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流 名 士——崔 颢
2012-04-13张海亮
张海亮
(南阳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河南南阳473061)
一、名显位卑的风流名士
崔颢汴州(河南开封)人,卒于天宝十三年(754)[1]5049。然而其生年却无确考,据闻一多《唐诗大系》,崔颢生于武则天长安四年(704),闻一多在这里打了个问号,说明有所怀疑[2]。据现存的史料表明崔颢是一位风流名士,特别是所谓“十五嫁王昌”一事更是成了士林酒余饭后的话资。据《新唐书》载:
开元、天宝间,同知名者王昌龄、崔颢,皆位不显……崔颢者,亦擢进士第,有文无行。好蒱博,嗜酒。娶妻惟择美者,俄又弃之,凡四五娶。终司勋员外郎。初,李邕闻其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儿无礼!”不与接而去[3]。
这则史料可见崔颢似乎就成了一个贪美色,嗜酒、好赌之徒。特别是“十五嫁王昌”一事在《唐国史补》、《唐语林》、《唐诗纪事》、《唐才子传》等文献中都有类似描述。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形,很类似于现如今的名人绯闻,人们津津乐道,成为一段韵事,这与唐代开放的社会风尚不无关系。然而这件事到底只能是绯闻,据傅璇琮先生考证,并不可信[4]。虽然不可信,但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至少从侧面说明了崔颢确实是一位风流名士,这应该是没有多少疑义的。
崔颢的风流不羁多少也体现了魏晋以来的名士遗风,他们一般才华横溢,少年成名,崔颢也不例外。崔颢成名也就在二十岁左右,据《旧唐书》卷九十二《韦陟传》载:
陟自幼风标整峻,独立不群,安石尤爱之。神龙二年,安石为中书令,陟始十岁,拜温王府东阁祭酒,加朝散大夫,累迁秘书太堂丞,有文彩,善隶书,辞人、秀士已游其门矣。开元初,丁父忧,居丧过礼。自此杜门不出八年,与弟斌相劝励,探讨典坟,不舍昼夜,文华当代,俱有盛名。于时才名之士王维、崔颢、卢象等,常与陟唱和游处[1]2958。
如果按闻一多的说法,至开元八年(720),韦陟也才二十五岁,与韦陟唱和的王维二十岁[5],由此可以想见同时期的此时的崔颢在二十岁左右说法还是比较可靠的。虽仅二十岁上下,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名士,他此时已经与“独立不群”的韦陟相交游唱和。崔颢之成名当与其少年中第关系巨大,正是由于一举高中所以才名扬天下。据《直斋书录解题》云:
《崔颢集》一卷,唐司动员外郎崔颢撰。开元十年进士。才俊无行,《黄鹤楼诗》盛传于世[6]。
崔颢能在二十岁左右考中进士这在唐代是少有的,因为唐代进士科是极难考的,唐代进士每年录取人数少之又少,最多不过二十余人[7]5。在五代王定保撰的《唐摭言》卷一《散序进进士》云:
进士科始于隋大业中,盛于贞观、永徽之际。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致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其推重谓之“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修养慎行,虽处子不若;其有老死于文场者,亦无所惧。故有诗曰:“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8]
由此可见,在唐代能在五十中进士科也是极其正常的,何况二十岁左右呢,所以少年便成了名士也是理所当然的。少年成名,更加得使这位天才少年潇洒人生,桀骜不驯,也才会有所谓的“十五嫁王昌”等风流韵事。除前文所举史料,还有一些史料说明崔颢的名头在唐代确实很响亮:
天宝初,(韦斌)转国子司业,徐安贞、王维、崔颢,当代辞人,特为推挹[1]2962。
(王维、王缙)二公名望,首冠一时,时议论诗则曰王维、崔颢,论笔则曰王缙、李邕。祖咏、张说,不得预焉[9]。
笔者以为,崔颢的名气与他周游于王公贵州中间是分不开的,根据崔颢现存的诗来看,41首诗作中共有8首就是赠与诗,而其他的诗作也多是表现其游历过程中的生活与感受。崔颢现留存的8首赠与诗中,所赠和的有岐王李范、都督张敬忠、给事许景先等人。正是周游于王公贵族之中,无疑也提高了他的名头。虽然崔颢是一位名士,但终究只能是名显位卑。
在唐代进士科虽然是当时士子所终生企盼和追求的人生目标,中了进士并不代表仕途顺利,必须要通过礼部和吏部的考试才能被授予官职。而这一等,韩愈等了十年也没有结果,只好去投靠潘镇,谋一个差使。孟郊到了五十岁才弄一个溧阳尉,而这种现象,在唐代也却不足为怪[7]160-190。据谭学优先生的《唐诗人行年考》,崔颢真正的入仕也是在开元(714—741)末从军辽西,而后在天宝(742—756)初才入仕,这一等也有二十余年了[10]。而崔颢在以后十年左右就卒了,如何能够名显位尊呢?
二、名由实生的风流名士
崔颢的名头虽然与他的周游有关,但更与他的才气有关,这也是他声名鹊起的主要原因。崔颢的诗大多就意随心生,象由境起,不饰雕琢,浑然而成,在自然中透着古意,使他的诗受到了时代的关注与青睐。正可谓“心之精微,发而为文;文之神妙,咏而为诗。犹夫孤桐朗玉,自有天律。能事具者,其名必高。名由实生,故久而益大”。虽然这一段话是描写卢象的,但拿来描绘崔颢也是不为过的,何况崔颢与卢象正是“比肩骧首,鼓行于时”的名士[11]。
现在就拿唐人的诗选来看,崔颢也是颇受欢迎的。《唐人选唐诗新编》是傅璇琮主编的一部集中反映留传至今的唐人选唐诗的集子,共有十三种。据笔者统计,入选诗人434人,崔颢的入选率却是极高的。十三种集子中,唐代著名诗人入选的,崔颢为六种;孟浩然、钱起、王昌龄为四种;皎然、韦应物、岑参、李白仅三种;而初唐四杰、贺知章、小李杜、元白仅两种;就连提倡风骨兴寄的陈子昂以及倡导古文运动的韩愈仅有可怜的一种;而柳宗元根本就没有。而且从入选数量上来说也是最多的,除重出外共有16首,崔颢现流传下来的诗作也仅有41首[12],这种待遇是以上所提这些著名诗人所不曾有的。
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唐代诗人对崔颢的关注度是多么的高。崔颢虽然很有名,但却称不上大家,但正如钱钟书所言:“在一切诗选里,老是小家占便宜。”也许是占了小家的光吧[13],让他受到时人如此的青睐。崔颢虽然位列开元、天宝间的名士之流,但真正有实质性评价他的文学成就的却只有殷璠一人:
颢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簿,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至如“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又“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插羽两相顾,鸣弓新上弦”,可与鲍照、江淹并驱也[14]。
殷璠说崔颢少年之诗“属意轻薄,多陷轻簿”,并不确当,恐怕多少是受了他“有俊才无士行”的影响吧。反观崔颢入选这三首诗,特别是《江南曲》和《王家少妇》写得清新、活泼而又自然。如他的《江南曲》:
君家定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可是同乡。
这首诗语言自然,妙趣横生,清代管世铭说:“读崔颢《长干曲》(即《江南曲》)宛如舣舟江上,听儿女子问答,此之谓天籁。”[15]1560吴乔则说:“(此诗)绝无深意,而神采郁然,后人学之,即为儿童语矣。”[15]525一个心直口快,却又些许羞涩的女性形象就这样宛如在读者眼前。另如《王家少妇》:
十五嫁王昌,盈盈出画堂。自怜年正少,复倚壻为郞。无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闲时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清代贺裳说这首诗“妙于如或见之”,“俨然一闺秀”态,“写娇憨之态,字字入微,固是其生平最得意笔,宜乎见人索诗,应口辄诵。”[15]224,308沈得潜《说诗晬语·卷上》更是说得精彩:
绝句,唐乐府也。篇止四语,而倚声为歌,能使听者低徊不倦;旗亭伎女,犹能赏之,非以扬音抗节有出于天籁者乎?著意求之,殊非宗旨。五言绝句,右丞之自然……他如崔颢长干曲……虽非专家,亦称绝调[16]。
由此可见,使崔颢名陷于轻薄,更多的可能他“有俊才无士行”惹得祸吧,何况现存的41首诗中描写女性的诗作就有17首,从这个意义上说崔颢的风流也算是实至名归吧。
对于崔颢的边塞诗,殷璠曾评价他的诗是“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倒是不刊之论。他的边塞诗,充盈着“神来、气来、情来”,可谓“声律风骨”毕备。像《送单于裴都护》中的“征马去翩翩,秋城朋正圆”,《辽西》中的“燕郊方岁晩,残雪冻边城”,“露重宝刀湿,沙虚金鼓鸣”,无不意境奇崛,直追建安诸公。在崔颢入选的这7首边塞诗中,五言占了6首,仅有1首七言律诗《雁门胡人歌》:
高山代郡接东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许学夷《诗源辩体》则为这首诗“声韵较《黄鹤》尤为合律……崔诗《黄鹤》首四句诚为歌行语,而《雁门胡人》实当为唐人七言律第一”[17]。而实际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律诗一个要求讲平仄,另外一个是讲对仗,从这两个方面来看,两首诗各有其不足,但实际上这正是崔颢诗的一个特点,即一气呵成,也就是讲究“精、气、神”的无滞无阻,律间出古意,妙然天成。清代管世铭说:“崔司勋《雁门胡人歌》,尤显然乐府也。……颢《黄鹤楼》,直以古歌行入律。太白诸作,亦只以歌行视之。”[15]1553这确实说明了崔颢诗的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深得古意,精、气、神浑然一体。在崔颢的游旅之作中,使他名扬千古的自然是《黄鹤楼》诗了,关于这一首诗,论者甚多,而李白的“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更是让崔颢和他的这首诗沾尽了光。崔颢的边塞诗从其精、气、神上来说也自有其风流不羁的神韵与潇洒。
崔颢的诗不多,《新编》却选了16首,五言诗占了13首,仅有3首七言,却也是千古名作。清代吴乔也说他的诗是“五古奇绝,五律精能,七律犹胜”[15]517。此话确当。即如他的纪事诗《霍将军》:
长安甲第高入云,谁家居住霍将军。日晚朝回拥宾从,路旁拜揖何纷纷。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莫言贫贱即可欺,人生宝贵自有时。一朝天子赐颜色,世事悠悠应始知。
也是以赋体入诗,毫无扭捏之态。无怪乎明代的杨慎说“崔诗赋体多”,“以画家法论之……崔诗大斧劈皴。”[18]胡应麟曾言:“古诗之难,莫难于五言古。近体之难,莫难于七言律。五十六字之中,意若贯珠,言如合璧。其贯珠也,如夜光走盘,而不失回旋典折之妙;其合璧也,如玉匣有盖,而绝无参差扭捏之痕。”[19]“绝无扭捏”正是以赋入体入诗所形成的风格,这也是崔颢诗作的另一大特点,这种风流人根子里生出来的,自有其风流自然之致!
千载而下,人生易老,崔颢难老,都是他的诗惹得祸吧?
[1][后晋]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闻一多.唐诗大系[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7:101.
[3][宋]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780-5781.
[4]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崔颢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0:75-77.
[5]陈铁民.王维集校注·王维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7:1324.
[6][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58.
[7]傅璇琮.唐代科学与文学[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
[8][五代]王保定,撰,姜汉椿,校注.唐摭言[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10.
[9][唐]张彦远.书法要录:卷六[M/OL].四库馆臣.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0.
[10]谭学优.唐代诗人行年考[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73-78.
[11][清]董诰,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6112.
[12]万竞君.崔颢诗注 崔国辅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6.
[13]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26.
[14]傅璇琮主,等.唐人选唐诗新编[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161.
[15]郭绍虞,富春荪.清诗话续编(平装)[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6][清]王夫之.清诗话(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542.
[17]许学夷.诗源辩体[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171-172.
[18]丁福保.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3:834.
[19][明]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