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善夫对杜诗的接受
2012-04-02王勇史小军
王勇 史小军
(1.广东岭南职业技术学院 博雅教育学院,广州 510663;2.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632)
一、郑善夫与明中期诗坛的尊杜之风
郑善夫 (1485—1524),字继之,号少谷山人,福建闽县 (今属福州)人。弘治十八年进士,官至南京吏部郎中,有《少谷集》。
郑善夫是前七子复古派的重要成员,也是明代文学史上以学杜著称的诗人。与许多复古派成员一样,郑善夫学杜与李梦阳、何景明等人的积极倡导是分不开的[1]。陈束《苏门集序》云:“成化以来,海内龢豫,搢绅之声,喜为流易,时则李、谢为之宗。及乎弘治,文教大起,学士辈出,力振古风,尽削凡调,一变而为杜诗,则有李、何为之倡。”[2]杨慎 《升庵诗话》卷七亦谓: “至李、何二子一出,变而学杜,壮乎伟矣。”[3]当然,就李、何二人而言,李梦阳在其中发挥着更加重要的作用。胡缵宗《西玄诗集序》便称:“弘治间,李按察梦阳谓诗必宗少陵,康修撰海谓文必祖马迁,天下学士多从之,志类靡然。”[4]李濂《胡可泉集序》亦云:“弘治间,武功康太史以马迁之文倡,北郡李按察近体诗以杜倡,而古体则以汉魏倡,学者翕然宗之。”[4]
李、何等人倡导学杜,一定意义上是为了矫正台阁体萎弱的诗风,这在当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一时为诗者“宪章子美,翕然成风”[5],郑善夫自然也会受到这一潮流的深刻影响。弘治十八年,郑善夫中进士,在此后的十余年时间内,他先后与何景明、徐祯卿、孙一元、薛蕙、王廷陈等复古派文人交游,并逐步形成了与众人一致的文学复古主张。而在复古派成员当中,何景明对善夫的影响是最为深远的,何景明《少谷子行》云:“来京华始一识,意气形神两相得。”此后二人交谊甚厚,并多有唱和。对何景明这一诗坛领袖,郑善夫始终是以师视之的,他曾在《与可墨竹卷跋》中说:“仲默教余为诗……癸酉岁,叶茂全偶持此画,欲余作诗。余欲仲默先作诗,及见仲默诗,竟缩手退舍,不敢出口”,郑善夫对何景明如此推崇,其诗学宗尚受到何景明的深刻影响,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当然,善夫推崇杜诗,也有其个人的原因。若阅读郑善夫的文集,我们会发现,他常常在诗中以杜甫自拟,如: “郑老有官无饱饭,杜陵多难每依人”(《彭城避地》);“无家杜陵老,经乱郑康成”(《除夕》);“此日明年复何处,可堪回转杜陵肠”(《九日对酒不登高》);“久病文园枕,长贫杜曲田” (《寄潘逸老》);“无家杜陵老,且结草堂绿”(《汨汨》)等等。前人亦往往将其与杜甫相比,如《少谷集》卷二十四孙昌裔《郑少谷先生集序》云:“少陵避乱窜归,初授拾遗,即以抗疏婴肃宗怒,迁徙间关,至于负薪拾橡,而爱君忧国之念未尝少衰……先生以谏武庙南廵,与梓溪诸公同受杖阙下,此咸以雕龙之才,抗鸣凤之节,蜍志足羞龙比未俊。忠愤感慨,发而为诗,宜乎有激调而无繁音,有劲气而无纤态,有惕思而无乔志,有危论而无巵词。”邵捷春《少谷集序》则称善夫与杜甫“遭逢以后,则一一符合者:少陵工部,先生吏部,其生平宦职同;少陵变遇禄山,先生变遇彬、瑾,其遭际不辰同;少陵疏救房管,先生疏救黄巩,其批鳞风节同;少陵卜居浣花,先生筑舍鳌石,其栖遁雅志同”。
总之,郑善夫与杜甫一样,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又亲历了社会的动荡,其个人生活也极为困苦,充满不幸。正是由于这种相似的思想性格和人生经历,才使得他对杜诗有着深刻的体会,更易于接受杜诗的影响,这也是他不同于其他复古派文人的地方。
二、郑善夫对杜诗的评论
李、何二人虽倡言学杜,但在他们的文集中,却很少直接评论杜诗之语。何良俊曾记载顾璘言:“李空同言作诗必须学杜,诗至杜子美,如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矣。”[6]这是目前所见李梦阳评杜较有价值的材料。而何景明则在《明月篇》序中说:“仆读杜子七言诗歌,爱其陈事切实,布辞沉着,鄙心窃效之,以为长篇圣于子美矣”[7],之后又对杜诗颇有微词 (留待下文再分析)。
相比之下,郑善夫对杜诗的评论更为详细一些。其《读李质庵稿》一诗有如是评述:
雅音失其传,作者随风移。于楚有屈宋,汉则河梁词。曹刘气轩轩,逸文振哀悲。两晋一精工,六朝遂陵迟。角然尚色泽,古风不成吹。卢王号词伯,秪用绮丽为。千年取正印,乃有陈拾遗。或不尽反朴,朝代兼天资。所以王李辈,向道识所期。大哉杜少陵,苦心良在斯。远游四十载,而况经险巇。放之黄钟鸣,敛之珠玉辉。幽之鬼神泣,明之雷雨垂。变幻时百出,与古乃同归……[8]
郑善夫认为,诗歌创作有一个最高的典范,这就是“雅音”,他虽没有说明具体什么是“雅音”,但联系复古派其他成员的诗论以及“于楚有屈宋,汉则河梁词”等语可知,这里的“雅音”实际上指的是以《诗经》为代表的古诗传统。因为在复古派看来,《诗经》“品第最高,是复古的最终归属,及诗歌各项原则的渊薮所在”[9]。①实际上,善夫本人也曾表示过对《诗经》传统的重视如《少谷集》卷九《前丘生〈行已外篇〉序》:“《诗三百》,曰'思无邪',吾夫子之言也,前丘生进于是矣。”而《诗经》传统,更确切的说是风雅、比兴之传统,故善夫又以“雅音”概括之。接下来,他又表示“雅音”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蜕变,屈宋、苏李 (河梁词)、曹刘仍然是“雅音”的继承者,至两晋、六朝, “雅音”逐渐失传,开始崇尚“色泽”,卢王等初唐诗人尤有六朝遗风,陈子昂虽能得“雅音”之真传,但由于时代及个人能力的限制,并没能完全实现返朴归真的目的。而真正做到“与古同归”,即完全回归了“雅音”的,就只有杜甫一人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高度肯定了杜诗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将其作为终生效法的对象。在他看来,向杜诗看齐,也就是向“雅音”看齐,通过对杜诗的学习,无疑能达到返之于古的目的。
由于在善夫看来杜诗最为近古,他又曾以杜诗为评判诗歌艺术成就的标准。其《〈叶古崖集〉序》云:
杜诗浑涵渊澄,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彼乃有余。又善陈时事,
(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②此语出自《新唐书·文艺传上·杜审言杜甫传赞》:“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至宋之问、沈佺期等,研揣声音,浮切不差,而号‘律诗’,竞相袭沿。逮开元间,稍裁以雅正,然恃华者质反,好丽者壮违,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长。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它人不足,甫乃厌余,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故元稹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昌黎韩愈于文章慎许可,至歌诗,独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诚可信云。”。世之学者,劬情毕生,往往只得其一肢半体,杜亦难哉。山谷最近,而较少恩。后山散文过山谷远,而气力弗逮。简斋蠲而少舂融。宋诗人学杜无过三子者乃尔,其他可论耶?
吾闽诗病在萎腇多陈言,陈言犯声,萎腇犯气,其去杜也,犹臣地里至京师,声息最远,故学之比中国为最难焉。若非豪杰之士,鲜不为风气所袭者,况遂至杜哉。国初如林鸿、王偁、王恭、高廷礼辈,逷然离群出党,去杜且顾远与?[8]
郑善夫认为,杜诗难学,一般人只能得其一肢半体,宋人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学杜成就最为突出,但仍有不足,而明初闽中十子等人与杜甫的差距就更远了。换言之,他是以去杜之远近来评判诗歌艺术成就的。
总之,郑善夫对杜诗可谓推崇备至,这也正是复古派的普遍观点。不过,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复古派并不迷信杜甫,对杜诗中显露出来的以文为诗,缺少比兴手法,以及在音韵、情感方面的缺失等等问题表示不满①可参见刘明今、廖可斌、黄卓越等学者的相关论述。。如何景明便批评杜甫的七言歌行:“词固沉着,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则歌诗之变体也。”又说杜诗“博涉世故,而出于夫妇者常少;致兼雅颂,而风人之义或缺”(《明月篇并序》)[7]。王廷相则批评杜甫《北征》等叙事诗“漫敷繁叙,填事委实,言多趁贴,情促附辏”的特点,认为这是“诗人之变体,骚坛之旁轨”(《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10]等等。那么,郑善夫本人是否也对杜甫有过批评呢?在他本人的文集中,我们找不到任何线索。但焦竑《焦氏笔乘》却辑录了善夫三则批评杜甫的评语:
余家有郑善夫有批点杜诗,其指摘疵颣,不遗余力,然实子美之知巳,余子议论虽多,直观场之见耳。尝记其数则,一云: “诗之妙处,正在不必说到尽,不必写到真,而其欲说欲写者,自宛然可想,虽可想而又不可道,斯得风人之义,杜公往往要到真处、尽处,所以失之。”一云:“长篇沉着顿挫,指事陈情,有根节骨格,此杜老独擅之能,唐人皆出其下。然诗正不以此为贵,但可以为难而已。宋人学之,往往以文为诗,雅道大坏,由杜老启之也。”一云:“杜陵只欲脱去唐人工丽之体,而独占高古,盖意在自成一家,不肯随场作剧也,如孟诗云:‘当背 (杯)已入手,歌伎莫停声。’便自风度,视“玉佩乃 (仍)当歌”,不啻霄壤矣。此诗终以兴致为宗,而气格反为病也。’”善夫之诗本出子美,而其持论如此,正子瞻所谓知其所长,而又知其敝者也。[11]
焦竑所引善夫对杜诗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批评杜诗不得“风人之义”,即缺乏比兴手法,二是批评以文为诗的倾向,三是批评杜诗一味喜好高古之辞。这样的批评,与何景明等人的观点是相近的,也确有见地,难怪焦竑对其如此赞许了。需要指出的是,郑善夫本人以及历代目录学著作皆未提及其有批点杜诗之书,焦竑也没有说明其所藏之书从何而来,上述这些评语的真实性尚不好肯定。不过,郑善夫与何景明交情甚笃,曾从何景明学诗,他受何景明的影响作出这样的批评是完全有可能的,在取得反面证据之前,我们暂时还是将这部书的著作权归于郑善夫。
焦竑所藏的这部书,此后又流传到了胡震亨手中,胡震亨对此书评价甚高,他不仅将焦竑所引的上述评语收入其《唐音癸签》卷六中,还在卷三十二中称:“近代谈诗集大成者无如胡元瑞。其别出胜解者,惟郑继之老杜诗评可与刘辰翁诸家诗评并参,吟人从此入,庶不误岐向尔。”此外,据傅璇琮、许逸民等主编《中国诗学大辞典》所述,胡震亨还在其《杜诗通》一书中大量引用郑善夫的评点[12]。由于笔者目前还未获得《杜诗通》原书,加之篇幅有限,故暂时不对《杜诗通》所引的郑善夫评点加以深入的探讨。就笔者目前所搜集到的一部分材料来看,《杜诗通》所引评点大多言简意赅,且对杜诗有褒有贬,能成一家之言。如杜诗《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评点云:“无味”[12]。杜诗《城上》“草满巴西绿,空城白日长。风吹花片片,春动水茫茫”句,评点云:“此语不可易作”;《春日江村五首》“农务村村急,春流岸岸深。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句,评点云:“此等语今不可复作矣”;同诗“扶病垂朱绂,归休步紫苔。郊扉存晚计,幕府愧群材”句,评点云:“此等语便不可及,不必在苦作翻硬也”;同诗“群盗哀王粲,中年召贾生。登楼初有作,前席竟为荣。宅入先贤传,才高处士名。异时怀二子,春日复含情”句,评点云: “此诗体惟杜老有之,他人学之,不成说话矣”;《秦州杂诗二十首》“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句,评点云:“岂不巧,然不足贵此类是也。”②据影印图片资料,以上评论见《杜诗通》卷三十一。《恨别》“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句,评点云:“终于情景不贴,无味故也。”[13]《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朝退若无凭”句,评点云:“若无凭,犹汉高失萧何若失左右手意。”[14]《上水遣怀》“回斡明受授”以下四句,评点云:“此等为杜公滞处。”[15]等等。
目前杜诗学研究者对郑善夫的关注不多,而实际上,郑善夫对杜诗的评论,尤其是保存在《焦氏笔乘》、《杜诗通》中的这些评点,恰是明代杜诗学史上的重要一环,值得我们做进一步的探讨。
三、郑善夫学杜之成就及其对明中后期闽中诗坛的影响
杜诗最为突出的特征在于其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受杜诗之影响,复古派成员写下了大量反映时事,直言民瘼时弊的诗作。在李梦阳、何景明的文集中,反映社会重大现实问题的诗作不在少数。如李梦阳的《君马黄》、《士兵行》、《解俘行》、《飞蚁歌》、《愍灾歌》、《愍旱歌》,何景明的《官仓行》、《苦寒行》、《岁晏行》等等。相比之下,郑善夫的这类题材的诗歌在其文集中是最多的,其数量也远远超过了李、何等人。这主要是因为,与李、何不同,郑善夫一生历经三仕三隐,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民间,又曾亲历一系列农民起义等重大事件,对普通百姓的困苦生活有着更加切身的体会。
例如,正德六年,郑善夫北上选官期间亲历刘六、刘七起义,沿途目睹了百姓在战乱中遭受的苦难,写下了《彭城避地》、《不寐》、《阻济上》、《古战场》、《忧朔方》等描写战乱的诗歌。正德十三年再度入京期间,恰逢武宗巡幸宣、大,此后,又历经宁王之乱、谏南巡之祸,在这段时期内,其文集中反映时事的篇目最为集中,相继有《大田篇二首》、 《大田篇》、 《驾出北平》、《芳树篇》、《塞上》、《即事》、《沱水三章》、《羽猎谣》、 《南郊改卜陪陈司马视牲》、 《部直》、《燕京三首》、《得家信》、《闻道》、《闻西江乱》、《城戍》、《送林以乘谪夷陵》、 《正德十四年四首》、《忆昔》、《上妙高台》等等,真实地记录了整个王朝的动荡,堪为一代诗史。除此之外,正德期间赣南等地的农民起义、流寇之乱,在善夫的诗中都能找到相关的记录,如《桃源行》、《南征》、《闻汀漳罢兵二首》、《苦节行》、《伤哉行》等等。正如王世贞所说,郑善夫之诗“如天宝父老谈丧乱,事皆实际,时时感慨”[16]。在前七子复古派乃至整个明代中期诗坛,像郑善夫这样在诗作中大量反映时事的诗人是较为罕见的。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郑善夫是弘、正年间兴起的师杜风潮的坚定拥护者,他的诗歌创作,从根本上突破了台阁体笼罩之下萎靡不振的诗风,这是李、何等所倡导的文学复古运动所取得的积极成果,也是郑善夫对明代中期诗坛的贡献所在。
郑善夫以学杜享誉一时,而人们又往往将其与李梦阳相比,如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云:“国初习杜者凡数家。华容孙宜得杜肉,东郡谢榛得杜貎,华州王维祯得杜一支,闽州郑善夫得杜骨。然就其所得,亦近似耳。惟梦阳具体而微。”[16]王世贞虽然认为善夫学杜不及李梦阳,但却认为其“得杜骨”,评价还是较高的。所谓得杜之“骨”,主要应当是指精神实质而言。在王世贞看来,郑善夫学杜,更多的是继承了杜诗的现实主义精神,而在艺术上却没能做到像李梦阳那样的“具体而微”。
类似的说法又见于王士祯《池北偶谈》:“宋明以来诗人学杜子美者多矣,予谓退之得杜神,子瞻得杜气,鲁直得杜意,献吉得杜体,郑继之得杜骨。”[17]王士祯对郑善夫的评价,与王世贞完全相同,而说李梦阳“得杜体”,显然也是从艺术风格上着眼的。在他看来,郑善夫学杜,在艺术上可能不如李梦阳成功。
的确,与郑善夫相比,李梦阳更偏重于在艺术手法上借鉴杜甫,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明史》李梦阳本传云:“七律自杜甫以后善用顿挫、倒插之法惟李梦阳一人。”[18]不过,郑善夫之诗,尤其是五七言律诗学杜,同样是具体而微的。例如,其在律诗的炼字炼句上就十分见功力。顾起纶《国雅品·士品三》称“郑验封继之才赋英迈,往往有新语”。并举了五律《宿象山西坞二首》其一“暝烟分野意,山鬼习人声”一联为证。[19]笔者认为,该联不仅对仗工整,其中“分”字也用得极有新意。“暝烟”、“山鬼”的意象也较好地描绘了象山景色的幽深。另外,该诗其二“腰镰野外急,磷火晩来深”中的“急”字、“深”字,也用得很好,形象生动。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再举几例,如:
青山下河汉,白日莽风雷。(《少谷集》卷四《观雁宕龙湫》)
天多足鸿雁,沙暖定凫鹥。(《少谷集》卷四《对湖》)
水清鱼避影,松静鹤留声。(《少谷集》卷四《漫兴》)
方山五片石,巉嶻七千寻。(《少谷集》卷五《九日方山登高》)
这些字皆用得极为生动贴切,较有韵味。从整句上看,其对仗亦极为工整。第一、第二例用的是倒装语序,而这正是杜诗常用之法。除此之外,郑善夫还喜欢在诗中用叠字,喜用拗体,语言质朴无华,喜用典故,好发议论,这些都来源于杜甫。
从风格上看,郑善夫的诗,尤其是七律,还具有与杜诗类似的沉郁、悲壮的特征。我们在上文曾经提到,郑善夫与杜甫在思想与人生经历上有相似之处。他的个人生活充满不幸,又适逢多难之秋,国事家事的双重压力,使他的心灵不堪重负,发而为诗,则每多“沈郁之思”[8],如其《秋夜》诗:
七月欲尽天气清,残月未上江犹明。流萤渡水不一点,玄蝉咽秋无数声。独客尚未送贫贱,四方况是多甲兵。立罢西风夜无寐,吴歈袅袅感人情。[8]
从诗中“四方况是多甲兵”及“吴歈袅袅感人情”二句来看,此诗应当作于正德七年郑善夫在苏州浒墅关期间,当时正值刘六、刘七起义。诗的首二联用简约的手笔,以残月、流萤、寒蝉与江水的意象,构成了一副苍凉凄清的秋江夜景图。在这样一个秋夜,诗人独自沉思,想到自己客居此地,孤独无依,贫苦微贱,不禁心生悲凉之情。“四方况是多甲兵”句语意一转,由自身的贫贱念及四方之多兵,这更为自己增添了几分愁绪。最后一联写自己彻夜无寐,在袅袅的吴歌声中,无尽的愁思在心头回荡。从声律上看,全诗八句皆拗,属于典型的“拗律”,使得全诗声情相称,具备了一唱三叹的效果。
总体而言,该诗沉郁苍凉,近于杜诗。沈德潜《明诗别裁集》评此诗曰:“颓唐似杜。”[20]叶矫然说善夫七律“髣髴工部,几夺神骨”[21],可谓确评。
郑善夫的七言歌行,有不少专叙时事之作,这类作品与杜甫“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新题乐府有明显的继承关系。像《忧朔方》、 《钟吾行》、《桃源行》、《去年行》、《兵马行》、《百忧行》、《岁晏行》、《苦节行》、《伤哉行》等等,多以淋漓尽致的笔墨描绘了正德年间一系列战乱给百姓带来的苦难。不过,郑善夫这一类诗歌虽学杜甫,但效果却不是很理想,他往往只从宏观的角度平铺直叙,表现手法较单一,缺少艺术构思和必要的语言修饰,且往往以一段直白的抒情作为结尾,难免失之浅露。如其《钟吾行》:
皑霜凛凛颓杨柳,钟吾驿前白孤走。山东虎穴已尽除,淮北人烟亦何有。自从天狼犯东斗,杀掠如山如拉朽。四溟兵气寂不扬,纵有城院谁则守。黄河无梁苇可渡,曷不去此甘为虏。就中一室三十口,那得孤儿应门户。投生避死谁不知,钟吾令长实主之。(《少谷集》卷三)
我们在上一章提到,焦竑曾引用过善夫的杜诗评点,其中对杜诗缺少比兴、以文为诗、独好高古之词的写法表示过不满,若此论真出自善夫本人的话,说明他的创作实践与理论主张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
也正是因为如此,一向推崇郑善夫的闽人谢肇淛才会在《小草斋诗话》中说:“自北地、信阳兴,而吾闽有郑继之应之,尽洗铅华,力追大雅,盛矣!然掊击百家,独宗少陵,呻吟枯寂之语多,而风人比兴之谊绝。譬之人无春而剧秋,人未少而先老,才情未肆,骨格变衰,乐事未陈,声泪俱下,在少陵为之,已非得意之笔,而况效颦学步,面目可憎者哉?”[22]谢肇淛在这里主要批评善夫一意学杜,取径太狭窄,且模拟过甚,不懂比兴之旨,这样的批评虽然尖锐,但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还有一些诗论家则指出了郑善夫诗歌语言过于质朴的特点,如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中称善夫近体诗“朴拙处” “专师老杜”[24],汪端《明三十家诗选·凡例》说“郑少谷以学杜自命,拙直枯悴”[25],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六说:“少谷以杜为师,然过于质直”[20],都强调了这一点。
当然,瑕不掩瑜,郑善夫一生始终坚定地拥护并实践着师法杜甫的创作主张,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而他也因此获得了极高的声誉。《明史·文苑传》李梦阳本传称其与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朱应登、顾璘、陈沂、康海、王九思等号称“十才子”[18],显然是将其作为复古派的一员主将来看待的,这一说法得到了后人的广泛认同。而在此之前还有所谓“七子”、“八子”的称谓,甚或有将其与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并称“徐、何、李、郑”,与李梦阳并称“二先生”者①关于以上不同称谓,唐琦《〈升庵长短句〉序》(《明词汇刊》卷上第34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7月版);孙宜《八子诗》(《洞庭集》卷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吴国伦《八子诗》(《甔甀洞稿》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少谷集》卷二十三邓原岳《郑继之先生传》、陈鸣鹤《东越文苑传》张炜《谈艺集》以及《少谷集》卷二十四丘齐云《少谷先生集序》等有相关记载。。
在明代闽中诗坛,郑善夫的地位显得尤为突出。万历中期以后,他更被公认为是闽中诗派的“中兴之主”,得到了闽中诗人的一致推崇。郑善夫之所以被后人所推崇,与其对闽中诗坛所作的贡献是分不开的,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以杜诗为创作典范,并以此扭转了该地区长期以来萎靡不振的诗风。
我们在上文中提到,郑善夫曾对闽中“萎腇多陈言”的诗风提出过批评。而所谓“萎腇多陈言”实际是针对明初“闽中十子”等人而言的。明初,以林鸿、高棅等为代表的“闽中十子”开创了一个地域性的诗歌流派:闽中诗派,他们在理论上提倡师法盛唐,在创作上注重摹拟唐诗的体格、声调、音律,同时也表现了自己某些深切的生活感受。但由于明初统治者的专制独裁和政治高压,致使闽中诗派的创作极少干预社会生活,只能摹拟唐诗的外观,其末流甚至流于形式主义①关于明初闽中诗派的诗歌理论与创作,可参考陈庆元《福建文学发展史》第五章第一节《明代的闽中诗派》,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年12月版;洪峻峰《明初“闽中诗派”诗论评说》福建论坛 (社科教育版),1986年第2期以及2003年江西师范大学马育秀硕士学位论文《明初闽中文学研究》等资料。。钱谦益曾批评道:“推闽之诗派,祢三唐而祧宋元,若西江之宗杜陵也,然与否耶?膳部之学唐诗,摹其色相,按其音节,庶几近之矣。其所以不及唐人者,正以摹仿形似,而不知由悟入也……自闽诗一派盛行永天之际,六十余载,柔音漫节,卑靡成风,风雅道衰,谁执其咎?”[23]钱谦益向来贬低闽派,他将明初诗坛的“风雅道衰”归咎于闽中诗派,显然有失公允,但他指出闽中诗派过于摹拟,进而导致“柔音漫节,卑靡成风”的现象,还是较为准确的。善夫对闽地“萎腇多陈言”的批评,与钱谦益的观点大致相近。他认为,闽中这种“萎腇多陈言”的诗风与“浑涵渊澄,千汇万状”,又“善陈时事”的杜诗相比实在相差太远。正是有鉴于此,他才自觉地以近于杜诗的创作风格矫闽诗之弊,促进了闽中诗派的复兴,关于这一点,前人亦有论述,如谢肇淛《邓汝高传》云:“弘、正之间,其人思深沉而词雄郁相尚,以少陵致语一洗靡靡之声,则郑吏部继之为之冠。”[26]
当然,仅仅靠郑善夫一人之力是无法改变整个诗坛的风气的。闽派诗风之所以能够转变,还与闽地诗人积极接受郑善夫的影响分不开。例如,善夫友人高瀔、傅汝舟便曾学善夫之诗②《静志居诗话》卷十一《高瀔》条:“髙、傅为郑门弟子之冠”;《傅汝舟》条:“前丘生诗刻意学少谷子”。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2月版第310页。。除高、傅外,林春泽之诗亦有师法善夫的痕迹③如其《观射》(见林春泽《人瑞翁诗集》卷二)一诗,与善夫《观射篇》(《观射篇》为《郑诗》中篇名,题下小注:“癸酉秋仲予南征至天津陪王刘二君子较射西营因赋长歌”,四库本题作《天津同王刘二子较射西营因赋长歌》,(见《少谷集》卷三)颇为相类,以致文字上也有雷同之处。。陈文烛《二酉园续集》卷十七《程蕃府知府旗峰林公墓志铭》云春泽“与里中郑善夫少相友,其诗雅相类”。又云: “即司徒公、学宪君之诗得诸庭训。”[27]这里所谓司徒公、学宪君指的便是春泽子林应亮,以及应亮之子林如楚。钱谦益亦认为“应亮……郑善夫之壻也,故其为诗,颇有师授。”[23]此外,善夫外甥张经亦受到善夫之影响,王凤灵《〈半洲诗集〉序》即认为张经“诗多从外氏,而实宏厥声”[28],等等。正因为有这样一批诗风相近的诗人,谢肇淛才会在《小草斋文集》卷四《陈汝翔诗序》中肯定地说:“自郑吏部为政以来,吾郡诗率尚风骨而谢铅华。”[26]
总之,郑善夫的诗歌创作一扫此前闽中诗坛的靡靡之音,在其生前乃至身后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而这正是其师法杜甫所取得的积极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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