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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关于艺术理想与现实生活关系的思考

2012-04-13

关键词:维特歌德理想

王 静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歌德关于艺术理想与现实生活关系的思考

王 静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在歌德的文学创作中,艺术理想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重要的主题。歌德认为艺术教育和人生教育是个体教育的两个方面,个人通过艺术培养他的全部天性,现实生活是理想教育的前提。歌德对二者的关系有一个不断加深的体验过程,从维特时代对艺术无保留的青春颂歌,到塔索时期在艺术的迷途中四顾茫然,到威廉·迈斯特从艺术之路走向人生之路的艰难历程,我们不难看出贯穿歌德一生的对于理想教育的不懈追求。

歌德;教育;艺术;生活;古典主义

一 歌德时代的艺术精神

18世纪的德国在政治上是一个封建落后的、处于四分五裂的国家。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德国启蒙运动的知识分子很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他们普遍具有反政治、重文化精神的价值取向。德国于是成为一个诗人、作家、音乐家、哲学家和科学家的国度。18世纪德国文学的特点之一是不关心现实政治,而是着力思考精神(Geist)问题,这一点在歌德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歌德一方面倡导“通过培养人的全部天性,以发展‘自然’赋予他的一切才能,培养他那全面发展的而且不受任何压制的个性”[1]107,另一方面,歌德希望这种具有全面个性的个体普及到市民中去,通过教育、影响民众,培养一种市民道德,并由此形成一个和谐的、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市民社会。歌德的这种理想反映在文学创作中,艺术理想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即成为一个重要的主题。歌德理解的现实生活是一种艺术化的、有高度文化修养的生活,这与英法启蒙知识分子所追求的现代民主政治是不同的,因而在某种意义上是反政治的。歌德从没有真正思考过德国在政治上的统一问题,而是着力思考其在文化精神方面的统一。在德国通过英法式的现代民主制实现国家统一的理想中,歌德只是在比较远的距离上具有启发意义。歌德追求的是人性的高贵精神,这样的追求从来不会具有普遍性。歌德理想中的市民社会本质上是一个具有高尚道德的群体,这个群体敬拜艺术。在歌德的文学创作中有两点是明显的:歌德的文学创造是以造型艺术的方式进行的,在歌德的精神(Geist)观念中,艺术具有一个核心地位,歌德本质上是一个造型艺术的膜拜者;歌德追求一种总体性生活,艺术是歌德起纽带作用的力量,歌德通过造型艺术方式将其他的精神形式综合成一种总体性精神。

关于歌德追求总体性精神这一点,19世纪末的德国哲人尼采总结得非常好。尼采在1889年的《偶像的黄昏》中这样写道:“歌德——不是一个德国事件,而是一个欧洲事件:一个通过复归自然,通过上升到文艺复兴的质朴来克服18世纪的巨大尝试,该世纪的一个自我克服。……他求助于历史、自然科学、古代以及斯宾诺莎,尤其是求助于实践活动;他用完全封闭的地平线围住自己;他执着人生,入世甚深;他什么也不放弃,尽可能地容纳、吸收、占有。他要的是整体;他反对理性、感性、情感、意志的相互隔绝(与歌德意见正相反的康德,用一种最令人望而生畏的烦琐哲学鼓吹这种隔绝);歌德塑造了一种强健、具有高度文化修养、体态灵巧、有自制力、崇敬自己的人。……他不再否定。……然而一个这样的信仰是一切可能的信仰中最高的:我用酒神的名字来命名他。”[2]98-99歌德的艺术活动离不开具体的生活实践,艺术精神是生活的原型,必须在现实生活中成为具体的精神。

李长之先生总结德国古典精神的两个来源:一是文艺复兴的人的理想,一是新教徒的人的理想。[3]92这样的概括略显简单,但可以用来说明歌德与文艺复兴和新教精神的关系:歌德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艺术关系密切,歌德的古典精神直接来源于他的1787-1788年意大利之行。之前的歌德主要是一位浪漫主义精神的体现者,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古典艺术改变了歌德对艺术的看法,在此之后,歌德开始自觉追求一种古典的人性。但是,我们也应看到歌德的另外一面,即歌德毕竟是一个德国人,新教精神深深影响了歌德,关于歌德和德国新教精神的关系,席勒是这样看的,席勒曾这样对歌德说:“您总揽自然的全部,以澄清其中的个体;在大自然表现形式的总体中您寻找着解释个体的因由。……假如您生来就是一个希腊人,哪怕只是个意大利人呢,假如您在摇篮里就为一个精美的自然和一种理想的艺术所包围,那么您的这条道路便会无限缩短,也许会完全变成多余。……如今,由于您生就是个德意志人,由于您的希腊精神已经溶于这种北方的模型之中,所以您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要么自己变成北方艺术家,要么用思维能力去取代您的想象所达不到的现实,从而好比从自己的心中并且是在一条理性的道路上生育出一个希腊来。当您即胜利的、优越于物质的天才从内部发现这个缺陷,并从外部通过了解希腊气质弄清楚了这一点的时候,您已经在生命的那个时期里汲收了一种未开化的、北方的气质——在那个时期,心灵受到有缺陷的形象的包围,从外部来形成自己的内心世界。”[4]5-6席勒看到了歌德以一种意大利和希腊的古典精神去塑造新教精神的困难,歌德通过顽强的努力使古典与新教精神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当时德国的现实,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矛盾,是德国文学从18世纪的狂飙突进伊始到19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结束近一百年的文学发展中的主要主题;对于诗与生活之间不共戴天的矛盾的绝望,深深影响了自歌德以降几乎所有德国作家,培育了他们的忧郁情绪。[5]37这主要是由于德国启蒙运动产生了社会的异化、物化等问题,不管是德国古典主义作家还是浪漫派作家均需要面对这一社会现实。德国的古典精神主要来源于欧洲南方,与北方本土的新教精神存在着矛盾冲突。德国古典主义作家与浪漫派作家的共同理想是寻求克服社会异化问题,寻求感情与理智、理想与现实、个人与集体、人与自然、主观与客观和谐统一,但两者者寻求的道路不同:古典主义者是从古代精神,而浪漫派则主要从中世纪的基督教精神中寻求解决这些问题的良方。歌德面对的现实问题是一方面,古典精神与德国的市民生活存在隔阂,南北存在伦理道德、审美趣味的差异;另一方面,市民道德在启蒙运动中分化,歌德的艺术理想只可能成为一部分人的理想,而不能完全解决社会的异化、分化等问题。歌德的艺术理想在歌德的世界是整全的,但这种理想太高,在现实生活中必然遇到阻碍,但作为一种理想,其对现实还是具有极大的示范意义。

歌德认为:“艺术所从事的是困难与善”[6]210,“最伟大的艺术即限制与隔离”[7]151,“我们的整个艺术品都在于:我们为了生存而放弃生存”[8]312……解读歌德这些散落于各种文体中关于“艺术”的箴言,是理解歌德“审美教育”理想的关键。从维特时代对艺术无保留的青春颂歌,到塔索时期在艺术的迷途中四顾茫然,到威廉·迈斯特从艺术之路走向人生之路的艰难历程,我们不难看出贯穿歌德一生的对于理想教育的不懈追求。卢卡契认为,“对歌德来说,艺术是征服现实的一条途径,因而便是培养全面发展的和和谐一致的人的一种手段”[9]554,但是歌德在其带有自传性的作品中思索更多的是艺术导致的人生的匮乏,艺术理想必须与现实生活结合的问题。

二 “维特”时期的浪漫主义理想

“狂飙突进”时期的“维特”,反映了18世纪50至70年代流行于年轻人中间的一种感伤、厌世的风尚。这种风尚源于当时盛行的欧洲感伤主义文学,如爱德华·杨格的阴郁哀怨的《夜思》、斯特恩的多愁善感的《感伤的旅行》、格雷凄凉低徊的《墓园哀歌》、麦克菲森假托莪相之名发表的悲伤粗犷的英雄赞歌,以及卢梭热狂天性对于自然的崇拜。这是整整一代人受着种种得不到满足的热情的煎熬的情感,他们无法从外部获得鼓舞来从事有意义的活动,所能预见的唯一的前途就是在停滞不前、精神空虚的市民社会中彷徨,因此产生病态的青春的疯狂。歌德说,这个时代“与一般世界文化进程无关,而与每个人的个人生涯有关,个人生来就有自由本能,却必须使自己适应陈腐世界的狭隘限制。好运遭阻挠,活动受限制,愿望得不到满足,这些都不是任何特定时代的无妄之灾,而是每个人都遇得到的不幸之事。不论是谁,如果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不曾经历过,觉得《少年维特》的烦恼仿佛是为他自己写的那么一个阶段,那确实是件很糟的事。”[7]50-51为什么歌德既认为维特是不幸的,同时又认为一个人如果在成长过程中没有经历过“维特”阶段,对于他的人生亦是一件憾事呢?

维特无疑是不幸的,如果维特不是一个有情感、有理想、有鲜明自我意识的人,不会为自己的愿望得不到实现而烦恼,也许他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幸”;他出身于市民阶层,在艺术上颇有天赋,“歌德不由自主地使这个青年具有他年轻时期的看法、感情和想法,赋予他以他自己的全部丰富卓越的才智。这就把维特变成了一个伟大的象征性人物;他不仅代表了时代精神,而且代表了新时代的才智。他的宏富伟大的程度和他的命运不相称。”[10]22-23歌德无疑是把自己对于哈姆雷特的命运理解运用于维特的精神塑造上。

艺术化了的心灵要求人以审美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世界,维特较常人予人世更多的同情,无论是对情感麻木的阿尔伯特,还是对身遭不幸的投河少女与被死刑的青年农夫,以及在冰雪封冻的田野寻找野花的痴情男子;也较常人对于庸常的世俗缺乏忍受力,无论在应付偏见鄙陋的官场,还是在应对冷漠虚伪的贵族,以及周围麻木不仁的人群,他都无法克服自己易动感情的性格;他热爱人类,却对人生厌倦,寄情于山水,对月光、自然、音乐有非凡的感受力,他希望在绘画中消泯“自我”,从而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自然的怀抱[11]50,亦渴望在诗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我最喜欢的作家必须让我能找到我的世界”[11]47;过于强烈的艺术气质使维特与现实人生格格不入,“遭人误解,这便是我们这种人的命运”[11]47,他念念不忘自己身上所未及发挥、正在霉朽的艺术才能;他虽然一面可以与周围的人纵情谈笑,但一面又在思考人的这一切活动除去延长“我们”可怜的生存外,于本身又毫无任何生存的目的,他对威廉说:“我只好回到自己的内心,去发现一个世界!”[11]49他渴望人类的创造力和洞察力在他内心中苏醒;遇见绿蒂实乃维特人生中的意外,在爱情中他真正关注的是他内心无法释放的热情:“我浑身充满活力,却偏偏无所事事,闲得心烦,既不能什么不干,又什么都不能干。我不再有想像力,不再有对自然界的敏感,书籍也令我生厌。一旦我们失去了自主,便失去了一切。……我这要求改变现状的热望,莫不就是到处追逼着我的内心的烦躁不安吧?”[11]85这是一个对现实丝毫没有现实功利目的、完全超越于周围人群之上的心灵;受惠于自然、美(艺术),却在对自然、美的向往中一无所能。

歌德曾经这样评价温克尔曼:“出类拔萃的才子们则常常具有以下的特点:对现实生活怀有一种恐惧,从而归隐自我,在自我中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并以这种方式作出与通往内心相关的杰出成就”[12]381,这一概括也适合歌德对维特的描述。与现实人生的隔膜促使他们回归到自己的内心生活,借助艺术创造一个只属于心灵的世界并沉潜于其中,艺术保存了人性的善良与淳朴、人格的健全与尊严,这是人的成长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阶段;歌德说“那部作品是我像鹈鹕一样,用自己的心血哺育出来的。其中包含了大量的出自我内心最隐秘处的东西[7]49;从歌德的自述中,我们不难看出歌德对于“维特时代”的珍视;这是个人为维持内心对爱和美的神往而不惜与整个社会对抗的热情,倘若人性中缺失这一美好品格,必然有损于性格的完美和高尚;维特虽然在生活中败北,灵魂却有别于常人的完整和高贵。

这一时期的歌德是一个为自由而战的战士,崇尚天才、激情、个性,视艺术为生命,而无视这一理想在移植到现实生活的过程中自身所可能存在的种种局限;维特在情感与理智之间的进退失据、缺乏对自己命运和性格的反思能力,不仅没有成为歌德的置疑和指摘“维特”不成熟的方面,反而是作为诗人特性的表征之一,构成他对于青春的无保留颂歌。

三 “塔索”关于政治与艺术关系的矛盾

对于塔索形象的塑造,展示了歌德对于“诗”较为复杂而又微妙的情感,歌德称这是天才与生活的失调,为了自我了解和自我解释而创造了塔索和安东尼奥:一方面是诗歌所培养的激动的性格,另一方面是受政治控制的冷淡性格,“诗”与“生活”之间的对立构成了剧本的主导思想。[13]183-184在维特身上,艺术仅仅是表现为一种憧憬,一种潜能,而在塔索身上,艺术已成型为作品流传人间;歌德在塔索身上投入过多的自我,也投入过于苛责的自我评判,这是他魏玛宫廷生活“苦痛烦乱的印象和回忆”[7]208。这部作品从1780年开始创作、直至1789年完成,历时近十年之久。

“我还要歌颂不幸,即使它剥夺了∕我的一切:它教我看清真相”[14]527,这是塔索在绝望中对于诗歌和艺术的呼求,歌德同情塔索的遭遇,但对诗人的性格缺陷给予了更多理性的批判。塔索是一位颇具才华的诗人,他的诗是他划定的魔圈,吸附人们对奇异幻象的憧憬,使人们俗常的生活变得陌生,而愿意从此与他相守,他深受斐拉拉宫廷的赏识;但他把自己的才能看得过于崇高,因而要求与之不能相配的地位,以致超出宫廷可以接受的程度,他忽视了人们虽然愿意与他相守,但那只是在“荒野”而非“现实”中;宫廷的自以为热爱文艺、或至少以显示热爱文艺而自豪时,却对诗人的尊严造成危害,他的人格难以独立,因为他必须依靠宫廷的保护才能生存,这是诗人现实的困境。

塔索的创作虽然是非世俗的,但由此获得的世俗的荣誉却使他陷入心底的深渊:当人生顺利时,他满怀谦卑,对神灵充满敬爱,不敢接受公主戴在他头顶的桂冠,以免荣誉在他心中受到损伤,因为他不知道,戴了这样的桂冠以后,今后该如何生活?[14]392过于热烈的荣誉会烧毁诗人脑中思考的力量;但这种拒斥荣誉的骄傲,只有在人心丰满时才有可能拥有,诗人很快为自己的狂妄感到羞愧,愿意把这种无人能与之分享的幸福深深地掩埋在内心深处。但是幸运并不能长久地伴随着诗人,当运乖命舛时,他又以桂冠诗人自居,要求别人无条件的服从,他按自己的幻象幻想着世人,而世人并不按他的幻想而进行生活;当发现这一生活的“欺骗”时,他无法制服内心的偏见,怀着仇恨恶意地猜度每一个身边经过的人,挥舞手中的利剑,拔刀相向而最终疯狂。塔索之于人世的阻隔实乃是刻意为之。

公国首相安托尼奥办完公务从罗马归来,他的归来使塔索隐藏的不安彻底地暴露;塔索开始怀疑他作为诗人的价值,怀疑他在宫廷的地位,怀疑他感受到的友谊与宠爱。如果说先前“我害怕,就像碰到岩石上消逝的回声,我也会化为回响,化为虚无而消失”[14]408是一种极端的骄傲,那么此时他在不安中固执地放纵情感,“极力想把在外界不能觅得的黄金时代在他心中重新恢复起来”[14]416则是一种难以成功的企图,他以衰弱的哀吟来抵抗无力征服的人世,妄图借此坚固他那并不能持久的信心;作为诗人,他已无法平静地聆听自然的和声、生活的赐予,作为现实中的人,他亦无法和平地与人相处,理性地认识自己和别人。

塔索强烈地猜忌每一个人的险恶用心,以为自己是他们用来装点宫廷的饰物,而并无真的价值。越是强烈地怀疑,越是在想像中得到可靠的证实,塔索在自己阴郁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绝望、嚎叫、谩骂,却使忿怒愈积愈深,“他走到哪里,都认为受到敌人包围。认识他才能的人,无不嫉妒他,而嫉妒他的人,又无不恨他而且苦苦迫害他”[14]507。在这种导致毁灭的痛苦中,一个人应当如何自救,这是歌德想告诉我们的事:“有许多事物∕要我们用强制的手段攫取,∕而另外一些,我们只能通过∕节制和忍耐,才能被我们掌握。∕据说,不管是道德或是跟道德∕近似的爱情,都是如此。”[14]423歌德借安托 尼奥——塔索假想的敌人,从远处向他伸出手臂:“请你倾听一位男子的声音,∕他在你身旁并非无动于衷!∕你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不幸,振作起来!你过于自暴自弃了。”[14]529但这样一种无力的话语能安慰一颗深受绝望冶炼的心吗?除非他在自己的心中找到希望:“我的才华曾经变化多端地∕抚慰我,支持我,难道已点滴不存?∕平素在我胸中活跃的力量,∕已全部消失?我已化为乌有!”[14]529

塔索在与现实生活和社会习俗发生的冲突中所坚持的那种理想生活的权利是诗人歌德给予塔索的宽恕与同情,但他并不赞成塔索的人生态度:一个人无论主观性多强,最后还是得回到现实——“船夫到最后还得紧紧∕抓住使他遭覆舟之难的岩石”[14]531;真正将塔索从疯狂中拯救出来的就是屈服——向自己的命运屈服:“大自然赐给我们的眼泪,还有∕痛苦的喊叫,当人们最后被逼得∕忍无可忍——而我,还胜似别人——∕自然还给我留下韵律和诗句,让我痛苦时倾诉满腔的烦恼。”[14]530歌德虽然对塔索的性格诸多批判,但仍然认可艺术之于绝望中的人,是自我拯救的唯一方式,恰如他在《威廉·麦斯特学习年代》里所言:“你在寂寞中能这样悠然自得地自我排遣,你处处感到陌生却在自己心中找到了知音。”[15]138

歌德在这部作品中通过塔索与安东尼奥的和解肯定了与环境妥协、与世无争、为宫廷服务的人,也肯定了从事实际事务者的价值。塔索的爱情挫折表示一个人应该经常进行自我克制,不要去寻求得不到的东西——这一思想正是歌德这一时期的内心世界的心声,即放弃自我,放弃那种狂飙突进时期诗人的幻想与热情!

四 “威廉·迈斯特”的古典人文主义教育理想

威廉·迈斯特如同歌德笔下的维特、塔索一样,是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敏感青年。他是一个心灵的产物,把艺术看作人生理想,先有关于理想的概念,然后再在生活中寻找理想的形式。从戏剧舞台转向人生舞台,他四处漫游,虽然缺乏明确的人生计划,但人生的每一种经历都化为他实现自我教育的途径;他不断地完善自己的理想,使自己成为一个“理想的人”。“理想的人”这一概念由费希特提出,他“是由国家来代表的,但是,任何保持抽象状态、扼杀个性的国家都不能实现理想的人的完满性。另外一条比较好的道路是,让国家的理想原则渗透到个人身上来,使人高贵起来,直到他能够参加一种精神上的统一,而又不至于牺牲构成他的本分的自然多样性。”[16]375艺术教育是人生必经的第一阶段,它培养人的尊严,但是,“受过教育的人的最大缺点,他们愿意使一切都面向一个空洞的概念,很少,或者简直就不面向一个实体的对象”[17]407。只有当一个人克服艺术教育的不足,方可在人生教育中成长为一个“理想的人”;因此艺术教育和人生教育是一个人成长的两个阶段。

关于艺术教育,歌德思考的第一个问题是:艺术是否可以指导人生?威廉·迈斯特的艺术直觉最初是在他祖父的收藏室里培养起来的,但这种直觉是基于少年对于人类美好情感的体验,而非来自成人对于对艺术品的价值判断,他在艺术品中看到的是自己的爱好,而非艺术家的成就[17]59,这种特殊的对于艺术的感受方式,预示了艺术教育的局限性。威廉·迈斯特却将艺术看作人生的理想,他认为,“一首诗若不是杰作就不应该存在”[17]69;“诗人必须完全在他所爱的对象里生活”[17]69;“他同情每个人运命的悲哀和欢喜”[17]69-70;“世俗的人在他散漫的生活中是不怎么追求内心生活的,而一个艺术家要想创造一些完美的作品,他就必须永远在内心里生活”[17]192;“除了诗人以外,有谁还创造过群神,有谁把我们排入神列,又把诸神混入人群中?”[17]71……正是由于这种过于理想化的艺术崇拜,使得威廉·迈斯特很难对自己作出正确的判断,他深陷于忧郁之中,烧毁自己的少作,无视自己心中初萌的艺术冲动和艺术才华。摆脱忧郁的唯一办法就是走出自我的内心世界,然而,当一个人一旦脱离“内心的生活”,他也就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艺术可以陪伴人的一生,但无法对人生作出正确的指导,这是歌德晚年得出的判断,“缪斯女神虽能伴随人生,怎么加以引导却可惜不解”[8]291;然而对于年轻的艺术家来说,却很难悟到这一点。

歌德关于艺术教育的第二个思考是艺术是否能够启发民众?威廉·迈斯特参加流动剧团的目的之一,是体验艺术和人生,其次在于建立一个德国的民族剧团,以教育德国的民众——德国启蒙思想家的普遍理想——然而在与剧团成员共同生活的过程中,威廉·迈斯特逐渐发现他们自私、狭隘、麻木、浅薄、鄙俗。当剧团在一次流浪途中遭遇抢劫,处境危难之时,他们不是彼此安慰而是相互内讧,威廉终于忍不住将内心的悲愤爆发出来,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关于剧院,人们谈得很多,但是谁若没有亲身在那里面混过,谁就想象不到那里的情形。这些人是怎样地自家不相认识,他们经营他们的事务是怎样毫无考虑,他们的要求是怎样没有限制,这些事人们就不会知道。每个人不单是要当第一位,而且也要当独一位,每个人都想把其余的人排挤开,然而他并不是看到了他和他们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成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是又没有能力在陈腐旧套之外有所作为;然而每个人都有一种向往新事物的不安心情。他们怎样激烈地明争暗斗!只是那最渺小的自私,那最狭隘的私利,使他们互相联合。关于互相对待的态度简直就不必提:一种永久的猜疑被秘密的诡计和耻辱的谈话所维持;谁不是轻浮地生活,就得愚蠢地生活。每个人都要求绝对的尊敬,每人对于最微小的责备都感觉敏锐。这一切他自己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可是他为什么总做相反的事呢?总是有所需求,总是没有信赖,好象他们最惧怕理性和良好的趣味,他们设法维持的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他们个人为所欲为的无上主权。”[17]408从这种对于剧院百态的描摹中,我们不难看出威廉·迈斯特心底的失望情绪,但德国民众的基础——威廉想要教育的对象,恰恰是由这样的一群人组成的;那么,艺术能否启发民众?歌德是从不相信这点的,“深刻、严肃地思考的人难以在民众中贯彻自己的主张”[18]219,歌德毫不掩饰他对德国民众的不满。

既然歌德从两方面对艺术教育作出了否定性的回答,那么,艺术之于个人的成长还有什么意义?诺瓦利斯等浪漫派作家不满于歌德作品中诗对于生活的屈服,乃是对于歌德的极大误解。威廉·迈斯特在德国僻陋的现实中实践一种高尚的道德,他不试图改变什么,而是告诉人们低俗的生活中也能实践一种高贵的精神,在这样的现实中也能成为“完美的人”,这个实践是建立在严格的自我克制之上的。艾米尔·路德维希认为,“对于歌德的全部作品说来,个人体验是一种奇异的法则”[19]46。歌德向往的是“断念”(Resignation),他将自己真实的面孔隐藏在这些形象背后,将“触及他内心世界的事都往往用抽象的格言掩盖起来”[20]1,给世人一种难以把握的玄奥印象。歌德对艺术的情感亦是如此:“除了借助艺术,人们很难有把握避开世界;除了借助艺术,人们很难有把握把自己同世界联结在一起。”[6]210

新康德派哲学家卡西尔这样总结歌德的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在个人的所有能力中,德国人本主义的个人理想看到了人性的最高目标;这种理想恰好同社会理想相对立:应该在个性中自由发展人的总体能力的要求,反抗一个无所不包的共同秩序要求;因此这种秩序在其部分及其界限分明的创造中对每个个体提出要求。以展望人性教养的最高个人理想为出发点。……我们在此不应该倒退到(歌德许多话似乎都暗示的)纯粹功利领域中:但是整个‘教养’领域有可能被共同体与整体教养之后的人格教养所耽搁。”[21]210歌德通过理智克制情感,实践一种理想的精神生活,使德国古典人文主义精神达到一个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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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德]艾米尔·路德维希.歌德传[M].甘 木,翁本泽,仝茂莱,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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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德]卡西尔.卢梭·康德·歌德[M].刘 东,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rtistic Ideal and Real-life in Goethe's Literature

WANG J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It was an important theme in Goethe's literature that how to understand and deal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rtistic ideal and real-life,Goethe believed that art and real-life were the two aspects of the individual education.People trained their all natural instincts through art education,and the real-life was the prerequisite for perfect education.Goethe experienced a deepening process of knowing the relationship.From enthusiastically praising art without any reservation in Witte,being lost in the world of art in Tasso,to the difficult process of William Meister developing his personality from art education to life education,we can see that Goethe pursued the educational ideal throughout his life.

Goethe;education;art;life;classicalism

I106.4

A

1671-1181(2012)01-0043-06

2011-09-07

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生学术新人奖项目(XRZZ2010008)阶段性成果。

王 静(1974-),女,江苏南京人,博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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