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批判与价值重构——文化研究语境下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及其范式构成
2012-04-09段吉方
段吉方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中,文化研究已经是一种突出的发展趋向。文化研究的崛起对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方法观念产生了强大冲击,引发了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乃至文艺学的学科反思。①最近几年,中国学界曾经从不同的角度总结反思近三十年来文学理论研究的成绩与问题,其中有不少涉及了对文化研究的反思性思考,具体见钱中文:《文学理论30年:成就、格局与问题》,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董学文:《近三十年中国文学理论的趋势》,载《文艺争鸣》2007年第7期;高建平:《中国美学三十年》,载《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等。文化研究的实践性品格和跨学科优势让文学理论研究发现了新的突围方向,文化研究的开放性旨趣和批判性精神也让文学理论研究增强了面向现实的勇气和力量。在很多人眼里,走向文化研究的文学理论已经成了一种当然的选择。在这种情形下,过多的质疑与批判似乎显得不合时宜。但是,只要是学理层面上的有效论争,就仍然是一种建设性的工作。更何况,在文化研究的理论资源、本土接受与实践路径等方面,仍然有很多需要我们深入探讨的内容。
一、文化研究的本土接受与本土化反思:从两种话语模式谈起
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开始引入文化研究。近三十年来,文化研究队伍不断扩大,文化研究的成果不断丰富,文化研究的机构与平台也不断发展。②在中国学术界,建立了比较有影响的文化研究网站,如“文化研究:中国与西方”(http:∥www.culstudies.com/)、“当代文化研究网”(http:∥www.cul- studies.com/)、“左岸文化网”(http:∥www.eduww.com/)、“人文与社会”(http:∥wen.org.cn/)等;涌现出了一批文化研究的刊物,如陶东风、周宪主编《文化研究》,童庆炳主编《文化与诗学》、周启超主编《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国家文化产业创新与发展研究基地主编《中国都市文化研究》、顾江主编《文化产业研究》、李凤亮主编《深港文化创意参考》、陶东风主编《文化研究年度报告(2010)》等。可以说,文化研究的进展与近三十年来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整体变革几乎是同步发生的。文化研究既是这一理论变革的结果与表征,同时又深刻地融入这一变革之中并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但这并非意味着文化研究已经是一种成熟、稳定的理论形态。在某种程度上,文化研究呈现出的复杂面向以及在实践过程中产生的各种问题,仍然是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要反思的内容。首先,从研究队伍与研究过程来看,文化研究在中国有广泛的研究队伍,现在这个队伍仍然在不断扩大。但是,这个队伍也是单一的、庞杂的、混成的。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最早介入文化研究的是一批从事文学理论与美学研究的学者。当年他们借助于文学理论与美学研究的学科优势把文化研究的理论与方法引入中国,贡献是应该予以肯定的。但就文化研究来说,这既是优势更是短板。从文学理论与美学层面发生的文化研究已意味着它的理论与方法是在从文学研究到文化研究的移植过程中横向发生的,而不是真正从文化研究的核心观念、核心范畴、核心方法的内部产生的。其次,从研究格局与研究态势来看,中国当代的文化研究存在着两种话语模式,一是“西方文化研究在中国”,二是“中国本土的文化研究理论与实践”。现在,无疑是第一种话语模式即“西方文化研究在中国”占了上风,这自然影响了中国本土的文化研究理论与方法的实现问题。“西方文化研究在中国”的话语模式与“中国本土的文化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没能达到一种理论上、逻辑上乃至现实上的合和之处,两种话语模式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中仍然是“两张皮”式的割裂的。西方文化研究理论强大的话语优势及中国学者的理论选择态度,也导致了中国本土的文化研究理论与方法的遮蔽与搁置。最后,从理论范式与方法理念来看,中国当代的文化研究仍然没有摆脱学理化、学术化和学科化的弊病,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以西方文化研究的理论转述及理论旅行为内容的。中国文化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一种理论描述的对象而不是学理建构的内容。正是由于这些因素,当我们面对当代文化研究种种成绩的时候,也应该注意到它也面临着深刻的本土化接受的困境。
其实,从文化研究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中出现的那一天起,它就面临着深刻的本土化问题。所谓“文化研究的本土化”,即文化研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理论方式与理论形式融入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整体过程的问题,也是文化研究如何与中国文学研究的基本经验与基本问题相契合进而实现理论的现实性问题。文化研究的兴起毫无疑问是与西方文论话语的引进密切相关的。20世纪80年代,西方文论话语的引进是在中国文论面临一个深刻的历史与现实变化的时刻发生的。在文化研究开始引入中国的时候,中国文论已经经历了一个深刻的话语转型。很多理论观念并没有得到深刻消化,我们却迎来了文化研究的高潮。①20世纪8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曾经发生了深刻的观念突变。比如,1985年曾被称为“文学方法年”;1986年被称为“文学观念年”,并引发了人道主义的讨论、文艺学方法论的突破、文学主体性问题的论争,科学主义、人文主义探讨等等。现在看来,这些观念仍然需要认真清理与反思。如果说,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论还有可能通过深入的理论论争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及其问题框架,那么,随着西方文论的整体引入以及社会审美文化现实的深入发展,中国文论在把握自身的理论问题的过程中无疑失去了恰当的机会。也正是由于这个因素,当我们面对文化研究的本土化问题时,我们应该追问的是,包括文化研究在内的西方文论的整体移植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的经验意识与问题意识。反思文化研究的本土化问题其实也正是一种重新定位与思考的考虑。在这里,首先涉及到的就是如何继承作为一种思想资源的文化研究的问题。
二、如何继承作为一种思想资源的文化研究
在当下文化研究如火如荼的时候,如果再去考察“什么是文化研究”这样的问题,有可能会被视为一种多余的思考。在学理的逻辑上,这样的问题应该时时具有它的先行判断和解释。我们不能说中国当代的文化研究还没有拥有这样的答案,但至少需要更深入的反思批判。反思如何继承作为一种思想资源的文化研究问题,也正是面向这样一个问题的过程。
继承作为一种思想资源的文化研究就是要继承文化研究的经验,从知识论与方法论的层面上将经验研究与经验方法融入具体研究过程,并将经验作为阐释某些特定文化文本的方法与路径。
在梳理总结文化研究谱系过程中,学者们都采纳美国学者乔纳森·卡勒的说法,把文化研究的理论潜源追溯到了20世纪60年代法国结构主义的代表罗兰·巴特和英国早期的文化研究。②卡勒:《文学理论》,第45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除此之外,还包括“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理论。从思想资源来看,罗兰·巴特最早的文化研究著作《神话集》(1957)③在文化研究的理论谱系中,罗兰·巴特的《神话集》可以说是昙花一现式的著作,后来罗兰·巴特转向了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他的《神话集》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文化研究著述。正因为此,在文化研究的理论谱系中,人们更强调“英国文化研究”与“法兰克福学派”。与英国文化研究的早期理论著作如雷蒙·威廉斯的《文化与社会》(1961)、理查德·霍加特的《识字的用途》(1961)、“法兰克福学派”学者如霍克海默、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都不同程度地奠定了文化研究的理论基础。目前,中国学界对这三种理论资源的阐释分析已非常充分,甚至造成了话语拥堵,关键是我们如何从中汲取有效的方法与精神。在这方面,其实,更应该关注的是他们的那种“问题式”的思想资源。无论是罗兰·巴特还是雷蒙·威廉斯、霍加特以及霍克海默、阿多诺,他们都重视大众文化的研究,大众文化研究孕育了他们的理论形式和范式。但是,对他们来说,大众文化不仅仅是研究对象,而是一种“问题式”的文本经验。由此,他们所开创的文化研究其实也是一种“问题式”的研究,而不是“对象式”的研究。这种“问题式”的研究不仅仅在于他们对待大众文化的理论态度和选择,其关键是能够从文化经验与文化分析中走向理论范式的建构。美国学者丹尼斯·德沃金曾在他的《文化马克思主义在战后英国》中概括“英国文化研究”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区别:“法兰克福学派倾向于与工人阶级政治保持疏远,而与法兰克福学派不同,尤其是20世纪20年代以后,英国传统下的知识分子持续地与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关系进行斗争。他们与工人阶级和激进运动之间从来没有无问题的联系,但是他们倾向于将他们知识分子的工作看成是以某种方式对那些运动作贡献。”①丹尼斯·德沃金:《文化马克思主义在战后英国》,第133页,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就“英国文化研究”来说,它是直接从工人阶级大众文化中生长出来的,大众文化是它生发性的根;“法兰克福学派”则是从大众文化的批判中得出理论范式的,大众文化是批判性的生长点。无论是理论范式的生成还是批判性的生长点,它们都是在继承中发展的,是在广泛地回应现实文化经验的过程中实现理论的现实性的。这其实就回答了如何继承文化研究的思想资源的问题。也就是说,横向地阐释分析他们的理论观念与观点其实只是一种简单的复述,能否回到那种“问题式”的语境中,实现理论的再生产,才是中国当代的文化研究需要认真借鉴的。
“英国文化研究”与“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研究理论还有另外一方面值得我们重视,那就是他们的理论中都有文化遗产的成分,都是在一种文学批评传统的继承中发展了理论的经验性,并实现了深刻的理论转向。在他们的理论中,文学批评传统、文化经验分析与理论建构过程分别构成了文化研究的美学、文化与理论的内容。这也正像特纳曾经指出的,文化研究领域十分宽广、变化多端,它本身是一个具有批判性的领域,这个领域没有所谓的正统。②格雷姆·特纳:《英国文化研究导论》,第6、2、4页,(台北)亚太图书出版社2000年版。所以,尽管在人们的一般观念中,探讨文化研究无法抛开“英国传统”与“法兰克福学派”,但其实他们的理论并非铁板一块。文化研究是在多重的理论资源、理论谱系、理论观点的生发中发展出具体问题的。文化研究不仅仅是一种理论上的建构,而是一种理论与经验交相融合的视野,理论层面上的建构是从经验中来的。经验研究与理论建构交相融合的过程不可能直接在理论层面上发生,而是有着一种理论与经验以及社会文化历史层面上的深层次的汇合。这个过程也不是一种理论上的自足的表现,而是理论与经验层面上的张力影响的结果。理论上提出的问题是文化经验与审美认识上的概括,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纯粹思辨性的东西,而是文化经验与审美分析有效融入理智思考的过程。就中国当代的文化研究来说,继承作为一种思想资源的文化研究就是要把这种理智性的思考放到批评传统、文化经验的历史语境中去。这不是为了分析其中的具体指向和观点,关键是强调文化经验与理论建构相互作用的过程与形式,从而走出那种“理论化”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实践的困囿,在微观研究上强化文化研究的实践性,进而释放文化研究的理论重负。这正是中国当代的文化研究应该继承的思想资源。
三、文化研究与跨越文学理论范式问题
在文化研究刚刚引入中国的时候,学者们曾经担忧文化研究会取代文学研究。现在看来,这种担忧并不是一个严肃的学理问题。因为文化研究影响的是文学研究的内在肌理问题,是文学研究如何进行下去的问题,而不是文学研究能否进行下去的问题。所以,所谓的“取代论”只不过是一种浅表层的假象。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文化研究首先是在文学研究的内部发生的,或者说文化研究是在文学研究的学术谱系上展开的。文化研究在学术传统上与文学研究本身就有着深刻的联系。特纳曾经明确提出:“文化研究起源于文学批评传统。”①格雷姆·特纳:《英国文化研究导论》,第6、2、4页。美国文化理论家理查德·约翰生也认为:“在文化研究史上,最早出现的是文学批评。”②理查德·约翰生:《究竟什么是文化研究》,见罗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第3、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英国文化研究”就是随着英国文学学科的学术发展而发展的,它与英国文学研究的学术迈进有很大的联系。“英国文化研究”的理论家大多经过了严格的职业化的文学训练,如理查德·霍加特、雷蒙·威廉斯、斯图亚特·霍尔、特里·伊格尔顿,在走上文化研究道路之前,他们的身份都是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甚至是作家。“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也是如此。霍克海默、阿多诺、本雅明等人都曾从事过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研究,而且取得了很高的造诣。正是文学研究的学术训练和职业培养使这批文化理论家获得了深入社会文化文本所必备的经验。所以,从学理上看,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在根本上是方法和思想的交叉关系,文化研究的兴盛影响了文学研究的格局与走向;但在深刻的学理层面和学科层面上,文化研究并不具备跨越文学研究范式的内涵与追求,它是文学研究到了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而出现的历史转折。
这个转折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更不是文化研究要取代文学研究,而是文学研究的理论形态与理论趋势发生了理论范式层面上的深刻变革。如今,30年过去了,文化研究其实也在经历转折。相比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文化研究面临的这个转折同样是在它自身的学科内部发生的。挑战来自于文化研究的学科化趋势。约翰生曾直言不讳地说:“文化研究就发展的倾向来看必须是跨学科的。”③理查德·约翰生:《究竟什么是文化研究》,见罗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第3、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特纳也曾经指出:“文化研究不仅是某种跨学科的领域,也是许多问题关切点和不同方法交互汇流的领域。”“如果有人将文化研究视为一种新的学科领域,或者将文化研究当作某种学科领域的排列组合,将会造成一种错误。”④格雷姆·特纳:《英国文化研究导论》,第6、2、4页。但是,现在,文化研究已经有了专门的研究机构和研究课题,文化研究也有了学科化的规划,已经形成了一种准学科的形式。当初坚决寻求从学院、学科、制度、规范中独立出来的文化研究,现在又面临着被再度学院化、学科化、制度化的危机。从跨学科的动力发展而来的文化研究曾经给文学研究带来了新的转折路向,如今文化研究重走学院化和学科化的路子。在这种情形下,文化研究要想跨越文学研究的理论范式其实也就成了一个不现实的话题。
文化研究难以跨越文学理论范式还在于它的方法论意涵并非隐藏着那样一种追求。从方法论角度看,文化研究就是文化个案批判,文化研究的理论就是文化研究的实践。这种方法论精神注重的是具体的文化经验的理解和分析,并试图走出学院化、体制化和制度化的约束。所以,它的方法论追求不是为了取代文学研究,而是深化拓展文学研究。也可以说,它仍然有文学研究的理想与期盼。只不过这种理想的实现采取不同的方式,跨学科、反学科、学科交叉、方法融合等等都是文化研究的方法论原则。在这些方法原则中,文学研究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内容。落实到具体的方法形式上,典型的如“英国文化研究”的“文化唯物主义”和“民族志”的方法,它们其实都包含着丰富的文学研究的因素。“文化唯物主义”重视文化与生活经验的关系,“民族志”方法则把来源于人类学的方法运用于工人阶级文化经验的分析。这两种方法都是从最基本的经验和个案出发而不是从一定的理论体系和观念出发来考察文化个案、具体的文化经验在文化意识形成中的作用。这其实也正是文学研究的内容,它们在实现了文化研究的目的之后,更丰富了文学研究的内涵。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文化研究还是文学研究,都未必拥有一种永远不变的理论范式。像雷蒙·威廉斯、理查德·霍加特、托尼·本尼特等文化理论家,既在文化研究的理论与实践层面上研究工人阶级大众文化、通俗文化、青年亚文化,并在这个过程中从事文化研究的理论建构与实践探索,也重视文学批评的传统、重视文化与文学的经验研究、研究英国小说、并从事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他们的文化研究其实是立足于文学研究的宏观传统。立足于这个传统其实就是立足于人文学科的整个基础。在这种情况下,文化研究跨越文学研究的边界、文化研究拓展文学研究的范围,也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复活了文学研究的当代价值。所以说,无论文化研究是否存在跨越文学理论范式的问题,它最终都要面对价值维度的考量。
四、文化研究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价值重构
文化研究是否能重构文学研究的价值?文化研究的价值是什么?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问题。西方文化研究没有明确标榜价值论,但并不意味着不存在价值维度。这个价值维度就是理论面向现实的精神,就是理论研究融入现实经验、解决现实问题的实践主张。拿“英国文化研究”来说,它既是雷蒙·威廉斯、E.P.汤普森、理查德·霍加特、斯图亚特·霍尔、特里·伊格尔顿、托尼·本尼特等20世纪英国文化理论家们阐释批评的理论研究的结晶,又是他们积极将理论的阐释批评应用于文化与审美领域的结果。从发生学的视野来看,“英国文化研究”的价值维度正在于经验研究与理论建构的双向催生作用。所以,当我们踯躅于“西方文化研究在中国”的阐释路径时,往往忽视了经验研究与理论建构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实践影响。理论上的转述固然容易,但如何实现经验研究与理论建构之间的有效联系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这也就是说,仅仅在横向的理论转述意义上从事中国当代的文化研究,而忽视那种独特的文化传统、文学传统、美学传统、文化经验与文化研究在共生、互动、选择、借鉴乃至批判中所产生出来的理论张力,是难以奏效的。
在这方面,“法兰克福学派”给我们的是另一种启发。如果说,“英国文化研究”的价值维度在于理论研究融入文化经验,那么,“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研究的价值维度则在于“思辨哲学”的力量。它并非仅仅是哲学的思辨形式,而是它的思辨本身成了一种“哲学”,成了一种社会的、历史的、时代的精神表述,其本身是一种文化。美国学者安德鲁·芬伯格认为,“法兰克福学派”最根本的贡献是“特殊性优于普遍性”。因为在“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研究中,实在、生命和个人的特殊性价值比试图用“普遍性”的概念对它们的压制更重要。①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第3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法兰克福学派”学者们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深刻地批判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才深刻地批判霸权。它带给我们的是比那种经验与文本分析更为深刻的批判意识。哈贝马斯说,对于“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研究来说,正是有了这样一种批判,“启蒙第一次具有了反思意识。而启蒙完成自我反思,依靠的就是它自己的产物——理论”②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134页,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中国当代的文化研究其实并不缺乏经验立场,也具有充分的文本资源,但经验立场与文本资源如何与有效的理论建构方式结合起来,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不能丧失批判立场。因为唯有批判,理论的原创性实践才能显现得更加充分。
美国学者劳伦斯·格罗斯伯格曾经批评,文化研究“我们对它谈得越多,越不清楚自己在谈什么”③劳伦斯·格罗斯伯格:《文化研究的流通》,见罗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第66页。。在他看来,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文化研究受到了稳定性、规范性的理论模式的影响;另一方面是文化研究融入更广阔的社会现实时仍然走向了阐释批评这一含混的方向,结果是文化研究一盘散沙,丝毫不能说明它的实践和努力能否深入现实文化经验。“法兰克福学派”学者霍克海默也提出:“如果经验与理论相互矛盾,其中之一必须重新加以检查。”④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论》,第181页,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我们重提文化研究的价值维度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从学理的眼光来看,文化研究的出场体现了某种文学研究传统在一定历史现实中的裂变过程,同时也在这个裂变中折射出了文学研究的当代选择。或如詹姆逊所言:“文化研究代表了一种愿望,探讨这种愿望也许最好从政治和社会角度入手,把它看作是一项促成‘历史大联合’的事业,而不是理论化地将它视为某种新学科的规划图。”⑤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快感:文化与政治》,第39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无论是“英国文化研究”还是“法兰克福学派”,文化研究在理论形式上都表征了一种理论与现实审美经验交互影响的特性,这种特性其实也就是文化研究的价值所在。目前,中国当代的文化研究越来越多地受到了重视,也不断获得积极的评价,这是文化研究在当代思想文化格局中具有重要影响的表现。但就目前而言,文化研究展现出的众多缺憾仍然是我们要认真面对的问题。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中,文化研究能否走出“西方文化研究理论在中国”的话语模式,能否找到自己的文化传统与经验传统,进而确立自己的理论与方法,是关键所在。换言之,中国当代的文化研究要想避免理论与经验的割裂,走出“阐释西方的焦虑”与“原创的焦虑”,实现中国本土文化研究的理论创构与价值重构就是一个绕不过的问题。在这里,深刻地面对“英国文化研究”那种“理论研究融入现实经验”与“法兰克福学派”那种思辨“哲学”的价值拷问,或许对我们有更重要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