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屯垦戍边的路径依赖分析
2012-04-12张凡
张 凡
(石河子大学政法学院,新疆石河子832003)
道格拉斯·诺斯认为,“路径依赖是一个历史事实,是研究历史的最持久、最重要的问题。”[1]70路径依赖现象通常表现为历史的经验对于现在和未来的变迁的限制。西域屯垦戍边是路径依赖现象的一个具体表现。它始于西汉武帝,流行至今,迄今跨越千年的历史。千年历史中,不乏变革时代,屯垦戍边何以延续至今,值得深思。
一、西域屯垦戍边的历史
屯垦戍边的思想根源最早可以追溯到晁错的“募民实边”思想。西汉初年,北方游牧民族匈奴兴起,不断派兵南下,攻掠西汉北部河北、山西、陕西、宁夏等地区,“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民气破伤,亡有胜意”,消除匈奴攻掠成为西汉王朝的急迫难题。公元前169年,晁错上书汉文帝,提出募民实边,主张以边疆土地供养边疆军民,以边疆军民保卫边疆安全。晁错的建议为汉文帝采纳,“募民徙塞下”开创边疆屯田。
西域屯垦戍边始于西汉武帝时期。公元前105年,西汉武帝派兵玄雷(今伊犁河谷)屯田,开创中央王朝西域屯田。随着屯田事业发展,西域屯田范围扩大到轮台、渠犁、伊循、楼兰等地,中央政府也开始设置专门机构管理屯田事宜。西汉灭亡后,东汉延续西汉屯垦戍边,从公元73年开始到公元220年东汉灭亡,断断续续派兵到西域屯田。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地区分裂动荡,中央政权对于西域地区的管辖相对削弱,但是西域屯田并没有完全中断。魏晋时期,大约有2000多人在楼兰、高昌和尼雅三地屯田。十六国时期,前凉继承和发展了西晋西域地区的屯田事业——屯田楼兰、高昌和海头;前秦灭前凉后,在高昌继续屯田;公元386年,后凉建立后于公元394年在西域地区继续屯田;公元403年,西凉控制新疆南部地区,为了统一西域,西凉统治者在西域鼓励屯田,发展了高昌军屯和民屯;公元421年,北凉王渚渠蒙逊灭西凉,在高昌继续屯田。北朝时期,北魏派万度归灭鄯善、焉耆后,在西域留军驻守,施行屯田。
隋唐时期,中原地区结束了三百多年的分裂局面,实现了统一,西域地区的管辖也得到了加强。公元609年,隋打败吐谷浑,控制西域大部分地区,在鄯善、且末一带进行屯田。隋灭后,唐王朝颁布政令:“凡军州边防镇守,转运不给,则设屯田,以益军储。”(《唐六典·屯田郎中员外郎》卷7)“各量防人多少,于当处侧近给空闲地,逐水陆所宜,斟酌量营种,并杂菜蔬,以充粮贮及充防人等食。”(《唐律疏议·擅兴律》卷16)在西域地区,唐主要在战略要地和主要军镇进行大规模屯田,至少有11大垦区,在北疆地区,有伊吾、庭州、轮台、青海。在南疆有西州、焉耆、乌垒、龟兹、疏勒、于阗,在中亚有碎叶。唐在西域屯田开启了继西汉西域屯田后的又一屯田高潮。
两宋时期,中央政权的管辖尚未延伸到西域地区,因此,这一时期中央政权西域屯垦戍边出现中断。元朝时期,西域变成王朝统治腹地。元朝中央政权为了维护其在西域的统治地位,在西域地区大兴屯田。公元1280年,元朝汉将綦公直率领汉军7千余人别失八里屯田。公元1282年,怀远大将军李进部汉军3千人屯田西域。有学者推断,别失八里驻军最多时达到1.1万人,屯田50余万亩,屯田地域涉及别失八里、奇台、木垒及其外围一线[2]154。此外,元朝中央政府还在哈密、阜康、库车、喀什噶尔、且末等地兴办屯田事业。明朝时期,明朝中央政权无心经营西域,西域屯田基本中止。
清朝时期,清中央政府统一西域地区,施行屯垦戍边政策。从公元1716年到公元1840年的124年时间中,清中央政权在西域24个地方展开屯垦戍边,涉及的地区包括东疆的巴里坤、哈密和吐鲁番地区,北疆的木垒、奇台、济木萨、阜康、乌鲁木齐、昌吉、呼图壁、玛纳斯、库尔喀喇乌苏、晶河、伊犁、塔尔巴哈台和阿尔泰地区,南疆的喀喇沙尔、库车、阿克苏、乌什、巴尔楚克、喀什噶尔、叶儿羌、和田地区。清王朝将西域屯田推向新的高潮。
二、西域屯垦戍边路径依赖的特征
从历史的考察中,我们可以发现西域屯垦戍边路径依赖表现出两大特征:局部的延续性与整体的延续性。
(一)局部的延续性
局部的连续性是指事物的连续不是自始至终,中间有中断。假如以各个王朝为单位看西域屯田,我们会发现,五代、两宋王朝、明王朝等几个王朝时期都不曾在西域屯垦戍边,有些王朝的势力甚至基本上没有延伸到西域地区。可见,在这些王朝时期,西域屯垦戍边是中断的。不仅如此,即使有西域屯垦戍边历史的王朝内部,西域屯垦戍边也不是一贯而终的,典型代表有东汉时期的西域屯田“三绝三通”。马大正曾经做过统计,从整个历史来看,西汉在西域屯垦戍边113年,东汉在西域屯垦戍边128年,魏晋两朝在西域屯垦戍边共96年,十六国和北朝各代在西域屯垦的时间较短,隋朝在西域屯垦时间只有10年,唐朝在西域屯垦戍边160多年,五代和宋明两朝在西域没有屯垦戍边,元朝在西域屯垦戍边只有20年,而清朝在西域屯垦戍边,从公元1716年开始,到公元1911年清朝解体,共经历了195年,是中国历史上在西域屯垦戍边时间最长的朝代[3]1。因此,我们可以说西域屯垦戍边具有片段的延续性。
(二)整体的延续性
除西域屯垦戍边呈现出局部的连续性以外,西域屯垦戍边也表现出了整体性的特征。从历史梳理来看,西域屯垦戍边表现出了历史的一贯性。自从西汉创立屯垦戍边以后,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的中央王朝都选择了在西域屯垦戍边,西域屯垦戍边基本上成为历代中央王朝治理西域边疆的重要路径,西域屯垦戍边已然成为一种历史的传统,或者用道格拉斯·诺斯的话来说,中国历史上的中央王朝形成了对屯垦戍边的“路径依赖”。我们也知道,西域屯垦戍边在历史上也曾经出现了中断,五代时期和宋明两朝在西域并没有屯垦戍边,即使是在有西域屯垦戍边的王朝,西域屯垦戍边有时也会出现屯垦戍边时断时续的现象,但从总体上来看,西域屯垦戍边没有因为这些中断而出现历史的断裂。
三、屯垦戍边的延续性和可持续性
道格拉斯·诺斯认为,由现有制度矩阵产生的组织是依靠现有制度矩阵得以生存和获得福利的,因此会努力阻止任何会给它们福利带来负效应的变化。决定制度矩阵的信念体系也会阻止激进的变革[1]70。
(一)历代王朝屯垦戍边的选择
历代王朝统治者选择在西域屯垦戍边主要有两个动因——“一统”和“统治”。“大一统”思想历史悠久。“大一统”的概念是由汉代儒生正式提出,见于《公羊传·隐公元年》对孔子《春秋》所载隐公“元年春王正月”的解释:“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验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4]学者认为,中国“大一统”观念“三时一贯”,是中国政治文明中的一个源远流长的根本传统[5]。在历史上,中国经历了无数次统一历史,不论谁是最后的胜利者,秉承怎么样的治国理念,他们都会去维护一个奠基性的观念——大一统[6]。自西汉武帝将西域纳入中央政权的版图后,后世历代统治者基本上都将实现“一统”西域视为己任。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统治者们想实现“一统”和“统治”西域,面临着诸多个困难。西域地处西北边陲,偏远之地,用兵艰险,供给稍有不畅都有可能让前方战事受到影响,而且会产生高昂的社会成本。另外,西域偏远,远离政治中心,中央政权的影响力受到大大削弱,西域军事力量一旦减弱,西域其他势力又会卷土重来,给治理西域带来极大的难度。屯垦戍边是一种寓兵于农、兵农合一、以劳养武、劳武结合的军政制度和经济制度,可以有效地降低维持中央政权西域统治地位难度和社会成本。西域屯垦戍边不仅可以帮助中央政权降低因西域偏远造成在西域维持一支常备军成本过高的问题,而且可以为中央政权在西域保留了一股认同中央政权统治的力量。正因为如此,历代王朝选择屯垦戍边。
“一统”和“统治”是选择屯垦戍边的内在动因,也是西域屯垦戍边能够在王朝内部和王朝之间延续的重要原因。下面则从其他方面讨论西域屯垦戍边王朝内部和王朝之间的延续。
(二)西域屯垦戍边王朝内部延续的分析
为了维护和推动西域屯垦戍边事业的发展,中央政府设立专门的组织部门负责管理屯垦戍边事业。西域屯垦戍边的组织机构也经历一个不断完善发展创新的过程。西汉西域屯田的最初时期,中央并没有在西域设立专门的屯田管理机构,屯田活动由军队将领监管。统一西域后,西汉中央政府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管理军政事务。西域都护府也成为管理西域地方屯田的最高机构,下有戊己校尉主管西域屯田事务等。东汉初期,东汉承西汉管理西域屯田的制度,由西域都护府管理屯田,戊己校尉具体主管屯田事务。到了东汉中后期,中央政权在西域设置西域长史,地位低于西域都护府和戊己校尉,肩负一定的屯田管理职责。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个分裂割据时代,政权更迭较快,西域屯田管理也有较大变化,但总体上来说西域屯田管理沿袭汉制,并有所创新。隋唐时期,西域屯田最高管理机构是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支度营田使主管屯田事务(一般由节度使兼任),下领诸屯。元时期,西域屯田归北庭都护府管理,下设宣慰司具体管理屯田事务。清时期,伊犁将军兼管西域屯田,各地设置都统、参赞大臣、办事大臣等管理屯田事务,各级屯官由同级军官或地方官兼任等。
通常来看,西域屯垦戍边组织与中央政权之间关系是主人与仆从的关系、上级与下级的关系,也表现出仆从追随主子、下级服从上级,与中央政权目标一致,是中央政权西域屯垦戍边政策的积极执行者。然而,事实上,它们之间是一种委托代理人的关系。在特殊情境下,屯垦戍边组织也会与中央政权出现目标冲突,成为西域屯垦戍边政策变革的阻碍力量,成为特殊利益者,对任何给它们带来负福利效应的行为进行抵制。假如中央政权作出对西域屯垦戍边不利的政策选择,西域屯垦戍边组织会支持反对该政策的反对派或作为政策的反对派出现,以保证组织不被取缔,保障其既得利益。屯垦戍边组织也就成为保证屯垦戍边在王朝内部延续的重要力量。
(三)西域屯垦戍边王朝之间延续的分析
五代时期和宋明两朝时期,西域屯垦戍边出现断代,但是依然没有阻碍后世王朝将屯垦戍边作为治理西域的重要手段,其中重要的原因在于后人可以从前人留下的书籍中学习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并成为他们思考和处理相同或相似问题的重要参考。自古以来,中国都是一个重视文化传承的国家。中国文字起源较早,先秦传说仓颉为造字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7]299,“奚仲作车,仓颉作书”(《吕氏春秋·审分览》卷17),《说文解字》记载仓颉为黄帝时期的造字史官,是古代文字整理的代表人物。到殷商时期,中国文字已经形成了相当成熟的文字体系。有了文字,各种信息通过文字的形式传递给后人。迄今,我国发现最早的文字记载雕刻在坚甲兽骨上。后来,人们又在青铜器皿、绢帛、竹木简上等发现文字记载。最后,造纸术的改进使纸成为文字的记载工具。由于纸张的生产成本降低,文化的传播也获得了有利的条件。
历史上,中国古人是最具著书立说传统的。以史书为例,现存史书卷帙浩繁,仅官方修订的正史就有二十四部,杂史、别史、野史等更是难以计数。这些史书中就有大量内容涉及西域屯田的记载。这为后世王朝治理西域提供了大量的经验。除史书之外,历代帝王无不重视藏书,拥有广泛秘籍、遗书,其中不乏西域知识,对于他们治理西域无不提供借鉴意义。
此外,文化演化机制也使后世王朝对西域屯垦戍边更为钟情。在文化演化的理论中,哈耶克提出集体学习由知识、工具、态度、价值观和制度等的代际间不断积累而形成,不合适的行为方式会被演化过程淘汰,经受住了缓慢的不断试错的演化过程考验的事物存继下来。社会文化在这种演化过程中产生,是过滤出来的过去的经验的具体体现,这些经验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人一辈子积累的知识。西域屯垦戍边在文化演化过程中的不断筛选淘汰机制的作用下保存下来,使人们更有理由相信西域屯垦戍边是一种有效的治理西域的策略。
四、结论
从历史的脉络里,我们可以发现,自西汉武帝开始,屯垦戍边成为后世主要中央政权治理西域的一条重要路径,尽管后来屯垦戍边的组织管理形式发生了一定的改变,但是西域屯垦戍边的路径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中央政权治理西域逐渐形成了对于屯垦戍边的路径依赖。屯垦戍边作为治理西域的路径得到沿袭是多方面的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首先,在“大一统”政治思想的作用下,中原中央政权力图实现西域的统一,但在理性的利益考量之下,中原中央政权选择屯垦戍边作为实现西域统一和维持在西域统治的路径。其次,为了组织管理西域屯垦戍边活动,中央政权设立了专门的组织机构处理西域屯垦戍边事务。组织机构作为屯垦戍边活动群体利益的相关者和代言者会在有损于组织利益行为出现时作为群体力量作出反击,以保证群体的利益不受到损失或损失最小化。最后,文化的传递对于西域屯垦戍边的路径依赖作用不容小觑。中华历史文化的传承为西域屯垦戍边超越代际的传播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以至于西域屯垦戍边在中断之后还能够延续下来。同时,在文化演化机制的潜在作用下,中央政权的统治者对经过不断淘汰筛选后保留下来的文化成果充满信心,相信西域屯垦戍边是治理西域的有效策略。总之,在以上各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西域屯垦戍边得以延续。
[1] [美]道格拉斯·诺斯.理解经济制度变迁[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2] 方英楷.中国历代治理新疆国策研究[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
[3] 马大正.新疆屯垦研究丛书总序[M]//张安福.历代新疆屯垦管理制度发展研究.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0.
[4] 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 黄玉顺.中国“大一统”的“三时一贯”论[J].学海,2009,(1).
[6] 李晓宇.“大一统”观念的起源及其流变[J].学海,2008,(6).
[7] 梁启雄.荀子简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