了。让李飞没想到的是,李召睿接着提出了一个很过分的要求:黎朵的那份钱也由李飞出。李飞说,我一个人的工资,要照顾咱俩的生活,偶尔还要给你爷爷一点儿,虽然张芳萍每个月给五百元的抚养费,但是那几百块钱根本就不好干什么。

李召睿道出一个关于黎朵的秘密。她出生不久,在国外打工的父亲失去了音讯,她的母亲抑郁成疾,后来自杀。黎朵跟姥姥一起生活。李召睿说,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帮她抢包子,是因为她说她们很少吃到肉包子,我就帮她抢,让她带回去给她姥姥吃。其实在老师发现之前,已经抢了好几次了。

两个幼小的心灵竟然隐藏了这么多的秘密,真的不能小视他们。李召睿说,她不让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今天我违背了男人的诺言,希望你不要说出去。李飞点头。李召睿说,为了能跟我在一个学校,她去找了校长,以她优异的成绩,任何一所学校都会欢迎。

李飞虽然对黎朵的不幸深表同情,但是,这个世界仅有同情是不行的,生活在现实中,有很多无奈和力所不及。

李飞说,我上班都舍不得打车,天天顶风冒雪的,甚至连方便面都舍不得买,一包方便面两元钱,只够一个人吃,买两元钱的挂面,够咱爷俩吃两顿的。李飞又展望了一下,以后你上大学、娶媳妇,都要用钱,现在不仔细攒点能行吗?李召睿说,我娶媳妇不用钱!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李飞兀自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李召睿在房间里喊,你别在屋里抽烟!

李飞披上棉衣,来到走廊里,撞见一只正在爬楼梯的老鼠,它停住脚步,目光呆滞地望着李飞。老鼠身上的毛掉得斑斑驳驳,僵硬的尾巴已经没有毛了。对视了一会儿,老鼠慢吞吞地继续往楼上爬。再上一层,就是顶楼,它发现是顶楼,还会回来吗?李飞转身回去拿了一个馒头出来,等了半天,没见到老鼠的影子。不知道它藏在顶楼的某个角落里,还是已经下楼去了。李飞将馒头放在楼梯旁边,回屋的时候,轻轻地带上门,尽量不发出声音。

上午,又下起了大雪,天地之间迷迷茫茫,有梦游一般的感觉。整个上午李飞都在琢磨昨晚的那只老鼠,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奔走在生存的楼梯间,一楼到顶楼,顶楼再回到一楼,会有新的发现吗?早晨出门的时候没有看见昨晚放置的那个馒头,是被它吃了,还是让扫楼道的人收走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办公室忽然通知大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明天单位搬家,新的办公地点租下来了。对于搬家这件事大家早有准备,秋天的时候,单位为了偿还外债,不得不将办公楼卖了。政府财政困难,无力修筑城区内破损的道路,就连续三年给各单位摊派修路任务。李飞他们单位是个清水衙门,每年的经费仅能维持办公,三年下来,欠下了一百二十多万。

大家都在收拾自己的最后一点儿东西,没有人说话,咔咔撕文件和哧啦哧啦撕拽胶带的声音刺耳,丢弃的文件、报纸等散落一地,让人想起战争片中的某些片断。

下午不能正常办公,可以自由活动。李飞踢了踢破办公桌前装满了个人物品的纸箱,起身离开了单位。

跟在刘娟的身后走进陌生的楼梯间,李飞又想起了昨晚的那只老鼠,跟刘娟倒在她床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只老鼠有自己的窝吗?窝里是否也有一只母老鼠?

李飞倚着枕头想,去找刘娟,然后跟她到家,感觉自己也像一只老鼠。刘娟悄声问他,好吗?李飞点点头,脸还在发烧。刘娟喃喃道,我肯定会伺候好你,让你高兴。

她竭尽全力的“伺候”,让李飞感到既被动又不适应。她睁着眼睛认真地做着,就像是在缝补一件衣服那样,一针一针的,神情平静,一丝不苟。她的胸也没有张芳萍的大,色素沉着的乳头就像两只被抽干了水分的干枣……

李飞去卫生间,发现一面足有两米高的穿衣镜,擦得一尘不染。李飞没有在镜子前停留,只是扫了一眼,就马上躲开了。

刘娟告诉他,那面大穿衣镜是前夫留下的。李飞不能理解,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对穿衣如此讲究,这种东西通常都是女人的爱物。

刘娟拉开了衣柜,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的男式裤子足有一米多高,李飞估算不出有多少条。

刘娟说,这些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拿走的一部分,他的身高是一米八七,所有裤子叠起来要超过他的身高。

刘娟告诉李飞,他原来在学校代课教体育。他每月工资的一半用来购买衣物,余下的用来交朋友。对于朋友间的吃喝往来,她不反对,她认为男人有些朋友是正常的。为了维持家庭支出,刘娟摆过地摊、打过零工,甚至还制售过假药。一个摆地摊卖药的外地人将制作假药的方法告诉了她:用碎小米儿做感冒胶囊。感冒是小病,通常不吃药一周内也会好,吃药的人则会以为是药物的作用。如果病情严重了,自然会去医院,造这类假药不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这都是被钱逼的。她说。

她做了这么多,就是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前程,体体面面地在正规单位上班。刘娟坚信,有她的大力支持,凭着他的聪明,将来一定会很风光。可是,他忽然辞职下海了,认为当个临时孩子头没出息,他要挣钱去,挣很多钱,商品经济嘛,没有钱就什么都没有。她是拦不住他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听她的。她认为,男人就应该有所作为,实现自己的价值,价值不是用挣钱多少来简单衡量这么简单的。

带他做生意的是个女人,人帅真是没办法,人聪明也没办法,讨女人喜欢更没办法。结婚后不久,她就发现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就像他的衣服一样,在不停地换,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个了。离婚前,他跟另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把人家打伤住院了,为了息事宁人,刘娟给受伤者送去了医药费。那个住院的人拿着刘娟送来的钱,感慨道,那个混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老婆?刘娟伤心透了,回家哭得天昏地暗,对女儿说,一定要离婚!刚读初中的女儿说,妈妈,我支持你!

李飞问她,敢肯定我就比那位前辈强?

她说,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李飞是一个本分的过日子的人。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点单的时候,李飞拿着单子不知道点什么,说明他没来过这种地方,或者很少来,现在这样的人太少了。就凭这一点,说明李飞至少在生活上是勤俭的。一个勤俭的人,生活态度一定是严肃的。

李飞还是有疑问,难道仅仅凭借这一点,就能断定一个人的全部吗?

刘娟说,其实早就见过他了。李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面熟。刘娟说,第一次见到李飞是在他们学校,刘娟说了一个人的名字。李飞愕然,这个世界太小了。她说的那个人是李飞做代课教师时的同事,年龄比李飞小几岁。那时候李飞正要调离学校,跟那个人不太熟悉,只知道那人篮球打得好。那天刘娟去他们学校,夕阳下,李飞坐在操场旁边的秋千上看一本很厚的书。刘娟在看那人打球,刘娟当时就想,如果球场上那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能像那个正在看书的人该有多好。后来球场上的人要打全场,就把李飞叫过去凑数,刘娟主动接过李飞手里的书,替他保管。那是一本弗洛伊德的书,当时很流行。

李飞说,就凭这些,就能断定一个人是否适合结婚吗?刘娟说当然不能,小茹带他们见过面后,她又下了番功夫,搞了一些调查。

李飞哑然。

刘娟接着又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都已经这般年龄了,单身带孩子生活存在很多困难,如果觉得对方是自己中意的人,是否尽快把关系确定下来,好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早日结束单打独斗的光棍生活,彼此也有个照应?

这个问题对于李飞来说有些突然,他还没有想好再迈出一步。相亲虽然在进行着,但是,迷迷茫茫的,没有认真静下来考虑过再娶的事情。左一个右一个地去相看,身不由己地被推动着,像是进入了一个程序,只是知道往下运行,并不知道得出的结果是什么。

是我不好?刘娟追问。李飞说,不是,我是……还要好好考虑考虑,你知道,我们都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再输不起了,所以,再次面对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考虑好,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为对方负责。刘娟深情地注视着李飞,你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男人,我就认定你了!说着偎进他的怀里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就认准你了!

李飞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娟喃喃地说,喜欢你这样深沉,深沉的人,爱得也深沉。李飞说,不见得。刘娟说,花言巧语的,为人肯定花哨,怎么能靠得住?说完又往他胸怀的深处拱去,想要与他融为一体似的。李飞感觉喘气有点费劲,又不能推开她,只好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她立即紧贴上去。

李飞乱了方寸,李娟看来是认准他了。在李飞的陌生感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刘娟就全部接受了他,这让李飞感觉突然。就在进入这个陌生的房间后不久,她就明确暗示李飞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她将被子拉开,并不看他,很自然地说,你不想吗?接下来她所做的就像是给他夹菜那样自然,主动送上去,他吃了,她就高兴。他不吃,肯定驳了人家的心意,不管爱不爱吃,都要吃下去。

雪小了,刮起了小西北风,颗粒状的结晶体打在脸上生疼。讨厌的天气让搬家公司的工人发起了牢骚,也就没有了耐心。因为大幅度的磕碰,单位的人跟搬家公司的工人吵了好几次,生硬和粗暴充斥着整个搬家过程。李飞和另外两位同事的办公桌被搬劈了胯,要扣搬家费的时候,双方又大吵了一顿,争吵的结果是每个搬坏的桌子扣了二十块钱。搬家公司的人气哼哼地说,现在的机关单位就像周扒皮,总是盯着苦力的那几个血汗钱眼红,不是罚,就是扣,这世道!一个工人发狠地说,他妈的一定要让孩子拼死读书,将来也坐机关,那时候坐机关的就是我儿子了!变相的咒骂让坐机关的人产生了一种优越感,明知道那家伙在骂人,也没有去计较。

李飞找来几根钉子,将歪斜的办公桌修理了一下,对付着用。

单位租用的是一家公司的小会议室,使用面积一百多平方的样子,二十来套桌椅挤挤插插摆放好之后,看上去像学校的教室。安顿停当了,大家也没有心思办公,于是,有凑在一起聊彩票的,还有上网看股市的,拥挤了些,反倒热闹,郁闷心情算是见了点阳光。可是,没想到机关工委来了两个人,又把那一线刚刚露出的阳光给遮蔽了。这两个人刚进来的时候,大家并没有注意,或者说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一个人大声对一个正在上网的人说,你别动!那位同事还没整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个人已经按住了鼠标,接着亮明了身份:机关工委查工作纪律。工作时间上网看与工作无关的内容,不应该吧?被查着的人有些不服,这破工作环境怎么办公?来人说,办公环境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管纪律!

局长闻讯过来,严厉批评了上网的人,又给执行公务的人赔了笑脸说好话,那两个人还是记下了单位名称、个人姓名等信息。

他们走了之后,局长说,以后都小心点儿吧,今天放假,明天正式上班。

大家很同情即将退休的局长。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别人拿这个单位不当回事,就是局长不硬势。大家关了电脑,锁门散去。

走在大街上,严寒逼人。李飞想起张芳萍的长羽绒服和厚棉鞋还在家里没有取走,如此寒冷的天气应该穿上了,就给张芳萍打了个电话。张芳萍说,还没来得及回去取,过两天找个时间回去。想象她穿着薄棉衣行走在刺骨的寒风里,冻得小脸惨白,李飞就觉得可怜。回到家之后,把她的棉衣和棉鞋都找了出来,装好了。

张芳萍见李飞把棉衣给送来了,眼里有了泪光。李飞的鼻子也酸了,本来是相濡以沫的夫妻,却中途劳燕分飞。

李飞调侃她,尽管你有汽车接送,但是,棉衣还是要穿的。张芳萍白了他一眼,你永远都不会说话!李飞发感慨,唉,我是不会说话,但是有人会说呀。张芳萍脸一沉,你别送衣服再跟我吵一架,那样我不但不感谢你,还会生气!李飞叹口气,那我就不惹你生气了,走了。

李飞刚转身,张芳萍叫住他,拿出一双新买的军用鞋递给他,据说今年是冷冬,你的棉鞋已经穿三年了,不暖和了,买了好几天了,寻思回去取衣服的时候给你捎回去呢。

李飞双手将鞋抱在怀里,感觉到了鞋的重量。

张芳萍问,儿子最近怎么样?李飞看出张芳萍难过了,就说还可以吧,他就那样。你辛苦了。张芳萍说着就要哭。

李飞正往家走,接到马丽娜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叽叽地说自己感冒了,正在医院里打点滴,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李飞说,自己正在忙着呢。马丽娜这次没骂,软软地说,就是普通同学生病了,你也应该抽个时间过来看看吧?

唉,又是一个可怜的人!妈了巴子的这个世界上怎么这么多可怜的人呢?磨磨蹭蹭地赶往医院,中途去了一趟商场,给李召睿买了一副棉手套,出了商场,想了想,转身回去,又买了一副浅粉色的女式手套,这是送给黎朵的。

找到马丽娜的时候,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在,那家伙五十来岁的样子,肥胖的大脑袋,稀疏的头发梳理得像母牛舔了似的,穿一件短款的貂皮,夹着个黑色的小皮包。

马丽娜噘着嘴嗔道,怎么才来?以为你不来了,才叫的他。李飞看了看那个男人说,单位很忙。马丽娜眼圈红了,单位比我还重要?李飞尴尬地说,没有可比性。

马丽娜给他们作了介绍,原来这个男人也姓李——李总。

两个男人象征性地握了握手。李总比李飞大方,询问起李飞的工作来,李飞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李总说,在单位上班不容易,这年头最高境界是给自己干。李飞说,我这个人就得有个单位管着,否则不习惯,东跑西颠的给别人赔笑脸,做不来。正聊着,一个女孩送来了一大束鲜花。李总接过来,捧到马丽娜面前说,祝你早日康复!

马丽娜接过鲜花,苍白的脸绽出了夸张的笑容,眼角堆起了道道细纹,太漂亮了,谢谢!李飞站起身,既然有人陪你,我就先走了,单位还有事,多保重。马丽娜又噘起了嘴,你一天就知道忙你的工作,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李飞笑着看了李总一眼,这有什么?有人在乎你。

那家伙咧咧嘴,做个笑的表情,说,我时间比你充裕,我的时间我自己说了算,我的时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马丽娜笑着瞪了李总一眼,行了,别吹了,你的时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你去劫道吧。李总咧咧嘴,切,如果你给我送饭,我就去劫。

李飞没心情跟他们斗嘴,把那副浅粉色的手套递给马丽娜,这东西虽然不是很好看,但是比较实用。

马丽娜把手套紧紧地捂在丰满的胸前,谢谢,谢谢!然后把脸绷起来对李总说,你以后少玩儿花架子,多来点儿实际的!

李飞出了医院的门,想再去给黎朵买一副手套,可是走了几步就没有了那份心情,迎着小西北风往家走,积雪盖冰,哧溜滑,稍没注意,一个屁股蹾坐在地上,眼前金花怒放,半天没起来。一位路过的老人把他拉起来,说年轻人走路总是大意,摔一跤是坏事,以后不摔就是好事了。

周六,刘娟打电话让李飞带李召睿过去一起吃饭。李飞说,儿子双休日不休息,再说,这事还没跟李召睿谈过,要让他接受之后再进行下一步,否则太唐突。这小子本来就一脑子愚忠思想,义无反顾地效忠他妈妈,反对父亲再选光明之路,不慎重恐怕会引起不良反应。不和谐,生活就不安宁,不安宁的生活就充满了怨气,怨气产生愤怒,导致亲人反目成仇。刘娟直叹气,说李飞考虑得真多,总是在替别人着想,什么时候能活个自我出来?话语之间流露出悲伤来。李飞说,人活在世界上,哪能只活自己,大部分是在为别人活着。刘娟哽咽了,你活得太累了。商量了半天,刘娟让他自己过来。李飞搪塞说,中午要去看看父亲。刘娟要跟着去,李飞没有答应,然后刘娟就哭了。李飞的心又软了,答应中午过去跟她一起吃饭。刘娟这才高兴起来,意味深长地说,给你吃好吃的。

李飞来到刘娟家,刚刚坐定,刘娟就主动把自己呈上去——给他吃好吃的。李飞就拿出一副久旱逢甘露饿久见佳肴的无耻样,事实上他也真的感觉自己很无耻,很无耻的嘴脸却让刘娟很感动很幸福。之后,刘娟让他一起去接孩子。刘娟说,已经跟女儿谈过了,女儿没有意见。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娟脸上充满了阳光。

去接孩子的路上,刘娟挽着李飞的胳膊,很知足的样子。当年与张芳萍谈恋爱的时候,她就喜欢挽着他的胳膊,婚后,挽胳膊拉手的举动就慢慢没有了。多年之后,再有别的女人来挽住他的胳膊,很不适应,不得不举手弄弄衣领什么的,以摆脱新人的手臂。可是刘娟很执著,一俟李飞的手臂放下来,她就会牢牢地挽住。李飞只好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刘娟的脸上飘过一丝云彩,但也仅仅是片刻,脸上很快又充满了阳光。

补习的孩子们逃也似地冲出一栋破旧的楼房,刘娟喊来了自己的女儿。孩子身体很单薄,脸色苍白,小眼镜后面的目光迟迟疑疑。

刘娟说,路路,叫叔叔。小女孩没抬头,怯怯地叫了一声叔叔,然后依偎到刘娟的身旁,扭头望着别处。

刘娟说,我给孩子取路路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以后能够路路畅通,人生畅通无阻。孩子抬头瞅了李飞一眼,又把头低下了。李飞心里特别的难受,在亲生父亲面前,孩子不会这样吧?

往回走时,李飞试探着跟路路说话,问她都学了哪些班。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书法、小提琴、小主持人、作文、奥数、英语。

李飞感叹,学了这么多呀!

路路点点头。

李飞问,能学得过来吗?

她小声说,能。李飞赞赏道,真厉害!

路路不再说话,李飞也没了兴致。

到家之后,刘娟开始和面、拌馅,准备包饺子。李飞凑过来准备帮忙,刘娟不让,说男人不要总干这个,应该琢磨家外的事情,做男人应该做的事情。李飞茫然,男人都该做哪些事情呢?她见李飞呆在那里,便往外面努努嘴,说你去看她写作业,她不会的地方帮助辅导辅导。

李飞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到路路房间,她正对着书本发呆。整个房间很简洁,看不到一件玩具。李召睿已经读高中了,房间里还四处扔着刀、枪、汽车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路路偷偷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埋下头。

李飞坐在她旁边说,很累吧?

她点点头。

李飞说,先放松一下,咱们来猜会儿谜语怎么样?

路路抬起头,又低下头盯着作业本。

李飞把作业本推到一边,没事,我替你请假了。

孩子僵硬地笑了一下。

李飞说,前面有一片草地。打一植物。

路路眼睛开始慢慢地转动,羞涩地说,不知道。

李飞告诉她谜底是梅花。路路又低下了头,像做错了事似的。

没关系,咱们接着猜。李飞笑着说,前面又是一片草地,打一植物。

路路咬着下嘴唇,眼神开始活泛起来。为了避免长时间猜不出来而难堪,李飞揭开谜底:野梅花!

路路悄悄地笑了,苍白的脸蛋生动起来。

再来。李飞说,来了一群羊。打一水果。

路路正在思考,李飞抢先答道,草莓!

路路捂着嘴笑起来。

听好啊。李飞故意忍着笑,来了一群狼。打一水果。

路路抢先答,杨梅!

哈哈哈……李飞大笑。

咯咯咯……路路的小脸笑成了一只可爱的红苹果。

李飞夸奖道,路路真聪明。

路路又低下头,妈妈说我笨。

李飞说,你才不笨呢,不信,咱们接着来猜。

路路又紧张起来。

李飞清了一下嗓子,说,一只羊在吃草,一只狼从羊身旁经过,但没有吃羊。打一海产品。

路路思考了一下,龟?

虾!

又一只狼从羊身旁经过,还没有吃羊。打一海产品。李飞的话音刚落,路路就激动地抢答道,海虾!

路路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李飞,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大声笑了起来。

刘娟站在门口,什么高兴事,乐成这样?

路路憋住笑,叔叔说的谜语太好玩了。

李飞说,我替路路请个假,让她看一个小时电视。

路路低下头,偷偷地用眼角看妈妈。

刘娟扫了扫作业本说,好吧,就让你看一个小时。

路路从大人面前小心地走过去,然后噔噔噔一溜烟跑掉了。

刘娟嗔道,你真能惯孩子!

电视机的伴音已经响起来了,李飞瞄瞄客厅,你把她弄得太累了。刘娟小声道,累?现在谁家的孩子不累?谁家的孩子不这样?没办法,体制下的东西,谁也改不了,改不了的东西,只能去适应。

李飞沉默了,对于教育孩子,他没有发言权。无论是在教育孩子方面还是在婚姻生活方面,李飞都不是一个成功者,他想起到了李召睿和张芳萍,这两个他生命中割舍不掉的人又在他的心里盘桓起来。如果他们知道,此时他在另一个女人的家里讨别人欢欣,会是什么感受呢?

李飞再次走进厨房帮她包饺子。以往与张芳萍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包饺子从来都是李飞做主角,张芳萍打下手。李飞嫌张芳萍胡弄,包的饺子个太大,皮儿太厚。

刘娟说,看来你是习惯了,以前没少做家务。李飞说,总得有一个唱主角的。刘娟感觉到李飞在走神,便说,你不舒服吗?李飞摇头,没有。

刘娟擀饺子皮的速度忽然加快,面板随着她的动作咯噔咯噔响起来,胸脯也随着身体颤动起来,但远不及张芳萍丰满。李飞出了一口气,他原本是叹气,刚吸了气,想起了是在别人家,面对的是另一个女人,便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刘娟可能看出来了,脸色阴了一下,但是马上就调整好了。

吃饭的时候,刘娟一会儿给他碟子里滴香油,一会儿给他夹饺子,一会儿又起身拿起醋瓶子给他倒醋,可是李飞从来不吃醋。一碟混合蘸料让饺子失去了原来的味道。李飞坚持着吃完,刚放下筷子,刘娟又让路路去给李飞倒水,还告诉路路把切好的黄瓜片放在杯子里,再加三分之一匙的白糖。

李飞吃完饺子喜欢喝点饺子汤,那杯混合的水像刚才碟子里的蘸料,味道混杂,极不习惯。李飞勉强喝了一口,刚放下杯子,手机就响了,是小茹的号码。李飞看了刘娟一眼,正好与她的目光相遇。李飞说,是单位。拿起手机来到客厅。

小茹说,你旁边有人?李飞嗯了一声。小茹说,那我说,你听就可以了。李飞又嗯了一声。

接完电话,李飞告诉刘娟,单位有事,要他马上过去一下。刘娟一直在看他,李飞不会说谎,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她。

刘娟说,工作要紧,去吧。李飞匆匆离开了。

走到外面,李飞忍不住回头往楼上望了一眼,刘娟正站在阳台上看着他,李飞本来想挥挥手,可是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快步走出小区,李飞站在马路边长长吁出一口气。虽然出来了,那种压抑感没了,但是,心里又增添了深深的愧疚。也许当初就不该走进刘娟的生活,打乱一个女人特有的生活状态,以至于弄得自己无所适从。李飞常常痛恨自己绵绕的性格,造成自己尴尬别人伤感。

刘娟很快发来了一条短信,我知道是一个女人找你,我不知道她是谁,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吗?你让我伤心透了。李飞回了一句话: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但是,他没有勇气发出去。李飞仰起头,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两滴眼泪流出。

李飞在一家海鲜店里找到小茹,勉强打起笑脸说,我刚吃完饺子,你就找我吃海鲜,真是浪费呀。

小茹撇了一下嘴,有了别的女人,就不理我了?饺子比海鲜好吃吧?她冷冷地剜了李飞一眼,关键是人好,好吃耐吃,是吧?

认识小茹以来,从来没见她抱怨过什么。李飞不止一次夸她是一个大度懂事的女人。小茹也自豪地认为,这就是自己的优点之一。

李飞心里说,只要是人,看来都脱不了俗。望着几样精美的海鲜,李飞调侃道,到底是吃海鲜,心里装了这么多醋。小茹白了他一眼,吃你的醋?美的你!李飞笑了,那好,借你的醋,我回去接着吃饺子去。你敢!说这话的时候,小茹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其实李飞一进来就看出小茹哭过。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李飞知道她肯定有事,如果是平时没事找他闲坐,肯定不会在他不方便的时候硬拽他出来。

还是小茹主动说了。原来,她老公出差回来,带回来了一根女人的体毛,金黄色的。这根惹祸的家伙粘在他换下的内裤上,他说是自己的,小茹气得让他把裤子扒下来,去照镜子,如果能找到一根是黄色的,她就认可这话是真的。他又说是小茹的,小茹气愤地让他再找到一根来看看。他说,这玩意有时候像白头发似的,偶尔有一根别的颜色的也是正常的。接着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小茹捂着脸压低了声音哭,李飞只好在旁边劝,黄的白的黑的都是属于正常变化的。小茹说,你不了解,我跟他过了这么多年,什么不知道啊,只是不能说罢了。李飞又说,两口子的事别太较真,已经这么多年了。小茹伤心地控诉,这么多年也是将就过来的。

李飞不知道该说什么,顺手拈起她的一绺长发,在手指上缠绕着,半真半假地说,你可以考虑嫁给我。小茹哭得双肩一耸一耸,怎么……可能。

李飞松开手指间把玩的头发,那绺头发伸展开,垂了下去。小茹擦擦眼泪,一脸认真地说,我要两朵花,你能给吗?李飞笑了,不就是两朵花嘛,我从来没送过花,这两朵我送了。小茹说,两朵花是有钱花和随便花。李飞默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想起张芳萍说的话,现在的人多实际,谁会看上你?

小茹继续抹眼泪。李飞拿出三张纸牌,在手里倒来倒去……

后来他真的按自己的理解让花店把花送去了……关系不能断了,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了,还是舍不得也离不开她的。小茹收到花之后,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你是一个聪明的男人。话里包含了很多内容,至少李飞是这样认为的。送花这件事,李飞确实耍了个小聪明,他订了一束几种花的组合,这就是“随便花”,花朵上别了一元钱,这叫“有钱花”。

十一

快到春节了,大家谈论的话题多与过年有关。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好像过年是这一年中姗姗来迟的头等大事,人们紧张而兴奋地围绕过年这件事忙碌起来。李飞记得小时候,快过年了就感觉到神秘和压抑,年前大人就再三交待,不能像平常那样随便乱说话,不得体的事情更不能做。就那么几天,好像关乎着全年,等春节过了,熟悉的人见面都要关切地询问,过年挺好的吧?回答几乎都是一样的,挺好挺好,你也挺好的吧?大家笑起来,过年让人感觉是在过一道坎儿,过去了,才松口气。

春节一天天临近,张芳萍发来短信说,想回家过年。

本地有一种习俗,即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否则,据说对娘家人不吉利。张芳萍想回来过年,就意味着他们有机会重新开始。那么,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李飞还没有想好,可是时间又迫在眼前,该怎么办呢?偏偏刘娟也发来短信,她的短信内容让李飞心惊肉跳:来生,我要做你的一颗牙齿,至少在我疼的时候,你也会难受。顺拜早年,祝卯年吉祥如意!

似乎是一种提示,那颗牙齿又丝丝拉拉地疼了起来,俗话说,牙疼长,腿疼短。他咬着那颗高出一截的牙齿,将它牢牢地记在心里,并痛下狠心,马上拔掉!

李飞再次走进牙科诊室,发现这里也像商场里似的挤满了人,没有人理他,在门口站了足有五分钟,没看见她,李飞遗憾地离开了。回到单位,坐立不安地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同事给他出了个主意,含凉水。于是他左一口右一口地呷冷水,局长还表扬了他,说他是带病坚持工作,要大家向他学习。然后提示,越是年关越要注意,上次被纪检委查到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临近年关了,各种会议多了起来,大家常常是早晨来报个到,然后领了任务匆匆奔赴会场,下班前又急急忙忙赶回单位汇报,一个个弄得精疲力尽。

李飞在参加一个会议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同学,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马丽娜要结婚了。结婚毕竟是件大事,怎么会这样快?那位同学说,消息很准确,是马丽娜亲口说的,男方是搞建筑的,很有钱。李飞叹了口气,同学意味深长地笑了。

此消息很快得到了应证,马丽娜打来电话,伤感地说,我明天结婚。李飞吃了一惊,明天?这么快?马丽娜抱怨道,你也不关心我,我总不能跟你没完没了地耗下去呀。李飞说,那你的决定是英明的,我先祝贺!说完笑起来了。马丽娜哭哭啼啼地说,你还笑,人家心里难受呢。李飞酸溜溜地调侃,是高兴的吧?李飞听到马丽娜哭了,立时懵了,唉,你哭啥呀?

我真的难过,我最怕过年了,一到过年,我就紧张、害怕,反正说了你也不明白。马丽娜抽咽了一声,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我恨死你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说着竟呜呜放声大哭。

她一哭,弄得李飞心中五味翻滚,嫁出去了,终归是件好事,有了归宿,不再漂泊了。可是,失落还是有的,就像小时候院外果树上的最后一颗果子,挂在树上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当有一天,发现那颗果子被别人摘走了,心里就空空荡荡的。

李飞劝了一会儿,马丽娜止住悲声,央求道,明天晚上你一定要来呀。李飞坚定地说,我一准儿到!

马丽娜温柔地嗯了一声,弄得李飞心里一颤,强迫自己收了心思,不敢让思绪扩展。

第二天下午,李飞代表单位去参加了一个会议,全市各机关单位按人头签到,一千多人的大会场坐得满满当当。讲话的政府副秘书长外号大磨叽,本次会议他一如既往地完全脱稿,东一段西一段,想到哪说到哪,从全市招商引资的辉煌成就,讲到高速铁路的勘测设计,又从冰雪清扫讲到出租车运营,后来又讲到群众上访与房屋售价……完全一个无主题变奏。两个小时过去,大部分人昏昏欲睡,有的人实在坚持不住打起了盹,在过道间来回巡视的工作人员不停地去拨拉那些打瞌睡的人。牙疼弄得李飞心烦意乱,悄悄离开会场,想溜出去,可是走到会场大门口,看见有四个工作人员把门,李飞前面的人被他们截了回来,他只好回到座位上忍着。

会议开到四点的时候,李飞的手机振动起来,是马丽娜打来的,李飞弯下腰刚低低地应了一声,工作人员有如天兵,降临在他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李飞只好按断了。马丽娜又打了进来,工作人员站在旁边,李飞只好任由手机嗡嗡振动下去。工作人员走到别处去了,李飞拿出手机给马丽娜发短信,告诉她自己正在开会,晚上一定到。刚把信息发送出去,一道白光像闪电,吓了李飞一跳,抬头时看见一位工作人员在不远处给他拍了照。李飞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怎么这么倒霉!

这个让人闹心的会一直开到五点。会议结束之前,讲话的副秘书长说,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大家很认真,对于个别违反会议纪律的人,工作人员已经拍了照,将会进行通报批评。李飞心里这个闹啊,人要是点儿背,喝口凉水都塞牙,放个屁都能砸个跟斗。李飞来不及伸展僵硬的四肢,立即给在市委办工作的同学打电话,让他帮忙求求情。同学很为难,政府那边的事,他们很少参与,不太好办。李飞央求了半天,同学答应试试。

李飞挤出会议室,马路边黑压压的全是人,打不着出租车,急得李飞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跑,好不容易坐上了车,又遇一串红灯,拥堵。李飞在心里直骂,妈了巴子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李飞冲进饭店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了。站在门口,李飞发现不对了,面对宾客的不是马丽娜和她的新郎,新娘的那双大眼睛让李飞感到一阵眩晕,白口罩、白大褂、蓝天白云、一泓湖水、陆如茵……李飞心里乱七八糟的。她也惊异地望着李飞。

负责迎客的人过来招呼李飞,李飞摆摆手退了出来。

这是一间很大的餐厅,中间隔上一道屏风,就分成了两个办事的场所。都是二婚,来的客人也少,大家不计较。马丽娜占了里面那一半,来了五六桌客人,大部分是他们的同学。李飞迟到,大家,包括马丽娜并没在意。坐下后,忽然感觉与场合格格不入,插不上话,融不进去,静静地坐在那儿,侧耳倾听屏风那边的声音。

屏风那边一对新人(别扭的称呼)开始交换信物。司仪嗓门很大,新娘送给新郎什么礼物呢?大家上眼——是一部手机,这意味着,以后只能单线联系,你是我的唯一。

一股酸水从李飞的心底里泛上来,唯一?谁是谁的唯一?

新郎(这个称呼也特别扭)送给她的是一枚钻戒,司仪扯着嗓门解释,这是纯洁和永恒的象征……

马丽娜他们的仪式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的,李飞都不知道,马丽娜带着新嫁的老公——一张陌生的面孔来到李飞他们面前的时候,大家纷纷起立。李飞注意到,娶马丽娜的男人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虽然已经明显发福,但是面色红润,很精神。

马丽娜和她的新任丈夫给大家敬酒。马丽娜一个媚眼飞过来,李飞就把满满一大杯白酒喝掉了。因为表现好,李飞被马丽娜任命为“桌长”,并叮嘱李飞一定要带大家喝好喝透。马丽娜神采飞扬,全身都洋溢着喜气。

婚礼结束了,李飞也喝醉了,摇摇晃晃地离开饭店,上了出租车就软成了一摊泥。司机问去哪,李飞说了两个字。司机重复了一遍,一汉?一汉是哪?李飞嘲笑司机,你不知道是吗?不知道还开出租车?司机说,这个城市也没有一汉这个地方啊。李飞猛地站起来,被车顶撞得眼前直冒金星,我说一汉了吗?司机说,是啊,你明明说的是一汉。李飞说,你听错了,是这个音,但不是那两个字。

李飞里倒歪斜地回到家,一吐半宿。李召睿一会儿端水,一会儿送药。李飞拍着儿子的肩膀说,你真是个好儿子,比你妈强,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李召睿说,以后少喝点吧,好男人是喝不醉的。李飞不高兴了,你说我不是好男人?李召睿说,好男人不是自己说的,是别人感觉到的。

李飞苦笑,妈了巴子的!

十二

李飞一上班就得知,自己被通报了,被挂在网上通报批评的还有一些违反会议纪律的人。

真是倒霉透顶了!李飞跑到厕所给市委办的同学打了个电话,同学十分无奈地告诉他,还没散会就已经挂到网上了,就是为了防止有人说情。同学安慰李飞,也不要太往心里去,你先把单位领导那边摆平了,这边我想想办法,通报了是不能撤销的,不要再给处分就是了,你们单位也不会受到影响。

李飞回头跑到局长办公室一顿道歉,等一脸阴云的局长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李飞才退了出来。哪还有心情上班?找个借口跟主任请了假,去了父亲那里。

面对不常回来的李飞,父亲倒是很理解,你工作忙,就不用过来了。李飞很羞愧,忙,是一个充分的理由。

聊了一会儿,李飞没看见黄姨。

父亲说,黄姨回她自己的住处了,她在外地工作的孩子回来了,住在这里不方便。父亲还说,春节她不在这里过。

李飞想起关于常回家看看要立法的事情,觉得真是很有必要,儿女们长大成人后都飞到外面去了,一年一年的不回来。在不远的将来,他也会过上这种生活。想到此,心里竟有些悲凉。

父亲说,过年如果不愿意回来,就自己在家过吧,最好是把张芳萍接回来,毕竟她还是孩子的母亲,一家人团圆了,老人也就放心了。

这番话说得李飞鼻子直发酸,当即表示,一定要回来跟父亲一起过年。

父亲又说,回来也行,别买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物价这么高,攒点儿钱,李召睿上大学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以后娶媳妇、买房子都要用大钱呢。

坐车回去的路上,望着马路上衣着厚重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们,李飞心里很不是滋味,农历虎年即将过去,这一年里,风风雨雨的,失去了很多,收获的是感慨,这就是人生吧?农历兔年就要来临了,人们都在紧张而充满期待地迎接它的到来,未来的一年,又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小茹的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她问李飞在哪呢?李飞撒谎说,在……外地呢。小茹说,你以后别跟我撒谎,我听见公交车报站名了。

李飞不吱声了,心想,是不是该跟她保持必要的距离?

快过春节了,我给你准备了一点儿东西。小茹说,我在老地方等你。李飞告诉她,东西留着你自己用吧,我什么都不缺。

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小茹悲伤的语调让李飞又动心了,暗暗地骂自己,没志气的窝囊废!

这顿饭吃得不像以往那样愉快,小茹故作轻松地说说笑笑,还认认真真地猜了半天扑克牌。吃完了饭,起身要走的时候,小茹忽然说,你抱抱我。

两个人认识以来,从来没有过格的亲昵举动。在李飞犹豫间,小茹已经贴过来,伏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抽泣起来。

李飞垂着两手,安慰道,快过年了,高兴点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服务员的两只脚在门外停下,进退两难。李飞说,这几天我的事比较多,就不要打电话了。

小茹后退一步,双手捂着脸。李飞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李飞提着小茹给买的一套品牌内衣,棉手套里装着她送的千元购物卡,踽踽行走在刚刚铲走了积雪的人行道上,西北风冷嗖嗖地刮着,李飞不时地擦去流出的眼泪。

到单位后,李飞给张芳萍打了个电话,说如果愿意,可以回来过年。张芳萍十分冷静,我这样回去算怎么回事?

李飞挂断了电话,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点燃一支烟思考起来。快过年了,还有什么要做的,都要捋一捋。李召睿应该有条新牛仔裤,父亲的棉皮鞋穿了五年了,也该给送双新的,另外还要再买三双红袜子,爷仨都穿上,来年走走红运。市委办的同学帮了大忙,应该表示一下。小茹送给他一张千元的购物卡,就给同学吧。虽然少了点,但是同学间不会挑礼的。小茹那边也应该回赠一下,心意还是要表达的,她什么都不缺,还是送束鲜花比较适合。

下午,李飞把购物卡给同学送了去,明显发福的同学责怪李飞太见外,推搡了半天才收下,最后还送给李飞一张票,二十斤杂交野猪肉、两瓶好酒,价值两千多元。

这些事情都处理完,李飞想,应该去把那颗闹病的牙拔掉,不能带着这颗病牙过新年,来年一切从头开始。

李飞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了他。她看了李飞的牙之后,说还是有炎症,别拔了,回去吃点儿药,可以洗洗牙,保护好每一颗牙齿。在洗牙的过程中,李飞很难得地放松下来,没出息地期望她永远洗下去。期间接了小茹的一个电话,她说鲜花很漂亮,十分感谢,等过了年再请他吃饭以示谢意。

接电话期间,李飞知道手机的声音能够被身边的人听到,可是身边的女人没有任何表情,李飞便明白了,什么叫深远。他接听着电话离开了诊室。

坐上公交车之后,李飞发现手包不见了,忘在诊室了。李飞不着急去找,他在谋划一件事情。上午在等待中过去了,下午又在焦躁中度过。快下班的时候,电话终于响起来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李飞抓起电话问候了一声,是个男的,打错了。李飞放下电话,很失望,正收拾东西准备走,电话又响了,李飞一把抓过电话,是她!放下电话,李飞的脸都热了,往外走的时候,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她在电话里说,你的东西忘在我们这儿了,李飞说正找呢。她说,什么时候过来取吧。李飞说,十分感谢呀。她说不用谢,谢什么呀。李飞固执地说,一定要谢,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吧。她没有吱声。这些都在李飞的预想之中,所以他说,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你的患者,多次麻烦你,还替我收好了手包,我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她犹豫了片刻,那……可以吧。

李飞往家走,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空气凉丝丝的带着一股甜味儿。东北的冬天真美啊!李飞想起了另一件事,要重新准备三张扑克牌,当然都是A,还有,请那个人吃饭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小茹。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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