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肾传说、割肾谣言与守阈叙事
2012-11-21施爱东
施 爱 东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
2012年2月24日,《南方日报》记者接到报料称:“一名重庆籍男子在东莞麻涌镇一家旅馆醒来后,发现左肾被人为切除。”[注]《男子称在东莞失去知觉后被切除左肾》,人民网-法治频道,2012-02-24,http:∥legal.people.com.cn/GB/17216207.html。记者马上赶到东莞,见到了伤者舒某。据舒某介绍,他2月15日刚从重庆来到广东东莞,本来打算在东莞找份工作,19日晚突然失去记忆,直到23日才在麻涌镇的一家旅馆醒来,感觉到肚子剧痛,还有一个伤口,而身上却突然多了两万块钱,他随即找到医院,经过CT扫描后,发现左肾被人为切除[注]闫昆仑、胥柏波、徐刚:《男子自称左肾被摘除,警方介入调查》,载《南方日报》,2012-02-25。。
这是风行全国的盗肾传说的典型真人版。案情一经公布,迅速成为爆炸新闻,几乎所有中文网站以及传统媒体均予以转载,重庆等地多家媒体派遣记者奔赴东莞。因为案例典型,影响巨大,此案受到东莞警方高度重视。不过,事件真相很快就因为警方的高调介入而浮出水面,也让猎奇的媒体略感失望。“2月28日,这位重庆男子当着东莞警方的面,对前去探望他的父亲说:‘肾是我自愿卖的,得了两万块钱。’可是,面对为何卖肾,当初为何撒谎等诸多追问,他则避而不谈,让本已真相大白的案情,一时间又变得扑朔迷离。”[注]韩政:《重庆丢肾小伙开口道真相:肾是自己卖掉的》,载《重庆商报》,2012-02-29。
一、来自澳洲的盗肾传说
中国盗肾传说的盛行,始于对一则所谓“澳洲盗肾案”的改装。2001年10月2日,《南方都市报》刊载了一篇题为《大活人两肾被偷——澳警方接报数起类似盗窃器官案件》的报道:一名新加坡男子在悉尼南部某酒吧,受到一名白人美女的诱惑,跟随美女来到一座远郊宾馆,喝了一杯含有高浓度安眠药和麻醉剂的饮料,然后昏睡了一个半小时,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放满冰块的浴缸里,浴缸对面镜子上用口红写着几个大字:“赶快拨打000(悉尼市急救热线)。”经过急救热线的指引,男子发现自己背腰部左右各有一道约十几厘米长的伤口,这才得知双肾均被盗割。该报道甚至还配发了案发房间的图片。
许多大型门户网站都转发了这则离奇的故事,《深圳晚报》《金陵晚报》《福州晚报》等传统媒体也在当天或次日进行了转载。这时候,它还是一则纯粹的“异域故事”,距离中国人的生活世界有点远,因而未能大肆渗入社区论坛,也没有酿成热点话题。但是,对于肾脏被盗的恐惧已经悄悄地植入了许多读者的记忆,如同一枚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这则异域故事沉寂了大约5年之后,故事的细节以及它的澳洲背景都已经慢慢地淡出了读者的记忆。2006年,故事发生的地点开始转化为广州大学或其他南方大学。故事功能可以概括为以下8项:
1.这是一则可信的真事,它正式刊登在某某晚报上,或者是我的一位可信的朋友的同学的遭遇。
2.故事发生在今年夏天南方某大学的一次考后庆祝会上,或者别的庆贺酒会上。
3.某位男生喝了很多酒,邂逅一个性感女孩,并且受邀去了附近一家宾馆。
4.在宾馆房间里,男生又喝了一些酒,然后就失去了知觉和记忆。
5.男生醒来时发现自己全身赤裸泡在一个放满冰块的浴缸里,边上放着一张纸条,或是浴室的镜子上用口红写着:“请速拨打110,否则你会死。”
6.男生拨打电话,110建议他检查自己的背部,男生发现背上有一条(或两条)大约9厘米长的刀口。
7.110叫他马上躺回冰水中,告诫他不要动,马上会有急救队员来救他,因为他的肾脏已经被盗割了。
8.警察的忠告:这是一种新兴的犯罪活动,多以男性旅游者和男学生为目标,以一夜情为诱饵,以盗肾为目的。这类犯罪活动主要集中在南方大城市,尤其是广州、深圳、厦门、上海、杭州等地。
这则广州男生版的盗肾传说先是通过腾讯QQ广为传播,随后出现在各种同学录以及社区论坛上。2006至2007年间,迅速涌现出一批大同小异的故事版本。
2008年初,四川女生版盗肾传说诞生了。故事中作为引诱者的“性感女孩”替换成了“年轻帅哥”,作为救护者的110更正为120。故事梗概为:四川一大学女生参加星期六晚上的庆祝。在酒吧内,她喝了很多酒,在一个年轻帅哥的百般挑逗下,终于答应去了家附近酒店,并开了一个豪华包间。房间里,女生喝了些酒,慢慢地觉得不清醒,然后就睡着了,当再醒来,发现自己赤裸在浴缸中,而且浴缸中满满的都是冰。浴缸旁边有张纸条,上面赫然用红字写着:“打120,否则你会死。”在120医生建议下,她检查自己的背部,发现有两条九寸长的割伤口在背部下方。医生要她马上躺回浴缸,告诉她不要动,马上会有急救队来找她,原来她的肾脏被偷了,两条伤口就是取出她肾脏时留下的。最不可思议的是,消息中还称“此事最近在广州、深圳、佛山、东莞、厦门、泉州等地发生”。消息最后以警察的口吻忠告大家,这是一种新型犯罪,并且以旅游者、学生为主要目标[注]史遥:《女大学生被骗至宾馆醒来后发现两肾被偷?》,载《南京晨报》,2011-10-09。。
二、割肾传闻源自拉丁美洲
《传媒》曾发表文章认为,所谓的“澳洲盗肾案”并非盗肾传说的原型,最早的盗肾传说始于10年前的美国:一个出差在外的商人到酒吧里喝了一杯之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盛满冰块的浴缸里,浴室镜子上的一段留言提醒他立即拨打报警电话,通话之后,商人得知自己的肾脏被割去。“1991年4月,美国《华盛顿邮报》首次刊登一篇关于偷肾流言的调查报告,作者顺藤摸瓜,追根求源,终于啼笑皆非地发现,偷肾故事原来出自一本退稿的电影脚本。”文章中引述美国信息总署官员的观点,认为“偷肾故事是冷战时代一些组织为了给美国抹黑而故意传播的恶作剧,不料却生根发芽,成为因特网上永远的谈资了。至于受害者,则从拉斯维加斯的赌徒发展到风华正茂的大学生、贪杯好色旅行者,地点也从美国扩展到世界其他国家”[注]吴心海、吴小龙:《大活人两肾被偷?——一个流传10年之久的外国江湖传奇》,载《传媒》2002年第1期。。
以为盗肾传说源自一本退稿的剧本,显然低估了传说的复杂性;把盗肾传说解读成冷战思维的恶作剧,似乎也有点过于政治化。事实上,早在美国之前,盗肾传说就已经在欧洲流行开了。1990年,德国人类学家罗夫·布莱德尼契(Rolf Brednich)就曾收集到了这则据称发生在土耳其的盗肾传说:一个从德国布莱梅前往土耳其观光的旅行团,在参观伊斯坦布尔的传统市场时走散了。两天之后,旅行团的一位妇女在海滩上找到了她的丈夫,目光呆滞,身上有一道很大的疤痕。她立刻将丈夫带回布莱梅体检,医生告诉他,他的一枚肾脏已经被摘除了。“这个故事在1990年夏天成为全德国的重要话题之一,而布莱德尼契在几个星期之内就收集到20余个不同的故事版本。除了土耳其之外,德国观光客可能被偷走肾脏的危险国家还包括南美洲与东欧国家,
例如罗马尼亚与保加利亚。”[注]维若妮卡·坎皮农·文森、尚布鲁诺·荷纳:《都市传奇》,第342-343,345,343页,杨子葆译,麦田出版(台北)2003年版。
不过,德国也不是盗肾传说的源发地,同一时间,民俗学者还在欧洲其他地区搜集到了发生在巴西等地的盗肾传说。更早的1987年,拉丁美洲的一些民众就曾指控一些不法警察与军人组成了“死亡行刑队”,他们收受商人的巨额酬金,在城市的街头上公然开枪屠杀流浪儿童,这么做只是为了取得新鲜的人体器官。这些指控“虽然缺乏更具可信度的检验,但是这一类的罪行证词却广泛流传”。
据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的一则评论介绍,阿根廷早在1980年代末已经流传有黑手党强割贫民儿童肾脏的故事[注]Maria Laura. Avignolo.Children Robbed of their Kidneys in Argentina. The sunday times, 1991-12-08.。一个典型的故事是这样讲述的:“奥斯卡(Oscar)从小就想做个足球运动员,但他永远无法实现这个梦想了。一年以前,在他11岁的时候,他在大街上被人拉进了一辆汽车,载到一家私人诊所,接着被实施了麻醉。6个星期后,他的口袋里面塞了400美元,被送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区贫民窟的家里。他感觉很糟糕,并且让母亲看他背上的伤口。经过医疗检测,奥斯卡得知自己的一个肾脏被摘除了。”[注]Véronique Campion-Vincent. Organ Theft Legends. Jackson: Univ.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5:14.
这是一种故事类型,专门讲述富人或者外国人窃取贫民身体器官。被窃取的身体器官可能是肾脏,也可能是眼角膜,甚至是手臂、大腿,一般都是具有双份的人体器官,窃去一半,留下一半,还给受害者一点补偿金额,并不彻底置人于死地,显示出富人虚假“文明”的一面。
法国都市传说研究者维若妮卡认为:“1980年代中期,在拉丁美洲的安第斯地区、中美洲,以及巴西等地,就已经开始风传眼角膜被盗割的故事[注]维若妮卡在另一篇文章中甚至将割肾故事的确切时间点认定为1985年,参见Veronique Campion-Vincent. Organ Theft Narratives. http:∥www.scribd.com/doc/24043298/Organ-Theft-Narratives.。这些故事的讲述套路都是比较固定的,先是绑架,然后是窃取器官。和过去那些白人的奴隶交易故事不同,这些故事没有英雄出现,没有被解救的神奇结局,反而是一再讲述那些悲惨的儿童如何遭到绑架,以及身体器官被窃取,身上留下疤痕,瞎了眼睛,或者少了一只肾脏等。同时,在他们的口袋里总能发现一大笔美金(或者一小笔零钱),还有一张阴森森的小纸条,用嘲弄的口吻写着:‘谢谢你的眼睛’(或者‘谢谢你的肾’)。这是多么令人恐怖的事情!当讲到这些悲惨的儿童被送回家的时候,有时也会提及那些面目狰狞的绑架者,他们总是一些外国人,穿着黑色的皮外套,挎着自动步枪,从一辆令人恐惧的救护车或者又大又黑又亮的汽车上走下来。”[注]Véronique Campion-Vincent. Organ Theft Legends,2005:13.
在拉丁美洲盗割器官的故事中,故事地点一般都在贫民区,受害者一般是儿童,故事总是以绑架开始。1990年传入欧洲时,受害地点由“当地”的拉丁美洲改成了“异域”的巴西、印度或土耳其等经济欠发达地区;受害者由无辜的“当地儿童”改成了粗心的“欧洲游客”;明目张胆的“绑架”改成了莫名其妙的“失踪”;失踪时间也从数星期缩短为一至两天。
值得注意的是流传方式的差别:拉丁美洲的盗肾传说多口口相传,到了欧洲,“传闻”摇身变成了“新闻”。德国的畅销杂志《女性形象》(BildderFrau)甚至刊出一张所谓“真实的”受害者家庭照片。这些离奇的新闻引起了土耳其方面的高度重视,土耳其主流报纸《民族报》曾刊发一篇《德国“大谎言”》,指责德国报刊恶意制造“将一个愉快的假期变成土耳其的一场噩梦”这类耸人听闻的假新闻,无论土耳其警方还是德国驻土领事馆,都从未接到过任何此类事件的报案[注]Belkis Kilickaya. Alman ‘kuyruklu yalan’i. Milliyet, 1990-09-09.。
三、盗肾传说在美国的流行
大约从1991年2月开始,“纽约版”的盗肾传说开始在美国东部地区蔓延。故事的结构并未发生变化,但主人公的身份及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却发生了较大变化。“故事发生地点不再是国外,而是在纽约。受害人也不再是在传统市集里走失的旅游家庭或观光夫妇,而是到纽约出差公干的重要人物——他在酒吧里或宴会上邂逅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决定与她共度春宵,结果就出事了。”故事最初是以口传和电子邮件的方式,在白领阶层中流传。故事的主角一般是诸如威斯康辛州或伊利诺州的商人,这些自负放纵的都市新贵,在纽约这座被誉为世界之都的“罪恶之城”,却显得极其幼稚鲁莽。纽约作为一座神秘的“非典”城市,显然已经被人视作危险的“异域”。
前美国民俗学会主席布鲁范德(Jan Harold Brunvand)1991年3月8日曾经从乔治亚州得到这个故事,故事讲述人是从俄亥俄州某朋友处听来的,朋友又是从弗吉尼亚州亲戚处听来的。故事梗概:“一群年轻人周末去纽约城度假,其中一位在酒吧艳遇一美女,遂告同伴当晚去美女处过夜。第二天,同伴突接艳遇男电话,说在某某酒店某某房间,不对劲,快来帮忙。同伴赶到酒店,发现艳遇男奄奄一息躺在血迹斑斑的床上,后背有一处血淋淋的缝合口。送医院后,确认被割去一肾,估计是用毒品放翻后动的刀子。”[注]Jan Harold Brunvand.The Baby Train and Other Lusty Urban Legends. New York: W.W. Norton, 1993: 149. 此处引文由青岛海洋大学李扬教授提供。
1991年4月2日,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法律与秩序》(Law&Order)栏目将这个故事搬上了荧屏,故事主人公是一家大型证券公司的金融分析师,案件发生在纽约中央公园,主人公受到袭击,醒来后发现肾脏被盗[注]Joe Morgenstern, Michael Duggan. Sonata for a Solo Organ. http:∥lawandorder.wikia.com/wiki/Sonata_for_Solo_Organ.。虽然这只是一出虚构的剧情,但他们声称剧情基于真实,这就变相地暗示了此类故事的存在,激活了本来就弥漫在社会上的不安全感。大概是为了配合电视剧的播出,同日的《华盛顿邮报》也刊出了一份调查报告,专门就盗肾一说进行辟谣。该报告所针对的故事,与布鲁范德的故事是同一版本,救助者是受害者的同伴,救助电话911还没有出现,盛满冰的浴缸也还没有出现[注]Lloyd Grove. The Kidney that Got away: Stolen Organs among Stuff of Urban Legends. Washington Post, 1991-04-02, E1&E4.。
“放满冰块的浴缸”的出现不会晚于1995年11月[注]Kristen. Organ Theives. 1995-11-18, http:∥urbanlegendsfactorfiction.blogspot.com/2005/11.,有的研究者甚至认为早在1994年就已经出现了[注]Tom Harris. How Urban Legends Work. http:∥people.howstuffworks.com/urban-legend.htm.,但是大规模的流传则是从1996年5月开始的。受害者换成了一个涉世未深的男大学生,救助者“同伴”则从故事中消失了。故事梗概是:“我女朋友艾米隔壁的一个家伙,他上周六晚上参加了一个聚会,喝了几瓶啤酒,玩得很开心。有几个女孩邀请他去参加另一个聚会,他就只身跟着去了。聚会在另一幢公寓,他们继续喝酒,还吃了些不知名的药。等他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躺在浴缸中,周围放满了冰。他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只看到自己胸部有口红(有的说是边上放着一张纸条)写着‘请拨911,否则你会死’。他看见边上有一部手机,于是拨通了911,大致说明了目前的状况。911建议他照照镜子,检查自己的背部,这时他发现了背部下方有两条9英寸长的切口。911让他躺回冰水中,答应马上派出急救小组。后经检查发现,他的肾脏被偷了。在黑市上,一个肾脏可以卖出一万美元。这家伙目前躺在医院等死,除非能植回一个肾脏。”[注]David P. Mikkelson. Organ Nicked: Vegetable. http:∥www.snopes.com/horrors/robbery/kidney2.asp.
据说这则大学生版的盗肾传说曾经刊登在得克萨斯大学校报《德州人日报》(TheDailyTexan)上,是发生在该校中考结束庆贺酒会上的事[注]David Emery. The Kidney Thieves (Austin). http:∥urbanlegends.about.com/library/blkidney.htm.。可事实上《德州人日报》不仅从未刊登过盗肾新闻,反倒是刊发过否认盗肾可能性的文章。这则错误的信息源自得克萨斯大学某机械工程部门一位名叫安泰尔(Kimm Antell)的行政助理,她收到朋友发来的盗肾传说的电子邮件后,未经核实,便又转给了更多的朋友,与众不同的是,她的所有邮件下面附了一块“签名档”,上面标注了她是得克萨斯大学的工作人员。几个星期之内,这份带着签名档的“权威”版本在电子信箱中一传十,十传百,安泰尔的名字后面被传播者加上了“《德州人日报》编辑”的身份,邮件的结尾甚至附上了得克萨斯大学与贝勒大学医学中心如何救助该学生的一些信息,以及校园警察向公众征求破案线索等内容,甚至还留下了电话号码。这样一来,原本泛泛的故事就变得更像一则严肃的“新闻”了。截至1997年1月,安泰尔共收到了大约400个电话、200封电子邮件、25份传真,甚至包括NBC等多家广播电台的采访要求,她不胜其烦地进行解释,可是,安泰尔根本无法阻止这则“新闻”的进一步扩散[注]David P. Mikkelson. Organ Nicked: Vegetable.。1997年2月,加拿大萨斯卡通电视新闻小组还曾通过每家医院对这个受害的大学生进行全城大搜索,试图为之提供救助,当然,这种事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这本来就只是一则故事而已。
半年之后的1996年底,这个德州的大学生版再次演化为新的商人版,最初指向拉斯维加斯,接着指向休斯顿,最后在新奥尔良爆发。故事的主要传播方式依然是口头传播、传真,以及电子邮件。电子邮件的普遍结构是:“原信+第一转发者按语+第二转发者按语……”。
原信总是以这样的格式开头:“亲爱的朋友:我想提醒你,有一种专门针对商务旅行的犯罪团伙,他们有严密的组织、充足的资金,还有熟练的团伙成员,他们活跃在许多主要的大城市,最近在新奥尔良尤其猖獗。”在这个新版故事中,受害者的背部除了9厘米的切口之外,还插着一条管子。信的末尾还附有发件人的“真实”信息,如姓名、职务、电话号码、传呼号码等。许多转发者都会在后面加上自己的按语,如“这是真的,这事就发生在我小姨子的同事的儿子的邻居身上”,或者“非常遗憾,这是真的,我丈夫就是休斯顿的消防员,他们已经收到关于这个犯罪团伙的资料”,等等[注]Barbara, David P. Mikkelson. You’ve Got to Be Kidneying. 2008-03-12,http:∥www.snopes.com/horrors/robbery/kidney.asp.。1997年1月,新奥尔良各地警察局的电话几乎都被打爆了,该市警察局不得发布一份官方声明,以平息公众的恐慌。专家也出面说明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确曾发生此类事件,美国肾脏基金会曾经多次公告征求受害者,希望能验证故事的真实性,可是从来没有接到一例真实的报案[注]David Emery. The Kidney Thieves: An Urban Legend. http:∥urbanlegends.about.com/od/horrors/a/kidney_thieves.htm.。
四、卖肾悲剧与盗肾传说
1988-1989年,欧美媒体曾持续报道过一个土耳其男子在英国遭遇割肾的事件[注]Michael Kinsley. Take My Kidney, Please. Time, 1989-03-13, 88.。这个名叫库克(Koc)的34岁土耳其男子,因为参与卖肾而面临监禁,就向媒体讲述了一个悲惨的割肾故事。故事梗概是:有个土耳其商人给库克介绍了一份远在英国的工作,把他骗到英国之后,告诉他需要先做一份例行的体检。库克被带到一家医院,当时他没看出那是医院,误以为只是一家旅馆。医生对库克进行注射时,他还以为那只是抽血化验,其实是注射麻醉。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被告知这是一个阑尾手术,直到三天后,他才知道自己的一个肾脏被移植到同家医院的一个病人身上了。他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和伤害,理应为此得到一笔大额赔偿。
库克的讲述漏洞百出,在不同场合的讲述也不大一致。比如他在对《每日电讯报》的讲述中,就承认在注射麻醉之前,曾有一个穿着白色制服,手里拿着注射器,看起来像护士的女人要求他签署一份文件,不过,他否认自己了解文件的具体内容[注]Fletcher David. Turk ‘Lost Kidney in Hospital He Thought Was Hotel. The Daily Telegraph, 1989-12-09, 3.。由于库克的悲惨故事广为传播,他甚至被英国的医疗纪律委员会请到英国,作为医生参与器官交易的重要证人。不过,后来司法机关在土耳其的一家报纸上找到库克本人的卖肾广告,证明了库克只是众多主动卖肾者之一,其结果是器官经纪人被判两年监禁,库克本人也被判两年缓刑。但这并不影响人们继续以讹传讹,将“卖肾”转述为“盗肾”,耸人听闻的故事显然更有助于报纸的销量。对器官盗窃的恐惧已经在许多欧洲人的意识中潜伏下来。1990年的“德国版”盗肾传说虽然被土耳其《民族报》斥为“大谎言”,但它显然是在“库克版”盗肾传说的启发下生产出来的。库克堪称盗肾传说的始作俑者。
随着医学科技的进步,器官移植成为可能,现实中活体器官的买卖就产生了。由于许多国家对此缺乏有效的交易管理,买卖双方难以得到有效沟通,导致黑市交易猖獗。中国政府2007年5月开始实行的《人体器官移植条例》明确规定:“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以任何形式买卖人体器官,不得从事与买卖人体器官有关的活动。”违反规定者,“处交易额8倍以上10倍以下的罚款”[注]国务院办公厅:《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令——第491号》,中央政府门户网站-公文公报-国务院令,2007-04-06,http:∥www.gov.cn/zwgk/2007-04/06/content_574120.htm。。地面市场的关闭必然导致地下市场的兴盛,第三世界国家如印度、中国都有大批器官交易的地下市场,甚至有一些来自欧美的肾脏病患者远渡重洋到印度去接受非法肾脏移殖手术,卖肾者无论是主动卖肾者还是被动卖肾者,多数都是走投无路的底层贫民[注]Rama Lakshmi. India Uncovers Kidney Racket. The Washington Post, 2008-01-30.。
“有资料显示称,中国每年约有150万名患者等待器官移植,但只有1万余人能进行器官移植,供需矛盾突出。巨大的需求缺口催生了活体器官买卖的‘地下市场’。在这个黑市中,供体、患者、中介、医院,似乎无不是获利者,他们密切配合,各担其责,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注]韩政:《重庆丢肾小伙开口道真相:肾是自己卖掉的》,载《重庆商报》,2012-02-29。在肾脏的黑市交易中,供体收入与受体支出的价格差距超过10倍,卖肾者往往只能得到很小的一笔钱。以2011年的中国黑市肾交易为例,患者一般需要为一颗肾脏支付30-50万元,而供体从中介手上拿到的最终报酬只有3.5万元。全国黑市中介已形成网络,基本报价一致。“2012年5月14-28日,腾讯新闻拍客‘山姆哥’以卖肾者身份卧底杭州一非法肾源供养基地,记录下接头、体检、配型全过程。揭开了人体器官地下交易利益链。3.5万,是一颗年轻健康男子肾脏的标价。这处地下窝点已运作4年有余,一个涉及北上广、昆明、济南、郑州、长沙的巨型网络浮出水面。其中卖肾者多为90后,他们选择卖肾大多因为急需用钱,有人为了还信用卡欠款,有人为了还债,理由各不相同。”[注]宋立军:《“卖肾车间”谁之过,何时止?》,光明网-人民法院频道,2012-06-04,http:∥court.gmw.cn/html/article/201206/04/91421.shtml。
据《新闻晚报》记者的调查,“卖肾中最大的谎言是:人左右肾只有一个肾脏工作,只有三十岁以后才启用右肾,而左肾是不用的。在手术中你切掉的是用过的肾,留下你没有用过的肾。卖肾可以解决生活困难,手术后3天可下床,10天可蹦跳……大部分供体对此深信不疑”[注]程绩:《小伙卖肾理由竟如此随便》,载《新闻晚报》,2012-05-29。。手术过后,部分卖肾者发觉吃亏上当,很可能与中介发生经济冲突,甚至会尝试借助警方和媒体的力量讨回“公道”。这时,他们就会虚构一些情节,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完全不知情的受害者,隐瞒己方过错,很自然地将“卖肾纠纷”叙述成了“盗肾传说”。
2011年最轰动的盗肾新闻莫过于《扬子晚报》发表的一篇《小伙来宁应聘卖医疗耗材,谁知耗材竟是自己的肾》[注]汪晨、魏晓昕:《小伙来宁应聘卖医疗耗材 谁知耗材竟是自己的肾》,载《扬子晚报》,2011-09-18。,讲述了一位名叫“小海”的青年男子应聘卖医疗耗材,却被黑心老板割去左肾的故事。故事的核心部分在于:“2010年10月,老板通知小海去徐州出差,当晚他被带到徐州一偏僻的城乡结合部,直接被老板的马仔硬带进了医院。当晚,护士给他端来一杯水,他喝下便昏睡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感觉身体正在缝合。事后,老板给了他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三万元,后又打发他回了老家。之后,小海到医院做过体检,证实自己的肾确实被摘掉了一个。小海向雨花台警方报了案。据了解,目前该公司老板因涉嫌非法经营罪已被雨花台检方批捕,徐州那家卫生院的相关负责人也被当地警方处理。”[注]汪晨、钱鸣:《25岁小伙应聘,被迷倒后惨遭割肾》,载《南京晨报》,2011-09-23。这个故事与本文开篇“东莞版”的盗肾传说如出一辙,全都是20多年前土耳其“库克版”的重演:一个穷小伙子本来想找一份正经工作,却莫名其妙把自己的肾给弄丢了。这条新闻一经刊布,两天之内就被数千家网站转载,迅速引起了全中国读者的广泛关注。
事实上,此前的《东方早报》、《金陵晚报》等多家媒体均对此案有过报道,指出这起案件始发于2010年11月,包括小海在内的三名受害者曾向南京警方报案,声称卖肾中介原本许诺每肾给价6万,可最后卖肾者只拿到3-4万不等,因为追讨余款无果,遂将中介苏某告上法庭[注]沈宫轩、徐宁:《江苏警方捣毁圈养卖肾者窝点》,载《金陵晚报》,2011-05-08。。这则关于卖肾纠纷的新闻发布之后,并没有吸引公众的眼球,可是,一旦记者转换视角,将“卖肾案”重述成为“盗肾案”之后,公众的感受迅速发生了质的变化,“事不关己”的买卖纠纷摇身一变为“人人自危”的恐怖事件。
盗肾官司影响很大,法院迟迟未能落锤,直到2012年,某电视台主持人还在新浪微博连续发帖称:“今天采访一个叫小海的小伙子,他学医疗专业,应聘到南京的医疗器械公司工作,老板带着他到各个医院跑了三个月,然后告诉他徐州的一家卫生院交给他联络。那天晚上带他到卫生院,他喝了一杯护士送来的水,就睡了过去。醒来后十几个医生正在给他做手术,拿掉了他一个肾。老板消失,给他留了三万块钱。小海回到公司讨说法,才知道公司的同事大部分都被卖肾,然后留下来接着帮老板骗其他人。老板承诺把宁夏市场交给他一起发展。小海报了警,老板和医院院长被抓,但这件事实在太复杂,远非这两个人的事。连小海能否被认定为被害人还是未知!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十几个医生、护士都参与手术。他听到护士说:‘啊呀,这个人醒过来了!’医生说:‘赶紧给他全麻。’他嘴里插着呼吸机,手脚被绑,完全无助。醒来后护士告诉他:‘医疗费已经有人付了,你可以走了。’”[注]新浪微博“樊登”,2012-02-19,http:∥www.weibo.com/fandeng。这个典型的中国式“库克版”盗肾传说,正好迎合了2010年以来网民们日益高涨的讨伐黑心老板、讨伐国民性的微博情绪,因而激起了微博网友的强烈反响,也引起了江苏政法委的高度重视。
中央电视台为此分别采访了各方当事人,播出一期《“偷肾”悬疑》。我们从小海自相矛盾的叙述中,不难看出其“库克式”隐情。“此案在4月20号做出了一审判决:被告人苏伟杰犯组织出卖人体器官罪,判决有期徒刑四年,罚金人民币十万元。诸多证据显示,小海因为属于自愿卖肾,未能通过法律获得相关的赔偿。至此,我们可以发现,小海所谓被偷肾的说法难以成立,由此引发的很多人对于‘偷肾’的恐慌,其实只是在不了解事件真相情况下的一种想象。”[注]CCTV13-新闻频道:《真相调查:“偷肾”悬疑》,2012-05-15晚23∶42。小海的遭遇,从头到尾都是1988年土耳其库克事件的克隆版。
美国器官资源共享中心(UNOS)曾表示,盗肾谣言完全没有任何的科学依据,而且取出肾脏和移植都需要先进的检测仪器、精确的时间测定以及大量的准备工作,显然是盗肾团伙所难以具备的。加拿大安大略器官移植学会的专家指出,肾移植的供体和受体匹配性检查最起码要花费12个小时,而盗肾谣言中的受害者在被迷药麻醉后仅仅几个小时,就醒来发现失去双肾,这个情节是相当荒诞可笑的[注]姚庆林:《女中学生肾脏被盗?谣言!》,载《江淮晨报》,2010-01-31。。历数网络上多次热炒的割肾事件,最终调查结果,都是当事人主动卖肾,事后为了自圆其说而改口称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盗肾[注]徐涛:《网传十条“好心提醒”其实是谣言 江宁警方发微博逐条破解》,载《南京日报》,2012-04-22。。南京江宁公安在其官方微博中揶揄道:“割肾传说更是谣言中的谣言,就算真的丢了肾,那些被媒体追炒的所谓割肾事件,查到最后无一例外都是为了钱主动卖肾,后来反悔了改口说是被割肾。器官移植的配型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割除的肾脏只有几个小时存活,一旦坏死,除了做炒腰花就再无任何用处了。”[注]南京市公安局江宁分局:《微博十大长寿谣言》,新浪微博“江宁公安在线”,2012-04-20,http:∥weibo.com/njjnga。
五、版本传承与爆发周期
我们可以按时间先后,尝试将上述具有独立和完整情节的盗肾传说做个简单罗列,就其不同版本及爆发周期制成列表,看看它们在时间周期和空间分布上有什么特点(见表1)。
分析表1我们可以发现,每一则现代都市传说,其在某一特定空间(如特定地理空间、网络空间)都不会流行太长时间。以盗肾传说为例,它在相对闭合的空间内流行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2年,有时只是短短数月而已。如果我们将结构或场景相近的故事视作同一版本,那么,我们还可以划分出更长时段的版次,也即原始版、雏形版、浴缸版、澳洲版、高校版、求职版6个版次,每个版次之间大约会有3-5年的间歇期。
法国学者勒莫认为,谣言犹如完全变态的昆虫,可以分为“幼虫—蛹—成虫”三个阶段,其中幼虫阶段是传染阶段,蛹阶段是潜伏和孵化阶段,成虫阶段是爆炸阶段。[注]弗朗索瓦丝·勒莫:《黑寡妇——谣言的示意及传播》,第9-11页,唐家龙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一般来说,上一版次的成虫同时应该被视作下一版次的幼虫,通过这种“尾驳尾”[注]客家山歌的一种对歌方式,又叫“捡脚跟”,即上一首的最后一句,必须成为下一首的第一句,如第一首:“一家分住几地方,几多青年到外乡;几多妇幼成留守,几多老父扮牛郎。”第二首第一句就要以“几多老父扮牛郎”开头:“几多老父扮牛郎,讲个故事听分相;北边某地芙蓉镇,有个老头叫老杨。”第三首要以“有个老头叫老杨”开头。的方式前后相继、环环相扣。
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都市传说的尾驳尾现象:一则有趣的都市传说,在某个地区孵化出了成虫,它自然会将流言卵散播到其他各地,但具体将在哪一地孵化出下一批成虫,却如蝴蝶效应般难以预测。但是,只要我们略去空间的具体指向,借用ABCD来泛指不同的地区,就会发现,A地前一周期的成虫,恰恰可以视做B地下一周期的幼虫;而B地此一周期的成虫,又可能成为C地或D地下一周期的幼虫。
不过我们还必须注意,传说并不是单线传承的,传承公式并非单纯的“原始版→雏形版→浴缸版→中国版(澳洲版、高校版、求职版)”,而是表现为一种交汇传承(如图1所示)。
后一个版本可能并不直接采自它的前一个版本,它可以在前面的多个版本中任意做出选择,甚至重新组合。一个典型的交汇细节是,在原始版中,被割肾的儿童回到家里,身上多出两样道具,一是钱,
表1 盗肾传说
图1 盗肾传说的传承
一是纸条,可是,这两样道具都被纽约版摒弃了,后来到了浴缸版,纸条却又神奇地回到了受害者的身边(作为纸条的变体,有时将揶揄的提示写在镜子上),再后来,到了中国的求职版,浴缸不见了,纸条也不见了,可是作为割肾补偿的钱却回来了,故事仿佛再次回到了土耳其的库克版,以至在2011-2012年的多起割肾传闻中,受害者醒来后发现口袋里突然多了两万块钱几乎成了一种故事定式。
以表1为例,其实我们还可以将盗肾传说在美国和中国的传播视作两个独立的传播单元,即“纽约版:得州大学版/新奥尔良版”作为美国单元,“澳洲版:男生版/女生版:求职版”作为中国单元。这两个单元(1991-2011)共四个周期,其周期不多不少都是5年,这或许并不是凑巧。当然,5年作为一个都市传说的周期是否具有普遍性,还有待于更多案例的观察。
网络的普及加速了传说的周期,同时模糊了传说的地域界限,网络重组了人们的熟人圈。尤其是2005年中国城乡网络普及之后,从信息传播的角度来说,都市与城镇已经没有太大差别,南方与北方也没有明确界限,男生版与女生版的爆发时间仅仅相隔一两年,流传地域上也难以指定特定地理空间,除了将故事发生地由沿海开放城市广州推进到内陆一线城市成都,将男主人公更换为女主人公之外,传说细节以及传说结尾的“忠告”都一模一样,甚至可以视作同一版本的两个异文。
六、阈外恐慌与阃阈重建
盗肾传说一般都是在亲朋好友之间(或网络社区交际圈)传播,具有劝诫的性质。比如结尾总会以这样的话来结束:“千万不要跟随陌生女子到宾馆,更不要喝陌生人的饮料。”[注]《大活人两肾被偷——澳警方接报数起类似盗窃器官案件》,载《南方都市报》,2001-10-02。“当你在旅行时,有陌生人靠近时,请务必小心。”[注]棋子123:《大学生为一夜情被偷肾脏“超级恐怖”》,红网论坛——我的大学,2006-09-25,http:∥www.discuz.net/thread-406585-1-1.html。甚至用这样的句子来做传说的标题:“请将这个故事转达给你所爱的人,你所关心的人,与所有你认识的人。”[注]宝鸡逍遥客:《请将这个故事转达给你所爱的人,你所关心的人,与所有你认识的人!!!》,百度帖吧——高手追踪吧,2007-03-06,http:∥tieba.baidu.com/p/179069114。
也就是说,传说在“陌生人”与“你所爱的人,你所关心的人,与所有你认识的人”之间做出了对立的划分,前者是必须防范的,后者是应该关心的(见表2)。
表2 盗肾传说的故事角色与告诫对象
正如坎贝尔所指出的:在传统的民间传说或神话中,人们总是把村庄范围之外的荒凉地带描述成狡诈危险的精灵居住出没之处,那些神秘、未知的地区(如沙漠、丛林、海洋、异国等)是投射无意识内容的自由天地,人们一旦跨出自己生活领域的阃阈,就会遭遇这些狡诈危险的精灵,面对许多意想不到的考验[注]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第72-73,24页,张承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当代都市传说虽然在形式上传承了古老传说的衣钵,但是在主题上,却发生了质的变化。
神话往往是英雄的故事,“他们从日常生活的世界出发,冒种种危险,进入一个超自然的神奇领域;在那神奇的领域中,和各种难以置信的有威力的超自然体相遭遇,并且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于是英雄完成那神秘的冒险,带着能够为他的同类造福的力量归来”。可是,现代都市传说却一反古老神话的积极主题,往往只讲述小市民的故事,小市民因为有着凡人难以避免的缺点,或贪财或好色或胆怯,经不住外界精灵的考验,只要跨出阃阈一步,就会遭遇各种意想不到的打击和挫折。旧民间文学那些令人赞赏的人文传统,比如同情、抗争、奋斗、成功,弘扬善的力量,赞颂美的事物,弱者战胜强者,正义打败邪恶,等等,在当代都市传说中全都消失了。我们总结各类都市传说,基本只能看到四种负面情绪:恐怖、恶心、怨恨、尴尬[注]施爱东:《都市情绪的下水道》,载《新世纪周刊》2007年第5期。。盗肾传说则是近20年来最成功的恐怖传说之一。
我们生活中的许多常识之所以能够代代相传,不是因为它揭示了世界的真相,而是因为它反映了我们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和恐惧,我们从感情上愿意相信它。无论传说还是谣言,它们总是“给人消息和情绪上的满足”[注]弗朗索瓦丝·勒莫:《黑寡妇——谣言的示意及传播》,第23页。。对异域、他者、外部世界的恐惧、不信任乃至仇视,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平常时期,这种本能可能处于潜伏状态,可是,一旦发生他我之间的冲突事件,这种潜伏的恐惧感就会迅速外化,借助传说、谣言,在群体传播中发泄、释放其能量,甚至发生暴力排外。
现代都市传说所流露出来的“恐他症”,是传统村庄扩充为现代都市,人际关系不断陌生化,人人互相嫌防的后果。一些美国民俗学者认为,许多流行于美国的异域想象,往往是都市传说藉以生存的心理温床,诸如来自土耳其的毛毯中藏着一条蛇,中餐馆将鼠肉当鸡肉卖之类,其潜在的心理基础乃是西方社会对于东方社会、东方人的恐惧[注]布鲁范德:《消失的搭车客:美国都市传说及其意义》,第177页,李扬、王珏纯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反过来,拉丁美洲的穷人也在仇视美国人,他们把美国人与无恶不作的黑社会、为富不仁的商贾联系起来,认为他们才是罪恶的根源。“富人的幻觉与穷人的恐惧相互激荡,而且像照映镜子一样地互相反射。非常不幸地,第三世界的社会处境往往强化了穷人们的恐惧。”[注]维若妮卡·坎皮农·文森、尚布鲁诺·荷纳:《都市传奇》,第348页。危地马拉的部分民众坚定地认为被割去的那些贫民儿童的身体器官都被运到了美国,1994年,部分美国人和欧洲人因此受到袭击,一个名叫简·温斯托克(Jane Weinstock)的美国妇女甚至遭到毒打,身体受到严重伤害[注]David Emery. The Kidney Thieves: An Urban Legend.。
美国的盗肾传说首先指向了纽约,中国的盗肾传说则首先指向了广州,这类开放性的现代都市破坏了传统社会的封闭性,因而被认为是神秘、恐怖的罪案多发地。这一点,我们只要回忆一下1990年代风行中国的舞台小品,每当坏人准备出逃的时候,总是一摆头:“走,到广州去。”纽约、广州,它们是距离传统乡土社会最遥远的现代都市,很容易就会被视作箭垛式的罪源地。
故事中作为救助者的家庭成员、同行伙伴的退隐,也显示了现代人日渐焦虑的事实:我们正生活在一个逐渐远离亲情、远离友情的社会;我们的周围,只剩了强大的国家机器作为支撑和依靠;个人如同一株浮萍,无依无靠地漂浮在现代都市的浊流中;世上已无英雄,我们只能通过自律来自救。“和大部分都市谣言一样,盗肾传说是在挑逗我们的恐惧,恐惧到陌生的城市,恐惧我们身外的一切,惧怕生病,感受绝望。最重要的是,惧怕自己成为无法预知的随机犯罪的受害者。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在布满冰块的浴缸里醒来的那个受害者,很可能就是我们自己。”[注]Barbara, P.David . Mikkelson. You’ve Got to Be Kidneying.
现代都市过于庞大、隔阂,是一个不断扩张的物理空间,住着一些不断流动的人,极大地扰乱了传统熟人社会的交际圈,因而可以视作一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细”[注]费孝通:《乡土中国》,第1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传统村落空间、小镇空间、街区空间的物理阃阈一再外扩,其实也就等于逐渐消失了。没有阃阈的空间是不熟悉不踏实不安全的,人们必须将自己置于一个熟悉、可知的空间内,才有足够的安全感。当都市的物理阃阈逐步消失的时候,人们需要重建一种新的安全空间。而这些反复出现的都市传说,正是恐惧彷徨的都市人不断重建其心理阃阈、社区阃阈的一种努力。网络社区的建设就是一个典型的空间重建,传统社会遭遇困难向邻里求助的传统,在现代都市中正逐步转化为在社区网站中向网友求助。
都市传说的传播总是发生在特定的社会交际圈内,或者是邻里亲朋之间的口口相传,或者是同学好友之间的邮件往来,或者是特定网络社区的相互提醒。这种手递手的传说接力,一方面加强了都市人对外部世界的嫌防与戒备,另一方面通过共同分享别人的悲惨故事,以及训诫性的“我们:陌生人”之间对立关系的叙述,来强化“我/你”,以及“你/你爱的人、你关心的人、你认识的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我们之外的那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是需要我们共同防范的世界,所谓陌生美女、年轻帅哥、狂欢酒会、提供工作职位的老板,越是具有诱惑迷人的表面特征,越是我们嫌防的对象,一旦跨越阃阈,违反禁忌,就有可能落入神秘的圈套,招致可怕的后果。
七、割肾谣言引发的恐慌事件
汉语的“谣言”是个贬义词,《辞海》释为“没有事实根据的传闻或捏造的消息”,相应的英语词汇Rumor似乎更中性一些,既可以指谣言,也可以指普通的传闻、传说。西方的谣言研究者“他们没有一处说到谣言是一种‘虚假的信息’,而只是提及谣言是一种‘未经证实的’信息”[注]让-诺埃尔·卡普费雷:《谣言——世界最古老的传媒》,第3页,郑若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欧美民俗学者更是把那些具有稳定故事情节的现代奇闻称作“都市传说”(Urban Legends),而不简单使用谣言标签。布鲁范德认为:“尽管都市传说所涉及的故事常常言之凿凿、有据可依(甚至有照片),但无数的重复讲述和地点的变换(有时甚至是世界性的),无疑揭示了它们不过是‘真实’的民间传说而已。此外,同传统的民间传说一样,都市传说的确也独特地、不自觉地反映了其流传的社会里人们所关注的焦点。”[注]布鲁范德:《消失的搭车客:美国都市传说及其意义》,前言第2页。
周裕琼在《伤城记》中将社会传闻区分为流言、谣言、都市传说三个阶段[注]周裕琼:《伤城记——深圳学童绑架案引发的流言、谣言和都市传说》,载《开放时代》2010年第12期。,有其自足的合理性。本文未能如《伤城记》般实地追踪“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流言兴起过程,为了分析方便,只能从故事的类型与传承,以及是否引起群体性恐慌的角度,做出“都市传说”与“恐慌谣言”两种区分。
具有独立和完整情节的盗肾传说,毋须依附于具体的社会事件来进行传播,因而可能遵循自身的传播规律,形成相对稳定的爆发周期。但是,由盗肾传说而引发的割肾谣言,却往往是由相似事件所引爆的,引爆事件的偶发性质决定了“恐慌谣言”具有非周期性的特点。我们对割肾谣言做一简单回顾,得到表3。
表3 割肾谣言(2002-2012)
将表1和表3作一比对,很容易就会发现表3的恐慌谣言是对表1都市传说的一种过激反应。恐慌谣言的集中爆发时间略微滞后于都市传说的爆发时间,部分恐慌谣言源于对命案或失踪案的歪曲解读,并非空穴来风。刑事案件年年都有,但并不必然以“割肾”的名义广为传播,而盗肾传说就像在群体记忆中埋下的地雷,一旦被某一突发事件踩中,就会迅速爆发出惊人的传播力量,形成一波恐慌谣言。
在表1的盗肾传说中,只有拉丁美洲的原始版将受害对象设定为儿童,原始版的传闻进化为都市传说之后,故事主人公就一直是旅游者、商人、白领、大学生,大多是生活中鲁莽自信的成年男子,不再是贫民区的弱势儿童。可是,这则都市传说走过了20年的进化历程,好不容易有了浴缸,加了冰块之后,却在第三世界中国的土地上再度退化为系列恐慌谣言。表3所列举的17则恐慌谣言中,有13则谣言将受害对象明确指向了中小学生或儿童。由此可见,都市传说与恐慌谣言是一种相生互动的关系,平安时期的都市传说,一旦遭遇表象类似的事件,马上可以转化成以传说为依托的恐慌谣言。传说的受害主人公往往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成年人,而谣言更喜欢选择妇女、儿童、老人之类的弱者作为受害者。
都市传说与恐慌谣言的几个显著区别是:
1.传说需要一些新鲜离奇的情节来推动公众的传播热情,因而在传播过程中总是越来越富于故事性。盗肾传说有点情色,有点血腥,情节紧凑,热辣传奇。暧昧的酒会、性感的女郎、镜子上的口红,部署得恰到好处,其中“布满冰块的浴缸”这一意象尤为孤峰突兀,自打其出现在传说之中,就一直牢牢地占据着传说的高潮位置,令人三伏生寒,过目不忘。
谣言的传播主要表现为一种情绪的传染,“它的趋势是变短、变简洁,越来越易于被理解与讲述”[注]奥尔波特等:《谣言心理学》,第45页,刘水平等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因为简短的描述易于迅速被复制、传播,进一步歪曲的可能性也因此减少,有利于公众在信息交换中激起共鸣、共振。
2.从地点上来说,都市传说并不都是当地传说,尤其是网络时代的都市传说,更是难以廓清其地理界限,比如广州男生版的盗肾传说,最常见的开头是:“这故事登在《广州晚报》上”。大凡广州本地的学生,都知道广州并没有一份叫做《广州晚报》的报纸,由此可见,关于广州的都市传说并不一定就在广州传播。
恐慌谣言则无一例外都与当地群众的生活密切相关,A市的恐慌谣言如果要转化成B县的恐慌谣言,一定会将案发的A市某中学,转化为B县某中学或者某小学。
3.从时间上来说,都市传说并不特别地强调故事与当时当地的关系,即使被描述成最近的事,也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离开我们还有一定的时空距离。而恐慌谣言则会明确地、尽可能地将时间点拉到最近,甚至被认为当时当地正在发生,稍有不慎,这些事情马上就会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
4.传说主人公多数是有过失的。许多都市传说都是成年人的寓言,有训诫意味,这些成年人或者因为贪财贪色,或者因为自大粗心,因而遭受惩罚。
谣言的主人公大多是无辜的,其受害者常常指向弱势的妇女儿童。凡是大规模传播的谣言,一般都非常简短,很少交待前因后果,只有最直接、最耸人听闻的“基本事实”,因此不会详细交待受害者的具体过失。
5.如果说都市传说是都市情绪的轻度发泄,那么,恐慌谣言则是不安定情绪的重度宣泄。都市传说虽然引起不安,但一般不会扰乱正常的社会秩序。恐慌谣言则会引起明显的过激反应,群体性的过激反应很可能扰乱正常的社会秩序。
八、侵阈恐慌与守阈叙事
我们前面讨论的阈外恐慌,主要是指人们由于恐惧外部世界,对于跨出阃阈心存恐惧,而本节则主要讨论人们对于外来人口侵入阃阈的恐惧。对于阈外恐慌和侵阈恐慌的叙事,本文统称为“守阈叙事”。
在中国人看来,有效“围合”是安全空间的最高境界。封闭的围合空间一旦受到外来因素的强势侵入,很容易就会发生恐慌事件。发生在1768年的“叫魂恐慌”,就与人口迅速增长,耕地严重不足,人口流动性加大,传统围合空间不断受到侵扰有关,孔飞力在《叫魂》中认为:“外来性几乎自始至终是叫魂大恐慌的导火线。”[注]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第159,299-300,159页,陈兼、刘昶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资源匮乏,竞争加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益恶化,“人们普遍认为周围尽是邪恶、他们的生命受到隐蔽势力威胁”,并由此滋生了一种特别令人难过的现象:“社会上到处表现出以冤冤相报为形式的敌意。”人们对各种外来者由警惕升为敌意,生怕那些来路不明的外来者会盗割他们的发辫,夺走他们的魂魄。和尚、道士、戏子、乞丐、工匠、流动商贩,以及各种流动的“外来者”,成了首当其冲的受指控者。
对外部世界、外来人口的恐惧与身体破损的恐惧结合在一起,很容易就会滋生“采生”传说。所谓采生,也即使用迷拐、绑架的手法,折割生人肢体,采其五脏生气,控制其魂魄,役使其躯体,或以其身体器官祭神、炼制巫药。这类传说很可能源自宋代,《大元圣政国朝典章》记载了荆湖一带“采生祭鬼”的蛮俗:“俗习蛮淫,土人每遇闰岁,纠合凶愚,潜伏草莽,采取生人,非理屠戮。彩画邪鬼,买觅师巫祭赛,名曰采生……(将儿童)用尖刀破开肚皮,取出心肝脾肺,剜出左右眼睛,斫下两手十指、两脚十指,用纸钱、酒物祭赛云霄五岳等神。”[注]《大元圣政国朝典章(下)》典章四一刑部卷三,第1551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版。自元至清,此类采生重罪,总是指向蛮夷、土人、术士、方医、流动工匠等“非常态”的人群,而受害方则总是指向妇女、儿童等弱势群体。
1840年以后,这种对外来者的指控集中指向了“洋教”和“番鬼”。在中国的乡土观念中,人们对于外来者所普遍感到的恐惧是与“鬼”联系在一起的,人们认为“鬼是一些缺乏家庭联系的无根无基的游魂”,是另一世界的造访者,是一种未知的、不安定的因素,所以,中国人普遍将外来的西方人叫做番鬼、洋鬼子,美国人叫美国鬼子,日本人叫日本鬼子,广东人则干脆将所有外国人一律唤做鬼佬。他们认为“鬼叫(即洋教)都有妖术,切得妇女们崽肠子奶尖子,孕妇胞胎,小孩子肾子,他拿去卖与鬼商人配制照相的药水,熬炼铜铅”[注]周汉:《鬼叫该死》,见王明伦选编:《反洋教书文揭帖选》,第200页,齐鲁书社1984年版。。很显然,他们是将自己的观念和知识转注在洋人名下,反以为这是番鬼的专利。反教民众传布揭帖、念诵歌谣、诅咒番鬼,本质上就是一种祓除仪式,正如费孝通所指出的:“鬼有没有是不要紧的,恐惧却得驱除”[注]费孝通:《乡土中国》,第10页。。
据苏萍统计的清末344起教案,因谣言而引起的教案就达到202起,其中仅以“采生折割”和“剪辫”为主题的谣言就占54起[注]苏萍:《谣言与近代教案》,第85页,上海远东出版社2001年版。。在这些谣言中,洋人最感兴趣的生人器官主要包括女人的乳房、子宫,儿童的肾子、耳目、心肝等,据说这些器官是洋人制作西药的必备原料,洋人如果不吃这些东西,就无法保命延寿。所以《灭鬼歌》唱道:“天猪叫(即天主教),切崽肠,取胞胎,破胸膛,熬药水,配医方,家家妇女要提防;天猪叫,切肾子,多少小儿遭切死,家家小儿要提防,怕的一刀见阎王。”[注]周汉:《灭鬼歌》,见王明伦选编:《反洋教书文揭帖选》,第200页。
曾经传遍半个中国的《湖南合省公檄》(1861年)传播了这样一则反天主教传说,已经很有现代盗肾传说的意味了:“该教有取黑枣探红丸者,处女名曰红丸,妇媪名曰黑枣。探取之法,传教士嘱从教妇女与伊共器洗澡,皆裸体抱登床上,先揉捻妇女腰脊,至尾闾处,以小刀破出血,伊以股紧靠其际,取其气从血中贯通,名曰握汗,而妇女已昏迷矣。自为仰卧,则子宫露出,已生子者,状如花开,其间有颗粒,黑斑脂膜,伊以刀割取入盒;未生产者,如含葩吐蕊,鲜若珊瑚,伊探其中之似珠者,珍而藏之。其余仍纳入阴窍,而该妇女并不知所为,但神气消阻,纵以药保不死,而终身不育矣!”[注]《湖南合省公檄》,见王明伦选编:《反洋教书文揭帖选》,第4-5页。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都市传说的“情色”元素,早在清末的反洋教文士手中,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了。传说借助“共器洗澡”“状如花开”“含葩吐蕊”这些情色因素,明显是为了撩拨群众的传播激情,以利檄文流布。又如《辟邪纪实》,使用了近乎宣淫的手法讲述一个洋鬼子如何奸淫妇女,取其器官的故事:“姑与教主对坐,似有羞容,教主含水向空喷之,遂解衣,赤体卧地。教主亦赤体,以水喷其阴户,手揉其胸。顷有肠自阴户出,教主则割置小瓶中,复散药入阴户揉之……奸后拉坐水盆,为遍浴毕,复含水喷之,其姑始如梦初觉者。”[注]天下第一伤心人:《辟邪纪实》卷下,第14页,光绪丙戌(1886)年。华学澜《庚子日记》也记录了一则很容易让俗人浮想联翩的器官谣言:“洋人有万女旄一具,以女人阴毛编成,在楼上执以指麾,则义和团神皆远避不能附体,是以不能取胜。”[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庚子记事》,第109页,中华书局1978年版。
自清末以来,谣言对于男人的肾子、卵蛋、阳器,女人的阴户、子宫、乳房就特别有兴趣,有关这些敏感器官的采生谣言也特别容易为民众所传播。1938年,江苏洪泽县的国民党驻军,就公开造谣说新四军来了要割“女人奶子”和“小孩鸡巴”[注]李若建:《虚实之间:20世纪50年代中国大陆谣言研究》,第59,77-7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直到解放后的1950年代,那些当年反洋教最激烈的地区,还在用割蛋谣言进行守阈叙事。一个典型的“割蛋谣言”是这样的:“苏联要造原子弹,其原料就是男人的睾丸、女人的乳房和子宫、小孩的肠子。毛泽东答应供给苏联,于是就派便衣部队到全国各地割这些东西送给苏联。割蛋的人化装成和尚、道士、商人、农夫,他们都经过专门训练,白天侦查,晚上动手。割一个女人的子宫,拿到苏联能换3块大洋。有的地方还传说,割一个人的肠子,以肠作证,给12匹洋布。谣传说:割蛋的人能飞檐走壁,一步迈一丈远。 他们使用迷魂药迷人,女的割乳房,男的剖鸡巴阉卵蛋,用这些东西做药……”
在割蛋谣言的爆发期,甚至发生了大量的暴力排外事件,那些被视为割蛋的人,基本上都是陌生的外来人员。“河北宣化一名乞丐被村民们认定是来割蛋的,村民们将其捉拿捆绑吊打,活活打死。甚至有下乡检查水利设施的国家干部被当成割蛋者,被活埋。山西省阳原县有在地里看瓜的人、外出找小孩的人被民众打死。不少外地的行路小商,只要口音不对,就有被扣押和被打死的危险,在乌兰察布盟就有7名外地商人被活活打死。”
守阈是人的防卫本能,非理性的守阈观念是无法根除的,只要人们普遍认定社会不安定,处处有陷阱,就有可能发生恐慌谣言的蝴蝶效应,这是很难预期的。2011年底发生在江苏高淳的割肾传闻,源于一件极简单的小事:荀氏背负孙女上幼儿园,一个陌生的驾车男子主动提出搭载其祖孙俩,引起荀氏警觉,结果踩空跌倒,陌生男子下车搀扶,被荀氏拒绝。这件小事经过了7天的辗转叙述之后,先是讹为:“有人骑着摩托车抢孩子,幸亏孩子奶奶死命拽着不放,甚至还滚到地上,但孩子的胳膊在拉扯中脱臼了。”紧接着演变成:“高淳频发抢小孩事件,其中一个小孩被抢走几天后送回幼儿园,结果发现少了一个肾。”事件中的驾车男子本意或许只是出于好心,可是其陌生的身份以及主动的姿态,不仅没有让荀氏感到受助的愉悦,反而令其感受到了侵阈的恐惧,这种恐惧在群体中不断辗转发酵,居然酿成了一则《高淳最近出现一帮丧心病狂挖小孩肾的苍狗》的恐怖传闻,最后将焦点转向了小孩的肾脏。
盗肾传说虽然定型于美国,但在美国的传播可能只限于部分小众的人群,虽然不断有人打电话到警察局询问真相,但没有任何资料显示该传说在美国曾经引发过恐慌或骚乱,甚至有些职业民俗学者都没有听过这则传说。盗肾传闻在中国能够引发多地骚动,显然契合了部分民众的守阈观念,接通了传统中国采生恐慌的“地脉”。故事中的陌生女子、年轻帅哥、黑心老板、无良医生、陌生男子,等等,取代了传统叙事中的和尚、道士、乞丐、工匠等流动人口,成为新的嫌防对象。
无论传说还是谣言,都会基于一定的事实基础,它们之所以能在这个时代流行,或者在这个时代死
灰复燃,一定是直接或间接地迎合了这个时代流行的社会、文化心态或价值观念,反映了这个时代的希望或恐惧。割肾传闻抨击了人类的堕落以及法网的疏漏,而这正是民众对当前社会的一种普遍情绪。正如《人民论坛》所指出的,当代中国,人们日益关注各种各样的“互害事件”,坏现象越来越多,甚至人们意想不到的各种恶性事件层出不穷,“一方面,互害现象已经演变为一种社会化的现实逻辑,在这种结构性的逻辑之下,害人害己,人己互害,环环相扣;而另一方面,互害逻辑正潜在地扩展弥漫至社会存在与文化心理的各个层面”。正是在这样一种社会氛围之下,各种带有寓言训诫性质的传闻和故事就广为传布,一再告诫人们要洁身自好、明哲保身,要经受住金钱美色的诱惑,抛弃天上掉馅饼的幻想,以免被人算计,落个凄惨下场。比如故事的结尾总是这么告诫听者:“不要再幻想一夜情,如果不听劝,或许哪天你的肾也被摘了,那可就生不如死,可别说我没劝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