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时间哲学及其对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的影响
2012-04-13张莉
张 莉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
卡夫卡的时间哲学及其对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的影响
张 莉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
卡夫卡的时间叙事艺术基于其时间哲学:时间的威权与控制,时间不在场时的孤独,以及时限临近时的焦虑与恐惧。卡夫卡在创作中有意消解时间的叙事功能,使文本呈现出无时间的状态;文本的时代特征被有意虚化,从而暗示虚妄的存在和昏昧不明的生存图景。研究意在发现卡夫卡的时间哲学在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的文本中的渗透、发酵和膨胀,以及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在因应这一影响时所做出的创造性转化。
卡夫卡;时间哲学;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时间叙事
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对西方现代主义小说具有重大的启蒙意义,在西方现代派小说其他各流派中产生了强大的分蘖作用,因而,中国文学敞开大门伊始卡夫卡就备受瞩目,并在现当代中国小说作家中激发出广泛而持久的影响。20世纪80年代前期,卡夫卡还仅仅被少数追求艺术创新的王蒙、宗璞、谌容等老一辈作家所关注;到了90年代前后,卡夫卡几乎成为当时最有“人缘”的西方现代派小说大师了,有论者认为,80年代以来在中国“几乎所有描写变形、乖谬、反常规、超日常经验的小说都直接或间接地与卡夫卡有关”[1]。
然而,同备受青睐的变形术相比,卡夫卡的叙事时间艺术则是一个被学界所冷落的美学现象,这是因为,相对于叙事时间艺术精彩纷呈的西方现代派小说而言,卡夫卡的时间叙事实在显得过于单一和朴实了。事实上,对卡夫卡而言,时间不仅仅是一种叙事技巧,更是思考存在的方式;卡夫卡所追求的是一种不发展的时间,以其表现存在的虚无与未明的前景,在无限的延宕中,生命被搁置在永恒的现世。本文研究卡夫卡的时间哲学在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文本中的渗透、发酵和膨胀,具体而言,探讨的是在卡夫卡的启悟下,后者是如何书写自身对时间权力的恐惧、对失去过去和未来的现世生活的烦躁的,以及又是如何将徒劳和绝望的生命体验融入无限延展的时间之中的。
一、卡夫卡的时间哲学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时间是作为一种哲学观念对文本的直接参与,而并不仅仅是一种叙事技巧。卡夫卡的时间哲学带有不可调和的双重性悖谬特征:他的时间哲学恰恰建立在对时间的极度不信任,甚至仇视的基础上;无论工作时间还是生活时间都成为争取写作时间的障碍,沉入到一个时间与自我均不在场的文学空间,就意味着对现实生活的彻底放弃,因而,在这场赢取时间与放弃时间的斗争中,卡夫卡时时经历着时间的逼迫与控制,时间不在场时的孤独,以及时限临近时的焦虑与恐惧。可以说,“卡夫卡的作品是时间与存在的完美结合”[2],基于此时间哲学,卡夫卡在创作中有意弱化时间的叙事功能,消解时间并无限地向无时间接近,整个作品呈现出没有时代、没有过去和未来接承的真空地带,叙事时间也因此缺乏流动感,在近乎停滞与静止的时间维度上无休止地原地打转。然而,正是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延宕成就了卡夫卡在叙事时间上的超越,他的叙事时间无限地大于故事时间,也无限地接近了永恒,这正是卡夫卡的创作超越了他的时代的根本原因。
(一)时间与权力
钟表是计时的工具,是时间的物化,同时也是秩序与规则的象征,具有绝对的权力。在周而复始的运动中,钟表暗示着时间的不可逆转,这种绝对理性、机械化的感知时间的方式令卡夫卡极为反感,因而,卡夫卡对钟表的厌恶与抗拒在根本上表现出其对存在被时间所控制的恐惧。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判决》中,恭顺的儿子格奥尔格被父亲判决投河溺死,在被父亲宣判投河的那一刻,父亲玩弄表链的形象令格奥尔格极度惶恐。父亲和钟表在卡夫卡的文本中都是权力的象征,这两者戏谑地唐突并置,给格奥尔格造成了强烈的精神撞击,彻底粉碎了任何抗拒的意图,因而,宣判格奥尔格死刑的表面上是那个手里把玩着表链的昏庸之年的父亲,在本质上则是同样年迈昏聩的时代和权力机构。
在另外一部长篇小说《诉讼》中,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法院同样拥有对时间的控制权,约瑟夫·K被无端卷入诉讼案件以后,也逐渐被剥夺了对时间和生命的支配力。法庭强大的威慑力甚至能够吸引约瑟夫·K主动去寻找庭审,当他歪打误撞地闯入预审法庭时,那个矮胖的法官掏出表看了看说,“你迟了一小时零五分钟”;在一个没有时间约定的前提下,这个有关时间的判决显得格外荒谬,但更为荒谬的是,约瑟夫·K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个荒谬的时间审判。然而,时间感的混乱所映射出的是约瑟夫·K与世界失衡的关系,正是“这次对公共时间的违约彻底撕裂了他与世界的关系”[3]。
为了消解时间的紧迫感,卡夫卡时常会让小说中的表停止走动。在小说《乡村婚事》中,拉班出场时正下着大雨,这场大雨首先否定了对时间进行经验性揣测的可能,接下来,当拉班为这桩未来的婚事惆怅犹豫之时,他的表停了,于是拉班赢得了短暂的时间不在场的自由。时间戛然而止,随着拉班不着边际的观察和沉思,卡夫卡的叙事也沾染上了拉班那忧郁症患者似的琐碎和跳跃,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几乎同步,并且在拉班的幻想中被无限地被拉长,蒙太奇般的街景片段与拉班的幻想碎片拖延着时间的进程,这种无限制的延宕表现出主人公拉班和卡夫卡本人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既向往又恐惧的复杂心理。
强行终止钟表的指针运动是否就能赢得这场与时间的斗争,卡夫卡显然对此缺乏信心,《饥饿艺术家》讲述的就是卡夫卡对此斗争的绝望。饥饿艺术家意图通过绝食表演来表现对尘俗现世的彻底放弃以及对纯粹精神空间的求索。身着紧身衣的绝食艺术家坐在笼子里,里面唯一的摆设就是钟表,笼子外面挂着记录他绝食日程的日历;尽管艺术家对钟表嗤之以鼻,对钟鸣声也充耳不闻,但悲剧在于,他的饥饿艺术的见证者和裁判者正是钟表和日历。钟表的存在,记录着艺术家进行饥饿表演持续的时间,也决定着表演结束的最后期限;艺术家渴望能够无限地投入在饥饿表演这门艺术,对他而言,最后期限的到来无疑带有末日审判的痛苦。这是时间对艺术无限性的审判,是时间对追求时间不在场的艺术的讽刺,正如R·W.斯托尔曼所言:“是饥饿艺术家笼子里的钟击败了艺术家,是时间击败了否定时间流逝的人。”[4]否定时间同样就是否定存在本身,与时间的抗争在根本上就是虚妄的。
(二)时间与存在
在讨论卡夫卡的先驱者时,博尔赫斯指出,芝诺的否定运动悖论具有重大启示,“一个处于A点的运动物体(根据亚里士多德定理)不可能到达B点,因为它首先要走完两点之间的一半路程,而在这之前要走完一半的一半,再之前要走完一半的一半,无限细分总剩下一半;这个著名的问题的形式同《城堡》里的问题一模一样。因此,运动物体、箭鏃和阿喀琉斯就是文学中最初的卡夫卡式的人物”[5]。在博尔赫斯有趣的发现中,芝诺的否定运动的诡辩可以解释卡夫卡叙事时间的不发展,同样,无限细分的时间所产生的静止的现在时间,也割裂了现时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联系。
在《万里长城建造时》里,卡夫卡就表现出通过无限分割时间使之静止的意图。分段修建长城,本来的意图是避免修建的人因为工程遥遥无期而绝望,但修建一段段无法连接的残垣断壁是否就意味着目标实现,这是一个不攻自破的谎言。分段修建的长城,在空间上呈现出非连续性的形态,世界的完整性不复存在;同样,工期被无限地分段,时间的线性延续性被切断,行动与目标之间的时距也在一次次地断裂中被无限拉长,行动被无限期地搁置,目标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抵达的。无限细分的时间否定了从时间A到时间B的可能性,也否定了从过去出发到达未来的可能性,卡夫卡在不发展的时间中传达的正是这种在世的虚妄和没有归属的流浪感。乡村医生误信了深夜的铃声,永远地离开了过去,“乘着人世间的马车,驾着非人间的马,在风雪夜里赤裸着身体四处流浪”[6]。乡村医生无家可归的命运同样也是猎人格拉胡斯的噩梦,在后者的故事里卡夫卡甚至否定了灵魂的归路。猎人格拉胡斯在死去之后,灵魂却遭遇了永远地放逐,躺在没有舵的小船上,飘荡在尘世与冥府之间无处归航。
乡村医生和猎人格拉胡斯被搁置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真空状态,他们永世流放的命运说明出发本身就是错误,行动也是虚妄的,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未来,正如罗曼·卡尔斯特所说:“卡夫卡的时针静止不动,他的人物没有过去,他们只生活在充满着烦躁不安的现时的片刻里,因为他们竭尽身心之力去寻找那不是他们所能找到的真理。”[7]卡夫卡的时间哲学反映出现代文明的临时性和破碎感,以及由此导致的疲惫、厌倦和烦躁不安的存在体验。K朝向城堡的一次次接近的尝试,就是分段修建长城被切断的工期,孤独的个体被永远地遗弃在不着边际的时间片段上,这种失去归属感的惶恐令人永世烦躁不安。循环和延宕,最直接地衬托出障碍的强大,困难重重,无法克服,但更深层面上它体现的是一种悬而未决的焦虑与惶恐。卡夫卡的叙事时间与生命体验直接相关,叙事时间已经从艺术创新上升为本体的高度,凝练了他的存在体验。
二、卡夫卡的时间叙事对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的影响
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的叙事实验在根本上是一种在形式上追新求异的实验,首先并始终将时间作为解构的目标。从王蒙、谌容的意识流开始,时间的物理线性结构就趋于零碎化、断裂化;在1980年代以后的先锋小说作家的创作中,叙事的时间自觉意识空前强烈并明显带有对西方现代派作品的移植与嫁接的痕迹。时间线性结构被肢解之后又打乱重组,或是多个时间断片重叠并置,时间处理的娴熟技术几乎成为先锋的一种姿态,然而,简单的技巧移植注定只是昙花一现的热闹,只有基于哲学思考认同的接受和创造性转化才能使文学创作散发出异域分蘖的奇观。
卡夫卡对时间所象征的秩序与威权毕生耿耿于怀,因而在叙事中刻意虚化时间,使文本呈现出无时间的状态;文本的时代特征被有意虚化同样也暗示着虚幻的世界和昏昧不明的生存图景。时间不再具备传统叙事中组织材料的功能,物理时间虚位之后心理时间控制着叙事的速度和时距,卡夫卡在《地洞》、《铁桶骑士》、《猎人格拉胡斯》等小说中所采用的这种时间虚化处理,无疑对处于“技术饥渴”状态的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作家产生了重大的启悟作用。以虚化的时间表现人生的虚妄,正是存在体验上的本质认同使得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作家的创作超越了技法借鉴的层面,而实现了具有主体意义的创造性转化。
《陷阱》(1993)有着与卡夫卡的《地洞》惊人相似的叙事口吻与象征空间,也正因如此,韩少功认为,潘军的《陷阱》是对卡夫卡的一篇成功地献礼作。小说中的主人公总是担心被人谋害,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精心设计和挖掘了一个陷阱,这明显带有卡夫卡的小说《地洞》的痕迹。然而真正的危机在于,主人公忘记了他陷阱的具体位置,这种自掘坟墓的行动成为最大的危险和恐惧。在空间的意义上,这部小说表现的是布满陷阱的城市和人人自危的生存图景,然而,时间感的缺失使作品表现出具有普遍意义的生命本体意识。《陷阱》与《地洞》意欲揭示的正是一种未来的生存的可能性,潘军像卡夫卡一样对这种悬而未决的不明未来有着好奇心,将时间背景抹掉无疑有助于衬托这种虚妄感与恐惧感。小说中的人物显然也丧失了正常的时间感受,他的生命被恐惧感充斥,没有片刻的安宁;作者有意忽视时间,强调的正是无处逃离的生存的虚无感与渺小感。
如果说潘军在卡夫卡对时间的有意消解中看到的是恐惧,陈染体验到的则是时间空洞里的孤独。陈染的时间叙事有着典型的双重属性:一方面,她强调时间的流逝感,但飞快流逝的时光中的人却是静止的,借此表达人物孤独感,特别是格格不入的精神寂寞;另一方面,她又设计了一个时间的空洞,暗示生命的虚无和没有意义。在小说《饥饿的口袋》(1993)里,时间被喻指为“空窗子”,成为漫长的生命进程中的最后一个谎言。严格恪守时间观念的主人公麦戈是一个被时间格式化的女人,这样一个墨守成规的女人有一天却去了一个叫“余闲时间储蓄所”的地方。被时间控制的人想要控制时间,时间可以像金钱一样存在储蓄所里任意支取,这个近乎荒诞的设想本身就极富想象力。然而不幸的是,时间储蓄所里所有的窗口都是空的!这个惊人的发现让麦戈彻底否定了时间的意义,她这才意识到等待存储时间的队列其实“都是一场缓慢的充满期待心理的生命进程”。这些空空的窗子正是生命的终点,每个人不论排在哪条队伍中或是选择什么样的生命进程,最终逃不过的都是虚空。麦戈原本相信生活中有些具有终极意义的东西可以填充现代人的空洞和虚无,但这次遭遇让她最终接受了卡夫卡的时间哲学:时间不可抗拒,连世界本身都是虚幻的。
对于余华、格非、孙甘露、刁斗等更钟情于游戏化时间叙事的先锋作家而言,卡夫卡那种类似于太空漫步的缓慢凝滞的时间推移速度显然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卡夫卡在叙事中不断插入与现实交错出现的幻觉,在虚实相继的循环往复中无限拉长故事时间,从而延长到达目标的进程,这种叙事的自由让余华格外震惊。于是,余华的故事中开始出现大量的幻觉片段,叙事时序变得异常混乱,在《往事如烟》、《四月三日事件》、《此文献给少女杨柳》、《鲜血梅花》等作品中,“余华的叙述时间由于缓慢的推移而显得无比的虚幻”[8]。
《鲜血梅花》(1989)讲述的是与卡夫卡的《一次日常的混乱》相同的“错过”主题,小说开始时,阮海阔踏上了寻找杀父仇人的旅程,余华这时已经情不自禁地坠入《城堡》的陷阱里了:一个人孤独地朝着一个虚幻的目标出发了。阮海阔一旦上路,马上就陷入了卡夫卡的《乡村婚事》里拉班一样的幻觉叠映,在行走与回忆的循环交织中,阮海阔也不停地重复着《城堡》中K的追寻与错过的轨迹。“梅花宝剑”成为“城堡”一类的虚幻意象,阮海阔身上也依稀晃动着K的影子:虚弱、盲目、没有耐心。尽管《鲜血梅花》的时间策略并非是单一的,但在总体上叙事时间是模糊而虚化的,余华意图通过一次次地错过来设置障碍并拉长时距,从而无限延长人物达到目标的进程。目标神秘而不可接近,追寻是徒劳而没有意义的,正是在时间虚化中表达人的使命与生存的虚妄感使得余华的《鲜血梅花》浓缩着卡夫卡的叙事诗意。
这种叙事的诗意同样也吸引着自称与卡夫卡进行灵魂对话的残雪,对残雪而言,卡夫卡所有的作品都是创作者在写作时所遭受的灵魂“审判”。残雪在创作中从未间断过对自己的“城堡”的构想:山上的小屋、奇异的木板房在本质上都是卡夫卡的城堡,有时城堡甚至郊外一块不起眼的菜地。在《去菜地的路》里,表哥仁升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去菜地,年复一年,从不间断;但没有人看见过他的菜地,也从未见过他将蔬菜运回家。有人说,仁升根本就没有去菜地种过菜,他只是在郊外的某个地方东游西荡,连他背着的那把锄头不过是糊弄邻居的。对仁升而言,去菜地不过是打发日子的方式,时间对仁升而言毫无价值,甚至是他最无法忍受的东西,他不停地在家门口和虚幻的菜地之间兜圈子,为的就是挨过时间。仁升的人生是典型的钟摆,在既定的路线上,在两点间一线间来来回回地徒劳奔走,这同样是卡夫卡的作品中那个在法的门前等待一生的乡下人、领了谕旨围着重重宫阙奔走一生的使者、在村庄和城堡之间绕了一生的K的命运;残雪固执地认为,这种无休止地兜圈子正是写作者无限接近灵魂的意图一次次遭受挫败的痛苦体验。
对于北村而言,这个无法接近的城堡则是一个纯粹的精神的城堡,因而,精神还乡的历程在北村的世界里同样是艰难而又徒劳的。小说《还乡》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卡夫卡的悖谬:小说一开始,主人公想要到达的杜村位于远处的黑暗之中,这个黑暗模糊不明的村庄就成为K所意图接近的城堡,到达的行动被一再延宕;宋代时而寻找时而追忆,叙事在两条线索之间摆动,叙事时间在故事内部自循环。似乎宋代比K要幸运,因为他最终还是到了杜村,但是,宋代的困难在于他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太阳慢慢地悬上了天空,这种速度很慢,所以你很难准确地辨别现在的时间。我的手表在这里停了,怎么摆弄它都没有用,在杜村是找不到钟表店的。所以当手表出现问题之后,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当地人搭讪。从他们的口中可以问到大概的时辰。由于不能准确判断时间,所以杜村人看上去都无所事事,懒洋洋地在村中逡行,尤其是在冬天,没有人干活,所以更显得闲散。我看到杜村街上的情形仿佛凝固不动,类似一幅旧画”[9]。在宋代的讲述中,杜村是一个抛弃了时间的地方,时光凝固的不仅是空间、村民,也闭塞了人们的心灵。杜村的人从来都不需要时间,他们从不劳作、迷信、愚昧、狡诈、残忍;封建宗法和迷信控制的杜村,看似一幅被时代遗弃的旧画,更是一幅让人绝望和恐惧的末世图景。北村把宋代送到了杜村,似乎表面看来,他的这个安排比卡夫卡要仁慈,毕竟K至死都没有进入城堡,可是当杜村的这幅末日图景呈现出来时,我们才分外感受到卡夫卡对K的怜悯,一个真真切切的末日图景只会比一个虚幻的目标更让人绝望。《还乡》真正的主题是时间,是时间所暗示的生命,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北村的时间叙事浸润着深重的哲学思考。
卡夫卡独特的时间哲学在他离世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东方话语中重现、回应和延续,这并非文学史上的偶然现象。当中国小说作家在对卡夫卡时间叙事艺术进行本质的认同、内化、阐发和发展的时候,体现出创作者对时间作为生命意识和存在体验本身的思考。时间作为权力的象征,控制着个体的存在,由此引发的是现代人普遍的生存困境;时间的指针静止不动,提示的正是虚妄的、前途未明的未来;叙事呈钟摆状推进,重重障碍延宕的是通往希望的进程。以时间的方式思考存在,成就了卡夫卡与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跨越地域和时代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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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R. W.Stallman.A Hunger-Artist Explanation[G]//Explain to Me Some Stories of Kafka:Complete Texts with Explanations.New York:Gordian Press,1983:138-157.
[5]Jorge Luis Borges.Kafka and His Precursors[G]//Other Inquisitions,1937-1952.Texas: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00:106-108.
[6]Franz Kafka.Ein Landarzt[M].Teddington:The Echo Library,2008:5-10.
[7]叶廷芳.论卡夫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635.
[8]陈晓明.无边的挑战[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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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海林]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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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2)04-0234-04
张莉(1975-),女,河南鹤壁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11YJC52038)
201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