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金特:从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到理性预期经济学家——201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反思
2012-04-09方兴起郑贺
方兴起,郑贺
(华南师范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在国内经济学界,对201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托马斯·J.萨金特并不生疏。但是,人们并非对这点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即同样是理性预期学派的代表人物,萨金特却不像罗伯特·卢卡斯(199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那样极端地坚持理性预期假说。关注这点,可能成为研究萨金特理论和反思201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一个新的视角。
一、从理性预期的政府到理性预期的经济人
卢卡斯与萨金特在成为理性预期学派的代表人物之前,都是凯恩斯主义者。就卢卡斯来说,他曾“试图献身于凯恩斯宏观经济学”,为此,想借助“对宏观经济计量模型的工资-价格部分建立‘宏观经济基础’对凯恩斯主义正统观念作贡献”①[美]卢卡斯:《经济周期理论研究》,第4,12,253,183-184页,朱善利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1973-1975年经济危机中出现的“滞胀”问题,把凯恩斯主义的乐观幻想变成了恐怖的恶梦。西方政府各种经济干预政策的失效,使人们更加坚定了对“市场解决办法”最优性的信任。于是,卢卡斯便从献身于凯恩斯宏观经济学转向投靠新货币学派,并对凯恩斯主义经济学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卢卡斯为其投机行为作了这样的辩解:“人们全然不会对下列事实感到惊奇与不满:要使人们相信某件事,你就得以谈论他们所关心的问题的方式以及用他们认为是情投意合的语言来提出问题。”②[美]卢卡斯:《经济周期理论研究》,第4,12,253,183-184页,朱善利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卢卡斯认为:“宏观经济学需要微观经济基础的看法已经成为常识。尽管人们对这一需要的本质及满足这一需要意味着什么还认识不清楚”,“但是有直接的原因把当代对于理论上健全的总量经济学的探索解释为对于前凯恩斯主义理论家理论的恢复”。③[美]卢卡斯:《经济周期理论研究》,第4,12,253,183-184页,朱善利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基于这一认识,卢卡斯将微观经济基础的研究变为创立反凯恩斯主义的新古典宏观经济学的切入点。尽管新古典宏观经济学以高深的数学方法为分析工具和表述手段,但其“主要思想简单”。具体来说,卢卡斯将约翰·穆斯为分析微观经济问题所提出的理性预期概念拓展到宏观层面,④J.F.Muth.Rational Expectations and the Theory of Price Movements.Econometrica,1961,29:315-335.从而发展成为理性预期假说。这种假说将经济人对未来的预期假定为合理的或理性的,即假设经济人“知道决定市场未来状态的真实概率分布以及其他人现在及未来的状态”,从而“所有的个体在他们的目标及可利用信息明确的条件下最优地行动”,⑤[美]卢卡斯:《经济周期理论研究》,第4,12,253,183-184页,朱善利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并认为理性经济人的行为对宏观经济政策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因而一切宏观经济和宏观经济政策问题只能从理性经济人的行为中得到解释。例如,如果政府通过增加支出来解决失业问题,那么,理性经济人都会像卢卡斯那样,能够有效地利用所得到的信息,知道未来的通货膨胀率会随货币增长率同比例上升,并相应调整其行为以达到最优化。虽然卢卡斯承认理性经济人的预期也会出错,但他把这种错误归咎于政府政策的欺骗性,从而强调这种错误是随机的,不会犯系统性错误。结果,政府的经济政策不但不能解决失业问题,而且还会导致失业率与通货膨胀率一起上升,滞胀也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严重经济问题。既然政策的无效性意味着政府对宏观经济的管理是无能为力的,那么,反对凯恩斯主义相机抉择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主张固定的货币增长规则和自由放任,就成为卢卡斯理论的必然归宿。卢卡斯正是基于理性预期假说,将弗里德曼由总量分析所得出的货币非中性(短期)和中性(长期)的理论、自然失业率假说以及固定的货币增长率规则置于个体行为或个量分析的基础上,从而建立起自己的货币经济周期理论。该理论的核心观点是,强调个体未预料到的货币量变化导致了经济周期性波动,因此货币因素是经济周期波动的根源,固定货币增长率规则可以为理性经济人提供稳定的、可预测的环境。不难看出,卢卡斯的货币经济周期理论不过是以宏观经济分析微观化的方式复述了弗里德曼的理论与政策主张。至于包括弗里德曼都难以说清的一些宏观经济问题,如货币传递机制问题,卢卡斯则利用哈耶克的不可知论,谦恭地将它们归于人类认知能力不可及的范围。
在创建理性预期理论的过程中,萨金特坦率地承认走了一条与卢卡斯完全不同的路径,即不是像卢卡斯那样,将弗里德曼的理论与政策主张建立在理性的经济人的基础上来创立新古典宏观经济学,而是从凯恩斯主义出发,基于理性预期来解析政府行为,并由理性的政府行为拓展到理性的经济人行为,再基于理性的经济人行为创立新古典宏观经济学。因此,萨金特在1970-1974年间写作其《宏观经济理论》一书的前五章时还“是一个虔诚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学的信奉者”。他说:作为“一个坚定的凯恩斯主义者。我相信为了使经济免受商业周期之苦有必要运用货币和财政政策,而且确信货币和财政政策所具备的力量。理性预期的观点动摇了这种信念”。①[美]托马斯·J.萨金特:《宏观经济理论》,第1,1-2,6、7页,f王小明等译,中国经济出版社1998年版。实际上,“这几章已经预示了在当时仍处于萌芽状态的理性预期革命”。正是对“模型、模型中虚拟的人们、他们的目标和外生价格预期的作用进行艰苦而审慎的思考,才导致内尔·华莱士和我走向了理性预期宏观经济学。”因此,这本书反映出“我从一名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变成理性预期经济学家的轨迹”。②[美]托马斯·J.萨金特:《宏观经济理论》,第1,1-2,6、7页,f王小明等译,中国经济出版社1998年版。
在萨金特看来,可以把“理性预期革命”看作是“由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出发所产生的连续、不可避免的一种演进”。具体来说,“在美国,二战以来宏观经济学多多少少都蕴含着一种不断的努力,它旨在揭示支配着消费、投资和货币需求等凯恩斯主义范畴的决策规则的微观基础。”“人们普遍同意,这样研究的终极目标是要结合因这些努力而产生的决策规则来建立比以前更加复杂的凯恩斯主义宏观经济计量学模型”,由此也就不可避免地导向理性预期,即“把一项‘政策’视为政府在某些‘约束’条件下为实现一个目标函数的最大化而选择的一项规则或重复的策略,这些约束条件采取经济计量模型的形式并且给出了政府想要控制的系统的‘运行法则’。在这些政策试验中,认为政府完全就像有‘理性预期’的经济人那样行动”。在萨金特看来,这一研究所导致的一个“无法回避的结果是宏观经济学家最终会将这些思想应用到私人以及政府的决策规则中。假定私人以及政府代理人都拥有‘理性预期’,或者换言之,私人将解决动态最优化问题并且也需要顾及他们所面临的约束”。总之,“从上述研究路线演进的观点看,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宏观经济学中许多最早倡导和使用理性预期的人最初都是热衷于应用控制理论来研究最优货币和财政政策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③[美]托马斯·J.萨金特:《宏观经济理论》,第1,1-2,6、7页,f王小明等译,中国经济出版社1998年版。
萨金特强调指出,虽然“提出理性预期理论的推动力一直暗含在凯恩斯主义宏观经济学的议事表中。然而,理性预期的观点却使我们对于宏观经济均衡的理解和我们解释所观察到的事物的方法产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甚至宏观经济学家所讲的语言都与从前殊异。据此我们可以说,已经发生了一场理性预期革命”。因此,“不可避免的一步就是探索理性预期的明确含义。在假设存在预期效用最大化的经济人(他们将解决大量的时际问题)的条件下来分析投资、消费和资产组合决策是一个好思路,促使经济学家们相信这一思路的理由同样也向他们提供了一种观点即经济人能够最优亦即‘理性地’形成他们的预期”。在萨金特看来,“对未来的预期是宏观经济学家应用最优化经济人理论的最后一个领域”。①托马斯·J.萨金特:《宏观经济理论》,第7、6,1页。而《宏观经济理论》这本书反映了萨金特“把新观念(理性预期)和新方法(时间序列与最优预测)融合到应用宏观经济学家的分析框架中”所作的努力。他认为,“预测以及研究那些正在预测未来并且对预测作出反应的人们本身就是宏观经济学的主要议题”,“宏观经济学的任务,就在于依据经济当事人的动机和约束来解释对各个经济总量的观察结果,并预计以各种不同方式管理政府经济政策的后果”。②托马斯·J.萨金特:《宏观经济理论》,第7、6,1页。这点正是萨金特与卢卡斯等人所创立的新古典宏观经济学与凯恩斯的宏观经济学的基本不同之处。
二、非理性的凯恩斯预期理论
在新古典宏观经济学处于主流地位的时期,理性的信念深深地根植于西方经济学中。但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约瑟夫·E.斯蒂格利茨对理性预期理论持否定态度。他说:“自我反思——看看我的同事就更是如此——使我坚信理性假设是荒谬的。不久我就认识到我的同事非理性地坚持着理性假设,并且要想改变他们的这个信条并不容易。所以我采取了更容易的对策:我仍沿用理性假设,但指出在信息甚至出现微小的变化时,该假设的每个结果都会全然改变。”③Joseph E.Stiglitz,Freefall.America,Free Markets,and the Sinking of the World Economy.W.W.Norton& Company Press,2010:248.在凯恩斯主义新古典综合派具有压倒性影响的时期,萨金特采用了类似的方式,即仍沿用凯恩斯主义的国家干预理论,但却基于理性预期重新解析国家干预行为:在假设存在预期效用最大化的政府行为的情况下,推导出存在预期效用最大化的经济人行为,再基于经济人的理性预期行为分析投资、消费等宏观经济变量,从而构建起取代凯恩斯主义宏观经济学的新古典宏观经济学。这被称之为一场“理性预期革命”的关键点在于,“经济人能够最优亦即‘理性地’形成他们的预期”。但是,从凯恩斯的预期理论中不仅找不到这个“关键点”,而且无论在方法上还是在基本观点上凯恩斯的预期理论都完全不同于萨金特的理性预期理论。
凯恩斯认为,“在这个现实世界里,我们以前的预期很可能不应验,而现在对将来的预期可能影响我们今天的行为”,货币的最主要的特质是联系现在和将来的一种微妙的手段,除非利用货币,否则我们就不可能讨论变动中的预期对现行活动的影响。④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第277、278,135,47、48页,魏埙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因为,我们通常的实践总是掌握现时情况,然后引申到将来,只是或多或少有具体理由预期将来会有变化时,才对引申进行修改。⑤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第277、278,135,47、48页,魏埙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基于这一认识,他将预期分为两种类型,即短期预期和长期预期。短期预期是关于价格的预期,即一个生产者决定用现有的机器设备开始生产产品时,他期望当产品生产出来后将能得到的预期收益。长期预期是关于投资的未来收益的预期,即企业主购买资本品以增加其资本设备或投机者购买证券时,所希望获得的预期收益。
在凯恩斯看来,“在现实中,修改短期预期的过程是一个逐渐的和连续的过程,也都是依据实现的结果而做出的。因此,预期的和实现的结果交织和重叠在一起施加影响。这是因为,虽然产量和就业量是由生产者的短期预期而不是由过去的结果所决定,但最近的结果在决定这些预期是什么当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企业主对前景的预期会更经常地根据实现的结果而逐渐地加以修改,而不是根据由于预期到前景的变化而加以修改”。⑥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第277、278,135,47、48页,魏埙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而长期预期的一个特点,是它们不能在短暂的时间间隔中用实现的结果来加以检验,它们会受到信心的变化而突然地修改。因此,现行的长期预期不能被实现的结果所代替。因为这个理由,现时情况的事实就不成比例地进入长期预期的形成之中。凯恩斯强调,长期预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信心或“自发的乐观情绪”,而这种乐观情绪受“动物精神”(animal spirits)所支配。“因为人们积极从事的大部分活动取决于一时的乐观冲动,而不取决于数学上的预期值。而无论这种乐观情绪是源于道德、享乐,还是经济方面。人们作出积极活动的决策(其整个结果要经过许多天后才出现)很可能仅仅只是动物精神的结果——自发迫切的行动,而不是谨慎行事,而且不是利益的数量乘以概率后的结果。因此,如果动物精神被减弱和自发的乐观情绪动摇,以致我们只有依赖数学预期值,则企业就会萎缩和衰亡。”①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英文版),第130,40,130页,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由此,凯恩斯认为,除由于投机引起经济不稳定之外,人类天性所独有的特征也会引起经济不稳定。而预期状态处于经常变动之中,在先前的改变充分发挥其影响作用的很长时间以前,一个新的预期又加进来了。于是,在任何一个给定时间内,经济运行中存在着大量的交错重叠的活动,它们的存在是由于多种过去的预期状态。因而,“在预期发挥作用的过程中,其微小的改变都有能力产生像经济周期性运动那样的动荡”。②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英文版),第130,40,130页,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总之,凯恩斯认为,个人的主动性只有当合理的计算有动物精神作补充和支持时,才能充分发挥,也就是说取决于非理性的“心理浪潮”。“人们当前的决策(无论是个人的或是政治的,还是经济的)影响着未来。这种决策不可能取决于精确的数学预期值,因为进行这类计算的基础是不存在的。源于人们天性冲动的活动,推动着社会车轮的运转。人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有理性的选择,能计算的就计算,但以人们的动机而论,往往会退回到兴致、情感和机遇。”这种非理性的动物精神不仅会加深萧条和衰退的程度,而且会导致经济繁荣过度。③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英文版),第130,40,130页,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基于非理性的动物精神的凯恩斯预期理论完全不同于萨金特的理性预期理论,源于两者在方法论上的分歧。在凯恩斯看来,其分析的目的不在于提供一种机械的或者盲目操作的方法从而能给出万无一失的答案,而是为我们提供一种解决具体问题的系统的和有秩序的思想方法。而且,“在我们对复杂的因素孤立地一一进行分析得出暂时的结论之后,我们又必须回过头来尽我们的可能顾及到这些复杂因素之间的可能的相互关系。这就是经济学思维的性质,应用我们思想的正式原则(没有这些原则,我们就会茫然无所适从)的任何其他的方式都会把我们引向错误”。凯恩斯在这里讲的“任何其他方式”主要是指的用数学方法将经济分析体系公式化和形式化。他说,“用虚假的数学方法把一个经济分析体系加以公式化和形式化,其最大的弊端即在于,它明确地假设所包含的各个因素之间是严格地相互独立的;如果这些假定一旦不能成立,那么,这种方法就会完全丧失其说服力和权威性。”而采用凯恩斯的“正式原则”,则“在通常的论述中,我们并不是盲目地推导,而是在任何时候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文字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可以把必须保留的、限制条件和以后我们必然调整的都‘保存于我们的头脑之中’”,但不能用虚假的数学方法,“即把偏微分所简化掉的复杂关系保存在几页代数的‘背面’,而在这几页代数的推导中,又假设这些偏微分的导数都等于零”。基于这点,凯恩斯严厉地批评了其同时代的数理经济学家。他指出:“近来的‘数理’经济学只不过是混合品,其不精确如同它们所依赖的初始的假设条件那样。其作者则在自命不凡和毫无用处的符号的迷雾中把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和相互依赖性置之于不顾了。”④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第280、281,230页。凯恩斯特别强调:“在像经济学这样复杂的研究中,我们不可能希望作出完全精确的一般性结论,而只想找出那些其变动对我们的问题起着主要决定作用的因素”⑤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第280、281,230页。。显然,凯恩斯对其同时代的数理经济学家的批评,同样适用于萨金特。尽管与凯恩斯同时代的数理经济学家相比,萨金特使用的数学方法更为高深,但其主要思想也因“高深的数学方法”变得更为简单。萨金特曾坦率地承认,“作为经济分析家,即便不是我们所掌握的数学工具的囚徒,我们也得接受它的左右”。⑤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第280、281,230页。
另外,凯恩斯的预期理论是凯恩斯主张国家干预经济的理论依据,既然凯恩斯的预期理论完全不同于萨金特的理性预期理论,那么,萨金特根本无法从基于凯恩斯预期理论的国家干预行为推导出理性预期的经济人行为。因为,在凯恩斯看来,非理性的动物精神决定着投资者对未来收益的预期。当预期利润下降到利息率所规定的水平以下时,就会阻碍新的投资,从而会导致经济的不稳定。因此,“安排现行的投资的责任决不能被置于私人手中”,而应“由社会控制投资量”,即实施一项“旨在取得最优国内就业水平的国家投资计划”。这不仅是避免现存经济形式完全被摧毁的唯一可行的手段,而且也是个人主动性能成功地发生作用的条件。⑥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第 332、337、360页,高鸿业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在这里,能够看到的是凯恩斯主张由国家而不是私人控制投资量的原因在于非理性的动物精神。显然,萨金特只有用理性预期理论去解释国家控制投资量的行为,然后再进一步用理性预期理论去推导出经济人的行为。但这样一来则与凯恩斯的理论毫无关系。
三、新古典宏观经济学中的“因果论”
瑞典皇家科学院将2011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颁给了美国经济学家萨金特和克里斯托弗·A.西姆斯。理由是他们“对宏观经济中因果的实证研究”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这里所讲的宏观经济中的因果关系是特指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因果关系,而不是指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因果关系。值得指出的是,网络上有一些文章认为萨金特与西姆斯都属于理性预期学派。我们认为这一说法并不准确。虽然萨金特和西姆斯都非常重视预期,但西姆斯并不认可萨金特和卢卡斯所定义的理性预期,从而并不认可政策无效论。西姆斯无论是接受或反对凯恩斯主义、弗里德曼的新货币主义和理性预期学派的观点,都是基于自己研究的结果。如果研究证明,自己过去曾接受的某一学派的观点是错误的,西姆斯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种做学问的态度是应该肯定的。
在201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公告中,瑞典皇家科学院认为理解宏观经济如何运行的困难之一,是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之间存在一种双向关系,即经济政策会影响宏观经济,宏观经济也会影响经济政策。由于瑞典皇家科学院接受了萨金特的理性预期理论,从而将理性预期视为这种双向关系的基础,进而认为萨金特所创立的方法,能够将这种双向关系转换为一种单向的因果关系。这样,理解宏观经济如何运行的困难也就随之解决。①The art of distinguishing between cause and effect in the macroeconomy .http://www.kva.se/en/pressroom/Press-releases-2011-10-10/The-Prize-in-Economic-Science,2011-10-12.
具体来说,市场主体对未来经济和政策走势的理性预期,必将影响他们现在在薪酬、价格和投资方面的决定。而政府部门的决策者对市场主体的经济活动的理性预期,又必将影响其现在的政策制定。如果将这种基于理性预期的双向影响纳入萨金特的动态宏观分析中(即放在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或长期多重时间序列中分析),则可以揭示出市场主体的理性预期必将导致政府政策的无效。早在上世纪末,萨金特与华莱士的共同研究就得出了政府政策无效论的结论。萨金特承认,其宏观经济理论的“主要思想简单,但其细节可能涉及高深的数学方法”。②托马斯·萨金特:《动态宏观经济理论》,第3页,苏剑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
在我们看来,科学地研究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的双向关系,必须分两个层面进行,即现象层面和本质层面。就现象层面来说,假定其他情况不变,仅分析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关系,则两者之间无疑是一种双向的或互为因果的关系。由于经济政策源于政府行为,宏观经济变量源于千百万异质的市场主体的行为集(而不是同质的单个市场主体的个体行为),因此,将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关系转换为政府行为与市场主体行为集之间的关系,是不会改变所讨论的主题的。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有保留地赞同萨金特和瑞典皇家科学院在讨论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的双向关系时,将市场主体、政府和预期引入。但必须强调的是,科学的引入必须是政府行为与市场主体行为集以及预期,而不是政府行为与单个市场主体行为以及理性预期。相比较而言,无论是解释政府的预期还是解释市场主体的预期,凯恩斯的预期理论比萨金特的理性预期理论更接近现实。
值得指出的是,以政府行为与市场主体行为集之间的关系替代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关系,并未改变双向的或互为因果的关系。而要把这种双向关系转换为一种单向的因果关系,则取决于具体的历史环境或时间片段。因此,究竟是政府主导市场主体,还是市场主体主导政府,完全取决于具体的历史环境,并随着历史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就现象层面来说,任何一种普适的教条都不过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另外,就本质层面来说,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关系,归根到底决定于资本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内在矛盾。因此,经济政策对宏观经济变量的影响程度和影响方向,最终取决于经济政策在多大程度上缓和或激化了这种内在矛盾。
总的来看,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关系在现象层面的变化,往往受制于资本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内在矛盾,同时,也是资本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内在矛盾在不同历史环境中的具体表现。基于这一观点,则不难看出萨金特“对宏观经济中因果的实证研究”,不过是用高深的数学语言在复述着市场原教旨主义的神话。
在西方经济学中,把政府行为与市场主体行为之间的双向关系转换为一种单向的因果关系,存在两种方式:一种是“凯恩斯方式”,即凯恩斯认为在经济危机期间,政府的行为主导市场主体的行为,或者说经济政策主导宏观经济;另一种是“萨金特方式”,即萨金特认为在一个动态的市场过程中,理性经济人的行为主导政府。
从理论分析而言,无论从较长的历史过程或长期多重时间序列中确定一种单向的因果关系来判断经济政策对宏观经济的效果,还是从具体的历史环境(或时间片段)中确定一种单向的因果关系来判断经济政策影响宏观经济的效果,都必须具备一定的假设条件,否则在逻辑上都难以成立。就这点来看,“凯恩斯方式”的假设条件是总供给大于总需求,而“萨金特方式”的假设条件是经济人的理性预期。仅就逻辑上而言,在相应的假设条件下,“凯恩斯方式”和“萨金特方式”都能成立。但进一步的分析将会使我们看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所假设的条件是否与现实相符。如果所假设的条件与现实不一致,则即使在逻辑上没有问题也是错误的。基于这个关键点来看,在危机期间,“凯恩斯方式”的假设条件是与现实相吻合的。而“萨金特方式”的假设条件则是与现实相违背的。
因此,早在20世纪70年代,理性预期就遭到了激烈的批评,人们指责理性预期假说赋予了经济人太多的经济体系知识。即使是萨金特本人也不得不承认“理性预期学派赋予经济人形成条件期望的能力,比如,从均衡条件下获取无穷大的数据样本并计算其均值”,“这里最本质的东西是‘让经济人和计量经济学家一样’”,甚至在典型的理性预期模型中“经济人比计量经济学家懂的更多。模型中的经济人知道实际模型中的参数,然而计量经济学家不知道,却需要去估计它们”。①[美]保罗·萨缪尔森,威廉姆·巴耐特编:《经济学家之经济学家》,第307、308,208、207,302 页,曹和平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对于这种“计量经济学家不比模型中的经济人做得更好”的理性预期模型,西姆斯作了这样的评论,他说:“学术性的宏观经济理论注重的是理性预期,它本身并不存在问题。可是领军人物如萨金特和卢卡斯,把理性预期与一种错误认识联系在一起”,“这种错误的矛盾观点,导致整整一代研究生相信,数量性的政策分析的精华,是以显现在模型中的那些随机变量值为条件作预测的,这是一种很深的错误,或者是有内在的矛盾的。其结果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对于货币政策的模型,没有什么人有学术方面的兴趣来进行建设或者批判”。而实际上,“在把核心宏观经济政策模型化这个问题上,计量经济学家是失败的”。②[美]保罗·萨缪尔森,威廉姆·巴耐特编:《经济学家之经济学家》,第307、308,208、207,302 页,曹和平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The art of distinguishing between cause and effect in the macroeconomy.
理性预期模型的失败,迫使萨金特不得不去学习宏观经济学中的“非理性学习理论”,以加强并拓展对于理性预期的理解。从而萨金特“发现了许多不同条件下信念收敛的环境,有点类似于理性预期的均衡是适应性经济人系统的唯一可能的极限点”。③[美]保罗·萨缪尔森,威廉姆·巴耐特编:《经济学家之经济学家》,第307、308,208、207,302 页,曹和平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也就是说,萨金特基于“非理性学习理论”,发现理性预期只不过是经济人进行适应性预期过程中的极限点,而不是一种常态。其实,如果萨金特在其还是一位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的时候,能够认真地学习凯恩斯的预期理论,那么他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应该知道理性预期只不过是经济人进行适应性预期过程中的极限点,而不是一种常态。因为,就整体而言,凯恩斯的预期理论是一种典型的适应性预期理论。
试问,萨金特以经济人预期的极限点作为假设条件,对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因果关系进行实证研究,究竟在经济理论上有多大价值,在经济政策上又有多大意义呢?对于这个问题,瑞典皇家科学院给出了一个自相矛盾的答案。在颁奖公告中,瑞典皇家科学院一方面承认萨金特建立模型的“前提条件是模型中个人的通胀预期,跟由模型本身生成的所预见到的通胀有关。使用这样的前提条件当然是说的比做的容易”,并且承认与萨金特的方法相比,“西姆斯的方法则更安全”。因为萨金特的方法“更受偏好,特别是因为它允许对经济政策中出现的系统性改变提出违反事实的分析”。②[美]保罗·萨缪尔森,威廉姆·巴耐特编:《经济学家之经济学家》,第307、308,208、207,302 页,曹和平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The art of distinguishing between cause and effect in the macroeconomy.但是,另一方面又认为,萨金特为“现代宏观经济研究构筑了坚实的基础”,促进了宏观经济研究和经济政策分析的大发展。如果没有他和西姆斯“的基础性贡献”,宏观经济学不可能达到今天这样的水平。实际上,萨金特将宏观经济分析微观化,是从凯恩斯倒退到斯密。斯密基于其货币面纱观(即货币只是盖在实物上的一层面纱,从而对经济活动没有实质性的影响),不加限制条件地提出私人利益与社会利益“一致论”,个量总和与宏观总量“相等论”,客观上是将宏观分析微观化。自斯密后,货币面纱观或货币中性论主导了西方经济学160年,导致西方主流经济学弱化宏观经济分析,强化微观经济分析,从而形成新古典经济学。一向在理论上走极端的哈耶克则完全否定宏观经济的客观存在,从而完全否定宏观经济分析。直到凯恩斯的新经济学产生之后,货币面纱观才被抛弃。凯恩斯理论最值得肯定的方面,在于它突破了传统的货币面纱观或货币中性论,正视货币在经济活动中的重要性,从而能够在宏观经济分析中用总量分析取代传统的个量分析。凯恩斯在《通论》的法文版的序言中,特别强调了总量分析法,并指出个量分析在微观经济层面所得出的正确结论,一旦推广到宏观经济层面就会出现严重的错误。凯恩斯说:“我称我的理论为通理论,意思是说我涉及的是总体经济体系的行为——总收入、总利润、总产量、总就业、总投资、总储蓄,而不是特定行业、企业或者个人的收入、利润、产量、就业量、投资和储蓄。并且我要论证:扩大到总体经济体系所导致的重要错误在于,就孤立的局部而言就能正确地得到结论。”。①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法文版序言第2页。到这里不难看出,萨金特基于经济人的理性预期提出宏观经济与经济政策的“因果论”,是在摧毁凯恩斯为现代宏观经济研究所构筑的“坚实的基础”,促进宏观经济研究和经济政策分析大倒退到斯密的“相等论”和“一致论”。
结 论
在经济学中,即使是最荒谬的观点和政策主张,只要给足其假设条件,就能在理论或逻辑上成立。但是,如果将其放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加以检验,则其荒谬性就必然显现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一种经济理论的形成和成立必须要经过从具体到抽象,再由抽象到具体的过程的原因所在。与此相关的是,理论的正确性并不完全取决于所采用的研究方法是数理的还是非数理的。每一种研究方法都有其作为分析工具的作用和局限性。而夸大某种研究方法的作用或局限性,甚至神话某种研究方法,都会使一个研究者误入歧途。客观地说,无论是使用数理研究方法还是使用非数理研究方法(分析与综合,历史与逻辑等等)都无法解决经济研究中的四大难题:第一、经济变量的多边或双向关系;第二、经济体系中存在的非量化因素;第三、经济本质与经济现象之间的非直接关联;第四、经济信息的不完全性和非对称性。因此,数理研究方法和非数理研究方法,在经济研究中都是可以利用的分析工具,很难在一般意义上说哪一种研究方法更好。不过,可以肯定地说,关键在于使用分析工具的人。尽管萨金特不属于卢卡斯一类的极端的理性预期经济学家,但是却属于受数理研究方法所左右,甚至成为“数学工具的囚徒”的一类经济学家。这就使得萨金特难以避免犯凯恩斯所指出的那种方法论的错误。更为致命的是在基本理论上,萨金特基于理性预期这一经济人进行适应性预期过程中的极限点来解析凯恩斯主义的政府干预行为,并以探寻宏观经济学的微观基础为切入点将宏观经济分析微观化。显然,萨金特基于“微观化”的新古典宏观经济学所提出的经济政策与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因果理论,虽能获得2011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但却无力解释和解决当前欧美的金融与经济危机。因为,经济政策对宏观经济变量的影响程度和影响方向,最终取决于经济政策在多大程度上缓和或激化了资本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内在矛盾,而不是经济人的理性预期。
在斯蒂格利茨看来,“经济学的主流模型根据想象假设每个人不仅是理性的而且还是超级理性的——他们能够利用很复杂的统计资料,并使用历史数据对未来进行尽可能好的预测。可笑的是经济学家相信其他人能够非常好地做这样的预测,自己却做不到。他们看不到正在形成的泡沫,实际上,甚至在泡沫破灭之后,他们都看不到经济必将发生什么情况。他们非理性地忽略关键数据,并且非理性地相信市场是理性的观念,即市场不存在诸如泡沫之类的现象,市场是有效的和可以自我调整的。”②Joseph E.Stiglitz,Freefall.America,Free Markets,and the Sinking of the World Economy.因此,将2011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颁发给理性预期学派的代表人物萨金特,并不能给陷入经济困境中的美国奥巴马政府带来多少安慰。相反,奥巴马却一直在想办法鼓动受“动物精神”驱动的投资者行动起来。不言而喻,瑞典皇家科学院将2011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颁发给理性预期学派的代表人物萨金特,并不意味着欧美政府会从凯恩斯式的反危机政策回归到市场原教旨主义的放任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