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哈维的空间范畴及其时代价值

李秀玲

(河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石家庄050024)

20世纪70年代，空间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里逐渐成为关注焦点之一。并在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及文化研究等范围内得到广泛应用，如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社会空间，城市空间，全球空间等研究主题开始出现。对于空间本身的理解不能再局限于以前的几何意义或容纳物体的容器和哲学认识论等方面的认识，尤其是随着空间与社会发展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空间及其相关意义，有必要进行系统梳理和界定，以便我们在以空间维度分析考察现实社会发展时，有明确的思路和方法。

一、大卫·哈维空间范畴的提出

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中，空间和时间，即时空是人类感知、把握世界的两个重要维度。任何时代的时空体验都体现了那个时代的思想理论发展状况。

在古代，时空观念与哲学的基本问题联系在一起。古代时空观以直观经验和思辨为基础。在中国，空间主要指事物所占据的方位，具有一定的维度。在认识层面上，认为空间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在西方，德谟克利特“虚空”式的空间就好像是一所大房子，里面装着各种物质形态的东西和各种事件。在柏拉图看来，空间在创造世界之前就已经是独立永恒的存在，永远不会毁灭。空间为所创造的事物提供运动和变化的场所，是物质世界存在的必要条件［1］。总之，中西古代空间认知观都承认空间存在的客观性，并认为空间和物质及其运动有一定联系。但对于空间的认识都局限于感知认知阶段，没有深入对空间进行研究，更没有把空间延伸到社会发展相关领域。

近代时空观是在近代自然科学发展的基础上形成的。哥白尼“地动说”的创立，为进一步揭示时空的客观本质和特性创造了条件。笛卡尔明确提出空间的主要特性是广延性，时间的主要特性是持续性。根据广延性是一切物体的共同特性，笛卡尔认为空间性和物体是一致的，广延性是空间本质的重要表现。牛顿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发表后，空间第一次被完整地纳入到科学研究的领域，空间从哲学、几何学走进了物理学。牛顿承认时间和空间的客观实在性，但他同时从具体物体运动具有相对独立性出发，在抽象的形式下把时间和空间从物质运动中分离出来，又把时间和空间也彼此隔离开来，从而不能把时空与现实物质运动辩证结合起来。与此同时，近代唯心主义思想家却否认时空的客观实在性。贝克莱、莱布尼茨、康德和黑格尔都认为时空是人的精神的产物。但是，近代唯心主义时空观中也包含着一些合理思想。如莱布尼茨把空间看作是现象共存的序列或规律，使时空与运动联系，连续性与间断性相结合，包含了辩证法的因素。这种辩证法因素影响了哈维的空间范畴辩证思想。

19世纪40年代产生的辩证唯物主义批判地吸取了以往各种时空观中的合理因素，克服了它们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谬误，创立了科学时空观。辩证唯物主义时空观认为，时间和空间是物质固有的普遍属性，是运动着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时间和空间与运动着的物质不可分离，物质运动是时间和空间的本质。辩证唯物主义承认时间和空间的客观性、绝对性和无限性，同时又承认时间和空间的具体形态和具体特性的多样性、相对性以及每个具体事物时空的有限性，承认人类关于时空的观念是相对的、可变的。它既同唯心主义时空观点划清了界限，又与形而上学唯物主义时空观有原则性区别。我们今天要科学把握空间离不开辩证唯物主义时空观的指导。

20世纪以来，随着社会发展，我们对空间的认识不断向前推进。对空间的把握逐渐超越几何、物理和哲学等已有认识。空间在不同学科及社会发展过程中，凸显出多层次多样化的内涵及其意义。更重要的是，不同学科及其交叉学科的发展形成了对空间类型的多种划分状况。主要有恩斯特·卡西尔建立的人类空间实践方式的三种分法，即有机的、感性的和象征的空间:有机的空间是指所有关于生物的空间实践;感性的空间是指从神经上感受物理和生物空间的方式;象征的空间是抽象的，即如几何学、建筑和图案形式的抽象的象征语言的发展，象征的空间通过阅读和解释产生明确的意义。还有梅洛-庞蒂划分的三种空间:身体空间、客观空间和知觉空间。诺伯格·舒尔兹则根据多学科差别把空间分为五种类型:实用空间、知觉空间、实存空间、认识空间和抽象空间。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提出了很多空间概念:绝对空间、主导空间、矛盾空间、精神空间等。根据空间和社会实践的关系，空间主要划分为三种类型:空间实践、空间再现和再现的空间。空间实践，它包含生产和再生产，以及每一种社会形态的特殊场所和空间特性。在社会空间和社会与空间的每一种关系中，这种结合的连续性和程度在空间的实践中得到了加强……一种社会的空间实践隐匿那个社会的空间。空间再现，这与生产关系紧密相连，又与和这些关系影响的“秩序”紧密联系，因而也就与知识、符号、代码等关系相关……这是概念化空间。再现的空间，它具体表达了复杂的、与社会生活隐秘的一面相联系的符号体系，这些有时经过了编码，有时则没有，这些同样与艺术(可能被最终定义为一种表征空间符码的而不仅仅是空间的符码)紧密相连……这是被统治的、因而也是体验的空间，是想象试图改变和占有的空间。它遮蔽物理空间，并以象征的方式使用客体［2］。空间实践是空间再现和再现空间的物质实践前提，空间再现是一个支配性的空间，由一套社会关系和知识来承载，而再现的空间则是一个被支配的空间。

另外，结合以上空间类型的划分，还可以根据人的本质和行为特点对空间概念重新分类。人类行为可以抽象地划分为生物行为、社会行为和文化行为，空间可以相应地划分为生物空间、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生物空间是指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所具有的空间形式。社会空间主要是指人类社会中发生的空间关系。文化空间是人类所渴望的非现实的、理想社会空间，它是符号的空间，是建立在人类语言、表象活动、秩序观念上之上的空间形态，是其他动物不具有的一种空间形式。同时这也是反思的空间，人类把生物空间和社会空间符号化［3］。

在对已有空间认识的辩证否定基础上，坚持空间和社会实践、空间和时间的密切关系的原则，大卫·哈维提出了三种空间类型:绝对的空间、相对的空间和关联性的空间。

二、大卫·哈维空间范畴的内涵

从1971年至今，哈维始终坚持对空间及空间问题的关注和研究。三十多年来，他不仅坚持研读马克思主义著作，而且坚持参加社会运动，关注社会现实生活，对空间范畴的本质形成了较为深刻系统的认识。哈维把空间划分为空间的绝对性、相对性和关联性三个方面。

1.绝对的空间(Absolute Space)

绝对的空间是指:“把空间看作绝对的，空间就成为不依赖于物质存在的自我存在物。然后空间就拥有一种结构，我们可以用这种结构来分类或者区分个别的现象。”［4］13绝对意义上的空间是独立存在的，是在自身范围内记录和安排事情的。这就是牛顿和笛卡尔的空间，通常是先在存在的、不能移动的并遵循一定的尺度和标准的空间。这同时也是欧几里德的几何和所有关于地理地图和工程方面的空间。如果把这种绝对意义上的空间扩展到不同的空间规模上去，我们将对这种空间有更深层次的认识。哈维主要从三个不同规模来谈绝对空间在现实中的意义。从个人活动意义上来讲，这样的空间是个人的最基本的空间，也就是作为个体的人存在于具体的和有限制的空间范围内。从社会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私有财产的空间并与其它有一定地域限定的空间，比如国家、行政管理部门、城市计划和城市网络等。从世界角度意义来讲，当笛卡尔的工程师用一种神秘的意识看待世界时，那么世界就是一个绝对空间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所有的不确定都基本上被驱除出去了，并且在这样的世界中，人类的估算等活动可以得到无限制的发展［5］121。从中可知，这种绝对空间主要是唯物主义的，即客观实在的存在物，但是被动的和僵死的，有关空间的变化和发展不是随着人类社会实践的发展而变化的，也就是在抽象的形式下把空间从物质运动中分离出来，即“绝对空间”。但是值得我们重视的是，哈维把绝对空间延伸到不同规模上，比如个人、社会及世界的规模，体现了绝对空间在理论和现实中的意义，为我们认识这些不同规模中的人与社会的发展状况，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

2.相对的空间(Relative Space)

哈维认为:“相对的空间是把空间理解为存在的事物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事物存在本身所具有的关系。”［4］13

空间是相对的，这里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是具有多种几何维度可供选择;另一方面空间结构主要依赖于具体的人和事。在这种情况下，脱离时间来理解空间是不可能的，那么从语言角度来讲，空间和时间就应该转换成时空。正如爱因斯坦所说，各种形式的测评都依赖于测评者所具有的空间结构维度，比如在考察光速运动的时间问题时，也要考察物体运行的空间曲线的途径问题。从地理学角度来讲，交通方面的空间是不同于私有财产方面的空间。在绝对空间中由特定区域限定的地点及个人的独特性就让位于地点的多样性，并且这种多样性与中心城市的位置是同等距离的。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根据费用、时间和采用的方式(比如汽车、自行车等)的不同而导致的对于距离测定的不同，来制定不同的相对的位置地图，甚至可以通过网络、拓扑关系等方式来打破空间的连续性。另外，观察者的角度也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总之，空间的相对性是指，在考虑具体现象和过程时，需要具体的规则及规律。也可以说，空间的相对性不仅体现在时空纬度上的意义，而且体现在认识这种空间时的具体灵活的规则和方法上。

但是，相对的空间概念也有自身的局限。哈维认为，当我们试图把来自不同领域的理解融合为比较统一的思想时，也会遇到一些困难，比如生态系统中能量流通的时空与全球化市场中金融流通的时空也许就不能相融。把握资本积累时空的理论框架是不同于把握全球气候变化时空理论框架的。哈维认为，虽然那种不同理论框架之间的融合是很难的，但这种不相容也有一些有益的启发意义，对比不同的时空理论框架有利于解释政治上的选择问题，也就是说，我们是倾向于金融流通中的时空，或者更倾向于为了经济发展而破坏了的生态过程中的时空呢。［5］122-123对于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会使我们更好理解政治上的不同选择。能够明确认识到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有些学者认为，哈维把不同空间规模联系起来，有些牵强，好像是把不相关的两个或多个领域硬拉进辩证的关系中似的。其实不然，笔者认为，因为现实社会中的一切事物和现象之间以及事物内部诸要素之间都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和相互制约的关系，哈维把不同规模空间之间以一种互相联系和制约的观点来看待空间，即空间的第三个方面。

3.关联性的空间(Relational Space)

哈维说:“空间被认为是相对的，同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我把它称作关联性的空间。按照莱布尼茨的说法，认为空间作为存在包含在事物中，而事物应该被认为是存在于自身内部与它所包含及代表和其它事物的关系中。”［4］13

关联性的空间概念大多与莱布尼茨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主要是吸收莱布尼茨关于空间思想中的辩证思想。莱布尼茨反对牛顿对空间和时间绝对化的理解。因为牛顿对于绝对化的理解有点神学性质，他认为有上帝存在于空间和时间当中，而不是根据时空本身具有的特点来认识。进一步讲，空间的关联性是指在讲到时间和空间时，不能脱离与时间和空间相关的事物及其发展过程。空间的概念是被嵌入或者融入事物发展内部中的。并且，这种关联性意义上的空间是不能把它从时间中分离出来的。因此我们必须集中在时空的关系上，并且更主要的是关注时空中的事物与其它事物的变化和发展。这里的时空关系含义具有两方面:一是指内部关系;二是指外部的影响在具体的事物和发展过程中通过时间而得到内部的转化。要理解存在于空间中某个点的事物或事件，如果仅立足于空间中那个点，它们是不能够被理解的。理解它们要依赖于与那个点周围相关的其它事物。应关注并聚集与此空间有关的、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不同方面的影响因素，这样才能正确理解处在空间某一点的事物。所以，在这种空间中的事物的意义是不同于来自绝对空间中的［5］123-124。这实际上进一步强调了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中的事物的内部关系及其与外部事物之间的各种关系。哈维总结说，在关联性的意义上理解空间时，那么，只有用实证方法来测定才算表明时空存在的传统方式已难以立足。并且，没有对关联性空间的把握，是不可能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

三、大卫·哈维空间范畴的时代价值

对于相对的、绝对的和关联性的空间，它们之间的具体关系是什么，它们之间是否有一个本体论的答案来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它们之间有何内在联系。哈维认为，在考察某些社会现象，或者更好地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等问题时，空间一般都是在三种意义上同时被应用的。哈维讲道:“我在30年前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时至今日，我发现没有理由使我改变对空间的这个结论性看法，这个结论就是:”［5］125

空间就其本身来讲，它既不是绝对的和相对的方面，也不是关联性的方面，但它根据具体的社会发展条件，可以具有一方面或者同时具有三方面的意义。空间概念被正确界定的问题是通过与其相关的人类实践活动来决定的。换句话说，对于空间本质这个哲学问题，没有哲学上的答案可以回答它，答案就在人类实践活动中。因此，“空间是什么”的问题就被“不同人类实践活动是如何产生和利用不同空间概念”的问题所代替。例如，财产关系产生在垄断控制的绝对空间中。人员、商品、服务和信息的流动就发生在相对的空间中，因为在这种空间中，货币、时间和能源等可以克服距离上的摩擦及障碍。土地也会获得收益，因为它包含了与其它土地的关系。就地租来说，关联性的空间已成为理解人类社会实践一个很重要的方面［4］13。

这表明，哈维对空间及其三个方面的辩证关系的阐释，使得我们对空间与社会实践的本质关系有了明确认识。突破了空间在哲学上的抽象性认识，使得空间从天上走向了人间。空间不是观念的产物，而是政治经济的产物，是被生产之物。空间成为剖析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和社会过程的一个重要的理论维度。

但是，在具体社会生活中，空间三方面的关系到底如何呢?根据哈维分析，空间的三个方面是有其从属关系的，比如，绝对性的空间概念可以很好的说明私有财产界限和边界界定的问题，但是这种空间概念不能解释像归零地①归零地(Ground Zero)一词来源于“曼哈顿计划”和对日本的轰炸。在牛津英语辞典里，引用的是1946年纽约时报关于日本广岛的破坏，界定为“归零地”。现一般指的就是在“9.11恐怖袭击”中倒塌的世界贸易中心遗址。等问题。在社会实践中，经常会发现空间的三个层面存在一些等级，也就是说，关联性的空间包括相对的和绝对的空间，相对的空间包括绝对的空间，但绝对的空间就是绝对的，不包括其它的。空间的三个方面不仅具有从属关系，而且具有一种内在辩证关系。比如，归零地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空间，但同时它也可作为一个相对意义上和关联性意义上讲的空间。从认识空间每个方面的难易程度来讲，哈维认为，事物在绝对的空间中是清晰明了的，在相对的空间中有些复杂和难度，但在时空的关联性中，难度是最大的。同时也正是在空间最后一个层面上，我们才有可能去处理和解决一些当前的复杂政治经济问题，也才是我们研究空间的真正意义所在。又比如，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哈维的空间的三个方面有一定的内在联系，比如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和价值与空间的绝对性、相对性和关联性的对应关系。没有在绝对空间和时间中的许多地点的具体劳动，就不会有关联性时空中的价值，没有在相对空间的全球市场中商品无数的交换和流通过程，价值也不会作为非物质(非实体的)的客观的力量，就是说纺织工通过在绝对空间和时间中具体劳动把价值嵌入到棉布里。

从以上哈维对于空间三个方面的解释与阐述可知:绝对空间是一种独立存在，它不和任何事物发生关系，永远是静止和不变动的。相对空间是指某一事物对于本身及其相关的其他事物之间的联系。而关联性的空间是指这种空间不仅本身和其他事物有一定的联系，而且是不断地处在变化发展中的。这种关联性的空间是哈维一直强调和主张的空间，体现了他对空间研究的独特特点，也体现了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在空间研究中的应用。同时也是考察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城市化和全球化发展的一种理论分析视角。

［1］ 齐振海，蔡坚.中西古代空间认知观的对比研究［J］.重庆大学学报，2007，13(6).

［2］ 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M］.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Blackwell Ltd，1991:33.

［3］ 冯雷.理解空间:现代空间观念的批判与重构［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129-135.

［4］ DAVID HARVEY.Social Justice and the City［M］.London:Edward Arnold，1973.

［5］ DAVID HARVEY.Spaces of Global Capitalism:Towards a Theory of Uneven Geographical Development［M］.London:Verso，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