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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挽歌”:难以抗拒的生存绝境——中国当代文学动物叙事的代表性主述模式考量

2012-04-13陈佳冀

关键词:人类动物文本

陈佳冀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无锡 214122)

最后的“挽歌”:难以抗拒的生存绝境
——中国当代文学动物叙事的代表性主述模式考量

陈佳冀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无锡 214122)

在中国当代动物叙事创作中,以动物所处的自然生态环境为叙事基点进而揭示动物物种所面临的举步维艰的生存绝境,从而表达一种强烈的末世“挽歌”情结,这几乎可以看做是最为常见也最具代表性意义的一类主述模式表达。文章正是立足于从具体的叙事语法、艺术规范、主述框架等艺术形式层面的考察,以及根基于伦理指向、情感范畴与价值旨归等思想内容层面的深入探讨,以求从更为全面与科学化的意义上去审视这一特殊的“挽歌”类叙事类型。

动物叙事;挽歌类型;叙事逻辑;结局指向

中国当代文学“动物叙事”中一类主述模式的核心情感基调来自于各个小说文本中所共同着力渲染与倾诉的“挽歌情结”,这一情感宣泄的基点正是源于自古以来一脉相承的动物物种保护的传统创作母题,它实则是把关注的重心放在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如何理顺二者之间本应呈现出的正态、常态的共融关系,如何真正达成现实意义上的和谐共荣,这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对照自然规律该如何遵守的问题,但对于行为与思想的约束者——人类自身而言,却是一个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或者说是最难于付诸实践去解决的问题。而这难于解决的关键又恰恰在于人类在思想意识上一直无法达成共识,在动物物种保护的问题上、在维护生态平衡的方式方法上、在关于人在“人-动物-自然”这一三维生态链接中所理应处于的准确位置问题上,亘古自今,人类一直以来都是困惑与无奈的,又带着一丝悲情与伤感的成分。历史的履历发展至当下社会,一个日益严峻而残酷的现实已经摆在人们面前,生态环境已经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诸多动物物种正在濒临灭绝的边缘,大自然正经受着人类史无前例的鞭挞与摧残。海德格尔的经典论述得到了最佳的印证与诠释:“人不是存在的主人,人是存在的看护者。”[1]204这里的“存在”,无疑就是现实存在中的大地、自然与生态层面的话语指涉,生态问题从未像当代社会这样如此的深入人心,人们已经开始深刻地警醒、反思,并积极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表达忏悔与救赎的决心。思想之先行者的当代作家们更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以决绝的勇气去正视这一严峻的生存现实:在其所精心塑造的动物主人公身上,正是要呼唤这样一种“挽歌”情结,①从作家的维度出发,也许蒙古族优秀作家郭雪波的话最具代表性:“面对苍老的父母双亲,面对日益荒漠化的故乡土地,面对狼兽绝迹兔鸟烹尽的自然环境,我更是久久无言。我为正在消逝的科尔沁草原哭泣。我为我们人类本身哭泣。”[2]380这段带有深度忏悔意识的刻骨铭心的自审性情感表达无疑代表了该类动物叙事作家整体付诸挽歌表达的创作初衷与伦理指向,它也可以看做是挽歌类表述模式的主体价值诉求的最佳诠释。这“挽歌”之于读者而言就是一粒强心剂,是在极度的触目惊心、悲痛欲绝中找寻警醒、自审与新的希望与光明之所在,以求重新看护与守望人类的生命家园。因此,这一主题叙述类型在总体情感表达上是趋于悲剧性的,伤感而悲戚的,但其内核却是坚定而决绝的,充满着力量与希望之曙光,这正是类型叙述“挽歌”表达的真正旨归所在,也足以见证该类动物叙事文本所特有的思考深度与叙事张力。

一 “挽歌”叙事的情感范畴、形象逻辑及类型特质

如果说“找寻”类动物叙事主述模式其情感内涵主要诉之于爱与恨、悔与怨的表达上的话,那么,“挽歌”类动物叙事作品更多的是要传达出一种存与亡、兴与衰的复杂情感体验,这也间接决定了该类型创作所具备的某种特殊的思考深度,特别是被赋予了某种哲学层面的价值依托。因此,在具体的叙述表达上,较之“找寻”类叙事的略显感性、饱满而丰沛,“挽歌”类动物叙事作品则显得沉稳、理性而练达,同时并不太侧重于某种特殊叙述技法的运用;另外,“找寻”叙事更多的是把叙述的重心放在主人与家养动物身上,这与其主旨吁求及情感基调紧密相关,有利于烘托人与家禽、家畜之间的美好情感,而在表达关乎生与死的生态哲思与情感吁求,展示大自然中动物所处的难以抗拒的生存绝境时,则自然而然把叙述的重心转移到生存举步维艰的野生动物身上。当然最后的“挽歌”主题呈现也显然要依托于致使动物濒临绝境的人类形象的出现,在这里主人身份转化成依托于大自然的猎人身份,正是在猎人和猎物之间展开了有关生与死、存与亡的惊心动魄的“挽歌”叙述;而如果试图找寻两类主题叙述模式的某种相同之处,不难发现在“找寻”模式中,家养动物的“遗失”,无论主动或者被动,客观上都与小说中的人类主人公(主人身份)发生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联,当然,这对于抒发人与动物之间的美好情感更加有利。而在“挽歌”模式中情形相似,即无论是野生动物或者猎人充当小说中的主人公,野生动物陷入生存绝境、面临死亡威胁的直接或间接因素都是由猎人一手造成的,某种程度上,猎人与主人一样依旧是文本中的“罪魁祸首”,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在两类动物叙事作品中人类角色的形象设计始终是一个关键性的串联因素,这个人物——“他”,无论是主人或猎人身份,都将制约与决定着文本本身所能达成的叙事张力与情感效度。

“挽歌”类叙述模式的代表性作品如:《红狐》《狼行成双》《最后一名猎手和最后一头公熊》《怀念狼》《大绝唱》《老虎大福》《豹子的最后舞蹈》《鱼的故事》《黑鱼千岁》《狼图腾》《中国虎》《困豹》《银狐》《红毛》《鹿鸣》等。在这些作品中,按照类型化固有理论的理解,它们在本质的主旨诉求与情感传达上是一致的,都在“挽歌”情结所营造的伤感、哀戚氛围中展开各自的情节叙述,最后达成对濒临灭绝的动物物种保护的警醒与自审。但如果从叙事语法的层面理解,又具体可以分为两类相对固定的叙述模式:当文本的叙述重心倾向于故事中的人类形象,即以猎人身份出现的人类主人公为叙述的原始起点,展开有关其与所猎捕之动物纠葛关系的讲述;反之则以文本中的野生动物形象为主人公与叙事的逻辑起点,从而展开相关的故事讲述与情节铺排。两类故事讲述方式的表述顺序虽然有着明确的区分,但在本质性的类型表达上,无论是以人类形象展开叙述,从身份重塑,到陷入抉择之痛,再到开展对抗;或是以动物形象展开叙述,从忍受苦痛(或误入“他途”),到身陷围困,再到进行对抗,最终对抗部分一般都成为各自文本中的高潮部分,也是作者重点讲述的核心场景。至于最终的三种结局可能:“动物之死”(动物叙事最多的类型化结局选择)、“人的异化”或者“人与动物的相安无事”,实际上也都指向了对挽歌情结的直接或潜隐式的深情表达,从而也借此展开了人与动物的某种生与死、存与亡、兴与衰的逻辑关系的哲学探求。那么,在此基础之上,统归两类叙述表达模式,最后的“挽歌”类动物叙事主述模式其所具备的类型特质主要为以下几点:

(1)该类动物叙事的叙述顺序并不完全一致,基本上是按照两类叙事向度纵向排列。人的向度:妄图达成身份重塑——陷入抉择之痛——对抗展开——人的异化/相安无事,如:《怀念狼》《最后一名猎手和最后一头公熊》《银狐》等;动物的向度:忍受苦难(误入他途+目睹亲友之死)——陷入围堵之困——对抗展开——动物之死,如:《豹子的最后舞蹈》《红毛》《狼行成双》等。

(2)一般在文本中都会预设鲜明的反面角色,从人的向度出发,以猎人作为文本中人类主人公的,反面角色一般都由人类形象承担阻挠、妨碍甚至损害猎人正常行猎(或保护猎物)的反面行为指涉。从动物的向度出发,则一般由文本中的动物主人公同类(或具体的人类形象)充当反面角色,它们常常将动物主人公逼上绝路,甚至给予致命一击,往往充当“动物之死”的罪魁祸首。

(3)除去反面角色,“挽歌”类型叙事作品中,一般重要人物角色较少,只有“受难者+加害者(即为反面角色充当)+解救者”的基础角色类型,不像“寻找”类动物叙事设置清晰的旁观者(见证者)角色形象。

(4)该类型叙述模式的故事结局一般都是悲剧性的,最为常见的是动物之死与人的异化两种,也有如《黑鱼千岁》中的人与动物同归于尽,但一般作者不会一味地把读者引向悲戚乃至绝望的边缘,而常常在文末留有余地,即冠之以光明与希望的尾巴,让我们对动物物种的未来境遇抱以期冀。

二 “陷困+对抗”的叙事逻辑解读与“挽歌”价值导向的索引

如果我们结合上述类型特质的有效归纳,进一步更加精细地对挽歌类动物叙事加以系统的概括与考查的话,不难发现,其基础的叙事逻辑也是十分清晰可辨的。首先,无论是从人的向度出发,或以动物的向度为轴心,尽管表述顺序不尽一致,但两类挽歌类叙述表达依旧可以归纳出一条类型化叙事线索:“陷困+对抗”是其最为基础的公式表达。当然落实到各部作品就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表达策略,比如从动物的向度出发,陷入困境的原因会有明显的差异,可以是误入他途之因,如《藏獒》中动物主人公冈日森格就是跟随着七个被“父亲”的天堂果所吸引的上阿妈孩子误入“西结古”草原,才惹祸上身屡次陷入绝境;也可能是生存之困使然,饥寒交迫常常是一个基础的动因,如《狼行成双》中那对共同生活九年恩爱有加的伴侣——“公狼”与“母狼”,正是出于觅食之需才冒险进村以致陷入绝境。同样在《豹子的最后舞蹈》中,豹子“斧头”之死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满目疮痍的生存环境,而恰恰是“皮枯毛落,胃囊内无丁点食物”这样的极度饥饿使然;而从人的向度出发,则又可以呈现在主人公陷入抉择之痛上。比较明显的是小说《怀念狼》中,以原“捕狼队”队长身份出现的傅山在打狼、杀狼与护狼、保狼这样的原则性问题的立场选择上,陷入了深深的抉择之痛,最终行动的结果背离了行动的目的,这也间接导致了其自身最后的人格与精神的双重危机;而在《最后一名猎手和最后一头公熊》中,陷困的原因则落实到主人公的妄图重塑辉煌上,曾经德高望重的猎队首领老库尔在面对那头冻土原上难得一见又与其惺惺相惜的老公熊时,同样陷入了某种抉择之痛;《红狐》里妄图重塑辉煌的猎手金生在面对最后一只老迈不堪的“红狐”之时,竟萌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末日情感,自然也陷入了情感的纠结与抉择之中,而这也最终导向了金生自己“幻化为红狐,哀哀号叫”的“异化”表征,挽歌情结在此彰显无遗。这里,主人公(动物或人类)陷入困境的原因可以各不相同,陷困的具体呈现方式也各有所表,比如可以是陷入围堵之困,或呈现出心理、生理上的顽疾之痛等等,但“陷入困境”这一叙事情节的设置却横亘在每一部该类型的动物叙事作品当中,发挥着其核心性的勾连主旨诉求的重要作用。

同理当我们在考查该类型动物叙事的基础表述顺序之时发现,“对抗”与“陷困”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核心情节设置,而往往“对抗”的作用更加明显,它可以直接把整篇文本的叙述进程推向叙事的高潮,而且往往对抗激烈程度与残酷程度的渲染与勾画,会成为挽歌类动物叙事作品出彩与否的一个关键性因素,因为这种“对抗”程度的描摹本身就是指向对难以抗拒的“挽歌”情感的潜隐烘衬上。因此,挽歌类动物叙事作家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把讲述的重心放到了“对抗”上。对抗的方式主要可以呈现为以下几种:一为人与兽斗,典型的如《黑鱼千岁》中主人公儒与黑鱼的对抗,对抗过程的描写体现为水中优劣势的互相转移,充满了自然的美感与伟力,作者有意剥离了惨烈、残酷的一面,独具匠心之处清晰可见;而《大绝唱》中的“对抗”则与《黑鱼千岁》恰恰相反,作者正是要倾尽全力烘托这种战斗的激烈、惨痛与残忍,因为这是种群与种群之间的战斗,同时它又是一场力量悬殊而异常惨烈的斗争,将人与河狸的对立、对抗推向了极致,整个九曲河弥漫着冷峻与死寂的血腥气息;还有如《老虎大福》《豹子的最后舞蹈》《红毛》《怀念狼》等作品,其中的对抗主体都落在人与兽身上,并且对抗的结局几乎都是以人的胜利为代表,动物一方则大多付出了自身生命的惨痛代价。二为人与人斗,这种“对抗”表面看与动物主人公并无根本性联系,但人与人“对抗”的基础导火索依旧是保护动物的出发点,一切皆由动物引发。这类“对抗”的描写似乎更加的惊心动魄,同时“对抗”场面也更加宏阔壮观。《中国虎》中,围绕着中国虎的保护,考察组、偷猎分子、特种部队之间略显复杂的对抗关系,被作者描述得扣人心弦又荡气回肠,在这组“对抗”关系的展示中,中国虎的聪明、机智,考察组的大胆、无奈,盗猎者的狡猾、残忍,特种部队的强大、勇敢等都淋漓尽致地得以呈现;同样,在《鹿鸣》里,肩负放归使命的林明也是为了“峰峰”等鹿群的安全经历了与几股邪恶势力的对抗过程,同样是围绕着保护与被保护展开了“对抗”情节的铺排,并做到了近似极致的烘托与渲染。而小说《最后一名猎手与最后一头公熊》中的对抗最终的重心同样落在人与人斗上,但较之前两部作品又有明显的区分之处:《中国虎》与《鹿鸣》中从开篇即已把对抗的阵营区分得泾渭分明,围绕保虎与杀虎,保鹿与杀鹿,全篇几乎都是在围绕着“对抗”来展开情节的叙述,而《最后一名猎手和最后一头公熊》中的对抗则是先后发生了某种位移,由最初预设的本应呈现出的人兽之斗,即老库尔与“瘸腿公熊”之间的光明正大、针锋相对的对垒博弈,在业余猎人的干涉之下,竟至转化为老库尔与业余猎人之间的对抗,由人与兽斗到人与人斗的有效转化突出了其情节铺排的特异之处。

无论是“陷困”情节的有意设置,还是“对抗”情节的强烈烘托,其实这样一种基础的类型化表述顺序的排列都是要重点指向最后的“挽歌”这一核心的价值诉求,都在于着力呈现动物所处之生存绝境的举步维艰,动物的命运维系始终都是作家关注的焦点与叙事的重心,“陷困”体现的是动物自身生存环境的艰难与困窘,“对抗”实则还是要衬托出人之于动物的无奈、无助之情感成分。野生动物物种所不得不面临的毁灭之殇,几乎千篇一律地引向死亡境地的悲惨命运,而这死亡的气息又渗透在整个文本悲惋、哀伤的叙述格调当中,同时,这种被动死亡也往往呈现出某种无奈、伤感的必然性征兆,因此,在大多挽歌类题材动物叙事中作家为动物所精心安排的最终死亡结局往往成为一种可以平静接受的对象。死,成为一种必然,更像是一种超脱,其实这种情感信息的传达恰恰是震人心魄的,当死亡已经呈现出一种麻木不仁、无以为继的态势,恰恰反衬出了真正实现自然生态平衡、保护濒临灭绝动物物种其形势的严峻与艰难,这里包含了人类的困惑、不解、反诘、忏悔与无奈等多种错综复杂的情感诉求,但更多的却是作家倾尽全力所发出的扪心叩问的泣血之声。“挽歌”表达的是一种现实,一种可怕的现实困境,它关乎生存、命运、族群与时代,在满怀深情地凭吊、缅怀面临生存绝境动物物种的同时,于人类自身,更像是一种警醒、自审,一次痛彻心扉的关乎灵魂之路自我救赎的美好展望与动情期冀。

三 “挽歌”意义的结局构想:注定的死亡与超脱的情感预设

显然,当我们在论述与概括挽歌类动物叙事的这一核心基础叙事逻辑特征之时,这种死亡气息浓重的叙事结局同一性、系统化的正态排列分布,共同指向了近似相同的普泛性价值意义诉求:死,成为一种必然,更像是一种超脱。这里其实也从侧面显示出了挽歌类动物叙事作家的某种悲天悯人的叙述情怀,笔者一直认为该类型动物叙事是诸多动物叙事类型表达当中最具有大气魄、大视野的创作类型,也恰恰在这里得到最有力的彰显。在某种近似平静而安详的死亡气息的描述中孕育出不平凡的情感积淀,进而彰显出叙事的力度,使挽歌情结得以最为淋漓尽致的展现,正是该类型动物叙事作家的高明之处。当然,具体作家的叙事手法不尽相同,比如这里所强调的死亡结局虽说为类型常态,但也并不是所有的类型作品都是以此来表达“挽歌”情结,人与动物的相安无事这一结局方式也会出现在该类型的叙述表达之中。比如《银狐》与《最后一名猎手和最后一头公熊》就属于此类。但这里的“相安无事”其实依旧是带着“隐号”的潜隐表达,作者所预设的这种人与兽皆安然无恙的“美丽景观”其实更像是一种托词、一种幻想、一种欺骗,因为在现实层面上这种和谐结局的达成是根本难于实现的,于是,作者又幻梦般地把这种“相安无事”引向了虚幻当中的“世外桃源”,作家的情感态度其实依旧是怀疑、焦虑、忧患与无奈,而其背后的潜在叙事动机依旧指向了“死亡”的符号意义。细读文本不难发现,《最后一名猎手和最后一头公熊》中作家用老库尔、“瘸腿公熊”还有猎狗“努伲”共同消失的虚幻方式,呈现出这种“相安无事”的叙事意义,文本中这样描述:“他们,包括那条狗,三个紧紧地拥抱着、喊叫着、跳着,就在太阳从他们背后升起的时候,他们消失了,像是沉入地层以下去了……”[3]65这里“像是沉入地层以下去了”实则无异于间接的“死亡”,即只有远离了现实人类赖以生存的外部环境,才能够真正实现人与动物的“相安无事”,作者用这样一个近似神话的结局编织了一个美丽而温馨的梦,这个近似于天堂的地方恰恰是作者的“一厢情愿”与美好期冀,其良苦用心令人钦佩感叹。

《银狐》中同样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世外桃源”般的美好画卷,这里作家所架设的天堂不再是虚幻而无望的,而是实实在在存在于大漠中的黑土城子。小说的结局白尔泰与铁木洛老汉最后都决定留下,与珊梅一同在银狐的呼号下,奔向大漠深处的黑土城子。文本当中这样描绘这一壮观的场面:“而前前后后三个人影,相互追逐着,迈动轻松愉快自由活泼的步伐,向那只神奇而美丽的银狐和其身后瑰丽诱人的王国——大漠走去。于是,人与兽都融入大漠,融入那大自然……”[4]310这几乎与《最后一名猎手和最后一头公熊》中的结局安排如出一辙,即使是带有指向性的“黑土城子”这一理想的家园栖居地,实则也与“沉入地层以下”没有什么分别,二者皆脱离了现实人类所赖以生存的现实环境,更准确地说,是远离了有人类存在的地域疆界。这种幻想中的人兽共融才真正具备了存在的土壤与有效的屏障,而这种相安无事的存在方式其实都暗含着“死亡”的潜在话语意义。只是这种“死亡”的意义更加倾向于正面、积极的情感传达,“人与兽都融入大漠,融入那大自然”这样的话语表达其实早已囊括了全部“挽歌”类动物叙事所要共同表达的核心主题,当然这其实也只是作家的一种情感寄托,一种在作家看来着实难于实现又迫切期待的美丽梦想,无形中平添了一丝哀婉与悲戚的成分。

当然,更多的作品一般不会如此别出心裁地刻意转移、有效嫁接“死亡”的结局指向,它们大多以直面死亡的方式来达成小说的叙事完结,但在具体的死亡方式与景致安排的呈现上又有各自不同的诉求方式。有些作品不刻意回避,而是直接承续对抗情节过程,把叙述的重心放在动物死亡的惨状上,《老虎大福》中动物主人公大福的死就是突出一例。大福是被村人用乱枪打中跌落悬崖而死,而这里对残忍的渲染却是通过对于死后的大福尸身的处置上,这恰恰是作者的别具匠心之处。村人残忍地将其开膛破肚、瓜分一空这样的残酷场景对应着大福临死之时“那双清纯的,不解的,满是迷茫的眼睛”[5]22更是将这种残忍与冷酷推向极致,这种死亡结局的安排更多的是对人类罪行的强烈控诉与批斥;《大绝唱》则以九曲河畔河狸家族种群的集体覆灭完成了“挽歌”情结的悲剧性表达,在人与河狸这样一场力量悬殊而又顽强惨烈的对抗当中,河狸家族的“死亡”早已成为一种可以预想的叙事结局,但令人震惊的是,“这一天,九曲河上游大坝的缺口还是被堵住了,不是被树桩和胶泥,而是被堆积如山的河狸尸体!”[6]127河狸家族为保卫家园而视死如归、顽强拼搏的精神在这里得以烘托,而对于打乱了两岸动物生态平衡并导演了这场疯狂杀戮的人类而言,无疑是一种泣血的震撼与警示。相比于那只心存不满与疑惑的老虎“大福”而言,这里作家所安排的死亡结局里,更平添了一份悲壮、激昂,动物有时是要发出属于自己的强硬的“声音”的,即使是面对死亡,同时也赋予了动物一种特有的力量,足以震撼人心,这大概正是作家所刻意追求的一种叙事效果。

除了用力于对死亡状态的描摹与刻画,更多的动物叙事作品并不刻意去渲染对抗与死亡的残忍之处,而是渐渐把“死亡”的节奏放缓,在有效减弱、淡化“死亡”的悲剧性意义的同时实则把“挽歌”情结以更加强烈的话语方式呈现出来,这恰恰是动物叙事作家的高明之处。比较有代表性的如在小说《怀念狼》中就干脆省去了十五只狼残酷死亡过程的描述,完全可以用“一笔带过”来形容作者特殊的叙事安排。显然,作者把叙述的重心放在了对压抑、悲壮气氛格调的烘托上,以具体描摹捕捉人(尤其是傅山与“我”)的情感感受与心理压力来展开整体的叙事构篇,至于动物特别是那仅存的十五只狼则只起到了叙事勾连的作用,其充满悖论的死亡意义恰恰是要传达出作品本身所要呈现的生态反思的主体价值诉求。总体而言,对狼的“怀念”远远大于了狼的“死亡”的叙事意义。在文本结局,与傅山等猎手一样呈现出异化表征的作家“我”发出了“我需要狼”这最震人心魄的呐喊,文本本身浓厚的挽歌情结在此也充分地得以展现。

而在陈应松的名篇《豹子的最后舞蹈》里,同样没有刻意去强调豹子“斧头”的死亡过程,而是巧妙地设置了一系列的障碍困境将其逐步逼向死亡的深渊,在斧头“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它先后遭遇了母亲、同伴、情人与情敌等至亲至爱之同类的死亡,同时又面临着火灾、自然生态的严重恶化,以及面对嗜血的猎狗雪山、草地等,残忍的人类猎手老关及其子孙,凶恶的熊瞎子等,这些都将“斧头”逼近了死亡边缘。当然,从文本的叙事向度而言,这里的死亡已成为一种必然,而对于斧头而言,生存早已举步维艰的它死亡也许恰恰是一种解脱。作者赋予了斧头以反抗求生存的欲望,与生命抗争的伟力,它屡屡化险为夷、冲破难关,可最终却死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姑娘手上,这种强烈的反差效果的营造,恰恰是要最大限度地烘托出豹子“斧头”所处的尴尬境地,而罪魁祸首则是围绕在斧头周遭可怕的生态困境与生存险境,“挽歌”情结的传达自不待言。这里的叙述正是引导着读者去见证豹子“斧头”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毁灭的整个过程,让读者自然地去接受“死亡”的结局安排。在对豹子“斧头”趋于平静而自然的死亡过程与孤独困窘的生存状态的描述中,“陈应松以一种充满厚重历史感的语调表现着苦难意识,凸现着苦难中的孤独,孤独中的恐惧,并表达了对苦难和孤独的神圣承受。就像西绪弗斯神话所告诉我们的,忍耐是命中注定,只要不放弃心中的那缕星光,终会获得拯救。”[7]这里《豹子的最后舞蹈》实则与其他大部分挽歌类动物叙事作品一样在叙事结局的最终情感诉求上都不约而同地导向了灵魂救赎意义的昭示与期冀。①诸如上文提到的《最后一名猎手与最后一头公熊》与《银狐》中在文本的叙事结局安排上直接呈现了人与动物走向和谐共荣的理想结局,而像《大绝唱》中有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能听见那坟里传出温馨、祥和、安宁的歌声”的结局描绘以及《黑鱼千岁》中“死了的儒和鱼被麻绳缠在一起”“而躺在棺材里的儒始终面带笑意”的意象勾勒等,实则都潜藏着对灵魂救赎意义的潜在向往与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情感期冀与美好祈盼。

总体而言,“挽歌”类动物叙事较之其他当代动物叙事的主述类型如“找寻”类、“报恩”类、“标尺”类等具备了更加突出的价值导向性意义,文本本身包孕了深刻的现实关怀意识与浓厚的时代价值意义,特别是纳入到“人与自然”这一生态主题的框架下来展开情节逻辑的讲述,在“陷困+对抗”的基础叙事结构的有效导引下,进而完成带有升华与超脱意味的“挽歌”性悲剧结局的书写,这其中凝聚着对动物物种生存权利与命运遭际的忧思,对合理建构人与动物和谐关系的良苦用心,更寄托着强烈的树立生态文明观念的迫切吁求与动情祈盼,这些无不突显出挽歌类动物叙事“以悲悯而风韵的人文情怀将人类的忧患意识推向了艺术的诗性高峰”[8]32,而也正是这样一种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的抒写,让我们更加有理由对这一文学史上所特有的叙事类型的发展未来抱有足够的期许。

[1][德]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2]郭雪波.大漠狼孩[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

[3]叶 楠.最后一名猎手和最后一头公熊[J].人民文学,2000(5):58-65.

[4]郭雪波.银狐[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6.

[5]叶广岑.老虎大福[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

[6]方 敏.大绝唱[M].长沙: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00.

[7]蔡家园.荒野中的求索与超越——略论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的精神价值[J].长江文艺,2006(4):74-78.

[8]陈佳冀.物态本真、人性深潜与民族主体性建构——中国当代动物叙事的多重伦理指向与价值期许[J].北方论丛,2012(2):32-37.

(责任编辑 郭庆华)

The Last“Elegy”:Irresistible Impasse of Survival:Review on a Kind of Representive“Theme-Rheme”Patterns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Animal Narrative

CHEN Jia-ji
(School of Humanities,Jiangnan University,Wuxi214122,China)

In the creation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animal narration,taking the natural ecological environment as the starting point of narration so as to reveal the difficult survival situation of the animal species,and thus to express a strong eschatology“elegy”complex can be almost seen as a kind of the most common and representative“themerheme”expression.On the basis of the investigation into such artistic form levels as the concrete narrative grammar,artistic norms and the main reference framework,and the discussion about ideological content levels of ethical orientation,emotion category and value orientation,this paper examines this particular“Elegy”narrative type from the level of more comprehensive and scientific significance.

animal narration;elegy genre;narrative logic;ending orientation

I207.425

A

1000-5935(2012)05-0005-05

2012-01-0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现代小说类型理论与批评实践”(09BZW014);江南大学自主科研计划支持

陈佳冀(1982-),男,辽宁沈阳人,文学博士,江南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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