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蒂莫西·梅森纳粹德国史研究述评

2012-04-12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纳粹德国梅森希特勒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蒂莫西·梅森(Timothy Mason,1940—1990年)是现当代英国知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曾在1971—1984年执教于牛津大学,主要从事欧洲史和德国史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并且特别以研究纳粹德国史为重点,著有《民族社会主义者对于德国工人阶级的政策,1925—1939年》、《工人阶级和族民共同体》、《第三帝国的社会政策》等书,发表了《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起源的一些解说》、《政治优先》、《关于1934年1月20日民族劳动秩序法的形成》、《1938—1939年的内部危机与侵略战争》、《德国的妇女》、《意图与解释》、《纳粹德国对工人阶级的遏制》、《纳粹征服战争的国内动力》、《“法西斯主义”到底是什么》等论文。他对纳粹德国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原因的解说、关于纳粹德国“政治优先”的观点的论述,在西方史学界产生了很大影响,对于我们深入研究纳粹德国历史、广泛了解西方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史学理论和史学实践也颇具借鉴意义,有必要加以系统总结和介绍。

一、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取向

梅森属于1960年代成长起来的职业历史学家,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政治—道义感也促使他成为西方左翼知识分子和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中的重要一员。

对于西方各国来说,1960年代是一个动荡、激进和激情迸发的年代。在这10年间,不少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都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文化、社会、政治和道义冲击。学生造反、工人罢工、反战运动、黑人运动和妇女运动等反抗斗争此起彼伏,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和个性解放等反主流文化、反正统价值观念的思潮交相呼应。与之相伴,左翼势力日益强大,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不断增长。

此时正在牛津大学学习的梅森也深受“时代精神”的感染。他积极参加左翼运动,协助创办《历史工作间》(History Workshop Journal)等左翼史学杂志,自觉地把研究纳粹问题视为自己的“道义的和政治的义务”[1]4。他反对传统史学的个别化描述方法,强调理论建设的重要性。他也认真学习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关注政治、伦理和权力等“重大问题”[2]3,致力于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方法论指导自己的研究工作。

但同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样,梅森推崇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重视历史证据,讲究实证,反对把抽象的理论当作研究的出发点,主张可直接证实的历史概括,在事实之上寻求理论分析的突破,非教条地应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他接受了爱德华·汤普森(Edward Thompson)提供的动态的、作为活生生的社会关系的、具有较大可塑性的阶级观念,认为阶级不是一个抽象概念,也不是一件死物,而是发生在真实的人之间的一种关系,一种“活的体验”,是被人民也是为了人民而被制造的。他也把德裔美国政治学家和法学家弗兰茨·瑙曼(Franz Neumann)出版于1942年的关于纳粹政体的研究著作《巨兽》看作“关于第三帝国的最佳专著”[2]53,认为瑙曼在盘点第三帝国的结构和运作时,赋予经济和阶级的特殊意义以应有的重视,提供了一种没有忽略资本主义和阶级关系的有关纳粹政体的政治分析。

遵循老一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和左翼知识分子开辟的道路,也结合同时代的学术讨论,梅森对纳粹德国的历史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提出了一系列富有创造性的解说。梅森坚信,“阶级关系是现代化了的资本主义国家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各种矛盾中,阶级冲突是最主要的,它在经济领域表现最为激烈,经济是所有社会形态的决定性因素。但是梅森也看到,在国家和社会、政治和经济之间,和谐是暂时的、不稳定的,政治和经济之间的主次、决定和被决定关系并不是恒定不变的。纳粹德国同样是一个阶级社会,阶级冲突仍然普遍存在,这样一种特殊类型的阶级社会,在这里,国家政权致力于缔造一个“无阶级的族民共同体”,并且纳粹政体从未达到“哪怕是临时性的稳定”。这是因为它的强迫性社会转型规划排除了工人阶级与经济利益集团之间的谈判和妥协,而这种谈判和妥协原本属于“正常”的多元民主政治所固有的功能。纳粹主义也缺乏规范的政治运作程序和明确的奋斗目标,纳粹政权的政治动员虽然激进,但十分盲目,甚至缺乏理性[1]。

梅森最持久的努力则在于阐明工人阶级对这一骇人听闻的暴虐政权的抵抗,但终其一生,他都在与下列难题作斗争,这就是如何界定经济与政治在纳粹政体中的确切关系。他在《第三帝国的社会政策》等著作中讲述的工人阶级“抵抗”摇摆于把它描述成以经济性阶级冲突的准自发表现和以富有政治斗争精神的工人阶级的沉默回应两者之间。至于纳粹政权本身,他承认有部分资本职能可以被归结于阶级冲突。但在最终必须选择一种决定性因素时,他还是把政治置于社会之上。梅森指出,“没有明确的、可以从阶级冲突追溯到第三帝国的基本规划上的路径”,第三帝国中的“结构性元素”不是资本主义而是纳粹政体自身[1]285,294。民族社会主义的最终结果恰恰是被自己的“爆炸性扩张”压弯了的那一部分政权的自我毁灭。

梅森以一种强烈的道义感开展了对一个野蛮的和专制的统治制度的分析,但他并没有把意识形态和政治压缩成为一件庸俗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拘身衣”。他对来自马克思主义的概念术语有自己的独特理解,也经常根据历史事实加以修正。他坚持把阶级当做政治经验、机构和分析的一个计量器,对理解政治机构的结构和运作情况本身抱有浓厚的兴趣。在他看来,第三帝国不只是一种“变态的”社会有机体,而且也代表了一种产生于前所未有的全新意图的无与伦比的权力积累:如果对于这个权力压倒一切的事实没有分考虑,就不可能写出一部真正科学的有关第三帝国的历史著作[2]4。

二、国内危机决定论

纳粹德国在1939年作出的战争决定和它采取“闪电战”战术是由国内危机决定的,这是梅森在西方史学界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起源的讨论中提出的一个富有马克思主义特色色彩的重要命题。这一命题也在西方史学界引起了广泛争议。

长期以来,在西方史学界,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因和战争责任的争论甚多,但在谈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时,无论是学者还是政治家,几乎都众口一词地谴责希特勒,认为他一个人策划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他的个人意志导致战争爆发。1961年,英国学者A.J.P.泰勒出版《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源》一书,完全推翻了已有的成见,并把希特勒说成是西方国家外交斗争的牺牲品,强调1939年的战争不是希特勒预谋的,它是一个错误,是交战双方外交上失策的结果。按照泰勒的解说,在一战结束时,德国军队虽然被击败,但没有被击溃或歼灭,德国仍作为一个完整的国家而继续存在,而英法两国在处理德国问题上犯有严重错误。它们先是同意了德国提出的停战要求,后来又为了维护自己的胜利果实,千方百计削弱德国。德国不甘心战败,力图恢复原有的强国地位。以英法两国为一方,以德国为另一方,这两方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搅得欧洲局势动荡不安。《凡尔赛条约》从一开始就缺乏道义上的合法性,其苛刻条件不仅伤害了德国人的民族情感,而且成为希特勒凝聚德意志民族力量的重要工具。《凡尔赛条约》埋藏了促成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英法两国的绥靖政策为希特勒提供行动机会。希特勒原本并没有进行世界大战的计划。他虽然一再强调要解决“生存空间”问题,但其解决办法不是发动世界大战,而是想通过一系列小规模战争以渐进的方式进行。英法等国领导人却误以为他们所面临的形势是全面战争。为了换取和平,他们选择了“绥靖政策”,试图以牺牲中欧弱小国家的利益为代价,满足希特勒的领土要求,这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希特勒的野心。

对于泰勒的观点,梅森极表反对,并在1964年撰文予以反驳。他首先反对泰勒“老套的”研究方法,即专注于外交事件,把爆发的原因归咎于领导人所不可避免的缺点错误,没有对更深层的因素,特别是希特勒所领导的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进行深入研究,没有注意到民族社会主义与众不同的特征和作用。梅森还指出,泰勒没有说明为什么希特勒在明知入侵波兰会引发英法对德宣战而此时德国还没有做好战争准备的情况下还要一意孤行这个问题。泰勒仅仅以外交文件为依据,并且他所引用的外交文件是由保守的德国外交官记录的,具有很大的倾向性和片面性。对于泰勒引用美国经济历史学家克莱恩(B.H.Klein)写作的《德国战争的经济准备》一事,梅森也很不以为然。他批评说克莱恩的著作误导了泰勒,书中的大量内容都是论述德国的战时经济的,没有涉及战争爆发之前的德国经济状况[4]。

梅森坚持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是由纳粹德国发动的,并且是与德国国内形势密切相关的。他对纳粹德国发动战争的原因进行了更具体的分析。按照梅森的解说,希特勒原本以为发动战争最好的时机为1943—1945年,但在1938年,重整军备的费用大幅上升引发了尖锐的财政问题,国债比1936年翻了三番,通货膨胀日益严重。与此同时,纳粹政权的群众基础因为工人阶级示威罢工等抵抗运动而逐渐瓦解,纳粹政权的上层官僚体制也因为种种内部矛盾而趋于分裂。鉴此,希特勒等纳粹当权者试图通过发动一场战争来转嫁国内危机,用掠夺他国的方式来支撑德国的经济和社会[2]104-130。梅森指出,“在1938—1939年间,纳粹侵略步伐的加速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政体内部的问题所造成的,这些问题逐步缩小外交政策的选择空间,越来越多地增加了政体等待合适的时机发动征服战争的困难”[2]7,296。

梅森认为,扩张战争是纳粹主义的最后手段(ultima ratio),但需要解释的是,纳粹德国为什么恰恰在1939年开始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并且是以“闪电战”的方式开始的?他争论说,这两者都不应当被看作自由选择的决策的结果。在梅森看来,仅仅从希特勒的意图或者从外交政策和外交决策的记录方面是不能对战争开始的时间和战争的闪电战性质作出充分解释的。它也不是重整军备计划的纯经济行为所直接导致的后果,即使所有这些都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最关键的是国内的社会危机,而这一危机是以重整军备的经济后果和以纳粹政权对于民众发动政治叛乱的恐惧之间的矛盾引发的。这个矛盾反映了纳粹规划的核心问题,或者更具体地说,反映了希特勒的幻觉。一方面,希特勒有进行扩张战争的迫切愿望;另一方面,为了实现战争意图,他又要把德国改造成为一个内聚的、和谐的、有机和足够坚固的共同体,能够不冒社会分裂风险地进行扩张战争。1939年的战争既是希特勒解决德国国内危机的手段,也是他巩固德意志族民共同体的工具[2]8-9。

梅森的观点得到许多学者的赞同,但他也受到个别人的严厉批评。批评者指出,梅森通过对稀少的文献证据的夸大诠释来证明危机的存在,特别是工人阶级的不满程度,他忽略或者说透支了其他可以说明希特勒决定在1938—1939年发动侵略战争的决定的解释[2]10。德国史学家鲁道夫·赫伯斯特(Ludolf Herbst)质疑建立在系统理论基础之上的对于危机解释的合适性,他说,危机术语拥有一套非常精确的定义条件,而这些条件并不符合德国战前的情况。例如,危机在经济领域表现得最为明显,但经济并非“整个系统”本身,它仅仅是一个子系统;政体仍然拥有应对1939年事件的资源和能力;只有少量的证据可以表明纳粹领导人或普通德国人曾经意识到有“危机”存在[5]。英国史学家理查德·欧沃利(Richard Overy)同样拒绝了梅森的解释的基本点,批评他对于1930年代晚期德国经济状况过于悲观的估算,也不赞同他的关于工人阶级的反抗对于政体产生威胁的观点,还指出他对于直接导致1939年9月事件的对外政策和外交关系的忽略[6]。

应当说,梅森的解释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原理的。他没有停留在决策者的主观层面,而是深入探讨了导致决策的客观因素。他虽然不认为经济危机完全等于它的政治和军事后果,但仍然阐明这样一个信念,即经济不是位于政治生活的其他领域当中,而是以某种方式决定着其他领域的[2]12。至于文献证据问题,梅森也有一个很好的解释,这就是:“纳粹领导人十分反感写文件,由此而引起的缺乏资料来源,特别是希特勒对战略形势的分析,这也让我们难以在两者之间作出明确的具体分析,因此,只能在刑侦学借用一个术语——间接证据”[2]105-106。他对希特勒外交政策发展的逻辑分析是符合由希特勒发起的纳粹主义政治运动的基本特征的。

三、“政治优先”原则

对于西方占主流地位的史学家来说,民族社会主义主要是一种通过独裁高压进行统治的手段。而在原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历史学家长期沿用季米特洛夫在共产国际第七次大会的报告中对法西斯主义作出的定义:法西斯是“金融资本的极端反动、极端沙文主义、极端帝国主义分子的公开恐怖独裁”[7]。毫无疑问,这个定义在1935年对于建立德国和国际法法西斯统一战线是具有实际意义的,但它同样未能准确、科学地揭示民族社会主义的本质,没有清楚说明政治和经济在纳粹德国中的确切关系。

为了阐明民族社会主义的统治结构和性质,梅森于1966年在西柏林马克思主义杂志《论据》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政治优先》的文章,明确提出了在纳粹德国存在着一种“政治优先”原则的观点,并对产生这种优先性的经济和社会根源进行了深入分析。

按照梅森的说法,希特勒和纳粹党其他领导人从一开始就坚持“政治优先”,坚决主张以强有力的政府取代魏玛共和国的软弱政府。魏玛共和国的历届政府都深受各种各样利益团体的制约,而纳粹政权却公开声称要建立一种独立且充满活力的领导体制,特别是在进行重大决策时,不再考虑特殊利益集团在社会和经济层面的自私而且短视的要求。纳粹政权的“政治优先”原则实际就是独裁体制、恐怖主义、政治和文化的同一性的同义词,但在最初却非常有效,很快就结束了德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混乱局面,大大减少了社会各界因为1929年世界经济大危机所遭受的痛苦。至1936年,纳粹政权进一步加强了“政治优先”原则,使其内政外交政策越来越不受经济利益集团的影响,甚至在许多方面同他们唱反调。即使在后来德国经济发生危机,需要做出些许让步的时候,民族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霸主地位”也不曾被撼动[2]58-59。

1936年以后,希特勒一人独揽大权,独断专行,但他根本不懂经济,只知道生产的是什么,也只要求不断进行军备和物资储备,基本不关心其经济政策如何执行,也不怎么关心他的内政外交对经济造成的巨大压力。例如,在1938年后期,希特勒执意要修建齐格菲防线,这给已经是超负荷的建筑业又增加了巨大的负担,将建筑业推上绝境。1938—1939年所有重要的对外政策都是由希特勒本人决定的,但很难说他在作出决定时,对经济因素有多少考虑。

无独有偶,希特勒的亲信也多为党棍和政客。他们对希特勒无比忠诚,但没有一个真正懂行的经济专家。沃尔特·冯克(Walther Funk)曾是希特勒内阁中第一个与工业界有联系的人,但在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在经济部门工作,而是成了帝国新闻发言人,直到1938年沙赫特离任后,他才出任经济部长和国家银行行长。威廉·开普勒(Wilhelm Keppler)原为希特勒的私人经济顾问,但他组织的“经济问题研究会”并没有对希特勒产生多大影响。直到1942年阿尔伯特·施佩尔(Albert Speer)担任军需部长之后,纳粹德国战时经济才有一些好转。

希特勒虽然也任用过一些企业家和银行家,并且恰恰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才使纳粹德国在建立之初取得了不少经济业绩。但是一旦他们对希特勒的决策提出异议,他们的下场就都是十分可悲的。曾有“希特勒最喜欢的企业家”之称的弗里茨·蒂森(Fritz Thyssen)因为在1939年表达了一些反战言论而被剥夺国会议员资格,他的企业也被“充公”了。蒂森不得不携带家人狼狈出逃,但最后还是被引渡回国,关押在集中营。德国银行家沙赫特(Hjalmer Schacht)为希特勒上台和纳粹政权建立后德国的经济振兴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即使这样一个与希特勒交情匪浅、对纳粹德国有重大贡献的人,也难逃希特勒的“政治冷遇”。后来又因为不支持纳粹迫害犹太人的措施而激怒了希特勒。1937年,沙赫特被解除经济部长职务;1939年又被撤销帝国银行行长职位。他虽然还在纳粹的体制内,但已成为无所事事的“不管部部长”,后来又被指控参与谋杀希特勒而被关押集中营[2]60-61。

纳粹德国为了推行其侵略性的外交政策不惜牺牲经济利益。自1936年起,纳粹政府要求“不顾一切地”加强重整军备,勒令各行各业全力支持,致使许多与军备无关的企业逐渐衰退。一些工厂主要求降低工人福利和工资标准,但纳粹政权更担心工人阶级在此时发起暴动,不仅没有答应工厂主的要求,反而想方设法讨好工人,不少公司企业因此蒙受了重大损失。到了1942年,军用物资的需求量陡增,但军事工业却面临劳动力不足和产量低下的困境,一些军队将领要求征用犹太人,但却因为反犹主义的意识形态而得不到批准。还有人主张妇女到工厂做工,但希特勒坚持认为妇女应当待在家里,其任务主要是生育纯洁优秀的德意志人,不应当外出工作。结果只有大约500万“外国的和苏联工人”被安排工作,从事“强制劳动”,不仅数量太少,而且政治上和技术上“不可靠”,工作效率十分低下[2]74-75。

鉴此,梅森认为,纳粹政体是现代中产阶级社会中的一个“特例”,是以“极权主义”政治和“反犹主义”意识形态为导向的。国家权力高度集中,经济利益仅居次要地位。国家政权直接控制了资本主义经济系统的运转。大企业、大资产阶级施加的压力经常不起任何作用。

那么,这种体制为什么能够得以建立?对于这个问题,梅森试图用原本为马克思所发明的“波拿巴主义”理论加以解释。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和《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等著作中指出,路易·波拿巴之所以能够在1851年夺取国家政权,主要是利用了法国在1848年之后各个阶级的力量相互僵持的状态,而在他掌握了政权之后,也主要是通过一种平民政治来维持其统治地位的。波拿巴主义通过实行在各阶级之间见风使舵的政策来维护大资产阶级利益,利用军队、警察和官僚对内进行专制统治、对外进行侵略扩张。在马克思之后,恩格斯也曾经利用同样的思想来分析1880年代俾斯麦在德国推行的独裁议会制。在1930年代,前苏联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托洛茨基(Leon Trotsky)、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社会民主党人奥托·鲍尔(Otto Bauer)和德国持不同政见的共产党人奥古斯特·塔尔海默(August Thalheimer)等,再次使用波拿巴主义概念来分析法西斯主义。他们的解释虽不完全一致,但都认为法西斯政权是阶级力量瘫痪的受益者,既排除了大资产阶级的政治影响,又阻止了工人阶级的夺权斗争[8]。到了1960年代,波拿巴主义理论又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当中广泛流行,因为这一理论在经济和政治之间开辟了那些被正统马克思—列宁主义“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理论完全关闭了的空间。不少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开始反思政治和意识形态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作用,并且以一些更为复杂的模式来取代把经济和政治的关系简化为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做法。梅森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这些讨论,但在分析纳粹政体时,同样采用了波拿巴主义理论的基本思路。

按照梅森的意见,纳粹德国的“政治优先”原则是建立在德国社会分裂的基础之上的。在魏玛共和国晚期,由于经济衰退、政局不稳、社会动荡,农业和工业之间、资本家和工人阶级之间,新旧矛盾和利益冲突都十分严重,各阶级互不相让,各自为政,自行其是,但有不少人把希望寄托到了希特勒和纳粹党身上,希望有一个足够强大的政府来消除困苦,保护自己,而民族社会主义则通过组建“族民共同体”的蛊惑宣传,成为了全体人民意志的代表,其强硬手段也顺应了“民意”。工业资本家陶醉在纳粹政权“共享侵略成果”的誓言中,未能觉醒。工人阶级也在纳粹政权拉拢利诱和分化瓦解诸手段下,丧失了斗志,放弃了抵抗。直到后来,随着重整军备政策力度的加大,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才感到了压力,有些工厂主开始担心希特勒对外政策的冒险性,甚至开始反对纳粹政权对共产党和犹太人的迫害。工人阶级则通过罢工、降低生产、逃避兵役等进行有限抵抗。但是随着工业生产的衰竭,资本家集团的力量土崩瓦解,而在盖世太保的严密监控下,有影响的工人团体也被一一击垮。至1944年,工人团体或左翼组织已经很难对纳粹政权造成威胁了[2]63-71。

梅森的政治优先论同样产生了很大影响,不少同他一样相信马克思主义解释力的史学家和自由派史学家都表示支持,但也有一些人持怀疑态度。而反对最烈的还是原民主德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只是其立场观点比较陈旧,仍囿于共产国际正统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信条。实际上,梅森不反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关于经济与政治的结构关系的论述,他仅仅想对资本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之间具体的历史关系作出分析,特别想对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与纳粹政权之间的关系作出具体说明。他将大量的新发现史料证据合并成一个说明性的框架,力图克服经验研究和理论思考之间分裂。这种研究方法是值得肯定的。

梅森的著述和观点还有不少,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述评,但就我们已经谈到的这几点来看,梅森的纳粹德国史研究具有鲜明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特色,在西方史学界的相关研究中是独树一帜的。纳粹德国的战争政策与国内危机的关系的研究、纳粹政权的“政治优先”的解说,不仅在内容上丰富了人们的知识,而且也在理论上拓宽了人们的视野。梅森还特别具有论战和批判精神,具有打破固有模式并使一些仍处于模糊状态的辩论明朗化的能力。他对东西方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一些传统观点的修正,既丰富了自己的史学思想,也显示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顽强生命力。

1979年,英国保守党人撒切尔出任首相,在随后的时间里,撒切尔政府抛弃建立在凯恩斯经济学和对福利国家的支持之上的“共识政治”,积极推行私有化、控制货币、削减福利开支和打击工会力量的政策。“新右派”势力支配着英国,经济和社会的不平等现象越来越严重。对于这样的政府和政策,梅森大为不满,认为它同历史上的法西斯主义一样恶劣,最终于1985年离开英国,迁居意大利。1990年又因不堪抑郁症的折磨在罗马自杀身亡,年仅50岁。马克思主义史学和纳粹德国史研究队伍失去了一位年富力强的健将,这实在是一大遗憾,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

[1] Timothy W.Mason.Social policy in the Third Reich.The Working Class and the National Community[M].Oxford/providence,1993.

[2] Jane Caplan(ed.),Nazism.Fascism and Working Class[M].Essays by Tim Mason,Cambridge Universit Press,1995.

[3] [英]A.J.P.泰勒.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源[M].潘人杰,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7.

[4] Timothy W.Mason.Some Origins of the Second World War[J].Past and Present.no.29,December,1964:67-87.

[5] Ludolf Herbst.Die Krise des nationalsozialistischen Regime am Vorabend des Zweiten Weltkrieges und die forcierte Aufrustung[J].Vierteljahrshefte fur Zeitgeschichte,vol.26 no.3,July 1983:347-391.

[6] Richard Overy.Germany,Domestic Crisis and War in 1939[J].Past and Pesent,no 116,August 1987:138-168.

[7] 丁建弘.德国通史[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343.

[8] Jost Dülffer,Bonapartism.Fascism and National Socialism[J].Journal of Contemparary History,vol.11,no.4,October 1976:109-128.

猜你喜欢

纳粹德国梅森希特勒
浅谈苏德战争期间纳粹德国的军事部署
回溯过去,从昨天读懂今天
梅森素数
刺杀希特勒
纳粹德国精神动员的特点初探
纳粹德国原子弹计划的失败
希特勒入侵苏联的战略决策初探
英国曾计划劫持希特勒
希特勒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