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鹗与《老残游记·二集》的心理观照
——刘鹗最后的人生陈述
2012-04-12刘春芳
刘春芳
(泰山学院,山东泰安 271021)
刘鹗与《老残游记·二集》的心理观照
——刘鹗最后的人生陈述
刘春芳
(泰山学院,山东泰安 271021)
泰山尼姑逸云虽然从事世俗乃至卑贱的娼妓行业,却并不妨碍她成为精通佛理、超凡入圣的住世佛。正是借助这一尼姑而兼妓女的形象,刘鹗间接回应了他一系列“富国养民”的工商业活动却被太谷学派内部指责为贪图利欲、有违教规的怀疑和不满。同时,刘鹗通过地狱之游,借助阎罗王之口,直接向“不核实”而“毁人名誉者”表现出切齿之痛,其心理观照是指向外部——当时的官场和社会舆论的。
泰山;尼姑逸云;六祖坛经;心理观照
刘鹗的小说《老残游记》,被鲁迅誉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学名著。作品发表早期,鲁迅、胡适、阿英等名家对作品给予了广泛关注。建国后,国内如刘蕙孙、严薇青、陈辽、王学钧等,国外如美国夏志清、日本樽本照雄等,都对刘鹗及其作品《老残游记》的研究作出了贡献。可以说,无论是对作者刘鹗还是对作品本身的研究,论文数量均居“四大谴责小说”之首。然而,细数对刘鹗及《老残游记》的研究不难发现,研究者对作品的探究主要集中于《老残游记》初集,比如“清官尤可恨”的酷吏、“如临其境”的景色、清新准确的语言、桃花山夜话的文化意蕴等等。尽管初集仅是作者接济朋友的“一时兴到笔墨”、“不经意作品”,①刘德隆、朱禧等:《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92、395页。而对于作品二集,迄今仍没有引起研究者的重视。刘鹗之子刘大绅曾不无遗憾地说:“《老残游记》最受人误会者,为描写中表现思想处。初编中尤为先君不知不觉自然之流露,二编则属于有意专写。前半写心理,后半写佛义。不独当时人少见为怪,即今日人亦未必不以为奇,而不侧其源。”②刘德隆、朱禧等:《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92、395页。这个“源”就是太谷学派。根据刘鹗后人刘大绅的意思,对作者刘鹗而言,二集的重要性是过于初集的,因为在二集里刘鹗“有意专写”了“心理”和“佛义”。以往注意到“心理”的研究者大多“纠缠”于尼姑逸云长篇独白的“恋爱心理”,以此说明禅宗的“自悟自证”佛义。但笔者认为,刘鹗“有意专写”的“心理”和“佛义”远不止于此,整部二集共九回,前六回主要写泰山尼姑逸云,后三回主要写老残的地狱之游,细细品读,作者的文字背后却大有深意。
一、泰山尼姑逸云:刘鹗间接的心理观照
(一)尼姑逸云的形象特征:“莲花出于污泥”
受幽静的自然环境和典雅的宗教文化氛围的熏染,以及从小读书念经、接触读书人的经历,使逸云的见识、学养远高于一般尼姑。她关于扬州隋堤杨柳的议论让众人“都吃了一惊”;对泰山的每一处景致“到了一个古迹,说一个古迹”,博闻强识。尤为难得的是,身为尼姑却富有人文情怀,敢于肯定人的情欲,赞同老子“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的爱情观,认为“男女相爱,本是人情之正”,连见了标致爷们“哪有不爱的”这样敏感的问题,她也勇于直面,坦率承认!对于生活其中的现实社会,她洞悉练达,对于混迹官场的官绅的认识更是入木三分:“你不知道像我们这种出家人,要算下贱到极处的,可知那娼妓比我们还要下贱,可知那州县老爷们比娼妓还要下贱!遇见驯良百姓,他治死了还要抽筋剥皮,锉骨扬灰。遇见有权势的人,他装王八给人踹在脚底下,还要昂起头来叫两声,说我唱个曲子儜听听吧。”卓然的识见和修养,使她的美丽更加灵秀、动人:肤如凝脂,领如蝤蛴,一条大辫子“漆黑漆黑”,“笑起来一双眼睛又秀又媚,却是不笑起来又冷若冰霜”。接人待客,勤快、麻利、细致、周到,不娇气,不矫情,泼辣大方地为客人提供满意的服务。
尼姑逸云的魅力,不仅表现在她的智慧美丽、聪明能干上,更表现在她精深的佛理上。刘鹗笔下的斗姥宫是一座姑子庙,也是一处送迎游览泰山的达官贵人的高档招待所。相对开放宽松的成长环境,使尼姑逸云在她人生旅途的不同阶段都有着自己不同的情爱梦想。十四五岁时喜欢美男子,十六七岁时喜欢有些“气质“的男子,……直至遇见了现实生活中的任公子,逸云便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的情爱体验。任公子品貌好,言语又有情意,逸云与他一见面就投缘,并由此陷入痴迷的情网。她被自己强烈的爱情欲望灼烧着,为了实现与任公子的爱情理想,不停地盘算,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可谓费尽心机。然而,在对所面临的现实环境进行了全面深刻的剖析之后,她绝望而无奈地发现,自己无法驶向爱情的彼岸。清人王国维说:“欲达解脱之域者,故不可不尝试人世之忧患。”从六七岁就开始读书念经的逸云,在饱经了情欲烦恼的折磨、于世俗利欲中陷入绝境之时,一个合乎情理的梦境让她豁然省悟:“你是有大根基的人,只因为贪恋利欲,埋没了你的智慧,生出无穷的魔障。今日你命光发露,透出你的智慧,还不趁势用你本来具足的慧剑,斩断你的邪魔吗?”(第四回)原来“利欲”(包括情欲)便是“邪魔”,便是一切烦恼之源!逸云梦醒来“就把那些胡思乱想一扫帚扫清了”。圣凡之别,只是一念之别;迷则烦恼,悟则菩萨。从此她彻底摆脱世俗利欲的诱惑、牵绊,果决地斩断与尘世纠结的情丝,进入超凡入圣的境界。①刘春芳:《用虚幻的生活拯救自己——〈老残游记〉逸云形象论析》,《名作欣赏》2010年第2期。
逸云的彻悟首先表现在“无相”“无住”上。她说:“《金刚经》云:‘无人相,无我相。’世间万事皆坏在有人相我相。”她又引用《维摩诘经》天女散花的故事,说:“须菩提不能免人相我相,即不能免男相女相,所以见天女是女人,花立刻便着其身。推到极处,岂但天女不是女身,维摩诘空中那得会有天女?因须菩提心中有男相女相,故维摩诘化天女身而为说法。我辈种种烦恼,无穷痛苦,却从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这一念上生出来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无分别,这就入了西方净土极乐世界了。”(第五回)这就是说,在逸云眼里,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善待;只有分轻重的芸芸众生,没有人我、男女之别,此为“无相”。“无相”才能“无住”,“无住”方能“无念”,达到这种境界,便可超凡入圣、进入“西方净土极乐世界”了。这里的“西方净土”指的是超越现世利欲的、精神上自由、内心里解脱的性灵体验。《坛经》上说:“我此法门,从上以来,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人之本性。”在佛教禅宗里,能够摆脱男相女相的困扰,不执著于世俗利欲,“心不染著,是为无念”(《坛经》),“悟无念法者,至佛地位”。“至佛地位”,便可包容、普救众生,而没有众生的利欲烦恼。②刘春芳:《用虚幻的生活拯救自己——〈老残游记〉逸云形象论析》,《名作欣赏》2010年第2期。
其次是“世间若修道,一切尽无妨”的修佛观。当环翠拜逸云为师而出家时,逸云告诉她,“我们庙里规矩不好,是无妨碍的”,甚至说“明道不明道,关不到头发的事”。她提及后山观音庵里的两个尼姑,说她们虽然是“皆正派不过的人,与我都极投契,不过只是寻常吃斋念佛而已,那菩萨的精义,他却不甚清楚”。(第六回)与这两个尼姑全然不同,赤龙子“放诞不羁”,“嫖赌吃着,无所不为;官商士庶,无所不交。同尘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勉强处”他常出入窑子,与逸云同床四十多天却不染尘俗。他虽然如此与世沉浮,雅俗咸宜,“形骸上无戒律”而精神上却有戒律。赤龙子这样一个人,在他本人及逸云看来,即便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比不得,因为柳下惠“不过散圣罢咧”,而赤龙子能“于与世沉浮中寓倏然远引之志”,即“与世沉浮”并无妨,关键是要有助人救世的慈悲情怀,有颗“菩萨心”。③
作品还写到逸云与老残等人共餐,逸云吃肉边菜,德慧生说她在吃荤,逸云却说自己在吃素。逸云说:“六祖慧能隐于四会猎人中,常吃肉边菜,请问肉锅里煮的菜算荤算素?”以德慧生的世俗眼光看,肉边菜就是荤菜,而逸云却认为她只吃了沾荤的素菜。由此类推,即使吃了肉也无妨,“只是我不自己找肉吃便了”。甚至女子被强暴失身,也不能算过,“因为失节不是自己要失的,为势所迫,出于不得已,所以无罪”。若按照儒家的价值取向和宗教观念,被强暴者将视为她自身的过错而受到责罚。但按照禅佛“一念修行,自身等佛”的宗教观,也就如逸云所说:“若认真从此修行,同那不破身的处子毫无分别。”④刘春芳:《用虚幻的生活拯救自己——〈老残游记〉逸云形象论析》,《名作欣赏》2010年第2期。环境污浊、尼姑留长发、吃肉边菜、女子被迫失身、男子放诞不羁等等,都不妨碍一个人修心成佛。《坛经》上说:“世间若修道,一切尽无妨”,“诸佛妙理,非关文字”,这便是道由自成、不拘形迹的佛意,成佛的根据是“自心”。①刘春芳:《用虚幻的生活拯救自己——〈老残游记〉逸云形象论析》,《名作欣赏》2010年第2期。
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逸云对《金刚经》“四句偈”的悟解。靓云从乡下回到斗姥宫,向老残请教:《金刚经》云:“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其福德多不如以四句偈语为他人说,其福胜彼。”请问那四句偈本经到底(有)没有说破?有人猜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残说:“问的利害!一千几百年注《金刚经》的都注不出来,你问我,我也是不知道。”逸云笑道:“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靓云说:“为么不要呢?”逸云一笑不语。老残肃然起敬地立起来,向逸云唱了一个大肥诺,说:“领教得多了!”靓云说:“你这话铁老爷倒懂了,我还是不懂,为么我不要呢?三十二分我都要,别说四句。”逸云说:“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所以这四句偈语就不给你了。”靓云说:“我更不懂了。”老残说:“逸云师兄佛理真通达!你想,六祖只要了‘因无所住,而生其心’两句,就得了五祖的衣钵,成了活佛,所以说‘只怕你不要’。真正生花妙舌!”这段深含佛理的对答充满了“禅机”,连“一千几百年注《金刚经》的都注不出来”,而逸云的回答却让老残“肃然起敬”,对着年轻的逸云“唱了一个大肥诺”。那么逸云的回答是什么意思呢?按照王学钧先生的解释,便是理学家朱熹所发现的“不说破”。而“不说破”是由于禅的教学法在于诱导修行者“自悟”、“自证”,所以每一代禅宗大师都强调“本无一法可传”,也就是“无住”,即不能执著的意思。靓云的症结在于她太执著于言语文字本身,并由此去寻找确定的经义,因而犯了“住相”的错误,不懂“悟”。
1934年,由北京读卖书社出版、署名老太婆著述的《泰山游记》中说:“无论到过或没有到过泰山的人,凡是听到或谈到泰山,都知道泰山上有个斗母宫。”“那尼姑是很出名的,都是花姑子,风流得很咧!”“客至,主庵之老尼先出,妙龄者依次入侍。酒阑,亦可择一以下榻。”②徐珂:《清稗类钞》第十册“泰山有姑子”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856页。逸云自己也说:“虽说一样的陪客,饮酒行令,间或有喜欢风流的客,随便诙谐两句,也未尝不可对答。……但其中十个人里,一定总有一两个守身如玉,始终不移的。”(第二回)这些叙述说明,斗姥宫的绝大多数尼姑还是充当了“妓女”的角色的。也就是说斗姥宫包括逸云在内的尼姑们身兼数职:她们是接待上等客官的服务员,是陪官绅说话的“知心姐姐”,还是饮酒行令的陪酒女郎,有时甚至“以身相许”,成为达官贵人游冶、猎奇的“玩物”。她们有一个圣洁的名称:尼姑;同时从事着卑贱的行业:娼妓——尼姑而兼妓女。于是,逸云就把自己分做两个人:一个叫做住世的逸云,既做了斗姥宫的姑子,凡我应做的事都做,不管什么人,要我说话就说话,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搂就搂,要抱就抱,都无不可,只是陪他睡觉做不到;又一个我呢,叫做出世的逸云,终日里但凡闲暇的时候,就去同儒释道三教的圣人玩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变的把戏,很够开心的了(第五回)。
六祖《坛经》说:“心平何须持戒,行直何用禅修。”“世间若修道,一切尽无妨”。少林寺方丈释永信说:“少林寺功夫是以禅入武,身心两修,追求的是悟道解脱,成就的是‘不动心’。内心解脱了,就什么都不怕了,连死都不怕了,武术就不在话下了。”③释永信:《我心我佛:释永信方丈禅语录》,华龄出版社2007年版,第141页。这些“禅理”同样适用生存于斗姥宫、尼姑而兼妓女的逸云,“以禅入武”,以“禅”入所有的行业,皆可达到“禅定”、“不动心”的境界。
正是逸云身上所表现出的这种精深佛理、风雅泼辣,让见多识广的老残一行对她“又敬又爱”,直赞叹“空谷幽兰”、“曲高和寡”,真正“莲花出于污泥”!
(二)尼姑逸云的形象寓意:刘鹗间接的心理观照
刘鹗24岁时即到扬州正式师事“太谷学派”传人李龙川,接受了太谷学派的哲学思想和政治思想,并成为他一生思想、行动的指导。“李龙川生平所传弟子中,得意的不过十余人,其中出类拔萃的就有泰州蒋文田、泰州黄葆年和刘鹗三人。”“刘鹗既然一生崇拜太谷学派,是这一学派的上座弟子,其思想体系自然就不能脱离太谷学派。”④刘德隆、朱禧等:《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40页太谷学派是清道光年间的一个民间思想学派。他们不主张禁欲,其代表人物李龙川说:“礼胜则离,必有乐以宣之。宣之,则不禁也。不禁而后民乃乐天,乐天而后民气和。民气和,天是顺矣。斯义也,周公孔子皆用也。”太谷学派还认为“教民”需先“养民”,要“富而后教”。该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张积中说:“《易》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何以聚人,曰财’。此群圣发微之秘旨,非世儒所能晓也。”⑤刘德隆、朱禧等:《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00页太谷学派还强调人是一个社会存在,要有同胞意识,李龙川说“万物皆我胞与”,他要求门人为社会“立功、立言、立德”。李龙川死后,门人公推黄葆年为学派掌门人。刘鹗对学派领袖黄葆年推崇备至。1902年10月,他在写给黄葆年的信中说:“故谤满天下不觉稍损,誉言满天下不觉稍益,惟一事不合龙川之法与公所为,辄怏怏终夜不寐,改之而后安于心。”“圣功大纲,不外教养两途,公以教天下为己任,弟以养天下为己任。各竭心力,互相扶掖为之。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同为空同之子孙,同培古今之道脉,同身同命,海枯石烂,无有贰心。”①刘德隆、朱禧等:《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7、22页。刘鹗不仅思想上承继了太谷学派的“养民”理念,而且行动上积极践行。他先后在上海开设石昌书局,经营石印(1887年);又开办五层楼商场(1890年)和坤兴织布厂(1905年);在天津和别人合股创办海北公司,制造精盐(1905年)。特别是应外商福公司之聘,主办山西煤矿,认为“晋矿开,则民得养而国可富也”。刘鹗的这些工商活动,都是为了实现他“富国养民”的愿望,但却没有得到包括黄葆年在内的太谷学派同仁的理解和认可。黄葆年一则说他不“虚心”,再则说他“盛气未脱粘”,“不可升孔孟之堂”,认为刘鹗是贪图世俗利欲,为谋私而“狂奔”。至关紧要的责难是:“今吾弟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而犹或未知‘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者乎?”②刘德隆、朱禧等:《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96页黄山长的意思是,你说你已经发无上菩提之佛心,可你是否知道在出入往来、接人待物的一切一切中,应如何使菩提心不生变悔、把妄想杂念一一净除吗?你是否知道你沉沦于声色货利充于心的工商活动,是有违本门规矩、先师教诲的吗?遭遇一向推崇备至的山长黄葆年如此严肃、严厉的责问,刘鹗内心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对此,刘鹗不服,并深感“挫折抑郁”。
刘大绅曾特别指出,其父“自受学龙川以后,即入超凡入圣境地,此龙川先生之语。可知先人本无人世是非利害之见”。③刘德隆:《试析黄葆年给刘鹗的一封信》,《江苏社会科学》1993年第4期。“明道”之人,能“于与世沉浮中寓倏然远引之志”。故而在刘鹗看来,自己与尼姑逸云颇有一比:道业高深,超凡入圣,身住世间,心却在出世间,以出世的情怀做入世的事情。尽管自己一直奔走于世俗的、“营利”的工商业之间,但却一直在践行太谷学派的“养民”主张,从未失去“菩萨心肠”;“具菩萨心肠,即证圣贤地位”(太谷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蒋文田语)。刘鹗正是借助逸云这一艺术形象,诠释了他对“佛义”、“教规”的理解,同时针对太谷学派内部黄葆年等人的指责,由此间接地给予了回答、辩解,观照出他特有的内心世界和独立的哲学思考。
二、“地狱之游”:刘鹗直接的心理观照
刘鹗生活于中国封建社会由剧烈动荡走向崩溃的清王朝末期,朝政日非,内乱外患,民不聊生。刘鹗在《矿启事》中说:“仆自甲午以后,痛中国之衰弱,虑列强之瓜分,未可听其自然。”“抚念时局,蚤夜彷徨。”在《刘铁云呈晋抚禀》中说:“今我山西煤铁之富甲于天下,西人啧啧称之久矣。必欲闭关自守,将来……衅端一开,全省路矿随和约去矣。其中犹有绝大之关键存焉,则主权是也。兵力所得者,主权在彼;商力所得者,主权在我,万国之公例也。”在《风潮论》中还开出了救国救民的良方:“救之之法安在?仍不越修路、开矿、兴工、劝农四项而已。”④刘德隆、朱禧等:《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9、140页。正是基于上述指导思想,从1896年起,刘鹗开始涉足实业,其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利用外资开矿修路上。这一年他应张之洞之邀赴武汉商办卢汉铁路,但由于盛宣怀的排挤,不得意而去。同年,他又上书直隶总督王文韶,请筑津镇铁路,引起纠纷,因而受到同乡京官的攻击,“至除其乡籍,不认为丹徒人”。⑤蒋逸雪:《刘鹗年谱》,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28页。1897年,英国福公司与山西巡抚胡聘之接洽,准备开采山西矿藏,刘鹗受聘华人经理,参预了起草借款办矿章程,力主“国无素蓄,不如任欧人开之,我严定其制令其三十年而全矿路归我”。⑥魏绍昌:《老残游记资料》,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0页。由此山西京官以把山西矿产典与外人而弹劾刘鹗,据《光绪朝东华录》记载,皇帝由此断定刘鹗等人“声名甚劣,均着撤退,毋令与闻该省商务”。1898年至1905年,刘鹗参预河南福公司路矿事。“河南福公司前期开办的筹划经营,全出其手,直至乙巳年(1905年),才完全脱离关系。因为晋事,自己不便而出,由程恩培与豫绅吴某出组豫丰。”刘鹗亲自“为豫丰公司拟矿路章程”。⑦刘蕙孙:《铁云先生年谱长编》,齐鲁书社1982年版,第48页。其间,刘鹗还为福公司拟开四川麻哈金矿、浙江衢、严、温、处四府煤矿铁矿而到处奔波,出谋划策。由此刘鹗被留日学生指为“汉奸”,此为刘鹗平生三大伤心事之一。除了积极筹借外资兴修铁路、开采矿山以外,刘鹗自己还创办了一些织布、炼制精盐等实业。1903年,刘鹗与亲友合资购得浦口九州袱土地,拟自办商埠,但后来却被人指责为替外国人购置津浦铁路车站,致所有地产充公。1908年,刘鹗最终因为借外资办路矿、购买浦口地产、北京办赈等事,被清政府以勾结外人、垄断矿利、私卖仓米等罪名逮捕,流放新疆,于次年农历七月病逝迪化(今新疆乌鲁木齐)。
然而,掌握刘鹗开矿筑路、兴办实业一系列活动命运的,可以说是当权者的奏书和报纸的舆论,他的每一种设想几乎都招来致命的口水、流言,几乎每一次实业救国的举措,都招来指责、误解和重重的阻挠。刘鹗在1903年11月发表的《矿事启》中开首便说:“近来读各报纸,痛责仆与浙绅高子衡私卖全省矿产,云得银三百万两,每百万两与高十二万。”文中的“各报纸”之辞,足以看出刘鹗在拟开浙矿时所面临的巨大舆论压力。对于他“竭愚尽瘁,要无非忠君爱国之忱”的举动,上至皇帝大臣,下至商绅学生,口水、流言从未间断。他始终挣扎于世人“不核实”的“口舌”之间。所以,1907年刘鹗在发表于天津《日日新闻》的《风潮论》中痛心疾首地指出:“不核实而轻信其言,以致忠义之士化为罪魁,岂不大可痛耶?”如此残酷复杂的现实,让刘鹗有苦难诉、有冤难申,在同样写作于1907年的《老残游记》二集里,他就把冥府想象成一个公正的法庭,以佛经为阴间的主要典律标准,阎罗王为刚正无私的判官,幻想在冥府里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向人世间的“口过者”发出诅咒、警示。“冥府之游”又称“地狱之游”。理解“地狱之游”需注意三个前提:第一,老残为刘鹗的艺术化身,这已为论家所公认;第二,刘鹗坚定地宣称,“地狱”是存在的,在二集第一回里,老残就明确地告诉德慧生:“天堂如耳目之效灵,地狱如二阴之出秽,皆是天生成自然之理,万无一毫疑惑的。”第三,“天堂地狱功罪是一样的算法”,“天堂”指人间、阳间,“地狱”指冥府、阴间。老残的地狱之游,通过阎罗王等角色与老残的对话问答,通过对老残的审判,直接表明了以下几方面的观点:
(一)阴间最恨“毁人名誉”的“口过”之人
“口”代指世人的言论、言语。首先,地狱把“口过”视为比杀、盗、淫等罪重得多的、仅次于逆伦的大罪过。阎罗王说:“惟这口过,大家都没有仔细想一想,倘若仔细一想,就知道这罪比什么罪都大。”这是因为“往往一句话就能把一个人杀了,甚而至于一句话能断送一家子的性命”。而在“口过”中,“毁人名誉”的罪更大,“毁人名誉的罪为什么更大呢?因为世界上的大劫数,大概都从这里起的。毁人名誉的人多,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世界既不分皂白,则好人日少,恶人日多,必至把世界酿得人种绝灭而后已。故阴曹恨这种人最甚,不但磨他几十百次,还要送他到各种地狱里叫他受罪呢!”而且“人自身施行恶业,又向人演说,其罪亦比恒河中所有沙之罪过还重。”所以作品精心、细致地描绘了地狱下油锅、上磨子这些阴森恐怖的酷刑场面,以此来惩治那些口过者,“看他积的罪恶有多少,定磨的次数”。这些都直接表现出作者对以“口”作恶者的切齿痛恨。其次,“口德”之功亦不可思议。阴间对口过之罪最为痛恨,对不臆想造谣、以口作恶的“口德”之人自然褒奖有加。阎罗判官说:“如人能广说与人有益之事,天上酬功之典亦隆也。”如果不犯上述“口过”之大关节,不仅“口德相抵”,而且口德“福德之大,至于比无量数之恒河所有之沙的七宝布施还多”。在作者刘鹗看来,与人为善、不随意诋毁他人的口德之人,福量无限。
(二)“名誉被毁者”的痛苦生不如死
“口过”损人名节、毁人名誉,有三种不同的情况,情况不同,获罪的轻重也不同。“若随口造谣言损人名节呢,其罪与坏人名节相等。若听旁人无稽之言随便传说,其罪减造谣者一等”。“若挑唆是非,使人家不和睦,甚至使人抑郁以死,其罪比杀人加一等”,因为“受人挫折抑郁以死,其苦比一刀杀死者其受苦犹多也”。作者不仅具体分析了口过者的不同具体表现,让世间的口过者“对号入座”,自我警示;而且警告世人对于损人名节的大是大非,比如冠人以“汉奸”“卖国”等名号,一定要“核实”、谨慎,因为这些名号让名誉被毁者犹如受凌迟之苦,生不如死!
(三)“道比钱有用”的价值观
面对惨不忍睹的阴间酷刑,老残发出了自己的人生感慨:世间人作恶,无非为了财色两途,色,“只图了片刻的快活”;财,“留下给别人用,罪孽自己带来消受”,到了阴间要忍受“雨点般”的狼牙棒,使血肉纷飞“如下血肉的雹子”。为财色作恶委实不值!而且在阴间,钱是不管用的,要依靠“有道”之人的“道”才能解决一些问题。对于刘鹗“以养天下为己任”的远大理想,对于他一次又一次的“富国养民”之举,太谷学派内部指责他贪图私欲,社会舆论谴责他是中饱私囊的“汉奸”,在此,刘鹗再次申明了自己一贯的价值追求:为财色作恶不值,“道比钱有用”,信仰、理想远重于对财色的追求。
(四)“我”老残或说“我”刘鹗是一个“善人”
老残在地狱游历中,面对洞悉人间一切的鬼神世界,面对刚正无私的阎罗天子“在阳间犯的何罪过”的审问,坦然作答:“我自己见到是有罪过的事,自然不做,凡所做的皆自以为无罪的事。况且阳间有阳间律例,阴间有阴间的律例。阳间的律例,颁行天下,但凡稍知自爱的,皆要读过一两遍,所以干犯国法的事没有做过。至于阴间的律例,世上既没有颁行的专书,所以人也无从趋避,只好凭着良心做去。但觉得无损于人,也就听他去了。”(第七回)不做触犯国法的事情,不损害他人,凭良心做人做事,经过阎罗王杀、盗、淫、口、意等业的一一对簿验证,老残不但被排在“善人”之列,而且因为他凡事都是从“慈悲念上发动的”,所以最终他“善缘发动化身香”,成为“佛菩萨”了。通过地狱这种自我剖析式的审判,刘鹗对自我给予了充分肯定。
总之,《老残游记》二集的九回内容,前六回主要写泰山之游,作者着力塑造了泰山尼姑逸云这一艺术形象。尼姑逸云从事着人世间最世俗乃至下贱的行业,却并不妨碍她成为出淤泥的莲花,成为超凡入圣的住世佛;刘鹗虽然积极行动于开矿筑路、办织厂、经营地产等工商业活动之间,但能“于与世沉浮中寓倏然远引之志”,“具菩萨心肠,即证圣贤地位”。所以二集前六回的心理观照是指向自我,观照太谷学派内部的,作者有意通过逸云这一艺术形象,间接回应了太谷学派同仁的怀疑和不满。二集的七至九回写老残的地狱之游。刘鹗一直力图广引商力,包括借洋人之款办路矿的举措,不仅不能为饱受洋人欺凌的国人理解接受,“汉奸”“卖国贼”之类的罪名纷至沓来,而且甚至因此被开除乡籍。这些舆论责难,给刘鹗带来了极大苦痛,他只好借助“地狱之游”予以强烈反击。他对以实业兴国的宗旨矢志不移,抱定“谤满天下不觉稍损,誉言满天下不觉稍益”,甚至“一国非之,天下非之,所不顾也”的执拗态度,不仅借助阎罗王之口严厉抨击“口过”者,表达自己对“毁人名誉者”的诅咒和痛恨,而且在阎罗王判官面前坦然进行自我解剖,其所作所为终被公正的阎罗王肯定。所以二集后三回的地狱之游,刘鹗的心理观照是指向当时的官场和社会舆论的。经过地狱审判,老残被列为“善人”,最后成为佛菩萨,这无论对于太谷学派内部还是对于外部的社会各界而言,刘鹗在此都以一种不屈服、“不买账”的态度间接地给予了回应和反击。一次又一次地不竭奔波,“无非忠君爱国之忱”,认为自己属于“至于举世非力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之人。①刘德隆、朱禧等:《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30、426页。刘鹗最终利用梦幻为自己讨了一个说法,讨回一个公道!这些应该就是笔者所理解的、刘大绅先生所说的“佛义”和“心理”。从这个意义上讲,《老残游记》二集亦可谓刘鹗最后的人生陈述!
I207.65
A
1003-4145[2012]09-0087-06
2012-02-13
刘春芳,山东泰山学院教师教育学院副教授。
本文是山东省文化厅文化艺术重点课题“《老残游记》与泰山文化系列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