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主持人语：乾嘉时期史学，是近年来学术界研究的一个“热点”，不仅发表了数量可观的论著，尤其在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上较以前大有推进。在这里，我们郑重地提出“乾嘉时期史学”这一新的概念，它与以往习惯使用的“乾嘉史学”的概念是有不同的内涵的。在中国学术史上，乾嘉时期以考证学盛行著称，学者们由考经而考史，专注于文字音韵、名物训诂、史实考订、校勘注释、辨伪辑佚、版本目录，以及为历代正史补志、补表等工作，名家辈出，著作繁富。在治史领域，即有“考史三大家”王鸣盛(1722—1797)、钱大昕(1728—1804)、赵翼(1727—1814)，此外还有一批考证学者。以往学术界所习惯使用的“乾嘉史学”，实际上即指这种以严密考证为特征的考证之学。而“乾嘉时期史学”则探究的范围更广，而且评价标准不以“考证之学”和文献整理作为唯一尺度，换言之，研究的目光还要关注到被梁启超称为“乾嘉别派”的两位人物——章学诚(1738—1801)和崔述(1740—1816)。章、崔二氏活动年代恰好与王、钱、赵三人同时，也同样终生治学，但际遇却大不相同。考史三大家名重一时，尤其钱大昕声誉更著。章学诚则一生不得志，遑遑升斗，终日奔走，其所论著生前不被理解，时人谓“不知此人做何等学问”，甚至被诧为“怪物”、“异类”。崔述在河北大名老家著述多年，同样境况寂寞。他在给友人信中曾一再感慨说，当地除有一二人看过他的著作外，别人“非惟不复称之，抑且莫肯观之”。因此连其姓名都长期不被人知。他去世后，有个叫张澍的人写《辟崔氏说》一文，把崔述凝聚一生心血的著作《考信录》当作“邪说”来“辟”，却把作者名字误为“崔应榴”，即是明证。

在当时士人群趋于考据，视此为“学问的全部”的学术气氛下，章学诚和崔述却勇于开拓新领域，提出新学说，真不愧为具有卓识的人物。考证之学在当时是主流派，章、崔二人研治的学术是非主流派。主流派的价值固然应当重视，而非主流派也决不应该被忽视，从一定意义来说，正由于以往发掘、评价得不够，更应该展开深入的研究。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了20世纪之后，章学诚《文史通义》和崔述《考信录》恰恰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突出地显示出其近代价值。故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称章学诚为考证学全盛期与蜕分期之间的重要人物，“其所著《文史通义》，实为乾嘉后思想解放之源泉”，“实为晚清学者开拓心胸，非直史学之杰而已”(《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0页)。崔述的学术成就在20世纪初年也相继得到日本和中国一些著名学者的高度评价。日本学者那珂通世首先大力褒彰，称“著者议论高明精确”，并撰写《考信录解题》一文，在日本《史学杂志》发表，他论述崔述学说的内容和价值说：“中国学者拘守汉儒之训诂，耽于宋儒之空理，其弊固不待言。尚古之念既深，对于古书皆如宗教徒之崇拜经文……崔氏处于群迷之中，独能建树己说”，“识通古今，考据辨析高出于汉、宋诸儒之上”。中国学者刘师培继之写了《崔述传》，不仅重视崔述考辨古史的结论，而且重视他治史的方法：“浅识者流仅知其有功于考史，不知《考信录》一书自标界说，条理秩然，或援引证佐以为符验；于一言一事，必钩稽参互，剖析疑似，以求其真。使即其例扩充之，则凡古今载籍均可折衷至当，以去伪而存诚。”(《国粹学报》第三十四期)此后，崔述的学说更引起胡适、钱玄同、顾颉刚、洪业等学者的极大研究兴趣，于是在1921—1936年期间，学术界先后校印《崔东壁遗书》，访问其故里，搜集其佚著，撰写其传记、年谱，并且直接导致了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探索可信的古史体系的研究热潮。

以往曾经因乾嘉时期考证学极盛，而只专注于考史学者的成就，这种研究格局显然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因而，十分必要提出“乾嘉时期史学”的概念，它与“乾嘉史学”的概念既有联系，又有明显的区别。明确提出“乾嘉时期史学”的研究范畴，并深入进行开掘、阐释，对于推进学术研究有三项显著的积极作用。一是，对于“乾嘉考证史学”给予明确的历史定位，肯定它是传统考证学的高峰，乾嘉学者在文献整理、考证上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为后人阅读古书扫除了许多障碍，如郭沫若所说：“欲尚论古人或研讨古史，而不从事考据，或利用清儒成绩，是舍路而不由。”(郭沫若：《读随园诗话札记》，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第88页)考证学者形成了一套优良的治史方法，其特点是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广参互证、追根求源，因而具有科学性，为20世纪新考证学派所继承和发扬。但当时学风一味崇尚考证，对于理论思维有所忽视，在清朝文字狱的压力下，避而不谈现实问题，考证学末流更陷于烦琐主义，迷失了治学的正途。我们不但要对考证史家的成就，包括最为著名的考史三大家，以及地位次于他们的洪亮吉、邵晋涵、汪辉祖、阮元、杭世骏等学者，作进一步研究，还应对一代学风的形成、变迁及其得失，从理论层面上予以深刻揭示和总结。二是，应当明确肯定章学诚和崔述在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彰显其学术成就和光彩。本次专栏发表的《章学诚：“道”的探索与历史编纂的革新》和《崔述历史考证方法论探要》两文，即从新的角度对这两位重要学者的成就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三是，应当对各具特色的王、钱、赵、章、崔五大家的学术建树和风格，在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再作比较的、综合的研究，剖析乾嘉时期学术所蕴涵的宝贵的近代价值，并展示中国传统学术的多样性和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独特创造性。20世纪史学的发展道路和丰硕成就，是近年来学术研究的又一个“热点”。尤其是，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周年之际，学者们更开拓研究思路，聚焦于唯物史观指导如何推进中国史学达到新的发展阶段、马克思主义史学与20世纪其他重要学术流派的互动关系等方面的研究，本专栏发表的《“新史学”流派与唯物史观》、《新历史考证学与唯物史观的密切关联——以岑仲勉晚年的史学成就为中心》两文，即为对此进行探索的学术创新成果。

主持人：陈其泰，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