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决定论”的退场——站在卢卡奇总体性思想的批判视角
2012-04-02蔡晓平
蔡晓平
(华南师范大学 信息光电子科技学院,广州 510006)
一、辩论缘起:“经济决定论”横空出场
“经济决定论”是非马克思主义者对历史唯物主义质疑的焦点。哲学家罗素曾把马克思的历史观称为“经济史观”,他在进行了概略考察后表示“大体上同意马克思的观点”,但同时又作了重要的保留,认为“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是有缺点的”,并列举了多个方面。他说:“马克思理论中最需要改正的问题,就是关于生产方式变革的原因……事实上生产方式的变革主要是由于知识方面的原因,也就是由于科学的发现和发明。”[1]总之,把这些缺点归结为一句话,就是马克思过分强调经济的决定作用,而忽视了其他因素如英雄、民族、医学、科学以及水文地理等的决定作用。英国历史哲学家科林伍德则把马克思与黑格尔相提并论,认为“马克思的观点兼有黑格尔的优点和缺点:它的优点在于深入到事实背后的那些基础概念的逻辑结构里去;它的缺点是选择了人类生活的一个方面 (在黑格尔是政治,在马克思是经济)作为其自身在这种意义上是充分合理的。”[2]可见,一些现代西方学者大都对“经济决定论”颇有微词。面对这些曲解或刁难,我们不仅要还原滋生“经济决定论”的社会历史现实背景,更要对“经济决定论”的理论衣钵予以坚决批判。
(一)理论立场分野奠定误解之基
自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历史唯物主义之日起,就必然会与资产阶级的哲学卫道士们进行战斗,新的理论体系及其若干表述往往成为理论斗争的焦点。新世界观在汹涌澎湃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会因它的一些追随者理论上准备不足,遭到误读、曲解,这要追溯到19世纪90年代,当时德国工人运动有了较大发展,随着反社会党人的“非常法”被废除,德国社会民主党进入合法斗争时期,进而马克思主义得到广泛传播,唯物史观在党的报刊上引发了热烈讨论。不久,德国党内发生了大学生骚动,出现了以党的理论家和领导者自居的大学生和年轻的著作家组成的“青年派”,他们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把历史唯物主义变成套语,简称为“经济决定论”或“经济唯物主义”,并有意将它当作标签贴到各种事物上去,借此把贫乏的历史知识快速构成体系。布洛赫给恩格斯的信就反映了当时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曲解,即唯物主义就是不考虑政治、文化因素在内的一种经济必然性。第一国际内部出现的这种思想动向,引起了恩格斯的高度关注,为了捍卫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1890—1894年间,他写下了有关纠正当时党内外出现的把唯物史观曲解为“经济决定论”的错误思潮的八封信,其中恩格斯在致约·布洛赫的信中写道:“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3]在这里,恩格斯把经济看作是“归根结底的决定因素”,同“唯一决定性因素”相对立,在其后,恩格斯补充说道: “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决定着这一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阶级斗争的政治形式及其成果……”[3]恩格斯承认了经济在历史斗争中的必然性作用,但他强调了上层建筑如政治、宗教、法律、哲学等各种因素的发展状况也影响着历史斗争的进程,如果忽视这些因素,把理论僵化套用到某一时期的某一历史事件,结果就会比解一个最简单的一次方程还要容易。
(二)庸俗化论调推动理论误解
伯恩施坦是将历史唯物主义庸俗化为“经济决定论”的第一人,他以庸俗进化论替代唯物辩证法,反对革命、飞跃,鼓吹资本主义国家随着生产力增长,可以和平进入社会主义,这实际上使无产阶级革命陷入唯生产力——经济决定论的怪圈。列宁批判了伯恩施坦的错误,为了领导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他根据资本主义发展不平衡的现实规律,分析了在帝国主义时代成为垄断资本主义矛盾的焦点和薄弱环节,沙皇俄国这样经济不发达国家,可率先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但是列宁当时着重论述的是历史唯物主义关于国家与革命的学说,对伯恩施坦经济决定论的批判也是从俄国革命现实发展状况剖析的,对思想意识等上层建筑因素在推动历史进程中的交互作用却鲜有论述。因此,列宁未能从理论演进的逻辑上给予深刻批判。直到卢卡奇于1923年发表《历史和阶级意识》才开启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思潮,在这本书中,他用“总体性”概念从思想意识交互作用层面对“经济决定论”发出了强有力的退场令。
二、批判误读:卢卡奇回应“经济决定论”的三重维度
卢卡奇独辟批判视角,以阐释“总体性”这一重要范畴为基点,从三重维度对“经济决定论”进行了犀利批判,全面回应将历史唯物主义误读为“经济决定论”的论调,最终让秉持该论调的人无言应对,不得不黯然退场。
(一)“经济决定论”面临本体论出场危机
“经济决定论”的持有者一出场就片面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因素与其他因素的关系的若干表述。他们通过有意的回避,将“唯一”替代恩格斯的“归根结底”,从而在宏观本体论的范围内界定经济因素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独特的地位,处理它与非经济因素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坚持唯物主义一元论。众所周知,宏观本体论就是关于社会历史发展理论的基础问题,即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谁是第一性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意义旨在从宏观上说明社会历史发展的本质。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发展理论坚持社会存在第一性的唯物主义原则,体现在它的历史决定论中,就是承认以物质生产为基本内容的经济生活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的第一性作用,即“归根结底”的决定作用。但是还应该看到一种理论适用的限制条件。列宁在论述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过程中,有过这么一句经典的话:“就是物质和意识的对立,也只是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才有绝对的意义,在这里,仅仅在承认什么是第一性的和第二性的这个认识论的基本问题的范围内才有绝对的意义。超出这个范围,物质和意识的对立无疑是相对的。”[4]显然对经济因素和非经济因素的决定与被决定关系也只是在宏观本体论内进行最抽象、最严格的逻辑分析,强调经济因素的首要作用或决定作用,不等于忽视在经济因素和非经济因素共存的这个系统内的相互作用,尤其是非经济因素对经济因素的反作用。总之,“经济决定论”者试图在宏观本体论的范围内界定经济因素与非经济因素之间的地位,并把二者的关系简单化、绝对化、机械化,从而抛却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实质,导致揭示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历史唯物主义陷入了形而上学的困境。
卢卡奇认为:“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 (Vorherrschaft),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5]79卢卡奇所谓的总体的观点是指 “总体性范畴,整体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 (Herrschaft),是马克思取之于黑格尔,并独创性的改造成为一种新科学的基础方法的实质。”[5]79卢卡奇使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思想凸现出来,并把“总体”看作其辩证法的本质和核心,其意在批判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由于他们不懂得辩证法的实质,把马克思主义当作机械的经济决定论和消极的规律性科学,导致了对马克思主义的全面歪曲。对此,卢卡奇认为,有必要对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进行重新阐释,这一“总体”要求把社会及其发展当作一个有机的总体加以考察,“辩证法的目的就把社会作一个整体加以解释。”[6]即不仅要把握它的部分,而且要把握各个部分及其发展趋向。这是因为在社会历史发展领域里,每一历史事件都不是彼此分离的,彼此孤立的,而是相互统一共同处在一个社会整体系统中。这暗示“经济决定论”这种企图将历史唯物主义庸俗化的做法,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忽略了非经济因素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独特性作用,孤立地强调经济因素在整个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决定性作用。因为经济决定整个社会生活的其他存在,也仅是在经济是社会生活的最基本条件这一意义上成立的,但现实的社会是一个结构复杂的总体,经济只是其构成因素之一,它并不超越于其他构成因素之上,可以单独决定社会的存在。相反,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一个领域,经济只有同其他社会因素统一起来,彼此不可分割地构成社会总体,使社会历史成为现实的,它自身也才能成为现实的人类活动。也就是说,经济不是决定社会存在的充分条件,而仅仅是决定社会存在的必要条件。人们的经济活动总与它在其中起着作用的那个社会总体分不开,它既是这个总体存在的条件,同时也是由其所促成的社会形态的各个方面和各个层次所制约着,缺少思想活动、法律保障和国家政权,纯粹的经济活动就根本无法进行,人类社会也不可能存在。譬如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都不是一般狭义的经济学概念,生产力体现着某一具体社会一定历史时期总的生产能力,因而同该时期的文化、科学、教育以及技术传统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同样,生产关系首先作为一种财产关系,必然受到法律的、政治的和社会其他方面的约束,这种约束使不同阶级的利益合法化并得到强制性维护。
(二)“经济决定论”致使社会发展主体缺场
“经济决定论”境遇下的人是孤立、抽象、僵化的人,是同资本、土地、劳动工具等并列的经济元素,而不是一个现实的具体的能动的主体。正如卢卡奇所说,“无产阶级作为社会思想的主体,一下子打破了无所作为的困境,即由纯规律的宿命论和纯意向的伦理学造成的困境。”[5]95显然在卢卡奇看来,作为参与历史运动的无产阶级不是历史过程中的消极旁观者,而是它的积极参与者。无产阶级不单单是行动的主体,也应是思想的主体,资本主义在经济上取得的巨大成功,离不开无产阶级的整体性行动参与,并作出巨大牺牲,但是无产阶级不可能永远被锁在雇佣劳动的锁链上,他们作为思想的主体,这一思想旨在改变这种被奴役的地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卢卡奇所说的总体辩证法是强调无产阶级的主体性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存在于人类社会历史领域里,其中心内容是主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至于自然界只有作为人的历史活动所改变的对象,只有被包含在社会历史过程中才是有意义的。因此,单就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总体”高扬社会历史发展主体——人,这就是对“经济决定论”的有力打击。譬如,它突出人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自主性,而“经济决定论”试图强调经济因素是社会历史发展不可逾越的障碍,同样包含了作为主体的人也会受制于经济因素的限制,而陷入“经济宿命论”的困境。但从人类历史的发展来看,社会形态的更替不仅仅有经济因素的影响,一些伟大历史人物的个人作用,人民群众的选择作用,都在一定程度上加速或延缓社会历史的发展,东方一些资本主义发展尚未成熟的国家成功跨越“卡夫丁峡谷”就是很好的佐证。
(三)“经济决定论”易引发社会价值取向危机
经济这一单性因素是经济决定论者倍为推崇的,它的思想误区不仅反映了一种趋于保守的社会历史发展心态,而且是一种片面的社会历史发展倾向,单纯强调经济因素,就会使一个国家发展趋向唯GDP论,这容易造成经济、政治、文化、生态和社会发展的不和谐。而卢卡奇认为应该用总体的观点看待社会历史发展,他说: “总体的观点不仅规定对象,而且也规定着认识的主体……只有当进行设定的主体本身是一个总体时,对象的主体才能加以设定。”[5]80-81显然,卢卡奇在处理主客体关系上,坚持既要把主体当做整体,也要把客体看做整体,要用总体性的思维方法促进主客体的有机统一,而不是把两者断然割裂,单纯地突出构成客体的某方面因素是不能完整地理解和把握客体是,相类似,对于主体本身也是如此。例如,在处理人与社会的关系中,要处理好社会有机体各组成部分间的关系,创造人生存的现实世界的和谐,就要把社会看作一个由各个要素间彼此相互连接构成的有机体,在分析每个要素时都应将其放入这个有机体中,放入到它所处的种种联系中,如果将部分从总体中抽离出来,这往往会导致人们对问题的片面化,打破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和谐性,造成有机体的异化。
三、反思价值:“经济决定论”黯然退场
卢卡奇借助“总体性”范畴重释了马克思的辩证法,分别从本体论、主体性以及价值取向三重维度向“经济决定论”发起攻击,使得“经济决定论”那种孤立、片面的从历史唯物主义浩瀚的文本中截取片段来进行自我遮蔽的想法暴露无遗,在理论上回应了上个世纪20年代,西欧与东欧有些人抓住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经历、气质、学术道路和学术分工上不同而责难他们的做法,其中主要回击了他们歪曲马克思主义的论调,马克思扬弃了费尔巴哈的人本学逻辑,把批判的视角由人的本质转向对具体社会生产的探析,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然而,“经济决定论”这一伪装后的历史唯物主义,企图把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主体置于历史唯物主义之外,历史唯物主义也就背上了“见物不见人”的黑锅。
卢卡奇的总体思想提出把人纳入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人是社会历史发展的积极参加者而不是旁观者,历史唯物主义无人的现象站不住脚。唯经济因素独尊的“经济决定论”,其价值取向的极端功利性也让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蒙上一层阴影,即历史唯物主义在现实的社会实践中就是唯GDP,全然不顾精神文化、政治、生态等方面的发展。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将视野仅局限在经济领域,以市场为人们生活的唯一场所,而不考虑社会其他各方面的协调发展,尤其不考虑人的生存状态,资源环境的可承受能力,那么,最后我们的生活世界将面临意义危机。因此,摒弃“经济决定论”的错误价值取向,用卢卡奇的总体性回归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本来面目,通盘考虑物质、精神、政治、生态等系统间的关系,实现这些系统的协同发展,协调发展,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
[1]汤因比,等.历史的话语: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G].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55-156.
[2]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M].尹锐,方红,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95.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95-696.
[4]列宁.列宁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08-109.
[5]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6]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