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作为历史思想的《尚书》“忧患”意识
2012-04-07王灿
王灿
(河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河南洛阳471023)
“忧患”意识近代以来经过学术界的大力阐扬,被公认为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方面。但是,它与《尚书》的渊源关系如何,是否具备历史思想的内涵,与“殷鉴”思想、“先王”观念等有无关系,仍然值得进一步探讨。
一、“忧患”意识源于《尚书》
“忧患”一词最早出于《易传·系辞下》两处地方。一是:“《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二是:“其出入以度,外内使知惧,又明于忧患与故。”[1]312-315前者最为人们熟知并经常被引用。另外还有两处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周易正义》:“《周易》起于文王及周公也。”[1]313二是《系辞》:“《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1]319
可能由于以上出处,一般认为“忧患”意识最早出自《易传》。不过,因为“忧患”作为一个词,“忧患”意识作为一个思想范畴,二者分别是“词语出处”和“思想来源”,并不可以混为一谈。如果说就“忧患”一词最早出处而言,确是《周易·系辞》。但是,“忧患”意识的思想源头却不一定出于《周易·系辞》,就像“革命”论思想源头不是《周易》而是《尚书》一样。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的下文可以看出,《易传》没有对“忧患”的内容进行解释,而是说面对忧患如何采取正确的态度和举措。可见,“忧患”是当时人尽皆知的词语,另有源头。
现当代学术史上抉发“忧患”论精义最力且影响最大者当推“新儒家”学者徐复观。徐先生主要引用《尚书》中的事例为佐证值得探讨:一方面,这固然与《易传》行文简略有关;另一方面,明显可见徐先生也认为《尚书》中西周初期的“忧患”意识最突出(当然不否认其他篇章也可能有“忧患”意识之体现)。这正好从侧面证明:《尚书》有可能早于《周易》,是“忧患”意识的思想源头。按照徐先生“此种忧患意识的诱发因素,从《易传》看,当系来自周文王与殷纣间的微妙而困难的处境。但此种精神地自觉,却正为周公、召公们所继承扩大”的观点,[2]32《周易》中提及的周文王的困难处境,应该只是“忧患”意识的“诱发因素”,或者说萌芽阶段;而真正明确表露出来并发扬光大这种“忧患”意识的,是《尚书》周初诸诰中详细记载的周公和召公等人。提出“忧患”论的《易传》“属于曾子后学思孟学派的作品”,[3]其产生于春秋战国时期。从文献学角度看,周初诸诰是《尚书》中最可信、不存在争议的部分,是周初文献的孑遗。因而把《尚书》作为“忧患意识”的思想源头是可以成立的。
二、“忧患”意识是一种历史意识
如果按照《易传》的说法,承认“忧患”意识源自周文王,那么周文王的“忧患”意识也可能来自对历史的反思。如果说“忧患”的最早文献依据在《尚书》,那么《尚书》周初诸诰连篇累牍地引用历史经验教训以自我警戒,更说明它是历史意识的体现,是“殷鉴”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
设置史官的传统是中国古代史学的一大突出特征。①请参见余行迈《先秦史官制度概说》(《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期第98-106页),刘隆有《我国古代的史官制度》(《贵州文史丛刊》1984年第1期第3-8页)。按《尚书》记载,周公说“惟尔先人,有册有典”,他对于前代往事如数家珍。通过浏览往事、学习历史,周公、召公等人发现历史似乎是一个无言的教员,用前世(即夏、殷两代)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可时刻警醒着后世的统治者:“敬德”、“保民”则万民拥护、国祚绵长、福延子孙,否则会引起人民反抗,身死国灭、子孙不保。这种“忧患”意识的实质,正如徐先生所言,是中国人文精神早启的重要体现,由于它在时间上回顾过去以求有利于未来,其中的历史意蕴极为明显,因而我们有理由视之为历史观念。
“忧患心理的形成,乃是从当事者对吉凶成败的深思熟虑而来的远见;在这种远见中,主要发现了吉凶成败与当事者行为的密切关系,及当事者在行为上所应负的责任。忧患正是由这种责任感来的要以己力突破困难而尚未突破时的心理状态。所以忧患意识,乃人类精神开始直接对事物发生责任感的表现,也即是精神上开始有了人的自觉的表现。”[2]32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远见”呢?徐先生已经从殷人重“神”而周人重己之“德”的角度予以论证。但是,为什么殷人到周人会有这种转变?答案仍然混沌不明。而从《尚书》中似乎可以窥其原因——周人对于历史事实的熟稔和历史规律的充分认识,尤其是周公等人对前两代史实如数家珍即是明显证据——周公如此熟稔历史,不可能是“突击学习”得来,也不会是周初统治集团中的个例或另类行为,而应该是整体文化素质和认识水平的体现。《尚书》中周公总是提醒殷人应该注意前代的历史记载:“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4]426类似内容很多。完全可以据此推论:周文王对历史也不会是无知的,甚至最有可能是他给予周公等人以直接的历史教育,或者督促、引导他们学习历史,至少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因而。可以进一步推断,周人对历史的重视是蔚成风气的。
“忧患”意识的产生源于周公等人对历史规律的深刻体会和认识。“忧患”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是从时间维度出发的,因而“忧患”意识是历史意识的体现。《尚书》中“忧患”内容最为突出的周初诸诰,其产生原因就在于周公、召公等人在殷周易代之际,出于对历史的考察而引发了对现实和未来的忧虑,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如《大诰》中:“弗吊,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冲人,嗣无疆大历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已!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敷贲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予不敢闭于天降威用。”[4]342“肆予冲人永思艰,曰,呜呼!允蠢鳏寡,哀哉!予造天役,遗大投艰于朕身。越予冲人,不卬自恤。”[4]346-347等等。因此,与其说是“这种历史鉴戒意识直接导致了统治者的忧患意识”,[5]不如说是由于对历史的熟稔而产生了“忧患”意识。周文王的“忧患”意识既完全可以是出于学习历史所得来的经验教训,也直接吸取了商代灭亡的教训。进而言之,徐先生所说殷末周初“人”的理性被发现,亦与周人重视历史和总结前代经验教训有关。
“忧患”意识作为一种历史意识,来自对历史的洞察和未来的担心而充满了“时间”性,是“鉴古而知今”。即使不把“忧患”意识视为一种历史意识,至少它也是受历史意识影响的结果。
三、《尚书》“忧患”意识的体现
徐复观先生大力抉发中国民族精神中的“忧患”意识,功不可没。但是,徐先生预设周代思想是“人文”的而商代是“神本”,并且从“线性”进化论出发,认为商代必然不如周代“进步”。此论值得讨论。周、商两代文化肯定有区别,殷人更加重“鬼”,在文献和卜辞中都有体现。如果据此断定商代人们完全将命运委之于“神”而没有“人本”观念和“忧患”意识,则未免武断。对甲骨文中体现出的“神本”意识也应作具体而辩证的分析。早有学者指出:从商代“人殉”和“人祭”中表现出来的那种残暴,通常只是对于俘虏和奴隶而言,不能用来概括整个商代的思想观念,因为俘虏和奴隶毕竟是特殊人群。[6]正如学者所说:我们平时所力称的古雅典的民主制度,其“民主”也只是极少数男性成年“公民”的特权,[7]对于奴隶而言,这种制度则是近于残酷,奴隶只是会说话的财产,奴隶主对他们同样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奴隶的命运与商代的“人祭”和“人殉”没有本质区别。[8]连希腊本地的妇女都无法享有这些权利,古希腊人对各种“神灵”的迷信也并不比商代逊色。[9]但我们不能据此否认古希腊文化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文主义”色彩。同样,商代思想文化在某些方面的人文性,也不能因为其他方面的“野蛮”而一笔抹杀。
其实,虽然徐先生对殷周之际“人的自觉”非常推崇,但他也不否认:“周的文化,最初只是殷帝国文化中的一支;灭殷以后,在文化制度上的成就,乃是继承殷文化之流而向前发展的结果。”“周文化系由殷文化继承发展而来”,周初的各种观念“不可能是突然出现的”。[2]29因此,不能简单地将包括“忧患”意识在内的人本意识的产生定位在商周之际。另外,基于《尚书》整体和基本事实的可信性也不可简单否定。其实,“忧患”意识在《尚书》“商书”部分就有一定表现。如《盘庚》(上):
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乃不畏戎毒于远迩,惰农自安,不昬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败祸奸宄,以自灾于厥身。乃既先恶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其犹可扑灭。则惟汝众自作弗靖,非予有咎。[4]229-231
盘庚在此反复强调,如果“惰农自安”“不和吉言于百姓”就会有不好的结果。这是有鲜明的忧患色彩。《盘庚》三篇中类似内容并不少见,“古文”《尚书》同样有类似内容。如《五子之歌》: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4]177
所谓“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不正是一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忧患心态吗?
如果进一步向前推移也可以发现,忧患意识在《尚书》中的尧舜禹时代就有体现。比如大禹谈对于治水的态度,按照徐先生的阐述也应属于“忧患”意识。不过,这种意识不是来自历史鉴戒,而是出于对使命的担忧和责任感:“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苗顽弗即工……”[4]123大禹的“忧患”意识,比较接近于今天的常用意思,即当代语境中的“居安思危”之义。这种含义在《尚书》中还可以找到更明显的源头。比如《立政》中有周公告诫成王的一句话:“休兹,知恤鲜哉!”[4]467按照周秉钧先生的断句方法,这应该是“休兹知恤,鲜哉!”其意为:“美好的时候就知道忧虑的人,很少啊!”[10]根据上下文来看,周先生的解释很有道理。这是一种居安思危的思想意识。如果这种解释是合理的,那么就可以据此得出结论:“忧患”意识的两种常用意义(即“敬慎面对困难”和“居安思危”),都滥觞于《尚书》。
[1]周易正义[M]//《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十三经注疏:简体字版.李学勤,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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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林忠军.周易概说[M]//郑杰文,傅永军.经学十二讲.北京:中华书局,2007:59.
[4]尚书正义[M]//《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十三经注疏:简体字版.李学勤,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5]庄国雄,马拥军,孙承叔.历史哲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37.
[6]王平,[德]顾彬.甲骨文与殷商人祭[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7:78.
[7]顾銮斋,徐善伟.如歌岁月:古希腊文明探秘[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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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郝呈新.古希腊城邦雅典民主政治的形成和发展[J].济宁师专学报,1994,(1):37 -40.
[10]周秉钧.白话尚书[M].长沙:岳麓书社,199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