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文化心态与汉文经典翻译的缺失
——近百年印度的汉文学译介
2012-04-12曾琼
曾 琼
(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204)
国民文化心态与汉文经典翻译的缺失
——近百年印度的汉文学译介
曾 琼
(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204)
文学经典的翻译是促进文学与文化交流的重要途径。佛典汉译是中印文学文化交流史上的高峰。近百年来,除《道德经》、唐诗、鲁迅之外,大部分古代、现当代汉文学经典在印度处于翻译缺失状态。中印文学传统和审美追求的差异、当代印度更关注中国的政经时事均是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印度国民文化过度自豪的心态,这种文化心理导致了印度文化在面对汉文学经典时的选择性失明。印度文化历史悠久,并对南亚、东南亚地区有深远影响,但过度自豪阻碍了它与其他东方国家之间正常的双向文学交流。
国民文化;汉文学;经典;翻译;印度
佛典汉译是中印文学文化交流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历史上从事这一翻译活动的有印度人、中亚人、中国人,鸠摩罗什、真谛、菩提流支、不空、玄奘、义净均是重要的翻译家,其中后二者真正精通汉、梵双语。佛教文学随佛典汉译传入中国,并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胡适在《白话文学史》(1928)一书《佛教的翻译文学》两章中,对此进行了论述。据胡适总结,佛经翻译文学使用了朴实平易的白话,“成为白话文与白话诗的重要发源地”;佛教文学丰富的想象力解放了中国古文学,中国的浪漫主义文学可说是印度文学影响的产儿;在文体形式上,后代弹词、平话、小说、戏剧的发达都与佛教文学有直接或间接关系,中国弹词中说白与唱文夹杂并用,也是从印度的“偈”学来的。①参见胡适:《白话文学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2-143页。从另一个角度看,保存完好的汉译佛典,为印度提供了还原历史、追忆曾有的文化盛事所必需的重要史实素材。由于种种原因,印度国内关于古代的史料十分缺乏。而玄奘等高僧在游历南亚地区时所留下的翔实、准确的文字记录,不但为印度的现代考古发掘提供了佐证,甚至也是研究印度和中亚古代历史不可缺少的材料。历史的事实表明,中印之间的文学实践活动,对于中印两种文明以及世界文明来说,都具有重要意义。
季羡林先生曾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将中印文化交流划分为不同时期,并认为其中的鼎盛期大致从公元3世纪中叶到10世纪初(265—907),这段时期内精神文化方面的交流以佛教传入中国为主。尽管现存的资料主要集中在佛教传入中国以及它对中国文化和文学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方面,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文化和文学对印度没有丝毫影响。季先生明确反对中印文化交流单向论,并认为造成这种表象的原因主要在于,印度史籍的缺乏给中印文化关系的研究、特别是中国文化在印度的传播和影响研究造成了困难。印度著名汉学家师觉月(Prabodh Chandra Bagchi,1898—1956)对此也持相似观点。台湾学者糜文开曾撰文论证印度佛教故事吸收中国民间月中兔故事的一则例子。①糜文开在《中印文学关系举例》一文中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和考证。该文可参见郁龙余编:《中印文学关系源流》,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48-269页。但季羡林在《印度文学在中国》(《比较文学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一文中提出,中国的“月中有兔”这一说法是来自于印度。笔者曾就相关问题讨教知名印度学学者谭中先生,谭先生与季羡林先生持相同观点。
可以确证的是,唐代贞观年间,李义表出使西域归国后,向唐太宗提到他向东天竺迦摩缕波国童子王(Kumara)介绍《老子》,唐太宗于是下赦:“令玄奘法师与诸道士(将《道德经》)对共译出。”②见薛克翘著:《中国与南亚文化交流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46页。本文关于老子与印度的论述多参考自该书。如果考虑到玄奘对梵语的掌握和对中印文化的熟悉,那么有理由相信他翻译的《道德经》应当是一部高质量的译作。由于史料缺乏,无法具体考证这部译作在印度的传播、接受情况,但从《老子》在近现代印度的译介中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泰戈尔在演讲和文章中曾多次引用英文版《道德经》。如在《人的宗教》一书《人的天性》一节中,他有5处引用了《道德经》。从引用场合和阐释来看,泰戈尔对《道德经》较为熟悉且认同。据薛克翘论述,在20世纪80年代,印度北方一些城市的书摊出售印地文和乌尔都文《道德经》,且印地文《道德经》不止一个版本,其中一个1984年版的译本,是译自马拉提文。马拉提文译者在其1959年写的该书序言中说,他于20年前得到《道德经》的英文译本并将它译为马拉提文。由此可知印度人至少在20世纪30年代末即已见到英文版《道德经》。从这种国内语种间转译的现象可以推断,《道德经》在印度已至少流传了半个世纪且流传范围较为广泛。
《道德经》并不算严格的文学作品,中国古代文学经典在20世纪的印度流传较广的当属诗歌,其中尤以唐诗为代表。印度国际大学图书馆藏有翟理思译1898年出版的《英文韵文中的中国诗歌》(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Verse)和1901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以及亚瑟韦利(Arthur Waley)——英国翻译中国诗歌最多者——1923年出版的《一百七十首中国诗歌》(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这些都是泰戈尔生前用过的书,在亚瑟韦利书上还有泰戈尔的亲笔画线与注解。③参见谭中:《中国古典诗歌对泰戈尔的影响初探》,王邦维、谭中主编:《泰戈尔与中国》,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页。因此可以推定,泰戈尔通过英语细读了唐诗。据现存资料,他尤其推崇李白及其诗作。在讨论什么是“现代”文学这个问题时,泰戈尔认为,“现代”不是时间上的概念,而是意愿上的概念④泰戈尔著:《现代诗歌》,倪培耕等译,载《诗人的追述》,漓江出版社1995年版,第232页。,情感的真实、自然是“现代”的核心。李白是泰戈尔心目中现代诗人的代表:“中国诗人李白创作的诗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但他仍不失为现代诗人。他的观点就是现今观察世界的观点,他以简洁的语言写下了五言诗和七言诗。”⑤泰戈尔著:《现代诗歌》,倪培耕等译,载《诗人的追述》,漓江出版社1995年版,第244页。泰戈尔还引用了李白的《山中问答》、《秋浦歌(十三)》、《夏日山中》、《长干行》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并曾经将李白的一些诗歌和元稹的一首诗从英文翻译成孟加拉语。李白的诗歌是泰戈尔阐述“现代”概念的例子,而元稹的诗则是他用来说明韵律重要性的素材之一。
1952年,国际大学中国学院创始人谭云山撰写了一篇《中国语言文学史》,对中国文学包括诗歌作了概括性介绍,但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是介绍中国文学,因此并没有对诗歌进行专门的翻译。谭云山的儿子谭中曾翻译出版了英译唐诗集。在近20余年间,印度当代作家维克拉姆·赛特(Vikram Seth)对唐诗的翻译和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赛特曾在中国学习、生活,懂中文,他是在泰戈尔之后,少见的、主动接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印度作家的典型。⑥尹锡南著:《印度的中国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3页。本文关于赛特与中国文学关系的论述多参考该书。1990年赛特出版诗集《你们那所有入睡者》,其中收入了他翻译的杜甫诗《赠卫八处士》。1992年,他翻译的中国诗歌集《三个中国诗人》出版,其中有王维诗12首、李白诗11首、杜甫诗13首,并附有赛特所作13页引言,对这3位诗人作了详细介绍。这本译诗集当年在英国和印度同时出版,1994年和1996年在印度再版,可见还是拥有一定的阅读市场的。在赛特自己的诗歌中,也有丰富的中国文化意象和唐诗潜移默化的影响。
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印度的翻译、出版比较有限。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曾组织外文出版社向印度翻译介绍了许多古今汉语作品,老舍、茅盾、鲁迅等名家名作也被悉数囊括,其中鲁迅在印度的影响最大。我国外文出版社曾将《鲁迅全集》(共4卷)和《鲁迅短篇小说选》翻译为英文,也曾将鲁迅的部分作品译成印地文、乌尔都文、孟加拉文、泰米尔文等区域文字,使其在印度流传。印度的一些文学杂志也常介绍鲁迅的生平创作并译介一些作品。印度印地语诗人S.瑟克赛纳先生曾以《乡村耍蛇人——读鲁迅的〈社戏〉有感》向鲁迅致敬。印度著名戏剧家巴努·巴拉提(Bhanu Bharati)的《昌德拉马辛赫别号查马库》(Chandramashinh Urf Chanmaku)带有《阿Q正传》的影子,受到印度普通民众喜爱。①本文关于鲁迅作品在印度的翻译、接受和影响的论述,多参考薛克翘所著《中国与南亚文化交流志》与《中印文学比较研究》(昆仑出版社2003年版)两书。2007年,笔者在印度国际大学访学期间,发现鲁迅的作品在孟加拉地区仍拥有不少喜爱者,鲁迅在孟加拉文学研究者眼中仍具有较高地位。此外,“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有女诗人舒婷的诗歌、小说家谌容的《人到中年》、陈建功的《丹凤眼》、马拉沁夫的《活佛》等被译成印地语出版”。②尹锡南著:《印度的中国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4页。近年来,中印当代文学之间的交流出现了一些可喜的新动向,中印当代诗人、作家之间出现了多次、有些是周期性的民间互访和交流活动,如2009年的中国作家、诗人与印度当代著名学者、作家、诗人的互动与座谈;2010年在北京、上海等地举行的中印诗乐文化交流活动。中国当代诗人,如欧阳江河、臧棣、西川、翟永明等人的一些优秀作品也零星地被翻译成英文在印度出版。
从已翻译出版的作品来看,近百年来汉语文学作品在印度的翻译和出版缺失了很多经典。古典文学方面,如“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和《红楼梦》,这4部在中国文学史上拥有重要地位、在世界文学中也具有相当知名度、同时也是国际汉学研究重要对象的作品,除《西游记》外,其余3部在印度各主要语言如印地文、乌尔都文、孟加拉文中均无译本,甚至连介绍都阙如。目前为止,《西游记》只有一个印地语全译本。这个译本由中国政府先后聘请两位印地语专家合作,花费近20年时间完成,并于2009年出版。但奇怪的是,这个本应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在中印两国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响。实际上,大部分印度文学爱好者对这4部古典名著可说是一无所知。现当代文学方面,除中国政府组织的翻译之外,优秀汉文学作品在印度的翻译出版情况也比较萧条。大部分中国新诗,如海子的诗歌,大量优秀当代小说,如余华的《活着》、莫言的《红高粱》系列、陈忠实的《白鹿原》等这些被公认为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优秀作品,并没有获得印度翻译家和出版界的足够重视。
印度文学界在对待中国文学经典的翻译和出版问题上,在很大程度上因循已有的轨迹,缺乏主动的意识、足够的好奇心和有品味的眼光,也缺少优秀的翻译人才,这样的评价或许有点苛刻,但并不是完全不尊重事实。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看似复杂,但其中最根本的一点在于印度整体国民文化心态在对待汉文学经典时的自傲心理,这使它在很大程度上无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轻视优秀的汉文学作品。
印度文化有光辉灿烂的历史,它在南亚地区长久地居于中心地位,并在历史上对东南亚地区的文学传统和社会意识有深远的影响。如果视野更广阔一点,就会发现印度佛教文学的影响并不限于南亚东南亚地区和亚洲。在18世纪欧洲东方学的重要人物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的学术研究中,印度文化占有重要地位,他翻译的《沙恭达罗》译本以印度文学的高度艺术成就震惊了欧洲,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欧洲的东方文化观,译本对欧洲尤其对德国文坛影响巨大。③参见于俊青:《威廉·琼斯与东方学的兴起——兼论其东方文学与世界文学观念》,《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10期。德国耶拿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和弗·施莱格尔都将印度作为“完整”代表,弗·施莱格尔认为欧洲“要从‘东方’也就是印度汲取力量,带动欧洲精神的‘革命’,促成欧洲的‘完整’”④参见杨俊杰:《德国耶拿浪漫派的印度情结:从诺瓦利斯到弗·施莱格尔》,《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10期。。近现代历史上,即使处于英国殖民统治之下时,印度文化仍然表现出很强的吸引力,西方现当代哲学家、文学家从中掘取了不少宝藏(尽管在现在流行的后殖民批评视角下,这样的掘取备受质疑)。面对殖民文化的侵袭,印度文化并未一味退让。在向西方翻译和传播印度教文化特有的一些概念时,它用罗马字母为梵语字母注音,并逐渐使西方文化接受了这些概念,比如Dharma、Maya,在这一点上,它是值得赞赏的。
印度文化有资格为自己感到自豪,印度国民也普遍具有这种文化心态。但当国民文化心态的自豪感过高,甚至演变为文化自傲时,就会产生文化自大心理,成为它客观、理性地处理与其他东方国家文学文化成果之间关系的障碍。在印度国内,文化的自傲心理突出地表现为各语种文学之间的对峙。印度是一个多语言国家,各语种文学宣扬自身的成就,无视、抨击或贬低它语种文学成就的情况,时有发生。这也是印度确定国家语言在实际上“难产”的重要原因。在国际文化交流中,这种国民文化自傲心态的弊端更为明显。它造成了一方面对自身文化的短处避而不谈、另一方面对外来文化优秀成果视而不见的局面,严重阻碍了文学文化之间的正常交流。这是一种文化上的选择性失明,无论是对自身发展还是对国际交流都毫无益处。历史上,在漫长的中印文化交流史中,印度现存或已经发现的史料中关于中国文学文化的记载都是极其有限的。古代众多中国高僧先后在印度求经取道,他们不可能只接受印度文化而完全不向印度输出中国文化,但除了在语言词汇中留有这种输出的蛛丝马迹,类似的记录甚至传说都是少见的。这加剧了中印文化单向交流的假象,对中印文化的比较研究和相互理解有害无利。而汉文学经典翻译在当代印度的缺失,同样是印度这种国民文化自傲心态延续的结果。实际上,这种交流中的缺失不仅限于文学,除了极少数印度学者由于研究工作的需要零星地翻译过中国历史的片段资料外,中国历史经典在当代印度鲜有翻译和阅读,中国哲学经典的遭遇则更甚。长久以来国民文化心态的自大成为印度文学文化工作者的深层文化心理,这极大地损害了他们在面对异文学文化时的审美判断。同时,这种自大也造成了整个国民文化心理的自卫过当,因而对异文化持有过度的审慎态度,形成了显性的自傲与隐性的自卑混合的奇异结合。这甚至影响了印度国民对待整个中国文化、中国文明的态度。如前文所述,中印之间的文学交流对于世界文明来说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实践活动。对于目前的两国而言,向对方介绍己方优秀的文学作品,是一种促进相互理解的有效方式。印度现在的中国研究大部分集中在政治、军事、外交、经济等时事方面,对中国文学的关注远远不够。中印之间的友谊无疑历史悠久并注定将源远流长,而对对方文学和文化的充分理解将会使这种友谊更具有质感、更牢固和丰满。
从文学与文化自身的角度而言,中国与印度的文学传统和审美取向有着巨大的差异,这是中印两国在文学交流活动中必须正视的事实。从文学形式上来说,中国文学经典除了包括诗歌,还有许多优秀的散文作品,中国文学史上散文文学的地位和成就并不逊色于诗歌,包括四大名著在内的小说作品,虽然被正统文学认为是旁门左道,但其成就和在民众中的接受度却很高。相比而言,印度作为“诗的国度”,其诗歌艺术高度发达,诗歌深受印度人民喜爱。印度文学对诗歌的喜好引导着它的文学趣味,因此在对中国文学的欣赏中,它的兴趣点自然地聚焦在了中国诗歌上,唐诗则成为了它最大的关注点。从文学审美来看,中国文学重史,有悠久的史传传统,文学审美追求质朴、持重,文学关注现世人生,深受儒家思想浸润;印度文学重神,文学创作修辞繁复,拥有发达的想象力,情感虔诚而想象肆意,文学关注的是出世与解脱,追求精神的寄托,植根于印度教传统思想。在这样的差异之下出现的、历史上的中印文化交流的盛况,有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桥梁,即佛教。佛教文学的东传与佛教东渐紧密联系在一起,随着佛教在印度的消亡,中国与印度的文化交流活动也逐渐沉寂。事实上,在20世纪之前的中印文化交流活动中,佛教文学之外的印度教文学在中国的译介非常少见(尽管有时候存在佛教与印度教故事融合在一起的情况,但那是因为印度佛教文化本身的复杂性)。了解了这一点以后,近百年来中国文学在印度译介的状况变得更易于理解。历史上印度文学原本就缺乏对中国文学的基本了解,而在近百年来的中印文化交流中又失去了宗教因素的推动作用。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中,中国的翻译家显得比印度的同行们更积极和开放一些。在当代中国,印度文学的翻译和出版有一些具代表性的重大事件。如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初高质量地翻译了一批印度经典文学作品,包括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云使》,10卷本的《泰戈尔作品集》等;20世纪80年代出版了由季羡林先生翻译的《罗摩衍那》全译本;2000年出版了刘安武等主编的24卷本《泰戈尔全集》;《摩诃婆罗多》汉译本也在2005年正式出版。此外,中国文学翻译家对印度英语文学作品也保持了较高的关注度,印度现当代英语文学三大家中的两位——纳拉扬和安纳德的代表作,V.S.奈保尔以及拉什迪等布克奖得主的代表作都在中国得到了翻译、评论和研究,有的作品甚至有数个译本。季羡林、金克木、吴晓铃、黄宝生、刘安武等学者怀着极大的热情,在研究印度文学文化的同时,从原语直接翻译了大量文学作品,他们甚至撰写了梵语文学史、印地语文学史。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培养了一批精通梵语、印地语的接班人,以继续我国对印度文学文化的翻译与研究事业。
实际上,考察印度文学的发展史就会发现,印度文学界并未真的因为文化心态的自傲而完全闭上双眼,20世纪印度文学对西方文学的大量翻译与学习是印度文学现代化过程中的重要一环。通过对西方文学的翻译和学习,印度文学所专注的对象从神走向人,现实生活逐渐代替了神话和传说,开始成为文学表现的主要内容,文学家和诗人赋予传统的英雄史诗题材以新的阐释和意义,文学与宗教的分离使印度文学获得了独立的地位。由于曾被英国长期殖民统治,英语是当代印度的通用语言之一。对英语的熟练掌握和运用拉近了印度文学界与西方文学界的距离,当代印度文坛不仅熟悉西方英语文学,而且其自身的英语文学创作也十分发达,近年来就有不少印度(裔)作家的作品频频获得西方主要文学奖项,如从1981年的萨尔曼·拉什迪至今,已有4位印裔作家赢得了布克文学奖。
有必要指出的是,这种对西方文学的热情并不仅仅只出现在印度,在中国文坛、日本文坛以及其他东方国家的文学界同样如此,日本文学因为对西方文学的密切关注和学习,在20世纪最初的20年中成为中国文学翻译和学习西方文学的主要渠道之一。西方文学无疑曾为东方文学的现代化提供了榜样,在今天它也仍有许多值得东方文学学习的地方。但在长久地举目西望之后,东方文学是否也应当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周围?由中国文化圈、印度文化圈、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圈所构成的东方文化圈,孕育了文化底蕴同中有异、各具特点的东方文学经典。与单纯地反对西方文化对东方的误解、误读乃至建构相比,更多地译介东方文学经典,在中印文学交流中用中国文学的眼光来看待印度文学,用印度文学的眼光来欣赏中国文学,用丰富的文学事实来支持有建设性的理论,或许能更有力地帮助东方文学、以及具有强烈自尊心的东方学者们摆脱局限于西方话语体系的尴尬。在高呼实现东方与西方相互理解的同时,东方各文化内部之间的、具有地缘战略意义的相互理解与尊重是否具有同样甚至更重要的意义?
文学交流作为文化交流的一部分,难免受制于各种现实的因素。必须承认,20世纪上半叶印度文坛对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关注较多。1962年的中印冲突之后两国关系曾陷入长时间的冷淡期,中国文学和汉学研究在印度也因此遭遇了挫折甚至停顿。从1962年至今,印度对中国的关注大部分集中于政治、军事、经济等问题。然而时间早已进入21世纪,中印之间的关系也正在进入更多元、更开放的阶段,中国汉文学经典期待着,在印度获得除了汉学研究者之外的更多阅读与理解。在异质文学的交流中,经典文学作品的翻译是基础,也是必要。印度文学对中国文学经典的翻译,是中印日益频繁的文化互动应有的题中之意,这样的翻译活动也必然能促进中印的相互理解。文学翻译是复杂的行为,李庆本教授认为“一种民族文学并非原封不动地进入其他民族文学的领地,只要经过翻译,就一定存在着改写、变异和误读的问题”①李庆本:《跨文化阐释与世界文学的重构》,《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因此可以确信的另一点是,中国文学经典也将在印度翻译家的笔下获得一些新的意义。
在印度以往的中国研究中,大部分研究者都是通过英语资料、主要是西方翻译的英语资料获得相关信息。在这样的基础上,印度学者想要摆脱西方观点的立场和影响是非常困难的。谭中先生在《现代印度的中国研究》中为印度的中国研究提出了“将来式”,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将来印度的中国研究者们都应该更好地掌握中文。②参见谭中:《现代印度的中国研究》,《南亚研究季刊》2011年第1期,第89-95页。当代印度的青年一代汉学家中不乏熟练掌握了现代汉语的佼佼者,如尼赫鲁大学的狄伯杰(Deepak)、邵葆丽(Sabaree Mitra)、国际大学的阿维吉特(Avijit Banerjee)等,与前辈汉学家相比,新一批学者的眼光更多地看到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他们的研究范围已有意识地涉猎、关注了20世纪80年代后的中国文学。如果这些学者能将中国当代文学的优秀作品从汉语直接翻译为英语(如果能译为印度主要语言将更完美),那么无论对于中国文学还是印度文坛来说都将是值得欢喜的事情。遗憾的是,至今在印度仍然缺乏熟练掌握古代汉语的翻译家和汉语人才,这对于中国文学经典尤其是小说在印度的翻译来说是一大缺憾。
中国是印度在地缘政治中最重要的国家,中印文化交流和中印关系是一个复杂的课题。文学离不开政治,但文学也可以与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世界文化交流史的历史则说明,从长远的角度来看,文学的翻译实践活动,能为不同文化的相互理解、共处和发展带来深远、有益的影响。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I207.6
A
1003-4145[2012]06-0056-05
2012-03-08
曾琼(1979—),女,汉族,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讲师,曾为印度国际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中印比较文学研究,泰戈尔研究。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文学作品在海外的传播及影响”(项目编号:09BWW003)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