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到记忆:近代史学的时空架构与记忆研究的兴起
2012-04-12荷兰克里斯洛伦茨撰张文涛译
[荷兰]克里斯·洛伦茨撰 张文涛译
(阿姆斯特丹大学,荷兰)
从历史到记忆:近代史学的时空架构与记忆研究的兴起
[荷兰]克里斯·洛伦茨撰 张文涛译
(阿姆斯特丹大学,荷兰)
按照传统观点,历史学作为一门学科立足于证据批判方法和档案原则之上的真相诉求。记忆的兴起使得有必要对学术性历史的表述框架——特别是时间性与空间性框架,以及学术性历史的政治性与伦理性层面进行反思。当民族取代了旧的王朝政权架构与宗教史架构,几乎成了学术性历史的天然空间架构时,历史的时间性架构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80年代记忆研究的兴起与民族史的衰落有关。对于“历史伤口”的认知是“现时论”的重要成分,前提是需要一种非消失性的时间观念,其能够解释持续性。学术性历史需要反思自身的政治性与道德性投入。
近代史学;时空架构;记忆研究;学术性历史
自1989年以来,过去已不再是曾经的模样,对过去的学术性研究——即所谓的历史科学亦已不再是曾经的模样。没有历史学家曾预料到苏联集团的完全崩溃、冷战的突然结束、随之而来的两德统一,以及全球列强间关系的剧烈重组。历史学家们同样没有预料到,过去20年中发生的另外两件“划时代的”“分裂性”事件:“9·11事件”与2008年的金融风暴。①塞缪尔·亨廷顿是一名政治科学家,1993年曾预言“文明的冲突”。如此一来,学院派历史学家们,已经很少能如传统角色那样,在当前与过去以及与未来的关系方面拥有解释的特权。(略略能给人些许安慰的是,社会科学家们与经济学家们,在此也好不了多少。)或许更令人惊讶或沮丧的是,居然没有历史学家曾想到,中欧与东欧1989年后突发危机而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尤其是在前南斯拉夫,以大规模屠杀战争与种族清洗的方式进行。陡然间,克罗地亚人与塞尔维亚人仿佛又倒退回二战。
这些事件发生后,“过去的过去性”(pastness of the past,是法国大革命以来学术性历史的一个基本假定)以及学术性历史解释过去与现在如何关联的能力,瞬间丧失了它们的“证据性”质量。倘若如米歇尔·德塞尔图(Michel de Certeau)与埃尔科·吕尼亚(Eelco Runia)所言,埋葬死者意味着创造过去,他们的葬礼却被突然打断了,使得历史学家自1989之后遭遇到“不易忘怀”的过去,而非遥远的“历史性”过去。②Michel de Certeau ,The Wring History of History ,New York 1988;Eeleo Runia“Burying the Dead,Creating the Past”,in:History and Theory 46/3(2007)313-326.这种变化毫无疑问与一种危机经历有关,正如穆勒(Jan-Werner Muller)近来所暗示:“约翰·基恩(John Keane)说‘危机阶段有助于认识过去对于现在的重要性。通常而言,危机是生者为死者的心灵、思想与灵魂做斗争的时代。’然而死者好似也在为生者的心灵、思想及灵魂做斗争,因为在危机时代,生者常求助于某种对过去的神话式再现。”③Jan - Werner Muller(ed.,)Memory and Power in Post- War Europe.Studies in the Presence of the Past,Cambridge 2002,4.
学术性历史19世纪早期以来的另一个基本假定——民族与民族国家是历史的基本主题——大约在同一时期也失去了可信度。人们似乎猛然意识到,民族主义导致的20世纪的大规模杀戮如此肆无忌惮。自此,“方法论中的民族主义”出局了,历史写作中用何种新的空间单元取代民族,有关此类讨论层出不穷。亚民族单元(城市或城市网络、地区、边界地带等)与超民族单元(如帝国、文化、文明、网络、族群的流动,以及整个世界等)已经浮现。不仅历史的时间维度已成为学术性历史1989年后一个新的讨论客体,历史的空间性建构,如“跨民族”性历史、“全球史”甚至“大写历史”等也渐次进入到讨论中。
同样重要的是,历史与政治、历史与道德、历史与正义之间的关系,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出现——学术性历史声称的这些问题,是将“历史性”过去从“实践性”过去中剥离,历史学从而变成独立职业后所遗留下来的。不论如何,将学术性历史限制在认识论与方法论问题、回避政治与伦理领域的做法,已经失去了曾在悲惨的20世纪下半叶所拥有的可信度。当然,各单个问题在1989年前都曾在某时被提出过,民族史也从未曾是大学城中的唯一表演——当然也不可能,但这些问题从未在整体上困扰学术性历史到如此地步。与职业性、学术性历史的“基本迷思”——即“客观性”有关的重要问题,自20世纪70年以降,已经在多元文化主义、文化战争以及身份政治(通常在后现代主义名义下一起提及)的潮流中,开始动摇了学术性历史。阶级、性别、种族特性与人种前赴后继,成功地削弱了学院派历史学家们所声称的客观性。这些集体性身份用不同的裂片肢解了历史学职业,反对将历史学“客观性”强加到(阶级、性别等)经验性概念上,以及更加重要的“记忆”概念上。彼得·诺维克(Peter Novick)批判美国历史学职业“客观性”的著作获得1988年美国历史协会奖,便是此类进展的一个明证。①Peter Novick,That Noble Dream.The Objectivity Question and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Profession,Cambridge 1988.
在特定集体的共同经历中,记忆概念已成为锚定过去的分母。20世纪80年代以后,尤其是创伤性的或悲伤的记忆,成了透视过去的独特窗口。沃尔夫·坎斯坦纳(Wulf Kansteiner)曾如是描述记忆研究的当前局面:“创伤性记忆的显著地位与其对历史学的影响,可从70年代后大屠杀在20世纪灾难史中日渐增长的影响力得到证实。虽然主题千变万化令人印象深刻,但对灾难与创伤的记忆研究蓬勃发展,大屠杀仍旧是记忆研究主要的、典型的主题。大屠杀研究的广度与深度,充分说明了集体记忆中事件导向性研究的方法与视野。还有类似的著作,分析了其他一些极为摧毁性、犯罪性与灾难性事件,如二战、法西斯主义、奴隶制,以及近来的种族屠杀与人权伤害案。特别在最后一个主题中,努力记录讨论中的事件,与渴望促进集体记忆与纪念常常互相重叠。与之相比,相对良性事件的遗产在当代集体记忆研究中难得一见。”②坎斯坦纳将之比作皮埃尔·诺拉的话,“不管谁说到记忆,都是在说浩劫”,穆勒《记忆与权力》第14页。由于大屠杀是历史创伤的典型,值得注意的是安克斯密特近来给历史体验进行哲学式的描述后,得出结论说大屠杀并不代表创伤。F.R.Ankersmit,De Sublieme Historische Ervaring,Groningen 2007,387.
在下文中,我将分析记忆的兴起在21世纪初对于历史学这门学科的一些影响。总体来说,我认为,记忆的兴起使得有必要对学术性历史的表述框架——特别是时间性与空间性框架,以及学术性历史的政治性与伦理性层面进行反思。我的分析从回顾19世纪初学术性历史的起源、其与民族/国家的联系出发。在第一部分中,我认为学术性历史预设了一个特定的空间观,即民族国家,这个观念将历史视同为民族的形成过程。学术性历史所声称的“客观性”直接立足于、并从而依赖于这个空间单元。
本文第二部分中,我认为学术性历史立足于一个特定的时间观念之上,即线性的、不可逆的与目的论指向的时间观。与科泽勒克(Koselleck)和哈托格(Hartog)一样,我用“近代的历史性机制(modern regime of historicity)”来解释时间观念。我赞同阿甘本(Agamben)的看法,“近代的”时间观念起源于古希腊时间观与基督教时间观的混合。将历史视为民族形成过程的学术观念,正是立足于此种“近代的”时间观。同样重要的是,我认为民族史的线索来源于基督教《圣经》的叙述结构,帝国历史与阶级历史在此方面都可被视为民族史的子类型。
在第三部分中,与诺拉(Nora)和哈托格的看法不同,我认为80年代记忆研究的兴起与民族史的衰落有关。从历史性机制由“近代的”到“现时的”(presentist)转变角度来看,这一进展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他们对现时论(presentism)的分析没有正视在场过去的灾难性与创伤性本质,因而他们对“现时论”的判断漏掉了重要特征。与斯皮格尔(Spiegel)、兰格(Langer)、比沃那奇(Bevernage)以及查克拉巴蒂(Chakrabarty)等人一样,我认为对于“历史伤口”的认知是“现时论”的重要成分,前提是需要一种非消失性的时间观念,其能够解释持续性。
第四部分中讨论了我为学术性历史带来的“现时论”修正版(可称为“灾难性的现时论”)的一些含义。需要特别强调两点:第一,考虑到学术性历史声称的客观性已遭到难以修复的破坏,必须要放弃“使过去复活”的理想,去系统化反思历史的表述形式(representational forms)。近来在跨民族史、帝国史与全球史中,有关民族史的空间替代品的争论,可被视为此类反思的案例。第二,考虑到20世纪历史上的灾难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当下,它们已经破坏了学术性历史能够保持距离的主张,学术性历史需要反思自身的政治性与道德性投入。在大屠杀历史学中,这类问题早已提上日程。21世纪自反的学术性历史,不应当再仅仅是学术性的。历史写作的自反形式,不仅需要考虑(认识论的)表述选择问题,还需要考量政治性与道德性投入。
一、学术性历史的兴起与民族国家的兴起
按照传统观点,历史学作为一门学科的身份,已经在认识论与方法论层面得到阐述,这就是立足于证据批判方法和档案原则之上的真相诉求。①See Rudiger vom Bruch,“Geschichtswissenschaft”,in:St.Jordan(ed.),Lexikon Geschichtswissenschaft.100 Grundbegriffe,Stuttgart 2002,124-130;Georg Iggers,Historiogra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From Scientific Objectivity to the Postmodern Challenge,Hanover and London 1997;Anthony Grafton,The Footnote:A Curious History,London 1997;Arnaldo Momigliano,The Classical Foundations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Berkeley 1990.这个观念的来源通常被归因于今日所称为德国“历史学派”的奠基者们:尼布尔 (Barthold Georg Niebuhr)、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以及同样重要的兰克(Leopold von Ranke)。学术性历史在全球其他地方的传播,通常被归功于兰克思想与兰克学生们的扩散,——当然这种传播是以欧洲为中心的(美国与日本便是最佳的欧洲式案例)。过去几十年来,这种源于柏林的“科学性”历史的传播图景已经受到严重质疑。②全球性视角,可参见 D.Woolf“Historiography”,in:MC.Horowitz(ed.),New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New York 2004,xxxv-lxxxv.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古学家与启蒙思想家们是学术性历史的重要来源,莫米利亚诺(Momigliano)、伊格尔斯(Iggers)与格拉夫顿(Grafton)等都持这种看法,不过最近连历史学排他性的欧洲起源说也受到质疑。例如,王晴佳就曾说,在日本、中国与伊斯兰文化中,已经发展出证据学的方法与传统,完全独立于欧洲,与欧洲古学家们的方法类似。虽然诸如日本和中国在19世纪与20世纪确实引进了兰克关于科学历史学的思想,但这并不意味兰克的历史思想只是唯一在场的思想、唯一有影响的思想。思想跨越国界性的转移,很少产生原件的单纯复制品,而通常要经过“地方化”的改造。③Q .Edward Wang,“Cross- Cultural Developments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Examples from East Asia ,the Middle East,and India”,in Q.Edward Wang and Franz Fillafer(eds.),The Many Faces of Clio.Cross- Cultural Approaches to Historiography .Essays in Honor of Georg G.Iggers,New York/Oxford 2007,189,193,194.
不论如何,学术性历史的兴起作为一种令人注目的机制,通常可用历史学的职业化与民族国家之间的直接联系加以解释。因而学术性历史基本被视为民族史学,虽然实践中其他类型的历史——如教会史、法制史与地区史——一直同时存在。很多国家把自身界定为帝国,故民族史与帝国史之间的差异毋宁说是类型之别,不如说是程度之别。④历 史的多样性,参见 D.Kelly(ed.),Versions of History from Antiquity to the Enlightenment,New Haven and London 1991;F.Stern(ed.),Varieties of History,From Voltaire to the Present,London1970;Woolf,“Historiography”.
近来,一些杰出的历史学家们再次强调学术性历史与民族国家间的“特殊联系”。伊格尔斯说:“职业历史学家与新的科学历史学的兴起,与民族主义的强劲潮流密切关联。”(当然这并不意指兰克是一名德国民族主义者)⑤Georg Iggers,The Professionalization of Historical Studies’in:Kramer and Maza(eds.),Western Historical Thought,234.Further see:R.Thorstendahl and I.Vert- Brause(eds.),History - Making.The Intellectual and Social Fromation of a Discipline,Stockholm1996.Wolfogang Weber,Priester derK-lio:historisch-sozialwissenschaftliche.Studien zur Herkunft und Karriere deutscher Historiker und .zur Geschichte der Geschichtswissenschaft 1800 -1970.(Frankfurt am Main1987);Pim den Boer,History as a Profession:The Study of History in France,1818 -1914,Princeton 1998;Gabriel Lingelbach,Klio macht Karriere.Die Institutionalisierung der Geschichtswissenschaft in Frankreich und in der USA in der zweiten hulfte des 19,Jahrhunderts,Gottingen 2003.丹尼尔·沃尔夫(Daniel Woolf)也有类似的话。他暗示民族史学家与他们的批评者,对于民族之于学术性历史的关键意义,有一种宽泛的共识:“历史学是非民族变为民族的主要方式(杜赞奇)。民族成为历史学的主题,正如历史学成为民族的基础与形成方式。”其他一些人也赞成此见,一位学者曾断言:“无法书写一部没有民族的历史。民族框架在近代欧洲社会的历史学中总是在场的”。沃尔夫在引述非欧洲历史学家的话后补充说:“欧洲资格或许并非必要。”查克拉巴蒂、布沙(Gerard Bouchard)、伯杰(Stefan Berger)也支持沃尔夫的结论,认为民族框架在欧洲外的历史写作中无所不在。①Daniel Woolf,“Of Nations,Nationalism ,and National Identity.Reflections on the Historiographic Organization of the Past”,in:Wang and Fillafer(eds.),Many Faces of Clio,73;Stefan Berger,“Toward a Global History of National Historiographies”,in:idem(ed.),Writing the Nation,A Global Perspective,Houndmills 2007,1 -30.Gerard Bouchard,The Making of the Nations and Cultures of the New World:An Essay in Comparative History,Montreal and Kingston 2008.
在大多数19世纪的学院派历史学家看来,认同他们的国家与民族(或者人民、种族、部族等,这些被用作民族的同义词)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他们把历史过程本身看成是民族与他们国家的起源和发展。②S ee Joep Leersen,“Nation and Ethnicity”,in:Berger and Lorenz(eds.),The Contested Nation:Religion,Ethnicity Class and Gender in National Histories,Houndmills 2008,75-104.作为一名保守主义者,兰克更多地将国家视同为统治王朝,而非民族。通过这种赫尔德式的认同,民族史成了历史过程的主要表述,或用沃尔夫的话说,是历史过程的“天然形成模式”。至于相关的世界史或普遍史,主要被视为是民族史的总和,并从而被视为着眼于未来的一项典型计划。所以毫不奇怪,兰克只是在其漫长职业生涯的晚期,即19世纪80年代才转向世界史——他理解的世界史主要是欧洲史。发端于启蒙运动的世界史方面的尝试,因其哲学式的特性而被抛弃,那些努力并非立足于档案研究,基本是一些不成熟的综合,没有“科学性”分析方面的基础。③兰 克说:“你可以由无数个体渐次上升至一般,但无法由一般通向个别。”,in:Leopold von Ranke,Die Groben Machte.Politisches Gesprach(ed.Ulrich Muhlack),Frankfurt am Main and Leipzig 1995,s90.通过将民族形成过程等同于历史自身(这是浪漫的种族民族主义与历史主义的融合),民族史学家同时能把他们的历史看成是真理式的或客观的。客观性历史的话语与民族/国家的话语从19世纪下半叶就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追求客观性的努力,意味着在民族内部摒弃宗教联系与政治联系的偏见。这种关联性,可以解释为何大部分历史学家将民族的视角看成是客观的视角,为何他们在追求客观性的同时,还要充当自我民族“半是牧师半是战士”的角色,却并未因此而感受到压力。④关 于客观性观念的学术史,参见:Lorraine Daston and Peter Gallison,Objectivity,New York 2007.有关19世纪的内容,参见:T.N.Baker,“National History in the Age of Michelet,Macaulay,and Bancroft”,in Kramer and Mah(eds.),Companion to Western Historical Thought,185 -201.更多可参见:Woolf,“Of Nations,Nationalism,and National Identity”.类似的假定其后支持马克思主义者将历史看成是阶级形成过程与阶级斗争过程。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也会认同他们是自己(社会主义)民族,即无产阶级社会的“半是牧师半是战士”式的角色。他们同样将历史看成是客观的、有目的的过程,用他们的话说,是无阶级社会的形成过程。埃里克·霍布斯鲍姆的早期著作,如《原始反叛》(1959,1971)、《匪徒》(1969),是用阶级观点建构历史叙述的极好例子。这就很容易理解马克思主义仿照民族模式的阶级概念,以及将无阶级社会看成是工人民族的形成。所以在社会史学家看来,同样不可能书写“没有民族”的历史,这就支持了欧洲社会民主传统所产生的民族史与阶级史的混合物,同时也支持了后来共产主义传统的“纯粹”的阶级史学。⑤See Thomas Welskopp and Gita Deneckere,“Nation and Class”in:Berger and Lorenz(eds.),The Contested Nation,135 -171.
学术性历史中,民族国家的客观化过程,是用兰克式史学的“基本迷思”来编纂成的。其从认识论上宣称过去是真实的(如实直书),从方法论上宣称超越了任何党派偏见,是客观的。真相性声明(区别于所有虚构性的流派)与客观性声明(区别于所有非学术的、有偏见的历史流派)相结合,自此一直是大多数学术性历史的特征。⑥科学性观念,可参见 Heiko Fellner,“The New Scientificity in Historical Writing around 1800”,in Heiko Fellner and Keivn Passmore(eds.),Writing History.Theory and Practice,London 2003,3 -22.关于兰克的“客观性”观念,可参见 Rudolf Vierhaus,“Rankes Begriff der hitorischen Objektivitat”,in:R.Koselleck,W.J.Mommsen,and J.Rusen(eds.),Objektivitat und Parteilichkeit,Munich 1977,63 -77.马克斯·韦伯对社会科学“价值中立原则”(Wertfreiheitspostulat)与客观性的辩护,具有同样的双重基础。批评家通常质疑学术性历史与“价值中立原则”(Wertfreiheitspostulat)中的一项,或对二者都提出疑问。更进一步分析,客观性声明代表了学术性历史与政治之间的“暗桥”。根据兰克理论,公正的民族国家从制度上反对各种“党派”利益,捍卫了历史学的客观性。民族国家提供资金支持并使历史学家职业化。通过这种方式,民族国家起码从理论上解放了他们,使他们摆脱了业余身份,同时获得了免遭党派利益影响的经济独立性,后者一直是早期宗教史与教会史的弊端,从而使历史学家具备了讨论过去的“客观性”权力。从方法论上认同学术性历史的客观性,显然与民族国家超越偏见的政治理论联系在一起,也包含着国家档案是历史学家获取“真实”信息的主要资料库这一假定。①Anthony Grafton,The Footnot:59-60.格拉芙顿认为,兰克将某些档案信息等同于过去自身,是有错的。他说,“显而易见,兰克未加证实就接受一些文件,比如威尼斯大使给议会的正式报告,将之看做国家与事件过去的透明之窗,而非有偏见的构建。其实写报告的人完全依据的是协议材料,他们没有听到或看到过所报告的一切,常常希望听众相信他们的个人看法,而不是简单告知他们发生了什么。”格拉芙顿还说,“兰克依赖中央档案与大量家庭文件,未加足够反思,就视之为历史本身的某种解释:这种历史中,民族与君主的故事优先于人民的或文化的故事。”法国民族史的科学性问题,可见Steven Englund,“The Ghost of Nation Past”,in: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64/2(1992)307-310.所以很显然,福柯的理论,即“真理王国”的认识论与政治(权力/知识)总是掺杂在一起,在学术性历史中就有了基础。②关 于福柯,参见 Joseph Rouse,“Power/Knowledge”,in:Gary Gutting(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Foucault,Cambridge 2005,95 -122.
如此看来,学术性历史与聚焦国家档案的惯例,在后拿破仑时代并肩发展,并非偶然:档案馆成了历史学家的真正工作场所。③See Jo Tollebeek,“ Turn to Dust and Tears:Revisiting the Archive”,in:History and Theory 43/2(2004)237 -248.据此,这些后来明确抛弃公正国家理论的历史学家,从19世纪晚期的普鲁士学派与民族主义的全部其他拥趸,到20世纪大部分马克思主义支持者们,通常抵制历史的“客观性”观念,倾向于一些直率的“客观性”偏见的形式。许多民族主义历史学家简单地把促进“民族事业”看成客观历史过程合法许可的事情。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同样有特色地声称,赞同“客观的”偏见或者“客观的”阶级视角。他们认为自己的偏见可立足于历史“客观的”目的之上。④S ee Koselleck et al.(eds.)Objektivitat und Parteilichkeit.For Volksgeschichte see Peter Schottler(ed.),Geschichte als Legitimationswissenschaft.
基于同样的逻辑,对公正国家观念持批评态度的历史学家,近来解构了这一理论,即:认为公正的国家档案材料包含着公正的文件,可以充当学术性历史的原材料。对于后极权与后殖民国家而言,这种理论无论如何也没有什么可信度。⑤由南非的情况可知,见 Carolyn Hamilton et al.(eds.),Refiguring the Archive,Dordrecht- Boston -London 2002.正如玛琳·马诺夫(Marlene Manoff)最近所言:“信息的传递方式形塑了所产生知识的性质。图书馆技术与档案技术决定了档案所保存的内容,也因而决定了被研究的内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德里达说,‘档案化以记录事件的方式生产事件’”⑥M arlene Manoff,“Theories of the archive from across the disciplines”,Portal:Libraries and the Academy,4/1(2001)12;Terry Cook,“Archival science and postmodernism:new formations for old concepts”Archivcal science 1(2001)3 -24.研究下层史的历史学家,批评国家公正理论,视其为权力关系的意识形态表达,赞同福柯关于知识与权力纠结在一起难解难分的理论。在殖民环境如此,在民族环境中类似的机制同样在起作用。
二、近代的历史性机制与民族国家
当民族取代了旧的王朝政权架构与宗教史架构,几乎成了学术性历史的天然空间架构时,历史的时间性架构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为将历史的过去、现在与将来维度作出有特色的区分,弗朗西斯·哈托格创造出“历史性机制”(regime of historicity)这一概念:“可用两种方式理解历史性机制:严格地讲,这是一个社会思考过去与对待过去的方式;宽泛地讲,历史性机制标明了人类社会自我认知的方式。或者更为确切地说,这个概念为比较不同类型的历史提供了一种工具。⑦Hartog,“Time and Heritage”,Museum International,57,227(2005)7 -18,8.
沿着科泽勒克的思路,哈托格指出了从“古典的历史性机制”到1800年左右“近代的历史性机制”的变化,西塞罗的名言“历史乃生活之师”(historia magistra vitae)点明了前者,意指过去是当下与未来的榜样。法国大革命之后,过去不再是现在实践形式的权威,未来成了定向点,用一种正在形成的终极目的、尤其是民族国家的形成取而代之。因而民族史本质上与“特殊使命”观念联系在了一起,历史中的每个民族都要走自己的“特殊道路”。只有当历史不再被视为有关过去故事的集合,只有当历史被视为客观化的真实过程,有其自身的起源与目的之后,这种审视历史的方式才可能出现。⑧科泽勒克是对的,他注意到历史记录与历史哲学同时出现:“在历史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开始建立(1760-1780)的同一时期,历史哲学概念也开始浮现。历史与历史哲学是互相补充的概念,为哲学式地理解历史提供了可能。”参见:Reinhart Koselleck,“Historia Magistra Vitae:The Dissolution of the Topos into the Perspective of a Modernized Historical Process”,in:Futures Past,On the Semantics of Historical Time,Cambridge MA 1985,32.其后在19世纪,我们在阶级历史中看到了同样的进展,马克思与马克思主义者指明,“没有阶级的社会”的正在形成是历史的终极目的,诞生于阶级社会中的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的特殊使命,是成为这一历史过程的动力。①哈罗德(Harold Mah)将历史主义中起源与目的的联系直接追溯至历史主义的起源:“赫尔德与摩西的历史主义故事都需要设定一个神秘的过去。特定起源的神秘事件或进展确立了一个标准,其后续影响被视为通过历史展开的形式进行传播,因此后续事件或进展可以据此加以排斥或合法化。起源性事件与进展因而笼罩着随后发生的一切,起源简化了或者取消了后续事件的历史重要性。德国的部落意识正是如此界定真正的德国人,许多18世纪德国统治者接受的法国文化被看成外国的或反德国的东西加以抵制。”“换句话说,历史主义可以被矛盾地视为表达了征服历史的欲望,不管其是不是法国文化的国际影响,还是其他不想看到的进展与政治生活。”“这种处于很深历史化哲学中的反历史性古典思维的意义是个矛盾体,暗示了与历史主义起源迷思有着同样的动机——这就是,为征服历史、超越矛盾、无常与道德,用最详尽的方式把握历史的发展。”Harold Mah,“German Historical Thought in the Age of Herder,Kant and Hegel”,in:Kramer and Sarah Mah(eds.),A Companion to Western Historical Thought,143 -166,here:160 -161.
历史性机制的转变,暗示时间的三个维度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在近代的历史机性制下谈“历史的教训”,哈托格说:“如果说有任何所谓的教训,这是从未来出发而不再是从过去出发来讲的。”②F .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the Order of Time ”,in:R.Thorstendahl and I.Veit- Brause(eds.,),History - Making,85 -113,97.
在近代的历史性机制下,历史时间转变为目的论时间,因为历史自身变成为这样一个过程,民族于其中沿着自治国家的方向起源与发展——或者并非如此,如没有通过“门槛原理”的失败民族就是这样。③S ee E.Hobsbawm,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Programme,Myth,Reality,Cambridge1992,31 -32,157 -158.近来一些关于“失败”国家的讨论,与“失败”民族观念有直接联系。在此机制下,民族史的典型表述方式,是通向政治自治方向(又名为民族国家地位)的一种发展过程,——另一种相反的不太典型的方式,是失败民族国家的地位衰落与失去政治自治的过程。
为分析这种时间观念,我们最好与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一道追根溯源。在阿甘本看来,西方历史中的时间观念来源于两种资源,分别是:古希腊的循环时间观念与基督教不可逆的线性时间观念。两种时间观都是用几何或空间方式思考时间:古希腊人把时间理解为基本是一个环中移动的点,基督教把时间想象成一条直线上移动的点。尽管基督教思想用线性表述代替了古希腊人的循环性表述,也用一个方向与神圣的目的代替了古希腊人的无方向性,但它保留了亚里士多德的时间飞逝观念,“时间是飞逝瞬间的可量度的、无尽的延续。”由此看来,时间是某种客观的自然的东西,笼罩着其中的各种事物:正如每件东西都占据一个空间,它也居在时间之内。与此同时,有方向性的基督教时间观暗示时间之流不可逆。④G iorgio Agamben,“Time and History.Critique of the Instant and the Continuum”,in:idem,Infancy and History.The Destruction of Experience,London and New York 1993,91 -105.Also see Berber Bevernage.“Time,Presence,and Historical Injustice”,in:History and Theory 47/2(2008)149 -167;and Berber Bevernage,“We victims and Survivors declare the past to be in the present”.Time,Historical Injustice and the Irrevocable,Ghent 2009.
近代学术化的时间观是直线性、不可逆的基督教时间观的世俗版本,摆脱了其终点观念,将之简化为一种结构化的过程。作为时间性流动的“过程”,因而变成了学术性历史的中心观念,与世俗化历史中作为上帝目的论替代品的“进步”观念隐含着联系。
因为时间被想象成飞逝瞬间的延续,或换句话说是离散点的移动或流动,故它对于此刻是破坏性的,它经过并带走此刻,正如流动的河水带走所包含的一切。“飞逝的”时间自身,正是通过“流动”行为,创造了过去与当下之间的距离。希罗多德说他写《历史》是为了“使时光的流逝不会带走人们的功业”。由于流动的时间带有破坏性或消灭性,历史与记忆常常受到时间的威胁。“《历史》希图与时间的破坏性作战,这一点正说明古代的时间观本质上是反历史的。”⑤Agamben:“ Time and History”,94.
近代流动性的、目的论的时间观,使历史学家们在民族史中用“合时宜”(成功)或“不合时宜”(或早或晚的失败)来评价与解释发展与诸如反抗或革命一类的事件。在有些情况下,民族史与帝国史交织在一起(如英国或俄国),不过既然帝国史常常也是按照一个支配民族来塑造的,帝国史也可被看做是民族史的一个变种。当帝国史围绕民族内的支配地区转动时,民族史同样也可以有一个帝国结构。(如19世纪德国中的普鲁士,或荷兰共和国中的荷兰地区)。在阶级史中也可见到同样的目的论时间观念,使其能按照历史性的成功与失败做出判断。⑥See Welskopp and Deneckere,“Nation and Class”.
我们可用八种理想型特征对欧洲的民族史进行分类。这些特征在19世纪大都很明显,并保留到了20世纪。1.每个民族都声称具有区别于其他民族的特性或独一无二的民族身份。独特的民族身份可用种族特点(包含混杂的一些种族团体,如部落)、宗教联系、人种、政治(如民族国家)或前述标准的混合物来表述。2.独特身份的基础是排他性。每个民族都主要是用疏离内部的敌人或其他民族来定位自身,它们常常是相邻的民族、在声称的民族领土境内通常以少数民族形式出现。民族身份主要是通过否定其他民族或否定民族内的其他集团来建立的。3.作为民族间敌友关系建构的结果,战争与冲突成为许多民族史的主要线索。不过一些小国家,也可以大民族之间的某种调停角色,来建构自己的历史(如尼德兰、瑞士与比利时)。4.民族身份定位于其成员之间有共同的起源、并自此后有共同的历史。民族内的所有成员体现了共同的荣耀、共同的胜利,所有成员的存在都是骄傲的原因,也是共同苦难的理由。这种民族史通常有一套共同的民族英雄、烈士与坏人,也会存在性别维度。历史学中为争取民族身份的斗争,因而总是包含着民族起源的斗争。5.由于民族史的表述体现了从起源到当下的延续性,一个民族总是被典型地表述为一直存在那里。其起源身份通过一系列及时性变化保存了下来,由于在漫长的时间中民族身份可能不时中断,这就带来了有关持续性的问题。但当政治分裂改变了已经接受的持续性的表述,民族史的部分后来被抛弃,历史学中也出现了持续性问题(如德国史中的纳粹时期,或东欧一些国家的共产主义阶段)。民族史的时间性结构一般符合基督教式或黑格尔式的模式:在经历诞生与原始部落繁盛阶段之后,随之而来的是生存威胁、衰落或死亡阶段,最终在有意识与有目的的民族重生或复兴之后终结。所以基本的时间性模式是在一系列衰落阶段中的进步。6.许多民族被表述为如同一个人或一个家庭那样。这类表述暗示了性别。例如有的民族被视为遭到其他民族的强暴,或被英雄所拯救。7.民族本质上是和谐的统一体,仅仅作为整体而存在。民族的家庭性模式早就暗示了这一点,多民族帝国的家庭性模式也暗示了这一点。在此意义上,多民族的帝国通常被视为有许多家庭的大家庭,由支配性民族充当家长进行领导。民族史的教训是明确的:因团结而站立,因分裂而倒塌。这个教训是民族史研究、职业性研究与其他研究或明或暗的实际功用。民族自身不了解内部的裂痕,于是民族史学家通常质疑阶级史。反抗外部压迫的斗争,通常被表述成为争取整个民族的内部自由而战。8.民族常常被表述为服务于正义的事业:每个民族都声称“上帝支持我们”。许多民族认为与上帝之间存在特殊关系,包括承担保护基督教的使命,直面通常是穆斯林的非基督教入侵者。因而民族主义貌似有理地被解释为基督教的民族化。①S ee Stefan Berger and Chris Lorenz,“National Narratives and their‘Others’:Ethnicity,Class,Religion and the Gendering of National Histories”,in:Storia della Storiografia/Geschichte der Geschichtsschreibung 50(2006)59-98.
两次世界大战使未来变成了历史学家的大麻烦,他们曾将历史看成个体民族的进步性发展,尤其是自己国家的发展。大屠杀又使种族、民族与人种等重要性概念蒙羞——包括各种类型的特殊使命以及面对他者时的特权地位。1945年之后,各种类型的道德排他主义输给了道德普遍主义,起码在话语合法化层面如此。联合国1948年接受“普遍人权宣言”常被视为该方面“不能返回的临界点”(Point of No Return)。45年后,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与冷战结束,同样重要的阶级观念才受到质疑。②See Dennis Dworkin,Class Struggle(Series History:Concepts ,Theories and Practice),Harlow 2007.学术性历史中所有集合性身份概念,从民族、种族到阶级、性别与宗教,自1970年代以来已被逐步摧毁。③S ee Chris Lorenz,“Representations of Identity:Ethnicity ,Race ,Class,Gender and Religion.An Introduction to Conceptual History”,in:Berger and Lorenz(eds.),The Contested Nation,24 -60.
随着各种实在论的解体,大写历史观念受到了质疑,客观性起源与客观性目的观念遭遇同样如此。自此,历史中所有起源与目的都被视为“人为的”结果。以历史主义实在论与民族主义实在论形式存在的学术性历史,经历了两个世纪的线性与目的性暂存后,现在不得不再次反思其时间观念。
由于学术性历史的时间框架与空间框架之间有着紧密联系,“未来的崩塌”与“民族的崩塌”同时发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至晚自1990年,学术性历史受到一直在增长的世界潮流,即全球史与跨民族史的挑战。不论这些术语的确切含义如何,它们清晰表达了希冀超越民族国家的超民族性愿望。④See Geoff Eley,“Historicizing the Global,Politicizing Capital:Giving the Present a Name”,Historical Workshop Journal 1(2007)1 -35,and Jurgen Ostehammel and Niels Petersson,Die Geschichte der Globalisierung,Munich 2003,12 -15.说到跨民族历史,盖尔(Michael Geyer)说,这是对于“其不是什么”的“日渐增长的共识”,“这个共识虽然模糊,但几乎人人似乎都同意这个基本前提,即存在超越民族国家的历史,这种历史不是民族史或民族之间的历史,这种历史需要给思想与行动一个全球的或比民族更广大的视野。”“就当前而言,它相当于有许多松散结果的项目,而非不同的方法,更多是定向而非范式。”At:http//hsozkult.geschichte.hu-berlin.de/rezensionen/2006-4-032,(2008年10月25日检索)。区域化与边界地区性话语表达了以亚民族方式超越民族的同样诉求。①See Celia Applegate,“A Europe of Regions:Reflections on the Historiography of Sub -National Spaces in Modern Times”,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04/4(1999)1157 -1182;Jeremy Adelman and Stephen Aron,“From Borderlands to Borders:Empires,Nationstates,and the People in Between in North American History”,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04/4(1999)814 -842;Jorge Canizares-Esguerra,“Entangled Histories:Borderland Historiographyies in New Clothes?”in: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12/3(2007)787 -800.查尔斯·迈尔(Charles Maier)近来介绍了历史中的“地域性政体”概念,可谓非常及时。②Charles S.Maier,“Transformations of Territoriality 1600 - 2000”,in:G.Budde,S.Conrad and O.Jansz(eds.),Transnationale Geschichte.Themen,Tendenzen und Theorien,Gottingen 2006,32 -56;F.Hartog,Regimes d’Historicite.Presentisme et Experiences du Temps,Paris 2003;F.Hartog,“Time and Heritage”,Museum International,57/227(2005)7 -18.关于在欧洲建立“欧洲化”民族历史必要性的讨论一直在同步进行中——致力于“欧洲”历史的杂志日渐兴盛——这个事实使得对于把民族国家当作历史空间框架的质疑如虎添翼。③例如 Ute Frevert and David Blackbourn,“Europeanizing German History”,Bulletin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Washington,D.C.36(2005)9-33.关于全球史与世界史,参见 Patrik O’Brien,“Historiographical traditions and modern imperatives for the restoration of global history”,Journal of Global History,1(2006)3 -39;Dirlik,“Performing the world:reality and representation in the making of world history(ies)”,Bulletin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Washington,D.C.37(2005)9 -27.这当然不是说民族史学在实践中已经变成濒危物种,事实远非如此,只是说民族史在学术性历史中已失去了无可置疑的支配形式这一地位。
毫不奇怪,对于民族史充当学术性历史的主要空间框架的质疑,还导致了对史学传统所称的“客观性”的质疑。稍早些时候,我曾指出下层对公正国家观念的批评,对于把党派“偏见”编成学术性历史支配形式的重要批评,自70年代以来已经由“他者”阐述过——此前人们没有认识到偏见给撰写学术性历史造成障碍。拿兰克与洪堡的例子来说,明确赞同基督教信仰一直未被视为“党派偏见”,也未被视为威胁历史的“客观性”。④参 见我的论文“Drawing the line:Scientific History between Myth-making and Myth-breaking”,in:Stefan Berger,Linas Eriksonas and Andrew Mycock(eds.),Narrating the Nation.Representations in History,Media and the Arts,New York/Oxford 2008,35 -55.到了20世纪,对于大部分历史学家而言,民族性只是简单地暗示了一种特定的(国家)信仰。⑤See James C.Kennedy,“Religion ,Nation and Representations of the Past”,in:Berger and Lorenz(eds.),The Contested Nation,104 -135.后来的大多数新兰克主义者不再明确赞同民族国家事业,也不再持纯粹欧洲中心式的世界观,不再有性别歧视或阶级歧视的世界观。德国之外的学院派历史学家同样如此,回首以往,学术性历史中有关认同“偏见”或“党派性”的话语,正代表了什么能被陈述与什么不能被学术性地陈述之间的移动边界。虽然变化过程往往被理解成学科进步的标志——归功于偏见的降低,由于联合批评的作用,民族国家与学术性历史之间漫长而美满的联姻在70年后显示出严重削弱的征兆,起码看似如此。
三、记忆的兴起与学术性历史的危机:从近代的历史性机制到现时的历史性机制的转变
由以上分析可知,70年代以降性别、种族、宗教以及略略稍次的阶级的蓬勃兴起成为历史学的架构,都证明民族作为学术性历史天然架构的重要性在下降。90年代全球性、世界性与跨国家性架构的兴起,也说明了同样的问题。无论如何,自80年代特别是90年代以后,可见另一种进展削弱了民族史学与近代的历史性机制、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学术性历史概念:这就是集体记忆研究的兴起。按照杰伊·温特(Jay Winter)的看法,集体记忆已经取代了前述种族、阶级与性别概念在历史研究中的位置,故有充分理由来反思这一线索中的相关讨论文本。⑥Ja y Winter,“The generation of memory:reflections on the‘memory boom’in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studies”,Bulletin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Washington,DC27(2006)69-92.记忆概念与集体身份概念是互相联系在一起的,穆勒在《记忆与权力》第18页谈到民族身份时说:“尽管民族身份在哪里似乎是个问题,但记忆是通过认知过去而实现民族复兴的关键。”
从事记忆研究的专家们都同意,记忆研究的繁荣可以追溯至80年代,皮埃尔·诺拉的《记忆的场所》项目起了重要作用。⑦See Wulf Kansteiner,In Pursuit of German Memory.History ,Television and Politics after Auschwitz,Athens OH 2006,11 - 39;Kerwin Lee Klein,“On the Emergence of Memory in Historical Discourse”,in:Representations 69(2000)127 -150.大家也倾向于认同“记忆的兴盛”与“遗产的兴盛”直接相关联——这就是说,记忆、遗产等突然取代了历史。这种取代清晰地表明,欧洲与过去的关系从80年代以来发生了重要变化,虽然有不同看法,但学术性历史正在失去曾充当向他人——尤其是媒体——解释过去的特权性、专家性地位。
哈托格认为,新的历史机制“现时的历史性机制”始于90年代,而非80年代。他将现时论的起点定位于柏林墙的倒塌与苏联的解体。哈托格说:“‘历史乃生活之师’是从过去的视角展示历史。在近代的历史性机制下,情况与之相反,目的论的历史是从未来视角加以书写。现时论意味着视角很清楚只是从当下出发。”①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09.按照哈托格的看法,1990年后的“现时论”是“未来崩塌”与线性、进步性时间观念崩塌的结果,这些观念支撑了自兰克以来的民族史学,也是之前启蒙运动文明史与基督教历史所共有的东西。
虽然皮埃尔·诺拉没有使用“现时论”概念,但他与哈托格有同样的基本判断。而且他明确表示,记忆研究的兴起与民族史的衰落之间直接关联。②P .N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Les Lieux de Memoire”,Representations,26(1989),7 -25,esp.8 -9.概况可见 Aleida Assmann,“History and Memory”,in:N.Smelser and P.Baltus(eds.)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Behavioral Sciences,vol.10(Oxford 2001)6822-6829;P.Hutton,“Recent Scholarship on Memory and History”,The History Teacher,33/4(2000)533 -548.只要历史学的主调仍旧是民族史,民族社会携带的记忆与历史就会一致,历史与记忆之间就不存在冲突,支持民族事业与历史学声称的客观性之间也不存在冲突。历史与记忆之间在19世纪开始的暂时合作,一个特征就是“给历史学家指派民族责任——一半是牧师,一半是战士。神圣民族因而获得神圣的历史,我们的记忆通过民族而落在神圣的基础之上。”③N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11.诺拉认为,民族是法国史唯一可能的空间架构。如果民族在学术性历史中失去其天然的位置,历史将从此注定要分崩离析。④诺 拉有很强的民族主义情绪。参见Englund,“The Ghost of the Nation Past”,299-320.若与美国比较,参见Allan Megil,l“Fragmentation and the Future of Historiography”,in American HistoricalReview,96/3(1991)693-698.(该文已收入他的著作:Historical Knowledge ,Historical Error,Chicago 2007.)帕特里克·赫顿(Patrick Hutton)也提出类似诺拉的看法,对于80年代前记忆为何没有被历史主义看成是一个问题,他这样解释道:“历史主义者倾向于强调记忆与历史的互相影响。从19世纪初的米什莱到20世纪初的柯林武德,集体记忆被解释为对于过去历史角色的活的想象,这是大家所认为的历史理解的主题。历史主义者带着对政治传统的同情进行研究,特别研究自诩为进步工具的民族国家,他们把历史看成是对记忆洞察力的唤醒。他们研究历史,以便在现实中重新创造想象中的过去。他们教导说,唤醒想象中的世界形象,历史学家可以重新进入精神空间,让旧日时光恢复在场。记忆与历史的关系是不固定的,也不复杂。”⑤Hutton,“Recent scholarship on Memory and History”,535.按照诺拉与赫顿的看法,民族史是,或至少曾经是一种集体记忆的形式(通常被称作传统),作为机制化的传统批判的一种方式,后来在20世纪遭到学术性历史的削弱——特别是在布罗代尔这一代年鉴学派对历史的理解中,他们对政治与民族充当科学历史的架构提出了质疑。诺拉对历史与记忆的区分因而明显地立足于、或受激发于对民族与传统民族科学(民族史)的保守与怀旧的表述。⑥S ee Berger and Lorenz,Introduction of The Contested Nation.Also see Wulf Kansteiner,“Postmodern Historicism:A Critical Appraisal of Collective Memory Studies”,5.因此不难理解,英格伦德(Steven Englund)与鲁尼亚严重怀疑诺拉有关历史与记忆关系的表述究竟是否有用,因为它们未能在二者之间做出有效的区分。⑦S ee Englund,“The Ghost of the Nation Past”,305。“既然你意指历史,为何又称之为记忆?”也可见 Eelco Runia,“Burying the dead,creating the past”,in:History and Theory46/3(2007)315 -316.
不过,“记忆的兴盛”与“遗产的兴盛”很显然已经发生,并自80年代来根本性地改变了学术性历史的特性。不仅过去自身,甚至连特定团体体验与表述过去的分散与冲突性方式,都已经登堂入室,在公众持久关注下,展示了世界范围内关于纪念碑、博物馆、审判、真相委员会以及修复性补偿的争议,正如罗森菲尔德(Rosenfeld)所言:“在日常生活中,记忆实际已经变得不可避免。”⑧G avriel D.Ronsenfeld,“A looming Crash or a Soft Landing?Forecasting the Future of the Memory Industry”,in 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81(March 2009)122-158.我们应当问一问,这种变化包含了什么内容,对于体验时间的主要方式变化所做出的判断,哈托格明示的“现时论”(以及诺拉的含蓄分析)是否充分。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充分的,但在我看来,哈托格与诺拉都漏掉了1980年后“现时论”的一个重要维度,鲁尼亚、坎斯坦纳、查克拉巴蒂、比沃那奇与罗森菲尔德已经强调过这一点:1980年后的现时论意味着创伤性、灾难性与幽灵性过去的在场,用诺特恰如其分的话说,“过去不会离开”⑨鲁尼亚将“非意愿记忆”看成过去的在场。不过他没有明确提到,创伤性记忆可以很容易地被理解为“非意愿记忆”的一部分。See Eelco Runia,“Presence”,in:History and Theory 45/1(2006)1 -20;Eelco Runia,“Spots of Time”,in:History and Theory 45/3(2006)305 -317.Dipesh Chakrabarty,“History and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in Keith Jenkins,Sue Morgan,and Alun Munslow(ed.),Manifestos for History ,New York 2007,77 -78.。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创伤性体验的基础,与支撑学术性历史的线性与不可逆性时间观念不同,是一种新的时间观。如果说学术性历史的起源,是基于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分裂性或激进断裂性体验,如科泽勒克、波科克、怀特、迪雪图与安克斯密特等人指出的那样,那么很显然,学术性历史与其线性、不可逆性的时间观不能解释创伤性体验,因为在创伤中,过去一直在场(并可以萦绕方式回归)。哈托格的“现时论”似乎低估了创伤性过去的持续在场性,好像也忽略了托尔比(John Torpey)所言“未来崩塌、过去闯入”的环境。托尔比断言,随着20世纪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这两种未来导向性意识形态的衰退,已经出现了对任何旨在规划未来的政治大架构的不信任。各种“后”体验(如后现代性)是表达这种对未来不信任的典型。①John Torpey,“The Pursuit of the Past:A Polemical Perspective”,in:Peter Seixas(ed.),Theorizing Historical Conciousness,Toronto 2004,242.
为理解广泛存在的灾难性体验,劳伦斯·兰格对“编年性时间”与“持续性时间”的区分或许是一种有用的出发点。②该 问题与特性事实上自奥古斯丁以来一直伴随历史与哲学。See Herman Hausheer,“St.Augustine’s Conception of Time”,in: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46/5(1937)503-512,“时间的本质是当前不可分割的瞬间,既不长也不短”(504)。他的起点是克劳德·朗兹曼(Claude Lanzmann)关于浩劫的表述:“将浩劫视为历史,是一种没有比这更大的错误。”——旨在强调大屠杀的持续在场性。斯皮尔格说,兰格这样区分“编年性时间”与“持续性时间”:“编年性时间是常规历史的常规性流动与经过的时间,而持续性时间正好抵制结束——给过去设定一个结果——这是编年性时间所必需的要旨,持续性时间坚持过去不会离开,因而过去总是在场。”正是由于此原因,兰格、斯皮尔格与其他一些人认为,大屠杀对于历史的意义超出了大屠杀史学,这或许可以解释其在80年代以来的特别重要性。③Gabrielle Spiegel,“Memory and History:Liturgical Time and Historical Time”,in:History and Theory 41/2(2002)159.
为理解过去在当下的灾难性困境,本文引入查克拉巴蒂的基本概念“历史伤口”(historical wounds)也许有些帮助。“历史伤口”是历史不公的结果,由国家过去的行动造成,还未被人如此认识。殖民地国家在前白人殖民地对原住民的种族屠杀,显然便是此类历史案例。查克拉巴蒂在引述查尔斯·泰勒对“认知的政治”所作的分析时说:“错误认知不仅仅表明缺乏应有的尊重。它还可以造成严重伤害,将受害者困入自我憎恨的谷底。”我们可以很容易与查克拉巴蒂一道,谈及“历史与记忆的特殊混合物”。“历史伤口与历史真相不同,后者是构成前者可能性的条件。历史真相是基于对单个历史事实的集合进行研究后,而做出的宽泛性、系统性综合。综合可能会出现错误,但常常可通过历史研究方法加以修正核实。另一方面,历史伤口是历史与记忆的混合物,因而其真相无法由历史学家证实。但如果历史真相先前不存在,历史伤口也不会形成。”④D ipesh Chakrabarty,“History and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in Keith Jenkins,Sue Morgan,and Alun Munslow(ed.),Manifestos for History,New York 2007,77 -78.由于历史伤口依赖于通常是国家层面的加害者集团的认识,故历史伤口是在对话中形成的,而非固定的形成。如同对话式的形成是政治的一部分,历史伤口的空间架构同样也是以民族国家为架构的民族史的一部分。既然历史伤口的形成是特定集团以及部分是政治的结果,这个概念像创伤一样,已经被学术性历史用显著带有疑虑的目光来探讨过。
随着对“历史伤口”与“持续性时间”的认识,传统的“客观性”观念也成了问题,因为自兰克以来,“时间距离”一直被视为客观性的绝对前提。时间距离与客观性之所以直接关联,就在于利益团体(宗教的、政治的或其他的)与利益角色需要时间才能消失,让位于超越偏见的视角。从利益偏见到超越偏见的客观性这一转变过程,被视同为事件的结束到国家档案对历史学家开放的转变。在大部分历史学家眼中,50年间隔是将记忆冷却为历史的绝对最短时间,当然100年更为安全。⑤See M.P.hilips,“Distance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in History Workshop Journal,57(2004)123 -141;M.P.hilips,“ History,Memory and Historical Distance”,in P.Seixas(ed.),Theorizing Historical Conciousness ,Toronto 2004,86 -109.See further,B.Taylor,“Introduction:How far,how near:distance and proximity in 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History Workshop Journal,57(2004)117 -122.不过人们没有预料到中国政治家周恩来(1898-1976)也持这种观点。周年轻时钻研过法国大革命。1971年,亨利·基辛格问周恩来,“你认为法国大革命有何意义?”周沉思后回答说,“现在回答这个问题为时过早。”http://news.bbc.co.uk/1/shared/spl/hi/asia_pac/02/chian_party_congress/china_ruling_party/key_people_events/html/zhou_enlai.stm(2008年4月20日检索)。http://www.anecdotage.com/index.php?=1411(2008年4月20日检索)55 Alexander Nutzenadel and Wolfgang Schieder(eds.),Zeigeschichte als Problem.Naitonale Traditionen und Perspektiven der Forschung in Europa(Sonderheft Geschichte und Gesellschaft),Gottingen 2004:Martin Sabrow et al.(eds.),Zeigeschichte als Streitgeschichte.Grosse Kontroversen seit 1945,Munich 2003.历史主义认为,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时间距离是必要的,必须要知道事件的影响与发展——它们的未来维度,或者比方说它的影响史,历史学家才能客观地对之做出判断与解释。这是流动性、线性时间观成为历史学传统客观性观念基础的另一个原因。
对于时间与客观性关系的这种看法,也就解释了为何当代史很晚才成为学术性历史的一个专门领域。当代史只是在二战与大屠杀结束后的60年代,才慢慢获得认可,成为科学性历史的一个合法的专门领域,在学术席位与杂志等方面有所表现。①Alexander Nutzenadel and Wolfgang Schieder(eds.),Zeigeschichte als Problem.Naitonale Traditionen und Perspektiven der Forschung in Europa(Sonderheft Geschichte und Gesellschaft),Gottingen 2004:Martin Sabrow et al.(eds.),Zeigeschichte als Streitgeschichte.Grosse Kontroversen seit 1945,Munich 2003.那时,当代史基本被视为过去与现在的不真实的混合物:矛盾体(contradictio in adiecto)。自此以后,当代史已经被学术性历史职业默默接受,然其认识论的凭据(包括其声称的客观性)一直未得到澄清。记忆研究由于聚焦于过去在当下的存在性,而可被视为当代史的一个亚种。随着记忆研究的兴起,这种澄清需求愈发显得比以往更为迫切。
四、在现时的历史性机制下捡拾过去的片段:历史学中的遗产研究、微观研究、全球史与表述
哈托格与诺拉都认为,记忆的兴盛与现时的历史性机制二者的特点,是迷恋标识当代的档案与遗产,致力于及时完整地保存当前,以及整体性地保护过去。这种努力表明了过去与现在之间边界线的模糊性。在档案馆、博物馆与纪念馆(包含口述性证据记录构成的档案)爆炸式的发展中,这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由于不知道该保存什么,于是试图保存一切,忘掉了遗忘的现实必要性。②关于不能遗忘的确切副作用,参见:Jessica Marshall,“Unforgettable”,in:New Scientist 197(2008),Issue Feb16-Feb 22 2008,30 -34.哈托格说,“近些年来,与记忆的发展同步,遗产浪潮已经增长到‘一切都是遗产’的极限规模,清晰地表明了当下正在将自身历史化。”③Hartog,“Time and Heritage”,12.斯皮尔格(Steven Spielerg)建议记录一切大屠杀幸存者的证据。其他地方也有类似项目,似乎都支持他们在该方面所做的判断。今天甚至连群落生存环境与风景都被当成“记忆之所”加以保存。④S ee Hartog,“Time and Heritage”,12 -14.还可以参见网站 http://sites-of-memory.de/main/resources.html#scholarship(2009 年3 月8日检索。)
既然民族与民族起源不再赋予过去统一性与持续性,未来的终极目标也不能如此,哈托格与诺拉认为,现时的历史性机制下的历史,因而倾向于碎裂与断裂。诺拉说:“进步与衰微是近代以来历史理解的两大主题,都倾向于表达迷信持续性、自信知道我们的存在归功于谁以及到何种程度——由此可见起源观念的意义。这种联系已经被破坏了。”⑤N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16.为取代在“我们”与“我们的祖先”的持续性中寻找认同(近代的历史性机制的特点),从当下与过去之间的断裂性中寻找他异性(alterity)(现时的历史性机制的特点),已经就位的是:“由于我们是完全的他者,过去已经变得分崩离析。”⑥N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17.但诺拉没有使用哈托格的术语“历史性的机制”或“现时论”。诺拉认为,微观史与日常生活史,就体现了当下对过去他异性的意识。他说这是一种由率直外衣包裹下的反常的他异性意识,这两种历史类型的特点是用口头文学、引述为语言学调查提供资料的本地人以提供他们的声音。⑦诺 拉对于历史学当前状况的判断与想象,在安克斯密特那里也可见到。“History and Postmodernism”,in F.Ankersmit,History and Tropology:The Rise and Fall of Metaphor,Berkeley 1994,162-182.安克斯密特将现代史比作一棵树,而后现代史学只是树上的叶子。(175-176)他将日常生活史与微观史看成典型的当代或后现代历史学类型。(174-177)“我们寻找的不再是起源,而是用我们不再是什么来对我们是什么进行解读。”⑧N 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17-18.安克斯密特也有类似看法,参见“The sublime dissociation of the past:or how to be(come)what one is no longer”,in History and Theory 40/3(2001)295 -323.虽然诺拉与哈托格甚至都没有提到全球史与世界史,但这二者也可被视为典型的现时性历史形式,它们与微观史一样,优先考虑共时性维度而不是历时性维度,考虑断裂性胜过考虑连续性。历史学中日渐流行的“网络方法”也可作如是观。
如果我们不考虑相反方向的趋势,即那些重申民族、民族史与连续性的历史类型,诺拉与哈托格的判断就只能是一面之词。相反趋势之一就有欧洲史的增长,这是按照(超)民族国家模式对欧盟历史加以概念化。⑨S ee e.g.Jan Ifversen,“Myths in writing European histories”,in:“Stefan Berger and Chris Lorenz(eds.),Historians as Nation builders.Micro studies in National History,Houndmills 2010(forthcoming).虽然已经少有人从理论上进行辩护,但民族史在大众史学、在历史教育中都仍旧大量存在,有关“历史标准”的争论就是一个症状,甚至说来也怪,连在记忆研究本身中也是如此。⑩关 于历史标准的争论,参见 Maria Grever and Siep Stuurman(eds.),Beyond the Canon.History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Basingstoke 2007.不仅诺拉的《记忆的场所》项目根本就是建立在民族框架之上的,如英格伦德雄辩地指出的那样,法国之外的同类工作也是如此。⑪See“Lieux de memoire”in Europe:National Receptions and Appropriations of a Historiographical Concept”,at:http://www2.iisg.nl/esshc/programme9606.asp?selyear=8&nw=&findlieux+de+memoire(2009年3月8 日检索);Pim den Boer,“Geschiedenis,herinnering en“lieux dememoire”,in:Rob van der Laarse”(ed.),Bezeten van vroeger.Erfgoed,identiteit,en musealisering,Amsterdam 2005,40 -59.Further see Englund ,“Ghost of Nation Past”.与此同时,从卢森堡到拉脱维亚,越来越多的民族国家,在民族框架内开始了它们自己的“记忆的场所”项目。穆勒说得对,他指出在许多国家,尤其是那些曾从属于苏联的国家中,“为了满足在不久的将来(或在国外)重新获得辉煌过去的需求,记忆已经成为便捷的途径。”①M uller,Memory and Power,8-9:“记忆问题常常是民族自决的核心问题,也可以认为是东欧冷战后最为突出的政治问题。”第17页,“不同国家语境下,记忆方法显著不同。”环境不会改变这个基本事实,近来连跨国的“记忆的场所”项目也有这种追求。②See Jacques Le Rider,Moritz Czaky and Monika Sommer(eds.),Transnationale Gedachtnisorte in Zentraleuropa,Innsbruck 2002.因而记忆取向与民族架构之间关系,依然让人纠结,有时“记忆”似乎更像是民族史的体现。
不管怎样,至少在说到关于现时的历史性机制的一个特征方面,诺拉无疑是正确的。我的意思是,在民族已经失去充当历史天然骨架的地位后,“复兴过去”的理想已经被完全抛弃了,同时还指这种“失去”的认识论后果:表述观念占据着中心位置。③N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17.按照诺拉的理解,现时论意味着对这个事实的认识,即:我们与过去的关系不可避免要受到我们当下表述方式的形塑。
赫顿将更新后的兴趣定位于在历史学自我反思的、表述舞台上的叙述之中,叙述常常也与哲学中的“语言学转向”相联系。这个阶段肇始于海登·怀特的《元史学》,该书展示了对叙述透明性的传统信心的终结,以及“历史学家对于历史叙述中立性的未经批判的信任,其基石是对事实的信任”的终结。④H utton,“Recent scholarship on Memory and History”,535.背景可见:Ann Rigney,“Narrativity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Poetics Today 12/3(1991)591 -605,and Allan Megill,“Grand Narrative”and the Discipline of History”,in:F.Ankersmit and H.Kellner(eds.),A New Philosophy of History,London 1995,151 -174.关于海登·怀特,可见:Herman Paul,Masks of Meaning.Existentialist Humanism in Hayden White’s Philosophy of History,Groningen 2006.
在哈托格看来,这种自我反思的表述主义,是对过去与未来的逐步遗忘、以及由此而来的当下无处不在所导致的结果。“现时论”成为其自身的视野,试图按照自我形象形塑过去与未来,换句话说,是自身非时间性的复制品。⑤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06.哈托格用从“纪念碑”转变到“纪念馆”的例子,恰当地说明了“现时”的状况,“我们努力让记忆继续存在、保持鲜活并加以传递的地方,更多是一个记忆的场所而非纪念碑。”⑥Hartog,“Time and Heritage”,14.因此在现时的历史性机制下提及的“记忆”根本不是真实的记忆:“遗产委员会展示了记忆的建构,不是给定的,也不会消失。他们工作是为了构造一个象征性的经验体系。不应从过去角度研究遗产,而应从当前角度并着眼于当前来进行研究。”⑦H.Glevarec and G.Saez,Le Patrimonie saisi par les Associations,263.quoted by Hartog,“Time and Heritage”,14.
另一个哈托格不曾提及的例子,是互动现象或者说“体验性”博物馆,其可能代表了各类博物馆的未来模式。比如你为何愿意一直看1916年的凡尔登或1944年的诺曼底的黑白照片?你是否有在法国杜蒙特堡泥泞战壕中的真实在场体验,或在奥马哈海滩被美国士兵尸体覆盖的体验?这听起来似乎很怪异,“重演”或者“复活过去”作为学术性历史的理想,在未来的体验馆中可以得以恢复成“活着的过去”——以数字化与互动式虚拟历史的形式。⑧S ee Wulf Kansteiner,“Alternate worlds and invented communities:history and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in the age of interactive media”,in Jenkins et al.(eds.),Manifestos for History,131 -149.
哈托格如诺拉一样强调,民族国家不再受“历史-记忆”支配,因为“民族史记忆”的概念是“以局部性、派别性或者特定性记忆名义而出现的。集团、社团、企业、社区等都希望得到合法承认,具有同等合法性,甚至更加合法。”⑨Hartog,“Time and Heritage”,14.考虑到最近许多纪念碑与博物馆的私人性由来,如果哈托格是正确的,他至少说出了一点,这些机构致力于推动差异合法化而非民族,在20世纪末已经取得成功。
上述哈托格对于“现时论”的分析似乎低估了创伤性过去的在场,需要作一下修正。理由在于,对过去的遗忘与对未来的遗忘不可能在同一平面发生,(创伤性)过于可能以某种方式萦绕于现在,而未来不会。哈托格承认20世纪有灾难性特征,也承认“现时论”作为暂时性思考方式有严重的缺陷,被压制的过去与现在或许回归,但他坚持用相同的时间维度处理过去与现在。⑩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08 -109.Hartog,“Time and Heritage”,16.“在经历20 世纪的灾难、许多创伤以及时间体验中的加速感之后,记忆与遗产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应当问的是,为何需要如此久才出现?”不过我支持托尔比,我想有很好的理由见到过去的回归与未来的崩溃。我也赞同鲁尼亚、埃娃·多曼斯卡、比沃那奇,是时间使得过去的在场变成新的历史项目与理论反思课题。①Runia ,Forum on“Presence”;Bevernage,“Time ,Presence ,and Historical Injustice”.
哈托格用1990年柏林墙倒塌后的“博物馆化”为例,说明现时论的缺陷。“博物馆化”喜欢从今日出发,准备明日的博物馆,收集今日的档案,仿佛这些档案早已是昨日的。我们在健忘与渴望保留一切之间完成此事。柏林墙在1989至1990年刚被推倒,博物馆化与商业化瞬间就开始了。②H artog,“Time and Heritage”,14.也可见:Joachim Schlor,“It has to go away,but at the same time it has to be kept:the Berlin Wall and the making of an urban icon”,in Urban History33/1(2006)85 -105.若联系到东德,也可见类似的举动。
虽然“现时论”表面上在21世纪已经取得成功,但究其根本似乎并不牢靠。哈托格说:“过去正在敲门,未来在窗户旁,现在发现自身无立足之地。”③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10.哈托格与诺拉一样,并未将人们对记忆与遗产的狂热看成是现在与过去之间连续性的标志,而是视之为变化加剧后的破裂与中断的信号,“遗产是一种通过定位、选择与生产信号等手段,来体验破裂、认识破裂与减少破裂的方式。遗产是危机时代赖以得救的手段。”④Hartog,“Time and Heritage”,15.
如果说诺拉与哈托格的分析是正确的,即将人们对记忆与遗产的狂热与破裂与危机的经历联系起来看——我认为事实也是如此——那么记忆与遗产在自20世纪末以来与学术性历史的竞争中,似乎是显然的胜者。直到60年代仍然被看作是学术性历史写作的前提与成为职业历史学家的条件的“时间距离”,在经历两个世纪后,如今明显没什么可取的余地了。哈托格注意到:“过去比历史更吸引人。过去的在场、唤出与情感战胜了保持距离与和解。⑤H artog,“Time and Heritage”,16.穆勒说过类似的话:“有一种相当模糊的感觉,对记忆的兴趣,是20世纪末与21世纪初‘暂时性’结构变化的一部分。与技术进步所导致的时间‘加速’相反,也与全球化时代距离的消失与地域性、空间性坐标的总体模糊不同,‘记忆’的复兴目标是重新锚定、甚至必须要提及的‘恢复真相’”。记忆并非是乌托邦能量的简单耗竭,可能标志对一种新的全球化乌托邦的抵制,以及对目的论历史观念的抵制。如果说人不能改变未来,但他起码能保留过去。See Muller,Memory and Power,15-16.过去的旅游化与商业化完美地填补了距离消失后的图景。⑥S ee Rob van der Laarse,“ Erfgoed en de constructie van vroeger”in“idem(ed.),Bezeten van vroeger,1 -29;David Lowenthal,“Heritage and history.Rivals and partners in europe”,in:Van der Laarse(ed.),Bezeten van vroeger,29 -40.
总而言之,可以说过于与未来在1990年之后作为导向的出发点,似乎已经失败了——一个后果是当前的学术性历史不知所措,需要与创伤性过去的在场达成协议。⑦S ee also John Torpey,“ The future of the past:a polemical perspective ”in Seixas(ed.),Theorizing Historical Conciousness,240 -255,esp.p.250;对于垄断20世纪历史学的两种主要力量——即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质疑,已经给欧洲-大西洋社会受教育人群带来了一种深入的“灾难意识”。如上所述,失败意味着学术性历史的时间与空间架构,已经成为思考与讨论的基本主题,(有时被称之为“空间性”与“时间性转向”)。稍早关于微观史的争论,以及当下正进行的关于跨国史、比较史、全球史与世界史的争论,都表明民族国家不再是历史空间架构不言自明的主力,虽然民族史在历史教育中的位置仍十分牢固。随着对于民族国家的质疑,学术性历史“进步的”未来方向也已经提到日程上——除非历史学家们会给衰落的历史,即线性“进步的”历史的反相形式发展出一种排他的优先性。重申对于分裂帝国历史的兴趣,应当提醒我们,这是处理有关未来焦虑的一种真实选择。在此语境中,我们可以想一想弗格森、保罗·肯尼迪与诺曼·戴维斯所写的帝国史畅销书。⑧P aul Kennedy,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1988;Norman Davies,The Isles,1999;Niall Ferguson,Colossus.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A-merican Empire,2004.哈托格认为,在当前状况下,学院派历史学家们唯一能做的明智之举,是用比较方法反思他们自己的时间性与表述性位置,并明确为之争辩。⑨M ichael Werner and Benedicte Zimmermann,“Beyond comparison:histoire croissee and the challenge of relexivity”History and Theory 45/1(2006)30-50.这当然不会“医治”他们的时间性与表述性位置,但起码令其自我反思。⑩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11.米歇尔·沃纳与奇蒙曼在他们的著作《十字路口上的历史学》中,也建议类似的自我反思性的历史方法:“与‘早已在那儿’的单纯恢复相比,《十字路口上的历史学》强调自我反思过程中那些能产生意义的东西。通过三个层面的历史化过程:客体、分析类型,以及研究者与客体之间的关系,提出了自身的历史性问题。”⑪Werner and Zimmermann,“Beyond comparison”,32 -33.
有趣的是,哈托格通过回归其起源,即民族史,来终结了对学术性历史的反思:“倘若不复兴19世纪的历史学模式,将进步与民族密切联合(民族是进步的,历史与民族进步一样),或者不将民族看成失落的天堂,我们该如何书写民族史?若能重新开放过去,将过去看成一系列曾是可能性未来的各种可能性的过去,展示民族国家之路与其民族史学或民族主义史学通常如何获胜,这样做将会特别有益。”①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12.
哈托格没有表明民族史学的替代品会是何种样子,他对历史学应采用的自反形式也并不很在行。其他一些人在这方面可能比哈托格更明确,或是在跨民族是与全球史的争论基础之上进行勾勒,或是从民族史写作历史中总结教训。我认为基本思路,是从认识论层面、政治层面与道德层面与竞争性架构进行比较,在历史中分析这种概念性框架并将之历史化——因而某种意义上严肃接受福柯的权力/知识思想。就历史的民族框架而言,如上文所述,已经被学院派历史学家视作天然架构近两个世纪,这就意味着要系统性地概念化民族史的替代品,追溯他们不同时期与民族史的竞争和冲突。
从政治视角来看,自反性方法意味着起码要在三层意义上严肃考虑历史学的政治性。首先,意味着承认、并通过其与国家的内在联系分析学术性历史的内在政治维度。要抛弃国家与超越党派偏见或客观性之间有直接联系的传统观念。对国家档案中立性观念的解构是恰当的。其次,意味着承认、并分析作为布迪厄与福柯所言“学科性领域”的历史学科,这门学科中为争取权力的斗争在认识论与方法论词汇中已经显示出自身。②P ierre Bourdieu,“The specificity of the scientific field”,in:Ch.Lemert,French Sociology .Renewal and rupture since 1968,New York 1981,257 -293;Michel Foucault,Power/Knowledge: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1972 -1977(edited by Colin Gordon),New York 1980.See also George Steinmetz(ed.),The Politics of Method in the Human Sciences ,and Durham/London 2005.简言之,意味着在一门“有实质性争议的”“内在政治性的”学科中,分析合法性与非法性陈述之间所有边界的界定。③参见我的论文“Drawing the line:Scientific History between Myth-making and Myth-breaking”,该文是关于民族史学科类型的个案研究。第三,意味着要分析“时间的政治”,因为历史中所使用的时间性划分(如进步与退步、及时与不合时宜),与空间性划分(如民族的、欧洲的、殖民地的)一样,在政治性上存在争议。迄今为止,编年性政治问题显然主要是人类学家而非历史学家提出的。不过,比沃那奇近来将该问题提到了前台。④S ee Johannes Fabian ,Time and Other:How Antropology Makes Its Object,New York ,1983;Bevernage,“We victims and survivors”历史学的另一个例外,可见Sebstian Conrad,“What time is Japan?Problems of Comparative(Intercultural)Historiography’,History and Theory 38/1(1999)67-83.
从道德视角来看,历史学的自反性方法,意味着要严肃考虑历史的道德——不仅仅是特定节日场合的配菜,或者一些反思性老成员的爱好。20世纪各种道德特殊论导致的灾难性实际后果,已经造成了前述的“历史伤口”,并引起了创伤性过去在20世纪的压倒性在场。⑤W erner Muller,Memory and Power,12-13.得出了类似的结论。穆勒认为,“历史科学与社会科学对记忆的研究不可能完全脱离道德性的问题,尤其是因为许多记忆故事是道德性声明构成的照片。”第19页:“历史的记忆化同时也是道德化。”“对他者的排斥”已经塑造了我们在21世纪正面对的灾难性历史。因而“包容他者”——通常是包容卷入历史的各个视角——已经在历史学的议事日程上有一段时间,普遍人权问题也是如此。⑥S ee John Torpey,“Making whole what has been smashed”,in: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A.Dirk Moses,“White,Traumatic Nationalism and the Public Role of History”,in:History and Theory 44/3(2005)311-332;Hayden White,“The public relevance of historical studies:a reply to Dirk Moses”,History and Theory 44/3(2005)333-338.由于对历史伤口的认识取决于对普遍人权的认识,“认知性政治”正构成了学院派历史学家的主要问题。安通·德·贝兹(Antoon De Baets)在提到1948年的《普遍人权宣言》时说,这也是当今历史学家们最重要的文本之一。⑦A ntoon de Baets,“The Impact of the 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 on the Study of History”,in:History and Theory 48/1(2009)29 -44.当然这不是说,历史学家应当遵从一套道德价值,如穆勒在《记忆与权力》第32页正确地写道:“在不相容的甚或是无法比较的价值之间作出选择可能是真正的悲剧,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同时要达到真相、正义、和谐与民主,或许是无法解决的困境。”
从认识论视角来看,历史学的自反性方法意味着对历史中互相竞争的表述框架进行重建与解构。认识论的自反性历史追求的目标,与阿里夫·狄利克对世界史目标的阐述相同:“我对民族、文明与大陆史实性、边界不稳定性、内在分歧性的详述,倘若不算支离破碎,目的是为了强调按照这种单元组织的(世界)历史的不确定的性质。这些存在是为了给世界带来政治秩序或概念性秩序——可谓封锁的政治与概念性策略——而努力后的产物。只有以压制可供选择的空间性与时间性为代价,并覆盖住它们的形成过程,秩序才能得以获得。围绕这些存在编纂成的一部(世界)历史,自身不可避免带有同样的压制与覆盖特性。”⑧Dirlik,“Performing the world”,18 -19.
所以狄利克也像哈托格、沃纳与齐默曼一样,认为只有通过表述符号的历史化,以及历史概念性架构的历史化,它们的可能性、以及它们与被压制性选择的关系才能得以重建。假如除了我们无法逃脱现代性状况——这似乎是本文从讨论中得出的结论,我们能做的事情,最好莫过于面对它,并反思我们对待过去方式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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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2]09-0018-14
2012-01-13
克里斯·洛伦茨(Chris Lorenz),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哲学和历史方法论教授。译者张文涛,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院博士后。
(责任编辑:蒋海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