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边塞诗新论
——以人缘和地缘为视角
2012-04-09戴伟华
戴 伟 华
(华南师范大学 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所/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岑参安西、北庭之行,其行动本身就具有重大价值。
一是路程迥远。从长安出发,一路辛苦。路途遥远,行期漫长。依今日之航程言,约二千五百多公里;依古人实际行程言,则更长。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以下简称严《考》)谓凉州至长安取秦州道,总计一千九百六十里,凉州至安西约五千里,是为唐代道路里程,共计约七千里。岑参由长安赴安西,耗费时日,无从得知。他在《碛中作》诗中说:“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可证行程已逾一月。古人的行走速度,与脚力、工具、气象、路况等因素相关,从文献记载中很难计算出真实的行走时间,但可为参照。
关于使骑急行所需之时间,《资治通鉴》卷一九七“贞观十八年”纪云:“九月……辛卯,上谓侍臣曰,(郭)孝恪近奏称八月十一日往击焉耆,二十日应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计其道里,使者今日至矣。言未毕,驿骑至。”严《考》:“按下文书‘冬十月辛丑朔’,则此九月辛卯为九月十九日或二十日,若果以八月二十二日破焉耆,则使者在途约二十七八日。安西又在焉耆西八九百里,则安西至长安使骑急行,盖称逾三十日也。岑参《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诗(《全唐诗》三函八册《参集》一)云:‘西来谁家子,自道新封侯,前月发安西,路上无停留。’此亦安西至长安约需一月之旁证。当然此皆非最急之文书。”[注]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 “河陇碛西区”,第489,430页,(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八十三, 1985年版。按,此又不同于常行之时日。又岑参骑马速度一般,他在入北庭幕后,才自许“近来能走马,不弱并州儿”(《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歌》)。
严《考》,五代玉门关在肃州西二百里,去删丹约七百里,正当八日程。速度较慢,一日一百里左右。
“龟兹本回鹘别种。其国主自称师子王,衣黄衣,宝冠,与宰相九人同治国事。国城有市井而无钱货,以花蕊布博易。有米麦瓜果。西至大食国行六十日,东至夏州九十日。或称西州回鹘,或称西州龟兹,又称龟兹回鹘。”[注]《宋史》卷四九○《龟兹传》,第14123页,中华书局1977年版。夏州,在今陕西陕北靖边北。从龟兹到夏州九十日,从龟兹到长安也应有九十余日。从平常的行走速度看,九十余日应是常数。
行人有路途停留,也在行程当中。岑参途中停留在其诗中可找到信息,如停留临洮:《临洮客舍留别祁四》、《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并有“临洮泛舟”的活动;停留河西节度治所凉州:《河西春暮忆秦中》、《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高昌》、《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使呈高开府》、《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有“夜集”事。停留是路途疲劳必须得到休整的需要。
岑参进出安西、北庭幕府,仅在途中往返就需要三四个月,甚至四五个月。
二是旅途辛苦。严耕望云: “道中情形,大抵自甘州以西始涉石碛,而玉门、伊州间之莫贺延碛,伊州间之大患鬼魅碛,情况最为恶劣,唐人屡屡言之,视为畏途。行旅者尤为水草而忧,驼马亦须特别装备。”“岑参诸诗咏沙碛行旅者甚多,其《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诗云:‘会到交河城,风土断人肠,……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飞扬,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旁。’又《初过陇山呈宇文判官》云:‘西来谁家子……前月发安西……七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走马碎石山,四蹄皆血流。’此盖皆指伊州西州间之石碛而言,即大患鬼魅碛是也。”[注]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河陇碛西区”,第489页。
行走之艰,非能想见。《远行文》(P.2237)可以旁证:“欲远行者,今为某事,欲涉长途。道路悬运(远),关山峻岨(阻)。欲其(祈)古道,仰讬三尊;敬设清斋,澄之(证诸)心愿。然今此会焚香意者,为男远行之所施也。惟男积年军旅,为国从征,远涉边界,虔心用命。白云千里,望归路而朝清;青山万里(重),思古(故)乡而难见。虑恐身沉沙漠,[命]谢干戈。惟仗圣贤,仰恁三宝。从福智(至)福,永超生死之愿(原);从明入明,速启菩提之路。然后上通有谛(顶),傍[括]十方。”[注]杨富学、李吉和辑校:《敦煌汉文吐蕃史料辑校》,第212,218页,甘肃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此书第二部分所收是吐蕃统治敦煌时期(786-848)之释门杂文。《远行文》是为参战之男祈祝的文章,文章并未言说战争残酷,而重在讲从军之远和路程之艰:“道路悬运(远),关山峻岨(阻)。”那么男儿往何地参战呢?他们的作战范围有多大?《行军转经文》(S.2146):“然今此会转经意者,则我东军国相论掣晡敬为西征将士保愿功德之建修也,伏惟相公天降英灵,地资秀气;岳山作镇,谋略坐筹。每见北虏兴师,频犯边境;抄劫人畜,暴枆(耗)田亩。使人色不安,蜂(烽)飙数举。我国相悖(勃)然忿起,怒发冲冠。遂择良才,主兵西讨。虽料谋指掌,百无一遗;然必赖福资,保其清古。是以远启三危之侣,遥祈八藏之文;冀仕(士)马平安,永宁家国。故使虔虔一志,讽诵《金刚》;济济僧尼,宣扬《般若》。想此殊胜,夫何以加?”文中“北虏”指汉军,“我”为吐蕃。“西讨”当从敦煌向西征讨。从空间距离看,敦煌向西之远近肯定比不上从长安向安西、北庭之远,但出征的家人还要为男儿远行如此忧心。由此可以想见岑参路途的感受:“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碛中作》)“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过碛》)
一、人缘:边塞诗核心内容展示
岑参两度出塞,一赴安西,一赴北庭。第二次创作最丰。这不仅需要边地风物给他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素材,还需要一个有利于他创作的环境。在封常清幕中工作,岑参心情比较愉快,宾主关系融洽,交流的机会也多。和谐的人际关系有利于岑参的创作,而且也有充分的时间保证。[注]戴伟华:《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第177-178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2007年版。有关岑参和封常清的人缘关系,多有成果。这里侧重论述岑参在北庭的同僚关系,会对人们理解岑参北庭之作有重要帮助。
岑参的幕中同僚很多,在诗中多有提及,但要注意到一个现象,多位同僚已先于他回京了,这不能不影响岑参的情绪。以下详论之。(1)崔夐。《千唐志斋藏志》九一一《大唐宣义郎行左卫骑曹参军摄监察御史赐绯鱼袋四镇节度判官崔君(敻)墓志铭》:“天宝中,边垂警急,职务填委……以左卫骑曹参军摄监察御史赐绯鱼袋四镇节度判官,□能也,干元初,帑藏未殷。”崔为判官当天宝后期,疑即岑参《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之崔侍御,崔某摄监察御史,正合。时间亦大略相合。[注]戴伟华:《唐方镇文职僚佐考》,第445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2007年版。《吐鲁番出土文书》天宝十三载礌石馆具七至闰十一月帖马食历上郡长行坊状,七月二十四日:“郡坊帖马押官雍芝下帖天山馆马一匹,送崔夐到腾过食麦一斗,付李罗汉。”[注]《吐鲁番出土文书》,第10册,第96页,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墓志与文书互证,可判断崔夐天宝十三载已在封常清幕。崔夐先于岑参离开,但据《吐蕃出土文书》天宝十三载七月尚在天山南的礌石馆,崔或当年九月回京。岑参《送崔子还京》云“送君九月交河北”,崔子即崔侍御。(2)武判官。天宝十三载礌石馆具七至闰十一月帖马料帐,七月七日:“郡坊帖马天山馆三匹,送武判官便腾过,食麦三斗,付天山马子李罗汉。”九月“六日,郡坊马十六匹,内两匹刘总管乘迎武判官,食麦一石二斗二升,付马子赵璀。同日郡坊迎武判官四匹,食麦三斗四升,付健儿□□。”[注]《吐鲁番出土文书》,第10册,第94、103,97页。礌石馆在天山县与碛西馆之间,通向安西。九月武判官尚往来安西,则其归京在次年八月,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3)萧沼,一作萧治。岑参有《天山歌送萧治归京》,《唐诗纪事》引此诗,“萧治”作“萧沼”,“治”、“沼”形近致误,萧沼有“生年一半在燕支”[注]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第315页,中华书局2000年版。诗。(4)薛侍御。岑参作《送四镇薛侍御东归》:“相送泪沾衣,天涯独未归。”其名无考。 (5)王伯伦。《吐鲁番出土文书》天宝十三载礌石馆具七至闰十一月帖马食历上郡长行坊状,廿九日:“郡坊帖天山馆马四匹,送使掌书记王伯伦到,内一匹腾向银山,食食麦二斗五升。付李罗汉。”“卅日郡坊帖马八匹,送使王伯伦到,便留礌石充帖馆马,共食麦五斗六升。付吕祖。”可补《唐方镇文职僚佐考》。疑屈突为安西掌书记,王伯伦为北庭掌书记。岑参有《送王伯伦应制授正字归》:“当年最称意,数子不如君。战胜时偏许,名高人共闻。半天城北雨,斜日灞西云。科斗皆成字,无令错古文。”《四部丛刊》景明正徳本《岑嘉州诗》卷三“灞西”作“岭西”。疑此诗作于北庭,因为诗是以回忆的语气起句,云“当年”;而“当年”云云,似指“应制授正字”事。题目似作《送王伯伦归》,“应制授正字”为题下注,指往事。这样,“归”字方能落实。原题“应制授正字”令人疑惑:“送”往何方?“归”在何处?既然应制授正字,为何要归?这些问题都没有明白交待。王伯伦和岑参同在北庭幕,似先岑归京,岑作诗相送。“科斗皆成字,无令错古文”两句是善意调侃:要王伯伦不要把字认错,以使校刊有误。或有深意,不得而知。(6)李栖筠。岑参有呈李栖筠诗二首。《新唐书》李栖筠本传云:“常清被召,表摄监察御史,为行军司马。”李亦先岑参回京。
另外,道别有宗学士,他不是回京,而是出使北庭后又回龟兹(安西节度使府所在)。还有一位宇文判官,过去人们认为是高仙芝幕僚。[注]戴伟华:《唐方镇文职僚佐考》,第444页。《岑参集校注》卷二《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注谓,据本篇及《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寄宇文判官》,知宇文氏时为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属下判官。今细析三诗,宇文似为河西节度使幕僚,而非安西僚佐。《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沙尘扑马汗,雾露凝貂裘。西来谁家子,自道新封侯。前月发安西,路上无停留。都护犹未到,来时在西州。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山口月欲出,先照关城楼。溪流与松风,静夜相飕飗。别家赖归梦,山塞多离忧。与子且携手,不愁前路修。”诗中“西来谁家子”,皆以为是指“宇文”,但与末句不合。“与子且携手,不愁前路修”,是说与你携手同行,就不怕前面路途遥远了。也就是说岑参和宇文此后是同行,已过陇山向西方行走。从诗意可见,岑参和宇文行走路线都是从东向西;只是到了陇山相见,才结伴同行,一赴安西,一赴河西。此后岑参有寄宇文诗。《寄宇文判官》:“西行殊未已,东望何时还。终日风与雪,连天沙复山。二年领公事,两度过阳关。相忆不可见,别来头已斑。”此诗当作于阳关。“二年领公事,两度过阳关”,当自谓两年内因公事两次经过阳关。节度使幕僚因事会出使,或在节度使管辖范围内,或在相邻节镇之间。此次岑参过阳关非回长安途中,而是出使途中,故有“西行殊未已,东望何时还”句,意谓在安西做幕僚尚未结束,由阳关东望只是徒劳,何时能还尚未可知。阳关在今敦煌西南70公里“古董滩”上,在唐代沙州境内,属河西节度使辖区;但距河西节度使治所武威有一千七百余里路程,故言“相忆不可见,别来头已斑”。另,伯5034《沙州图经》载石城镇往沙州城之南道:“一道南路,从镇东去沙州一千五百里,其路由古阳关向沙州,多缘险隘,泉有八所,皆有草,道险不得夜行。春秋二时雪深,道闭不通。”岑参天宝八载冬赴安西,应不走阳关道。故诗中“两度过阳关”似不指赴安西事。“别”当指岑参和宇文一路西行,于河西节度治所武威一别,宇文到达目的地,岑参继续西行。岑参《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写于武威:“岸雨过城头,黄鹂上戍楼。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白发悲明镜,青春换敝裘。君从万里使,闻已到瓜州。”武威,即凉州,河西节度使治所。本来岑参可和故友河西幕宇文判官相见,但宇文随主帅出使。武威向西有河西节度使管辖的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宇文可能出使沙州已回,到达瓜州(即晋昌)了。此次写作时间不好确定,大概是岑参由安西回长安经过武威所作。综合三首诗的信息,断宇文为河西幕僚较为合理。又王维《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军司马》:“横吹杂繁笳,边风卷塞沙。还闻田司马,更逐李轻车。蒲类成秦地,莎车属汉家。当令犬戎国,朝聘学昆邪。”蒲类,蒲类海,即今新疆巴里坤湖,在天山北;莎车,在新疆西南,昆仑山北麓。两地皆不在河西节度使辖区。诗歌意谓河西更遥远的天山南北皆为唐朝拥有,河西境周围的少数民族当归附臣服。王维诗题中“宇文三”或即岑诗中之“宇文判官”。《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岑参同幕僚佐基本都有行动记录,当然沒有记录也不能完全排斥。综合宇文判官其他情况,《吐鲁番出土文书》无宇文,也算宇文判官不在安西幕的旁证。《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云“河西幕中多故人”,宇文当亦故人之一。凉州(武威)是河西重镇,而宇文判官则是岑参在安西和长安之间的重要人脉。岑参初过陇山就想到宇文判官,急于写诗呈送,关系不同一般。从王维和岑参都有诗或呈或送宇文判官看,宇文应是当时一些赴边文人圈中的人。
从人缘角度可以准确把握岑参边塞诗的写作动因。主要有两类,一是和封常清及其将帅的关系;另一类是送人归京,主要是同僚关系。具有代表性的诗作,大致可以从这两类归纳。
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三十云:“高岑迥别,高悲壮而厚,岑奇逸而峭。钟伯敬谓高岑诗如出一手,大谬矣。”其说未必符合岑诗边塞诗风格。岑诗风格实际上结合了“悲壮而厚”、“奇逸而峭”两方面,可谓“悲壮奇峭”。廖立认为岑诗风格在于悲、壮、奇、丽四字。[注]廖立:《岑参边塞诗的风格特色》,见《岑参事迹著作考》,第259页,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但本文有关“悲壮”的內容和原因的阐述与之不同,以下申论之。
岑诗之悲,有如下內容。
其一,功业难成。
岑参进西域从军的真正原因是建功立业。《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得飞字)》:“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春风曾不到,汉使亦应稀。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这首诗对剖析岑参第二次进西域从军的心路很重要。这是一次唱和,他得到“飞”字韵。这是他向诗友公开此行的意义,须妥善处理好勤王与恋亲的关系,勤王必然要付出努力和代价。“闻说”者,则说明此行轮台和第一次去的安西不同,暗示着和安西有对比:自然方面,春风不到,连年雪飞;人事方面,汉使应稀。诗中所写都在回应其他人的关心和慰问。“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意在回答别人“勤王道路远,家乡何时归”的关怀。而在边地,情况会发生变化。作者总是在追问:北庭绝域,又无战功,是否值得滞留?岑参还是智慧的,他在呈封常清的诗中,总是掩饰住功名无成的失望,但在送其他人的诗中常常真情流露出这一苦闷之情。其实他在赴北庭途中遇到赵仙舟便同情其功名无成:“白发轮台使,边功竟不成。云沙万里地,孤负一书生。” 岑参以“书生”自命,对“书生”赵仙舟赴边结局不可能无动于衷。当日暮过贺延碛时,岑参竟说出“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日没贺延碛作》)的话。
但在主帅作战凯旋时,岑参也表达了自己在军中的收获,体现出知识分子可贵的激情:“何幸一书生,忽蒙国士知。侧身佐戎幕,敛衽事边陲。自逐定远侯,亦著短后衣。近来能走马,不弱并州儿。”但并未言及自己最关切的内容,那就是战功。《北庭作》是一首自我言说的独白诗,没有赠答背景。[注]戴伟华:《独白:中国诗歌的一种表现形态》,载《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雁塞通盐泽,龙堆接醋沟。孤城天北畔,绝域海西头。秋雪春仍下,朝风夜不休。可知年四十,犹自未封侯。”“未封侯”是岑参埋藏在心底的理想,但在有关封常清的诗中从未说过类似的话。值得注意的是《北庭贻宗学士道别》:
万事不可料,叹君在军中。读书破万卷,何事来从戎。曾逐李轻车,西征出太蒙。荷戈月窟外,擐甲昆仑东。两度皆破胡,朝廷轻战功。十年只一命,万里如飘蓬。容鬓老胡尘,衣裘脆边风。忽来轮台下,相见披心胸。饮酒对春草,弹棋闻夜钟。今且还龟兹,臂上悬角弓。平沙向旅馆,匹马随飞鸿。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四月犹自寒,天山雪蒙蒙。君有贤主将,何谓泣途穷。时来整六翮,一举凌苍穹。
宗学士,生平不详。但在北庭岑参与宗学士之间的彻夜长谈,成了岑参总结北庭生活的重要材料。两个知识分子边地相遇,倾诉衷肠。“相见披心胸”的谈话才能让我们走进岑参的内心深处。归结起来可以有如下两点:第一,书生立边功是不切实际的理想。自我否定了书生从戎的价值取向:“万事不可料,叹君在军中。读书破万卷,何事来从戎。” 当年过贺延碛时“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还没有看到功名不可能获得,只是说太辛苦,不远万里为功名有些不值;而在和宗学士的对话中,已是“两度皆破胡,朝廷轻战功。十年只一命,万里如飘蓬”的绝望。而结句的“君有贤主将,何谓泣途穷。时来整六翮,一举凌苍穹”,只是痛极之时的空洞安慰而已,不论是对宗学士还是对岑参,都是如此。第二,军中的辛苦非亲历者不知。“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四月犹自寒,天山雪蒙蒙。”“容鬓老胡尘,衣裘脆边风。”而宗学士在北庭(轮台)和安西(龟兹)之间往返一次,就有七八千里路程。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集中,心情沉重,态度诚实。其实,在岑参诗中有关书生难立功的话题是存在的,不过常以“无事”代之。换句话说,“无事”成了“无功”的委婉表述。“边城寂无事,抚剑空徘徊。”(《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幕下人无事,军中政已成。”(《奉陪封大夫宴》)“公府日无事,吾徒只是闲。”(《敬酬李判官使院即事见呈》)岑参和李栖筠的关系比较特殊,表面上是客气,实际上只是同僚之间的应酬,使用“敬酬”,显然有些生分,唐人很少用这个词。“边头幸无事,醉舞荷吾君。”(《奉陪封大夫九日登高》)在北庭无事,于岑参是悲剧,在长安守着家人无事要远胜于在边地。他深深地叹息:“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首秋轮台》)
其二,思家恋亲。
在赴北庭途中,他写有《赴北庭度陇思家》:“西向轮台万里馀,也知乡信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醉眠乡梦罢,东望羡归程。”在北庭写有大量送别诗,而送同僚归京是主要部分。“相送泪沾衣,天涯独未归”(《送四镇薛侍御东归》)可以概括这类诗的主题。他的同僚先后都离开了安西北庭,《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天山雪》送萧治归京,《热海行》送崔侍御归京,另有送人东归、送别多首,送别成了岑参边塞诗的重要内容。《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充分表达了回归的迫切希望:“怜君白面一书生,读书千卷未成名”言人亦言己;“奉使三年独未归,边头词客旧来稀”,亦如《送四镇薛侍御东归》云“天涯独未归”,应是实情,他已将同僚分别送归京师了。“台中严公于我厚,别后新诗满人口。自怜弃置天西头,因君为问相思否。”如果说在《白雪歌》中表达回归的想法还比较含蓄,这里已有了迫切的请求,希望严八能设法将“弃置天西头”的自己援引回京。这首诗和《北庭贻宗学士道别》一样都有总结性的作用。
其三,怀才不遇而孤芳自赏。
《优钵罗花歌》正是寄托了这样的情感:
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
一寓己才独特而无人认识。“好颜色”、“多异香”而“人不识”。二寓己高洁而孤芳自赏。“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三是寓己赴边而生非其所。“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深山穷谷委严霜。”四寓己托身绝域而不能报效君主。“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这和以上所论岑参之悲是一致的。岑参怀才不遇,似与主帅封常清有一定关系。这里存在一个误解。盛唐文人入幕建功立业是理想,但能成功者屈指可数。岑参有时会把时代因素与个人因素混杂在一起,客观上基于当事人的认识也很难区别。岑参认为个人的功业和主帅相关,在《送张都尉东归》还加一小注“时封大夫初得罪”;在《送四镇薛侍御东归》中说“将军初得罪,门客复何依”,诗中是有怨言的。岑参在给安西幕僚宗学士的诗中有一句话“君有贤主将,何谓泣途穷”。“贤主将”如指封常清,则不能说“君有”,因为安西和北庭主帅都是封常清。诗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你有贤主将,为什么要为命运不好哭泣?贤主将应该不是安西节度封常清,而是指某一将领,其身份是都督。在出土文书“天宝十四载都中县具达匪馆私价和麦帐历上郡长行坊牒”末盖“交河郡都督府”朱印一处,有可能“贤主将”是安西节度使属下的龟兹都督,类似交河郡都督职位的人。[注]《吐鲁番出土文书》,第10册,第88页。也可能是龟兹镇使。《唐六典》卷五载:“凡镇皆有使一人,副使一人,万人以上置司马、仓曹、兵曹参军各一人,五千人已上减司马。”诸军镇设有镇遏使,即镇使、镇主。岑参于此是安慰别人,也是自悲。
岑诗悲壮,“悲”在于诗中的情感体现,而“壮”主要在于作者活动背景的展示,如军中生活以及将帅出征。略举数例如下。
第一,军中生活图景。“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黪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紫绂金章左右趋,问著只是苍头奴。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目卢。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玉门关盖将军歌》)
第二,将帅出征。“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第三,景物气候。“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火山云歌送别》)“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当然,在写景中也表现出文士从军既悲且壮的双重情怀。
二、地缘:天山南北的差异
地缘的意义在过去的研究中没有为学者所充分意识。岑参两次入西域,时间有别,有先后关系。人缘有别,主帅不同,前为高仙芝,后为封常清。远近有别,安西更远。从西州经交河,上天山,由柳谷他地道到北庭;而去安西则过西州、天山县、礌石碛、银山碛、碛西馆、吕光馆、新城馆、焉耆、铁门关、榆林城、东夷僻城、西夷僻城、赤岸城,然后至安西(龟兹镇)。
另外,还有地缘之别,前在天山南,后在天山北。从地理学角度看,天山南北差异较大。新疆境内有天山、昆仑山、阿尔泰山三大山系。天山山脉横贯东西,把新疆分为南北两部分。人们习惯上把天山以南称为南疆,把天山以北称为北疆。虽然只是一道天山相隔,但从气候、地貌和风光方面看,天山南北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北疆受大西洋和北冰洋水汽影响,年降水量大于南坡,适合森林生长,且准噶尔盆地西部有缺口,便于水汽进入;南疆的戈壁沙漠较多,干燥少雨,属暖温带大陆性干旱气候,植被较为稀少,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
就自然条件而言,北疆比较优越,属强势文化生态区;而南疆相对较差,应属弱势文化生态区。《新唐书·吐蕃传(下)》:“轮台、伊吾屯田,禾菽弥望。”《皇舆西域图志》卷九:“木叠在济尔玛台东十里,负天山之阴,地广,饶水草,宜耕牧,东扼巴尔库勒,西通乌鲁木齐,旧为声援要地……木叠布拉克出南山下北流,过旧城西,又经新城东环堡左右,其东北境有木垒塘,有屯田。”“镇西府治在巴尔库勒东南,距哈密三百三十里,南界天山,西隐平冈,西北有巴尔库勒尔,周一百二十余里,缘山北麓,原泉竞发,分为三河,汇入大泽,水气浸润,庶草繁庑,地宜畜牧。”天山之阴、北麓均指天山之北,有良好的生态环境。
岑参在北庭,有迹像表明,他有往来天山南北的经历。
第一,他第二次赴北庭,当由交河翻越天山。《鸣沙石室佚书》本《西州图经》记西州四达之谷道:“乌骨道,右道出高昌县界北乌骨山,向庭州四百里,足水草,峻崄石粗,唯通人径,马行多损。”“他地道,右道出交河县界,至西北,向柳谷,通庭州四百五十里,足水草,唯通人马。”
岑参由庭州出使交河当是两道中之一道。乌骨道因峻崄石粗,马行多损,应备非常之用;而他地道应为常道。此岑参出使交河之道。据严耕望考:“他地道由交河堕县(今吐鲁番西二十里逊尔)北行八十里至龙泉馆(今桃花园子稍北);又北入谷,盖金岭口也(今Ishak山口?),宝货所出;又北经漠冢砦、柳谷渡(今番家地、三岔口?),共凡一百三十里至金沙岭(沙一作婆)。柳谷置镇,属西州;吐鲁番文书有柳谷馆驿者,盖亦此地欤?金沙岭即金岭,在天山正干博克达山脉上,(清名金岭,约今Yoghan Terek 山口)有龙堂,盛夏积云,刻石记云小雪山。有金岭城,为戍守重地,盖在此处。按今道踰天山正脉处,近峰亦踰4000公尺,故有雪山之名也。踰岭亦名柳谷,循谷北下经石会漠戍,凡一百六十里至庭州。州南五十里神仙镇(今水西沟?)当西州路路,盖亦在此道上。《新志》记此道全程三百七十里,盖实四百里有余。此道足水草,通人马,屡见唐宋旧籍,盖西、庭两州交通之主道也。”[注]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河陇碛西区”,第592、594,595页。
柳谷在金娑岭下。金娑岭,《吐鲁番出土文书》云:“郡坊官驴陆头,金娑岭驮帐幕。”“郡坊帖马七匹,向金娑领头迎大夫。”[注]《吐鲁番出土文书》,第10册,第68、167,60、179页。一作金沙岭,《新唐书·地理志》西州交河县:“交河,中下。自县北八十里有龙泉馆,又北入谷百三十里,经柳谷,渡金沙岭,百六十里,经石会汉戍,至北庭都护府城。”因“娑”、“沙”音近而省为“沙”,严《考》谓“沙”一作“婆”。《元和郡县志》四○西州目:“北至金婆岭,至北庭都护府五百里。”《元和郡县志》作“金婆岭”,误。这也是北庭和西州之间的正常通道。封常清和他的僚佐们常经此道在安西、北庭之间往返。“封常清自天宝十三载四月末,由长安西归途中,到达交河郡治所后,迅即北上,赶赴北庭,在北庭停留至八月末,始南下交河郡治所,再西行返回安西四镇治所。其后,在九月末,曾一度由安西东去北庭,但未成行;直到十一月初,又见有北庭之行;至十一月十八日,又西返安西任所。中间经过闰十一月,到十二月又见封常清一行,经交河郡治所,复又去北庭任所。”[注]朱雷:《吐鲁番出土天宝年间马料文卷中所见封常清之碛西北庭行》,见《敦煌吐鲁番文书论丛》,第270页,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第二,岑参曾由北庭出使至交河。岑诗云:“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天亮出发,傍晚到达。交河与庭州之间四百里有余,但并非坦途,朝发夕至十分辛苦。《宋史》卷四百九十《高昌传》:“高昌即西州也。其地南距于阗,西南距大食、波斯,西距西天步路涉、雪山、葱岭,皆数千里。地无雨雪而极热,每盛暑,居人皆穿地为穴以处。飞鸟群萃河滨,或起飞,即为日气所烁,坠而伤翼。屋室覆以白垩,雨及五寸,即庐舍多坏。有水,源出金岭,导之周围国城,以溉田园,作水硙。地产五谷,惟无荞麦。贵人食马,余食羊及凫雁。乐多琵琶、箜篌。出貂鼠、白、绣文花蕊布。俗好骑射。妇人戴油帽,谓之苏幕遮。用开元七年历,以三月九日为寒食,余二社、冬至亦然。……好游赏,行者必抱乐器。佛寺五十余区,皆唐朝所赐额,寺中有《大藏经》、《唐韵》、《玉篇》、《经音》等,居民春月多群聚遨乐于其间。游者马上持弓矢射诸物,谓之禳灾。有敕书楼,藏唐太宗、明皇御札诏敕,缄锁甚谨。复有摩尼寺,波斯僧各持其法,佛经所谓外道者也。所统有南突厥、北突厥、大众熨、小众熨、样磨、割禄、黠戛司、末蛮、格哆族、预龙族之名甚众。国中无贫民,绝食者共赈之。人多寿考,率百余岁,绝地夭死。……师子王邀延德至其北廷。历交河州,凡六日,至金岭口,宝货所出。又两日,至汉家砦。又五日,上金岭。过岭即多雨雪,岭上有龙堂,刻石记云,小雪山也。岭上有积雪,行人皆服毛罽。度岭一日至北廷,憩高台寺。其王烹羊马以具膳,尤丰洁。” 从交河到金岭口,六日;到汉家砦,两日;到金岭五日;到北庭,一日;从交河到北庭,计用十四日。而严耕望引H.Maspreo著之所录文书云:“(第一行)柳谷镇状上州……(第二行)西州长行回马壹匹。(以另行)右检案内,得马子高怀辞称,先从西州领得前件马,送使往至北庭。今月廿八日都[却]回至柳谷镇,停经二日,绥渐发白酸来,其马行至镇南五里忽卸黄致死。(《西域文化研究》第三,小笠原宣秀《唐代役制关系文书考》引)”可见,从北庭回西州,过柳谷镇停经二日。廖立在研究岑参时运用了《吐鲁番出土文书》,给我们以启发。[注]廖立:《岑参事迹著作考》,第87-96页。天宝十四载交河郡某馆具上载帖马料帐八月二十四日:“郡坊帖马陆匹,迎岑判官,八月廿四日食麦四斗五胜,付马子张仟仟。”天宝十四载某馆申十三载七至十二月马料帐,十一月:“坊帖岑判官马柒匹,共食青麦三斗伍胜,付健儿陈金。”应指此次出使交河郡。岑参不止一次由北庭到天山南,《送崔子还京》“送君九月交河北”,应是另一次。
第三,岑参诗中有关于天山南北联系的材料。《优钵罗花歌并序》:“交河小吏有献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交河在天山之南,小吏从交河到北庭献优钵罗花。《北庭贻宗学士道别》:“忽来轮台下,相见披心胸。饮酒对春草,弹棋闻夜钟。今且还龟兹,臂上悬角弓。”龟兹,安西节度府所在地。宗学士从龟兹来轮台,现在还龟兹,故作诗送别。
综而言之,其一,安西和北庭之间有通道,岑参有出使交城的一首诗,但并不能说出使交城只有一次,至少他由长安赴北庭时就由交河翻越天山至任所。其二,因为有出使的经历,岑参在第二次入北庭幕就有了北庭和安西风土气候等方面的了解和对比,北庭自然环境明显优于安西,他也就会珍惜北庭环境。其三,岑参有了穿越天山博克多山脉的经历,这是第一次入安西幕没有的经历。
安西、北庭,地处天山南北,两地都在迥远的西域,自然环境恶劣,风俗、饮食、生活习惯迥异于中土;但将天山南北作比较,则北疆自然环境又优于南疆。这在岑参诗中有反映。岑参《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吾君方忧边,分阃资大才。昨者新破胡,安西兵马回。铁关控天涯,万里何辽哉。烟尘不敢飞,白草空皑皑。军中日无事,醉舞倾金罍。汉代李将军,微功合可咍。”他是从天山北的轮台出使到天山南的交河,必须翻越天山(博克多山脉),感受到交河和轮台的气候差异。交河“苦热无雨雪”,“九月尚流汗”。循诗之意,轮台气候应不同于交河,否则他就没有理由批评交河的炎热天气。其实交河早在岑参诗中就有过更清晰的描写:“曾到交河城,风土断人肠。寒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
而九月轮台气候不同于天山南的交河。“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轮台东门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天山北麓的优势生态在岑参诗中基本没有展示,但天山南北的生态不同是客观存在的。
岑集中写安西的诗很少,第一次赴安西,可确定写在安西节度府的诗只有一首,即《安西馆中思长安》,诗的主题在题目中已明示:“家在日出处,朝来起东风。风从帝乡来,不异家信通。绝域地欲尽,孤城天遂穷。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胡尘净古塞,兵气屯边空。乡路眇天外,归期如梦中。遥凭长房术,为缩天山东。”安西、长安相隔万里,当然相思无助,归梦难期了。其余的诗都写在赴安西途中。北庭时期,创作激情充沛,诗作数量多、质量高。《白雪歌》、《走马川行》、《轮台歌》、《火山云歌》、《热海行》等名篇都创作于此时。
北庭自然生态优于安西,且书生建功立业的理想难以实现,“无事”的状态使岑参有时间和精力去写作。《优钵罗花歌序》为人们了解岑参北庭生活的精神世界留下珍贵的记录:“自公多暇,乃于府庭内栽树种药,为山凿池,婆娑乎其间,足以寄傲。”这一小环境虽然与西域风情、西部战事不太和谐,但毕竟能让诗人在山池树药中得到安慰,以满足一时的精神享受。顺着这条线索,在其他诗作中也就能找到类似“寄傲”的情绪。他在《使院中新栽柏树子呈李十五栖筠》解释为何种柏树:“爱尔青青色,移根此地来……不须愁岁晚,霜露岂能摧。”松柏的品质在于岁寒而后凋。“霜露岂能摧”应是表明自己不屈的情操。《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结句云“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松柏都贵在“青青色”。一般解释赠以青青松枝是在表达友谊常青,还不如说是在传达“寄傲”情怀。其实《优钵罗花歌序》中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因而叹曰:‘尔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价重,芙蓉誉高,惜哉!’”“适此花不遵小吏,终委诸山谷,亦何异怀才之士,未会明主,摈于林薮耶?”《序》之感情在《歌》中得到强化,也可以说是重复强调。如果《序》失传了,或者连这首《歌》也失传了,人们也许就找不到、也体会不了岑参在西域的悲伤情结:怀才不遇和孤芳自赏。忽视了岑参的这一段情感经历,也就不能认识完整的西域岑参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