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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内古特小说的战争主题与文本间性

2012-04-12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坎贝尔哈特战争

(黑龙江大学 西语学院,哈尔滨150080)

亲历过二战期间德累斯顿大轰炸的冯内古特在多部小说中直接或间接地描写战争,以多种手法揭露战争对人类的伤害和对人类家园的破坏。反战因此成为冯内古特小说经常涉及的一个主题,所描写和提及的战争指涉了人类20世纪历史上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越南战争和美国内战,小说这种文学文本直接指涉了以上几次战争的历史文本。

此外,冯内古特还虚构了地球人与火星人的星际战争,描写了和平时期发生的另一种战争——起义和暴动等。除了表现战争能使极少数人从中获得好处外,如《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中埃利奥特的曾祖父诺亚·罗斯瓦特在南北战争期间靠行贿和投机等手段,向军队出售高价的武器和猪等商品发了横财,小说表现的战争给人带来的只有痛苦、噩梦和毁灭。

冯内古特在作品中涉及最多的战争是他直接参加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虽然亲眼目睹了发生在德累斯顿的这场战争浩劫,冯内古特却没有直接描写战争的惨烈场景,而是从一个侧面,即战争给人在战后带来的无法抹掉的阴影和噩梦来表现战争。《五号屠场》、《黑夜母亲》、《猫的摇篮》和《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这四部作品表现了二战的残酷和给人带来的精神创伤。

在《五号屠场》中,主人公毕利虽然从德累斯顿大轰炸中侥幸生还,战后甚至过上了舒适的中产阶级的生活,但德累斯顿的噩梦像鬼魂一样吞噬着毕利的灵魂,经常使他身在地球,而被分裂的灵魂随着他意识无法控制的时间旅行回到战争期间被德军俘获前后的场景中。罹患精神分裂症和时间痉挛症的毕利只能寄希望于摆脱时间的羁绊,像外星人那样忘掉现在、过去和将来中那些不愉快的时刻。在《五号屠场》这样一部反战小说中,冯内古特将元小说和科幻小说的创作手法与黑色幽默、语言游戏和拼贴等后现代小说技巧灵活运用,同时吸收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小说的叙事手法,以全新的视角将人们的注意力从关注战争本身转到战争给人类造成的精神创伤,从关注战争的罪恶和残酷转到人如何从幻想和幻觉中寻求精神慰藉和解脱。《五号屠场》虽然没有直接触及战争场面,但主人公毕利毕竟亲历了战场、押送战俘的闷罐车、集中营、德累斯顿等与战争密切相关的场所。

相比之下,《黑夜母亲》则是从更间接的角度探索战争这架机器对人的命运的控制,以更深刻的视角继续探索《五号屠场》中开始涉及的命定论思想(predestination)。“生在美国,名声却是一个纳粹”[1]17的坎贝尔在广播中用英语为德国纳粹作宣传,但他利用广播以暗语的形式为美国传送情报,成为二战交战双方的双重间谍。虽然坎贝尔对德方和美方都作过贡献,但战后却被列为战犯,并受到德国、美国和以色列三方的追踪。认为自己在战争期间的所作所为对德国纳粹帮助更大的坎贝尔良心未泯,因此他拒绝美国特工的帮助,将自己交给以色列一方受审,在监狱中决定以结束生命的方式求得灵魂的解脱,最终逃避可怕的现实世界。美国陆军部少校弗兰克·沃特南动员坎贝尔为美国人当间谍,冯内古特用坎贝尔内心的想法以及他们之间的谈话,来表现坎贝尔在被卷入战争之前对德国纳粹和战争的看法:“海尔格和我并不对纳粹充满狂热,而另一方面我也不能说我们恨他们。他们是我们的一大批热情观众,是我们生活的社会中的重要人物。他们是人。”[1]39坎贝尔是一名剧作家,和身为演员的海尔格刚刚结婚一个月。坎贝尔已经创作出三部中世纪浪漫剧,其中的两部正在德累斯顿和柏林上演。新婚燕尔、事业成功的坎贝尔正在构思第四部剧作《两人国》:在一个疯狂的世界中,一对恋人如何能通过忠诚于只有他们两个人组成的“国家”才能活下去。坎贝尔虽然既不爱也不恨纳粹,但他那种“我不是士兵,不是热衷政治的人,我是一名艺术家,如果战争来了,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来推动战争;如果战争来了,我仍将从事我平静的事业”[1]39的态度使人无法把这样一个爱好和平、渴望过平静生活的人同一个双重间谍联系起来。冯内古特通过坎贝尔被拉入战争的经历揭露国家机器和战争机器对个人命运的控制。

如果说《黑夜母亲》的反战主题主要是从战争对人的命运的控制、使人产生身份危机的角度来阐释的话,另一部涉及二战的作品《猫的摇篮》则从人性的角度探讨人的冷漠和冷酷如何使战争将人类推向罪恶和毁灭的深渊。小说叙事者约拿采访原子弹及“九号冰”之父霍尼克博士的三个子女,目的是了解霍尼克在美国向日本投下原子弹时在想些和干些什么,却意外地被告知霍尼克当时正在玩“猫的摇篮”或称“翻绳”(cat’s cradle)的游戏。科学技术彻底麻木和异化了霍尼克这样的科学家,他对自己的科研成果如何被应用漠不关心,在他看来,原子弹和“九号冰”这类能毁灭人类和地球的实验与他玩弄的乌龟和“猫的摇篮”游戏没什么区别。冯内古特用霍尼克的冷漠来对比和揭露愚弄和利用霍尼克这样无知和麻木的科学家的那些政客和战争贩子们的冷酷和虚伪,同时以霍尼克三个子女用“九号冰”为自己换取爱情和官职的事实来警醒人类“后原子弹时代”的恐怖。

《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的大部分内容虽然和战争无关,但从两个侧面深刻表现了美国内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给埃里奥特带来的负罪感和创伤。除了揭露埃利奥特的祖先在美国内战期间凭借不法手段大发战争横财之外,小说还从埃利奥特在二战中的杀人经历来追溯战争给埃利奥特带来的精神创伤。小说第二章在介绍埃利奥特的经历时简短地提到了他参加二战的情况:

他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离开哈佛法学院,自愿参加美国陆军。他在许多战斗中都表现优异。他被擢升为上尉,担任连长。在欧洲战场战事将近结束时,埃利奥特得了据诊断为战斗疲劳症的一种病。他被送进了巴黎的医院,就在此地,他追求西尔维亚,并赢得了她的爱情[2]176。

小说不仅这样简单介绍了埃利奥特的二战经历和战争给他带来的创伤,而且还细节性地描述了使埃利奥特一生永远抹不去的战争阴影:

他向一个窗户里扔进一颗手榴弹。爆炸的时候,罗斯瓦特上尉亲自爬进窗户,发现他自己站在一片停滞不动的烟海之中……他听得见德国人在讲话,但是看不见他们……这些都是被他的手榴弹炸死的德国人。他站起身来,发现面对面站着一个头戴钢盔,面带防毒面具的德国人……埃利奥特像他一向作为一个好战士那样,用膝盖猛顶住那个人的小肚子,一刺刀插进他的喉咙,抽出刺刀以后又用枪柄打碎了那人的下巴[2]219。

这些细节描写足以表现埃利奥特作为一名战士的英勇无畏,使读者阅读时在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宣传和美化战争影片中的英雄形象。然而,读者读完下面两段话之后,尤其是被埃利奥特杀死的德国人的身份被确认之后,埃利奥特这个传统英雄人物的形象被彻底颠覆:

此时,埃利奥特听到一个美军军士在左边嚷嚷。那边的能见度好得多,因为那个军士在喊着:“停止射击!别开枪,你们这些人,上帝呀,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消防队员!”这是真实的:埃利奥特杀死了三个没有武装的消防队员。他们是普通的老乡,正在从事着努力使房子和氧气隔绝开来的英勇而无可非议的事业。

在卫生员取下被埃利奥特杀死的三个人的防毒面具的时候,他们竟然是两个老人和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就是被埃利奥特用刺刀捅死的那一个。他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四岁[2]219。

可想而知,埃利奥特知道他杀死的人是消防队员、而且其中还有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孩子时的心情。“……埃利奥特全身僵硬,甚至抓住他的头发就可以把他抬起来……他处于这种状态有十二个小时,不说话也不吃东西”[2]220。这次经历给埃利奥特带来了深深的负罪感,使他在成为罗斯瓦特基金会负责人之后致力于从防治癌症、反对警察暴行到鼓励大学教授追求真理等多项公益事业,以此来为自己赎罪。“许多许多美好的事物我都力加资助!许多许多邪恶的事物我都力加铲除!”[2]177这首他自己花了整整一上午写的一首对句真实地表达了埃利奥特扶贫济困、建立充满普世之爱的人类理想家园的梦想。除资助公益事业外,埃利奥特还以当业余消防员和“认领儿女”的方式为自己的战争罪行赎罪。埃利奥特听说罗斯瓦特县57个孩子的母亲声称他是这些孩子们的父亲时,他立即吩咐律师起草文件,“不管他们的血型如何”,让他们成为他的子女“享有一切继承权”[2]344。小说结尾处,埃利奥特“举起他的网球拍,好像它是一根魔杖似的,‘告诉他们,’他补上一句,‘一定要多子多孙。’”[2]344“一定要多子多孙”这句话指涉了《圣经》,使人想起了《圣经·旧约》“创世纪”中上帝以造物主的身份对人类提出的要求。

除二战外,冯内古特在《咒语》和《五号屠场》中猛烈抨击了美国政府参与越南战争的帝国主义行径以及这场战争对美国军人人性的扭曲。《五号屠场》发表的时间恰逢越南战争升级和美国国内抗议政府派兵参加越南内战之时,小说的反战主题呼应了民众的反战情绪。小说题目中“屠场”二字引发了人们对人类历史上两次世界大战的屠戮场面的痛苦回忆,“勾勒了人类生存的地球成为‘屠宰场’的黑暗图景”[3]161。《咒语》中“故事开始的时间虽然定在未来的2001年,却是他最具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是对越南战争进行反思的产物”[2]162-163。与《五号屠场》阐释反战主题的策略有所不同,《咒语》的反战主题主要通过参战的美国士兵的真实感受来唤起人们对越南战争的反思。《咒语》主人公哈特克的命运似乎前世已经注定:父亲虚荣的价值观导致哈特克进入西点军校后被训练成杀人机器,毕业后参加越南战争,官升至中校,见证了人间炼狱般的罪恶和痛苦;退伍后到大学任教,被校董事会解聘后到监狱任教;最后被诬告涉嫌参与越狱事件而被捕入狱,像《黑夜母亲》的坎贝尔一样成为等待审判的“囚鸟”。小说从哈特克的视角,用他的见闻和感受来揭示战争给人带来的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煎熬。“没有一个士兵有这样的幻觉,认为他在作出最大牺牲的过程中取得了某个有价值的成就”[3]12。这场荒谬和悲惨战争的代价之一,是像哈特克这样生还的士兵回国后只沉醉于感官的刺激和享受中,除此之外对一切都麻木不仁,成为失去信念和追求的现代荒原人。在哈特克眼里,越战中的杀人场面如同一场娱乐游戏。哈特克在塔金顿学院的课堂上以一名越战老兵的亲身经历说出了越南战争的真相,以个人的小写历史挑战和颠覆了美国政府的大写历史,最终受到陷害而被解雇。《五号屠场》中毕利的战后创伤综合症和时间痉挛症只有用外星人新的时空观、生死观和战争观才能治疗,《咒语》中战争对人性的扭曲体现在两个方面:回国后倍感受到美国政府欺骗的越战老兵通过大麻、酒精和妓女来麻醉自己,借此来忘掉悲惨的战争和冷酷的现实;哈特克在破碎的叙事片断中经常在自责和悔恨时发出的感叹“越南”!足以表现越战的亲身经历给他留下的可怕回忆。哈特克记录了两个名单,其一记录了他在越战中使用常规武器杀死的越南人人数,不包括那些未经确认的死亡案例,不包括他召来的炮火和空袭造成的死亡人员,也不包括那些由于他的咒语而间接死亡的人;其二记录了战后与他有过情爱关系的女人的人数。列这两份清单的原因,哈特克对律师解释说是“在最后审判日让事情进展得快些”[3]155。哈特克想将这两张清单随他一起埋葬,并说假如将来真有最后审判日,他可以对法官说:“……这是我犯下的最重的罪行的清单,直接把我打入地狱吧,不用辩论了。”[3]156冯内古特还借哈特克之口比较了二战和越战:“我阅读了有关二战的东西。平民和士兵,甚至是小孩子,都为在其中起过作用而感到自豪……但是越战只属于那些参加过的人。别人似乎都与越战毫无关系,他们就像白雪一样纯洁。因为只有我们参加了这样的一场战争,我们才显得如此愚蠢和肮脏。我们输掉了这场战争,活该!因为我们发动了这场战争。”[3]167

在揭露二战和越战给人类带来永远无法抹平的创伤的同时,冯内古特在《自动钢琴》和《咒语》中探讨了和平时期的战争——革命和暴动,在《泰坦星上的海妖》中以科幻小说的形式假想了地球和火星之间的战争。《自动钢琴》反映了社会中的普通人群对权力的反抗意识。在自身价值、社会地位和身份被工业化式的机器和现代化时代的管理者剥夺后,普通的劳动者向精通技术的管理阶层和取代他们的机器发起了一场革命。革命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冯内古特肯定了革命者所追求的人的尊严和价值,同时指出,革命者和与他们对立的精英阶层各自追求的乌托邦王国都存在着无法解决的瑕疵。革命者的理想是要在彻底砸碎取代他们的机器之后建立一个全新的社会,精英们则是要遵循科技至上的原则,将工业化和自动化继续推进。两种乌托邦理想之间的矛盾导致了冲突和战争,向后退回到保罗理想中的农耕时代和向前发展到无法预测和想象的以电子和网络为代表的后工业时代,都不是解决人类问题的可行之路。冯内古特在《咒语》中描写监狱暴动的目的在于提醒人们,处于和平时期的人类不同种族和社会阶层之间可能发生控制与反控制、统治与反统治的为争夺权力和平等而进行的抗争和斗争,人类应该反省作为传授知识的大学和惩戒与规训罪恶的监狱所存在的弊端和问题。《泰坦星上的海妖》中描写火星发动了一场进攻地球的67天战争。同地球人的武器和军事技术无法抗衡的火星人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但冯内古特以此希望地球人“最终能团结成一个充满快乐、友爱和自豪的民族……国与国之间的边界将会消失……战争的欲望将会消失”[4]。

《五号屠场》中的毕利以随军牧师的身份参加二战,残酷的战争给他带来的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使他罹患了时间痉挛症,时间旅行使他的思绪无法控制地一次次地被拖回噩梦般的战争场景中;《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中的埃利奥特以士兵的身份参加二战,英勇作战的“英雄”形象被残酷的现实彻底颠覆:他杀死的德军“士兵”竟然是没有任何武器、二老一小的消防队员,深深的负罪感折磨和摧残埃利奥特;《咒语》中的哈特克以士兵的身份参加越战,以中校的军衔从越南战场“荣归故里”,但战场的血腥场面和受伤美军临终时对战争的“咒语”深深刺痛了他,在墓碑上刻上大大的“?”来表达他对战争和人类本性的困惑。这些反战小说以文学文本和历史文本的互文性打破了形式主义将文学文本独立地封闭起来的做法,将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之间的疆界打开,体现了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之间由于相互指涉而引起的相互作用和相互转化。《自动钢琴》中的暴动和《泰坦星上的海妖》中地球和外星球的战争虽属虚构,但作者以科幻手法描写了和平时期的“战争”,同样使人联系到人类同样具有的好战和杀戮本性。贯穿于多部小说中的战争题材和反战主题相互指涉和交织,经历战争并深受战争之害的反英雄人物虽然有着不同的身份和经历,但遭遇和命运都源于战争的相同点使他们构成了另一种文本间性。同是反战题材的小说,《五号屠场》、《咒语》和《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或多或少再现了战争中残酷的场景以及作家为医治主人公的精神创伤所做的努力。《黑夜母亲》和《猫的摇篮》没有直面战争,而是从另一个侧面,从与战争有关但没有真正上战场的军事科学家和情报人员的视角,来审视战争的本质和战争对人的迫害。

此外,冯内古特在《自动钢琴》和《咒语》这两部小说中还探讨了非战争时期的战争——革命和暴动,在科幻小说《泰坦星上的海妖》中假想了地球和火星之间的战争。这是冯内古特对人性中征服、好斗两大本质的探讨。现代人被各种社会制度、社会机器和力量控制和操纵而使人性被异化和扭曲一直是作家关注的重大社会问题,贯穿于他的整个创作生涯,成为连接他的小说文本世界的重要纽带。

[1] VONNEGUT,KURT.Mother Night[M].New York:Harper& Row,Publishers,1961.

[2] 库尔特·冯内古特.五号屠场/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M].云彩,紫琴,曼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

[3] VONNEGUT,KURT.Hocus Pocus[M].New York:The Berkeley Publishing Group,1990.

[4] VONNEGUT,KURT.The Sirens of Titan[M].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INC.1959:179-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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