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在对抗批判中反核
2012-04-12陈言
陈 言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101)
大江健三郎:在对抗批判中反核
陈 言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101)
二战以来,日本先后遭受原子弹轰炸以及核辐射的影响,长期生活在核威胁的恐怖中。然而日本政府长期以来却执著地推进核政策,这引发日本民众的不满,多次掀起反核运动。在知识界,反核姿态坚定、长期致力于以反核为主题写作的,莫过于大江健三郎。大江漫长的反核历程中不断遭受部分知识界人士的批判以及保守和右翼媒体的抨击,他对此少有正面回应,但将因此而承受的恐惧写入系列小说,创造了长江古义人这一形象来对抗媒体和暴力的共振,以此表明反核的坚定信念。本文论述了大江健三郎在反核中所遭受的种种暴力、大江的回应方式、歧见背后文学观和政治观的分歧,以及日本探讨核问题的政治生态。
大江健三郎;媒体;暴力;反核
1945年8月,美国先后向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战后不久,日本社会普遍沉浸在“决不让战争再次发生”的氛围中;吊诡的是,由于驻日美军严苛的检查制度,广岛、长崎原子弹轰炸的详细情况以及核辐射受害者的讯息并没有得到公布,“原子弹轰炸后10年时间里,就连载广岛地方报纸《中国新闻》的印刷厂里,也都找不到‘原爆’、‘辐射’之类的铅字。1945年秋,美国军方派出的原子弹灾害调查团,发表声明说‘原子弹轰炸时,受核辐射影响而死的人,均已死亡,对残留的辐射产生的生理影响,不予认可’”①大江健三郎:《广岛札记》,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页。。1954年3月,美国在南太平洋比基尼环礁试验氢弹,致使在附近海域进行捕捞作业的日本渔船“第五福龙丸”号全体船员及其捕捞的金枪鱼均遭受到放射性污染;然而就在同一个月,日本正式启动核能预算。在漫长的冷战时期,纳入美国冷战政策、包含军事成分的日本核能工业就在隐蔽与曝光之间摇摆前进,日本作为美国核前沿基地的处境和地位也得以逐步确立。直到2011年“三·一一”东日本地震、海啸、核泄漏复合型灾难的发生,日本的核能及历史上的核爆问题再次引起世人关注。
当谈到战后日本向美国输出了怎样的“文化”这一问题时,日本著名文艺评论家川村凑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作为唯一被轰炸国家②在此要指出的是,“唯一被轰炸国”这种提法已经遭到普遍质疑,广岛、长崎核轰炸中的受害者还来自朝鲜、中国等众多国家。这种说法长期被使用,与战后日本作为受害者的身份被格外强调有关。的核爆体验,以及从中孕育的原爆/核文化,代表作品即宫崎骏的动画电影。川村凑同时指出,战后日本应该学习的,也不外乎是在轰炸体验中孕育的文化,即核轰炸造成的被害文化。③可以参考川村凑:《核能与核弹:“核”的战后精神史》,河出书房新社2011年版,第7-11页。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则直接把战后以来的时代定义为“核时代”,直接以广岛、核为书名的作品就有《广岛札记》(1965)、《核时代的森林隐遁者》(1968)、《核时代的想象力》(1970)、《对话·原爆后的人》(1971)、《核之大火与“人”的声音》(1982)、《从广岛到欧洲广岛:82年欧洲反核·和平运动所见》(1982)、《广岛的“生命之树”》(1991)等等,其他作品,诸如十卷本的《大江健三郎同时代论集》中有半数以上的文章在讨论核问题。确切地说,以反核为主题的写作贯穿大江整个写作生涯。“三·一一”之后,日本知识界一时陷入沉默。率先站出来批判日本核政策的,就是大江健三郎。此后,他屡次发言,并且多次倡导反核示威游行活动,成为日本知识界最为不屈的反核斗士。
然而不为众人所知的是,从大江健三郎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关注核问题开始,对他的攻讦、詈骂就从来没有中断过。其中有的来自因政治和文学观念不同的学界同行,有的来自同属于左翼阵营的知识分子,有的来自保守和右翼势力。批判的方式,有的属于公开质疑、指责,有的以匿名信或明信片等方式。①就在大江写作《觉醒吧,新人啊》的20世纪80年代初,那些“自称为右翼、却又不露出真实面目的匿名攻击一直持续不断”。可以参考大江健三郎:《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中“《寂静的生活》的家庭像(1)”一章,许金龙译,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版。另外,2008年年底,大江健三郎收到无数明信片,明信片的内容大多是“大江滚出日本”之类的语言。参考《日本新华侨报》2009年1月17日。其中最为严厉的詈骂则是“非国民”、“卖国贼”、“在日朝鲜人”等等。接下来,本文将选取攻讦大江的典型学人(吉本隆明、本多胜一)和典型言论(保守和右翼势力的言论),来看围绕核问题,日本知识界乃至普通民众有哪些分歧,这些歧见的背后更深层的理由是什么;这些攻讦对大江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大江是如何直接回应的,又是如何借助系列小说的主人公长江古义人这一形象来处理这些异见、表达自己的核观念的。
一、吉本隆明:大江健三郎对核问题有“异常趣味”
大江健三郎围绕广岛核轰炸的伤痕而连续写下若干札记,1965年结集为《广岛札记》出版,不久即成为日本畅销书。就在这时,文学评论家吉本隆明对该书及其作者进行批判,其理由在于:不论是死于广岛核轰炸,还是在其他战争中丧生,抑或是交通事故中遇难,任何形式的“死亡”都具有同等意义,没有必要突出因核爆而牺牲这种死亡的特殊性,这样做会遮蔽战争的本质,有掩盖现代战争中不依靠核武器的战争和侵略的实态的危险。接下来,吉本隆明批判以广岛核轰炸为素材写作的大江健三郎有“异常趣味”,他以文学的名义批判文学家大江在广岛问题上的政治性发言。②着重号为本文作者所加。关于吉本隆明对大江健三郎及其《广岛札记》的批判,可以参考渡边比登志《〈我在暧昧的日本〉与反核理论》,见 http://www.ne.jp/asahi/wtnb/2000/opinion/ooe_ambiguity.htm.对于吉本的批判,大江并未予以回应,或曰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应:一方面,在接下来近半个世纪中,大江健三郎以“广岛”为根据地和创作源点持续思考日本的核问题,写下大量相关札记、小说,并且多次参加到反核示威游行的最前线;另一方面,大江虽然常常感慨文学在政治面前的无力,但并不怀疑通过文学可以参与政治的理念。
到了1982年1月,日本学界以中野孝次、大江健三郎等为核心的30多名作家联名发表“控诉核战争危机的文学家声明”,后来发展成为两千万市民的签名活动。对此,吉本隆明创作《“反核”异论》(1982),发起猛烈抨击。笔者将其论点总结如下:其一,从“人类的生存”这种谁也不能非难的观点出发,来表达对“地球本身毁灭”的担忧,这种行为戴着“独霸正义”的“伦理性语言”的假面,实际毫无意义。其二,反核文学家的发言具有党派集团的政治性,是对特定党派组织的支持,这种思维与斯大林翼赞会——大政翼赞会③大政翼赞会是二战期间日本的一个极右政治团体,1940年10月成立,首任总裁为近卫文磨,1945年6月解散。该组织在二战期间,以达成“国防国家”为目标,解散现有政党,推行舆论划一、一国一党的“新体制运动”。“斯大林翼赞会”一说在学界并不存在,应为吉本隆明自创。——自诩的反核·和平势力翼赞会一脉相承,是战时文学报国会④日本文学报国会,是二战中成立于1942年的国策文学家团体。由日本情报局第5部第3课领导,以大政翼赞会和内阁情报局为后援。其目的在于弘扬日本文化,借助文学鼓舞斗志、宣扬国策,是战时日本总动员体制的一环。首任会长为德富苏峰,会员约4000名。分为小说、戏剧、评论随笔、诗歌、短歌、俳句、国文学、外国文学8个部门。作为其主要事业,如举办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文艺报国演讲、开展慰问伤病兵的文艺运动,选定并出版《爱国百人一首》、《国民座右铭》、《大东亚作品集》。战败之后解散。的翻版,是“社会法西斯”。吉本非常不满文学界将苏联视为和平势力、而将美国视为疯狂军扩的势力这种对苏联一边倒的情势认知,认为文学家们只反对美国的核而不反对苏联的核,缺乏批判的正当性。其三,不应该将“反原子能”与“反原子弹”相提并论。吉本申明原子能是与石油、石炭同一维度的物质能源,是科学将其解放出来,这是核能的本质,它不涉及政治,即便涉及,也始终是围绕处理手段而展开的政治斗争,并非是针对核能本身的斗争。政治斗争则无法涵盖科学对物质的解放的意义。吉本讽刺知识左翼将“科学”与“政治”混为一谈、不懂科技。
针对这次指名道姓的批评,大江健三郎仍然没有回应,或者说仍然延续以前的回应方式:继续反核,继续通过文学介入政治。而对吉本隆明上述第一点和第三点最直接的反击是:包括南太平洋诸岛在内世界各地发起的反核运动。南太平洋诸岛地区的居民是核开发的直接受害者,自从20世纪50年代初,美国进行多起氢弹试验而导致当地居民罹患癌症、白血病等各种类型的原子病,在生命的尊严面前,反核当然是具有正义的伦理性语言。吉本将文学界的反核视为党派行动也有失妥当,当时从欧洲到亚洲的反核运动,均爆发出了试图脱离美苏两超级大国的支配、寻求独立的愿望。
二、本多胜一:大江健三郎有反体制与协助体制的两副面孔
继吉本隆明之后,学界第二位站出来攻讦大江健三郎反核思想和行为的,是日本著名的新闻记者本多胜一(1932—)。本多胜一同样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知识左翼。他于1971年在《朝日新闻》上连载自己的报道《中国之旅》,客观、公正地写下侵华日军在中国犯下的罪行,是战后日本第一个以文字和图片来揭露战时日军暴行的人。他因此被少数右翼詈骂为“卖国贼”,为了躲避右翼的追杀,他搬了家,让孩子改从母亲的姓,公开场合戴假发。他和大江都曾经因文字罹祸,被右翼推上被告席。就在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次年1995年,本多胜一将其对大江的攻讦文字、读者对此的反响文字结集为《大江健三郎的人生:贫困的精神X集》,由每日新闻社出版。对于该书中涉及本多对大江反核的攻讦经过,笔者归纳如下。
本多胜一的声讨也发端于1982年那份“控诉核战争危机的文学家声明”。该声明称:“我们呼吁这个地球上的所有人,为了和平而行动起来,决不放弃,全力以赴。”但是本多认为大江作为倡导者,并没有切实的行动。理由是:文艺春秋杂志社以其月刊《诸君!》为核心,一直致力于“反·反核”,积极宣传那些主张日本核武装、重整军备的言论,嘲笑和平运动,并且是十数年间全盘否定南京大屠杀的出版社。而对于这种“反·反核”的出版社,大江等少数文学家却以各种形式协力,如接受出版社颁发的文学奖(芥川奖、直木奖、菊池宽奖等),担任这些奖项的评委。本多认为大江要真正、立即开展反核行动,应该退还奖项、辞任评委。本多列举了具有实际行动的谷川俊太郎、稻村隆一、伊藤荣一等作家的名字,并且本多本人也于1981年返还自己17年前获得的菊池宽奖。1983年11月24日,本多给大江写信,历数文艺春秋社协力战争的历史,敦促大江拿出知识人的勇气,与文艺春秋社划清界限。大江在1984年6月27日给本多的回信中表明,自己与文艺春秋社中的《文学界》保持良好的关系,但是并不曾协力右翼杂志《诸君!》;而这次由于《诸君!》的总编成了《文艺春秋》的总编,他也决定趁此辞去芥川奖评委一职。同年7月16日,大江健三郎辞去芥川奖评委,而次日的《北海道新闻》也将其解读为对文艺春秋社反核批判的抗议。然而在1984年7月21日《朝日新闻》的“星期六手册”栏目中,大江就辞任理由作如下说明:“芥川奖作为纯文学的新人奖,国外也不曾有,它是读者迎接新作家的平台,评审也很公正,我很喜欢。我对评审也倾注了热忱。但是,由于我的文学观(在日本文学当中)比较特殊,我认为小说方法很重要,想改变私小说的传统。由我这样的人长期担任评委,不是对具有地道私小说风格的作家不利吗?这样想来,我打算辞去担任已近十年的评委。”这让本多异常恼火,认为大江辞任的诱因并非是对文艺春秋社发行的杂志《诸君!》的反·反核主张的抗议,因此大江的行为既在表面上给文艺春秋社留足了面子,也达到了私下里给反核力量作脸的双重效果,具有协力体制与反体制的两副面孔。8月9日,《朝日周刊》文化版刊载大江健三郎的《sailed into……》,阐明发表在文艺春秋社《文学界》上的《被河马咬噬》是自己重要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也是以反核为宗旨,那么作为以写作为中心工作的作家,是否应该对此感到耻辱?同时表明他本人对本社的编辑是信赖的。本多于8月15日、8月23日投稿《朝日周刊》,题为《对大江健三郎的总结》,文中历数文艺春秋社战时充当笔部队的行径,以及战后对“国家秘密法案”的积极推动,进而向大江健三郎发难,指责后者无视文艺春秋社的政治倾向,转化论争的性质。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文艺春秋社的历史。该社创办于1923年,它的创始人也即第一届社长是作家菊池宽。同年创办杂志《文艺春秋》,1944年遭停刊。菊池宽战时支持军国主义政府,战后在菊池宽被驻日美军下令停止公开活动的前提下,《文艺春秋》复刊,逐渐发展成为综合杂志。后来,文艺春秋社逐渐创办《文学界》、《诸君!》、《乡土》、《别册文艺春秋》、《周刊文春》等刊物,并且发展成为大出版社,与岩波书店、讲谈社、小学馆等并列为日本七大出版机构。就政治倾向而言,战后的《文艺春秋》力求走中间娱乐路线,不过能看出其主要撰稿人是一些具有反共和保守倾向的知识分子。《文学界》则秉持纯文学立场。《诸君!》是制造右翼言论的大本营,长期以来营造顶美、恐中、恨俄的情绪,2009年因读者减少、广告收入下降而遭停刊。该社于1935年设立芥川奖和直木奖,后来又陆续设立菊池宽奖、大宅壮一奖和松本清张奖。其中芥川奖是日本文学界最为重要的奖项,它旨在奖掖文坛新人,有获奖者登龙门之说,也就是说,能获此殊荣,就意味着成为跻身日本文学领域的先锋人物。石川达三、小田岳夫、井上靖、安部公房、开高健等一大批现代名家都是通过该奖项登上日本文坛的。1958年大江健三郎凭借其短篇小说《饲育》获得第39届芥川奖。从1976年的第76届开始担任芥川奖评委。在辞去评委的1984年之后,重又担任第103届到116届的评委(1990年至1996年)。总体上看,该社下辖的杂志及其设立的文学奖项,除了臭名昭著的《诸君!》之外,战后性质发生很大变化,逐步向娱乐化和信息化迈进,赢得了读者的认可,在培养读者阅读品味、塑造审美观念、发挥其舆论优势促进日本近代政治的建立和政治民主化的发展方面起到了巨大作用。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以《文艺春秋》为主的文艺春秋社总体上呈现保守倾向,这也与战后整个日本国家政治环境密切相关。
就本多胜一对大江健三郎的攻讦而言,笔者以为本多未免过于苛刻。首先,如果以协力军国主义的历史问题为评判标准而要求作家远离出版社,恐怕几乎所有活到战后的日本作家都将失去发表和出版的机会,因为战时几乎没有出版社和杂志社能够逃脱为军国主义控制的命运。其次,文艺春秋社在战后性质发生很大变化,它以杰出的创业才能推出了日本文坛最优秀的作家,是作家发声的重要平台。并且一个鲜明的事实是:日本几乎所有具有民主主义思想、对历史持反省态度的作家都远离《诸君!》,并与之战斗。大江作为一名作家,他的反战、反核思想贯穿写作生涯,其名作《死者的奢华》、《饲育》、《鸠》等都刊登于《文学界》,那么是否也将此看做对协力军国主义的文艺春秋社的协力呢?笔者以为大可不必作过于政治化的解读。作家的影响在于其作品本身。而一个被视为协力体制的出版社如果能出版此类作品,本身就表明该出版社的多元化和丰富性。再次,本多胜一列举了那些返还文艺春秋社的文学奖项的作家,以及他本人。然而纵观20世纪80年代初的反核运动,我们发现这些作家并没有发挥核心作用。
三、匿名的保守和右翼势力:大江健三郎是亲中反日的非国民
与上述两位学界知名人士相比,詈骂大江健三郎是亲中反日的非国民的,还有一群看不见的力量。这种无形力量从20世纪60年代大江文学作品中政治思想形成的雏形期起,就一直伴随着他。《广岛札记》从面世迄至今日,来自保守和右翼势力的攻击从未断过,这些势力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大江虽然严厉批判美国和日本的核武装,却对中国的核试验持赞成和支持态度。大江是非国民,是卖国贼。而《广岛札记》中如下一段话常常被作为证据引用:
至于中国的核试验,它被看做是革命成功之后,中国坚持自力更生路线所取得的、最大的发展成果;而核弹,则被看做是中国人的民族主义的象征,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新的自豪感。对于这种分析和理论,我也很赞成。①大江健三郎:《广岛札记》,翁家慧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
这种做法有断章取义和将大江反核思想简单化之嫌。关于中国的核试验,《广岛札记》中完整的思想体现在如下几方面:一方面,彻底废核是大江最基本和最重要的核思想。大江认为核武器是最为反动的武器,核战争的危险在于:仅仅是少数人就有可能发动战争并且导致全球灭绝。②大江健三郎:《核时代的想象力》,新潮社2007年版,第110页。因此他反对一切国家进行核试验,反对一切核武装企图,广岛核轰炸具有绝对否定意义。在大江眼里,成立不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向人们展示了人类政治思想的一个崭新形象”;但是,1964年10月进行核试验并且核实验成功的中国“已经不再是具有这种形象的国家,总之,它变成了另外一种国家”③大江健三郎:《广岛札记》,翁家慧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页。;“一个国家拥有了新式核装备之后,反而有可能会导致核武器的全面废除——在这个政治的年代,这无异于一个童话”④大江健三郎:《广岛札记》,翁家慧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可以看出,他对中国的核试验抱有强烈的批判态度。另一方面,大江核意识的深处,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何为日本人?日本以及日本人应该是什么?作为曾经发动侵略战争的日本国这个国家的国民,大江对本国历史有痛切的反省和忏悔,他从历史的角度对弱国中国进行核试验表示宽容。就现实处境而言,法国作家、哲学家萨特是这样分析的:正因为中国长年生活在美国的核威胁之下,为了对抗美国的核武器,中国必须拥有核武器——这就是事实。⑤大江健三郎:《核时代的想象力》,新潮社2007年版,第111-112页。众所周知,萨特对大江的影响深远,大江最初反核思想的形成就与萨特有关。于是,经过求证、考察和反思,大江接受核试验成功是中国坚持自力更生路线所取得的最辉煌成果之说。
在上述那番话被广为引用的同时,大江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同样具有深意:
但同时,我认为,我们迫切需要明确一种态度,一种在原子弹轰炸20年后、日本人的新民族主义的态度。以我们日本人的名义,以我们这些要让广岛继续存在下去的日本人的名义,提示包括中国在内的、现在和将来的所有的核国家,广岛原子弹轰炸是一个具有否定意义的象征物。广岛那些正统的人们,他们的形象,则完全体现了我心目中日本新民族主义的积极象征。⑥《广岛札记》,翁家慧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
在这里,大江是想将核轰炸受害者“广岛”推到世人的视线中,作为一种象征,“把自己替全人类遭受原子弹轰炸灾难的经历当成武器,为自己感受到的羞耻或屈辱附上价值”⑦《广岛札记》,翁家慧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页。,并且进一步将广岛体验国民化,或曰日本化,彻底摆脱军国主义思想,养成热爱和平的新民族主义。从和平、民主的初衷出发,他显然反对依靠核来彰显国力的其他国家,包括中国。但就冷战时期各国的政治处境而言,他对中国核试验表示理解。近几年,日本网络上指责大江是“在日朝鲜人”,也源于大江健三郎对朝鲜核试验并没有发表自己的观点。笔者以为这是出于大江健三郎对日本侵略朝鲜历史的反省,以及对如今东亚格局中弱国朝鲜的同情性理解。
四、大江笔下的长江古义人:对抗媒体与暴力的共振
对日常生活进行重新加工、然后融入作品,是大江健三郎小说的特色。对于媒体与暴力,大江鲜有直接回应,但这并不表明媒体和暴力没有对大江造成影响,恰恰相反,大江长时间地生活在这种恐惧中。小说家大江健三郎将这种恐惧化为小说、特别是晚年小说中的一种情结,而承担这种情结的,是小说的主人公长江古义人。毋宁说,长江古义人是大江健三郎的衍生物或曰搭档,他与作者共同推动小说前进,同时也与大江共同推动着现实生活,二者互相缠绕,又彼此分离,相互充当审视与被审视的对象。以长江古义人为主人公的几部小说分别是《被偷换的孩子》(2000)、《愁容童子》(2002)、《别了,我的书!》(2005)、《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2007)和《水死》(2009)。
《被偷换的孩子》中,长江古义人得了抑郁症,起因是某大报刊的知名记者十多年来以社会正义的名义不懈的人身攻击。这让古义人“一到了夜里就睡不着觉;有事外出走在街上的时候,就会满脑子浮现出才华横溢的记者那独特的谩骂文体。那位细心而又体谅人的大牌记者,还把肮脏的废稿纸或传真校样剪成小纸片儿,在纸片背面写上‘问候’,附在他的著述和杂志上给古义人寄来”。这个记者原型应该是本多胜一,但融入了其他人的形象。古义人用来对抗抑郁症的,是一个老掉牙的盒式录音机——这里喻示的是作者意欲用传统音像来对抗新传媒的暴力;而将这盒式录音机送给古义人的,是被现实黑恶势力偷走的吾良。吾良喻示大江健三郎的友人兼妻兄、著名电影导演伊丹十三。伊丹十三因其电影《民暴之女》得罪黑社会,被暴力团刺伤;后遭到媒体大肆炒作所谓的绯闻,于1997年以跳楼自杀的方式进行反抗。出现在《愁容童子》中的媒体暴力制造者有为了获取学位的研究者、制造匿名信的老同学、象征强势文化和话语暴力的家乡小报等,故意曲解古义人的作品,制造事端以扰乱古义人的生活。最后以古义人不假思索地答应老朋友去参加游行、在与别动队的冲突中头部严重受伤结束。在这里,媒体和暴力的作用进一步彰显。《别了,我的书!》,讲述的是古义人与无政府主义者、建筑师椿繁这对二人组合被卷入爆破东京的恐怖主义计划中。他们意欲利用因特网来反对国家暴力,然而如果被利用则会成为被恐怖主义所利用的暴力媒体。这部作品之所以被日本研究者沼野充义誉为“大江文学精彩的总决算”,我的理解是:作者敢于进行破坏性的反省,将自身的愚行曝露出来,直面泛滥全球的暴力以及由此造成的混沌世界,提醒民众将恐怖造成的不安“日常化”。《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反抗的媒体应该是电影。小说讲的是少女樱在1945年美国的东京大轰炸中成为孤儿,被美军大卫收养、强奸,樱一生都被一个噩梦纠缠,这个噩梦与她少女时主演、由大卫拍摄的电影《安娜贝尔·李》有关。等大卫死后,樱找到电影胶片,看到自己少女时代被玩弄的悲剧,进而暗示对美日同盟关系的反抗。《水死》中的人们用身体上演的戏剧力量所昭示的,是昭和两种主要精神中的战后民主主义精神对战前军国主义精神的反抗,而这两种精神同时存在于大江健三郎即长江古义人的心里。①相关论述请参考安藤礼二:《循环时间和线性时间——大江健三郎和折口信夫》,史姬淑译;以及沼野充义:《树与波——作为世界文学现象的大江健三郎》,孙军悦译,均载《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7期。
2000年之后,因特网迅猛发展,影像媒体、电视大量增殖。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当今日本新闻媒体的右倾化现象日趋严重,呈现出停止思维的特征:“他们的运作似乎遵循某个不成文的默契,对所有反对政府政治路线的社会运动一律不予报道。这种回避的特点在有关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社会运动上表现得更加明显”;在日本侵略战争的价值判断上,部分媒体引导舆论把判断标准定位在两个对立的极端上,即“说日本或日本人好话”还是“说日本或日本人坏话”,“依据历史事实的冷静思考已经淡出”;日本成了“如果有人提出保护宪法第九条就会被污蔑为‘非国民’”的社会。②关于日本传媒的质变,请参考小森阳一的《“沉默的螺旋”:当今日本新闻媒体的质变》,李薇译,载《博览群书》2006年第1期。大江健三郎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被视为“非国民”,也就顺理成章了。他笔下的长江古义人总是遭遇暴力,甚至有些被害妄想症,但是他依然会奋起还击种种暴力,并且在正义力量看似要被彻底摧毁之前,总是会为孩子们预留隐蔽的线索,让他们乐观地面向未来。
在探索大江健三郎何以能够以长江古义人为主人公,创造出一系列对时代作了证言的小说时,日本新闻人尾崎真理子是这样总结的:大江以获得诺贝尔奖为契机,他从同时代的“观察者”逆转为同时代的“被窥视者”,他失去了自由,只有责任如沉重的盔甲一样绑在他的身上。但是大江、今后的古义人先生,将像不甘失败的唐·吉诃德一样,会不停地写下去,会承担遭受时代暴力的焦点角色,和战争、核威胁、大震灾以及核电站事故等现代暴力做斗争①尾崎真理子:《袭击古义人的暴力和媒体》,为2011年5月5日日中韩三国在东京举办的“思考大江健三郎文学专题研讨会”上的发言。,尽管反核斗争艰苦卓绝②我们应该注意到:自2011年“三·一一”之后,对于大江健三郎发起的反核运动,日本国内主流媒体基本采取尽量淡化的报道方式,几乎不附带图片,不作为重要新闻处理,没有关于这些反核行动的具体细节。这沿袭了媒体一贯作风:拒绝报道反对者的声音,将反对者描述为社会公敌,试图让他们因害怕多数人的攻击而沉默、撤退或投降。反核,任重道远。。
五、结语:“核时代的乌托邦”的写作
“核时代的乌托邦”,这个说法是大江健三郎给他的友人堀田善卫的信件③收入堀田善卫:《历史的长影》,筑摩书房1986年版。名称。一般而言,私人信件是不需要题名的,可以推测,这封信显然不是仅仅向堀田善卫一个人倾诉的,而是写给生活在核时代的所有的人。他在信中探究了Utopia的希腊语词根,即ou,not+topos,aplace,也就是Nowhere。大江要说的是,处于核时代,乌托邦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已经不可能有逃离核威胁的自由场所——这是我们所有人生活的时代背景。那么要在如此险恶的时代中继续生存下去,只有衔着希望的种子。而促使种子萌芽并成长的,是大江从美国宗教史家埃利亚代的日记中获得的启示:人不能被自身毁坏。即或就旧石器时代人类的生存方式来说,一个人生活着或曾经生活过的事实,是不能抹煞的。埃利亚代定义说:“当我们这样思考时,我们便与人的存在不可毁坏的神之显现相遇。”而对于声称没有宗教信仰的大江健三郎而言,他叙说自己是从与智障长子的共生中获得重生的希望的。即便有人呐喊“人类完蛋了”,也祈望拓出对再生的展望。
大江所要表达的,首先是对生命的尊重;其次,“核时代”这个定义本身就表明我们所处时代背景的政治性,那么抛开政治性去写作,无疑等同于揪着头发试图离开地球一样荒诞。他向来不怀疑借助文学参与政治的观念。文学与政治相对抗并且前者将后者融入自身时,文学就会更加丰富、饱满,并且自立;当文学疏离政治或者与后者陷入二元论时,文学就有可能被政治引导、为政治服务从而走向没落。这种景观在文学史上并不罕见:如日本自然主义运动末期、普罗文学运动末期,以及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时期,日本文学莫不如此。而在中国,文学沦为政治奴仆的例子更为普遍。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同样争论了半个多世纪,迄今也未能有所定论。在这里笔者强调文学的政治性,并不意味着文学要为政治服务,而是以为,作家客观上无法脱离他所生活的环境,不能无视他所卷入的阶级或曰阶层、信念、社会地位等,他的写作也是作为一个社会成员的社会活动,通过文学参与政治事务,与他努力要求摆脱政治束缚、摆脱日常现实的制约并不矛盾。大江健三郎被吉本隆明斥为趣味异常,恰恰表明后者持文学与政治非此即彼的文学观,而这种文学观在日后日本漫长的反核思想历程中所起的负面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吉本的文学、政治二元论,以及反对将“原子弹”、“原子能”相提并论的观点屡屡被引用,成为核推进者的理论基础。同为知识左翼的本多胜一忽视了文艺春秋社历史变迁过程中的面貌,以及大江健三郎借助文艺春秋社所做的文学贡献,对大江健三郎的批评过于严苛,有道德洁癖之嫌。与吉本隆明、本多胜一的公开批评不同,那些保守和右翼力量往往躲避在黑暗处,对大江健三郎长期进行詈骂、指责,对大江的日常生活造成严重干扰。这种干扰与日本整体右倾化的趋势有关。大江对于这类干扰很少作正面回应,但从大江晚年塑造的具有被害妄想症的长江古义人身上,仍然能够感受到这类暴力对大江的伤害。说出如下这番话时大江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他说:“我作为作家是在忧郁中度过我的晚年的。我所写所说,是要在废除核武器的实践中去践履我的职责,我想我还没有完成就会死去。但是我从来没有停止思考重要的广岛问题。”④西本雅実编集:《大江健三郎先生 讲述“广岛”》,载《中国新闻》“广岛和平媒体中心”2010年10月16日。可参考http://www.hiroshimapeacemedia.jp/mediacenter/article.php?story=20101012105401465_ja.沼野充义通过对大江晚年文学的阅读,指出大江健三郎“拒绝圆熟平稳的晚年”,说“他现在仍然处于濒临‘崩溃’的危机状态”。⑤沼野充义:《树与波——作为世界文学现象的大江健三郎》,孙军悦译,载《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7期。这就是大江健三郎:在政治中冲破文学的影子,通过对于文学自身无力的自觉,让文学成为了文学。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I2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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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2]06-0050-06
2012-03-30
陈言,女,江苏宿迁人,文学博士,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