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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斯·默多克小说《钟》之镜像解读

2012-04-02王晓燕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多拉拉康默多克

王晓燕

(河南大学 外语部,河南 开封 475001)

黑格尔曾指出:“一个艺术家的地位愈高,他也就愈深刻地表现出心情和灵魂的深度,而这种心情和灵魂的深度却不是一望而知的,而是要靠艺术家沉浸在外在和内在的世界里去探索,才能认识到”[1]35。英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和作家艾丽斯·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正是透过她独特的哲学视角,以细腻独到的笔触深入探索了迷失于滚滚红尘中的现代人的生存状况和道德困惑,表达了她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对人生的终极关怀。在印度记者塞格瑞的一次采访中,默多克认为《钟》是她首部“得意”之作:“《铃铛》(即《钟》)之所以是我第一部满意的小说,是因为我觉得我做了一件真正值得去做的事情。”[2]160《钟》这部小说以自然感性的意象,诗意地表达了作者的睿智之思,读者大众需要经过对其文本的“深度耕犁”,才能体察出默多克心情和灵魂的深度。点缀于小说中的各色“镜子”意象,揭示了女主人公多拉的生存困境和自我建构,启发我们去探索隐含其中的作家关于人生及女性主义的沉思。

一、自我镜像存在的虚假性

镜子本是照容理妆的光滑平面,却因其无限的外延与内涵而令人着迷。镜像具有丰富的哲学隐喻,对镜像的种种解读承载着哲人们对人之本质和世间百态的沉思。萨特哲学中,镜中映像并非“自我”,人们从镜中认识到的“自我”与其说是“那个在说话、思想、做梦、行动的积极的自我;毋宁说是以那个积极的自我为基础制造出来的一个人物”[3]409。在讨论成人“对镜自顾”时,巴赫金指出镜像的部分虚假性:“我们看见的是自己外貌的影像,而不是自己外貌中的自己,外貌没有包含整个我,我是在镜前,而不是在镜中;镜子只能为自我客体化提供材料,甚至还不是纯质的材料。我们在镜前的状态,总是有一些虚假”[4]372。两位学者的论断都肯定了自我的存在,尽管是有些虚假的自我。而精神分析学大师拉康则认为主体是在空无之上用“无”建构起来的,永远摆脱不了异化的命运:“镜中形象显然是可见世界的门槛,如果我们相信从自身躯体的意象在幻觉和在梦境中表现的镜面形态的话,不管这是关系到自己的特征甚至缺陷或者客观反映也好,还是假如我们注意到镜子在替身再现中的作用的话也好,而在这样的重现中异质的心理现实就呈现了出来”[5]91。因此,异质和虚幻是镜像的本质。正是客观世界中形形色色的镜子:自然之镜、众人之镜、艺术之镜……编织了一张巨大的象征之网,使主体“自我”迷失于种种“他者”的目光之中,丧失了本真的自己而成为一种镜像存在。

二、《钟》之自我实现的多重镜像

默多克在小说《钟》里构建了多重镜像,女主人公多拉就在这样的虚幻之境中迷失了自我,生活在一种异化状态中而丧失了自我身份。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她开始了寻求自我身份的艰难旅程。通过构建以“关注”为中心的道德哲学,默多克使深陷于拉康悲剧论断之中的芸芸众生看到了荒谬人生中的一抹亮色。

(一)自我之镜——花非花,雾非雾

为了能跻身上流社会,出身于伦敦中下阶层的多拉放弃了艺术学习,嫁给了年长她十三岁、多疑善妒、专横霸道的保罗,生性具有波西米亚风格的多拉充满活力,放荡不羁,崇尚自由,这与保罗及他的上流社会格格不入。“在逐渐意识到自我的丧失之后,她开始剥离自己虚假身份的层层外衣,试图获得精神自由。在对掌握自己以及只做自己喜爱事情的渴望中,她毅然离开了丈夫的家,走上了娜拉的道路”[6]335。

离家出走后,多拉和保罗的朋友、记者尼尔同居。六个月后,多拉又回到了在茵伯庄园工作的保罗身边,因为她感到无处可逃:处处都有被定格的感觉。见到保罗的那夜,她吃惊地注视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欣赏着那双狂放、大胆的双眸:“她存在着,她,多拉,没人能毁得了她”[7]45。多拉的对镜自视,对自己身体、性别、欲望主体的认同使人再次领略了她强烈的自我意识。在茵伯庄园,因为酗酒与交男朋友,她被认为是个“荡妇”、罪人而遭到排斥,成为一个局外人。她和丈夫的重逢并不愉快,保罗那高高在上、恩赐般的爱是不受多拉欢迎的。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对里面的那个形象不感兴趣,甚至不相信它,不能看那张茫然的脸”[7]182,那不是原本的自己。自我意识的复归使多拉感到有行动的必要,不愿扮演别人强加于她的角色,多拉再一次离开了保罗。

当多拉面对镜子,从镜子中看到自己时,她已不是以从属地位的身份,而是以主体的身份在感知自己,此时,她既是感知的主体,又是思维的主体,也是话语的主体,开始以主体的姿态出现。镜子成为多拉发现自己、确立自我的不可或缺的介体。镜前自观使多拉自信而执着地追寻内心深处的渴望,一次又一次地从回避矛盾到正视冲突,从压抑顺从到反抗行动,设法逃脱父权制文化之镜折射出来的女性自我扭曲的镜像,用自己的方式表明她的自由意志。

(二)他人之镜——无声的喧嚣

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在《自己的房间》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多少世纪以来,妇女都是作为一面镜子,映照出两倍于正常大小的男人形象,具有神奇和美妙的作用……如果(妇女)开始讲真话,镜子里的形象就缩小;那么,男性的合理性就成为问题……镜子的视点至关重要,因为它担负着维持生命的责任;它刺激兴奋着神经系统,如果把它拿开,男人就会死,好像吸毒鬼不能享受他的可卡因”[8]35-36。伍尔夫宣告,妇女要拒绝接受男性推荐的这面失真的镜子,因为“它受到了父权制绅士的拥护,给男人自身一个更为现实的视点,对女人来说,它是一个干扰性的、按照男性的意愿做出女性具体反映的视点”[9]289。 父权文化无所不在的影响建构着女性扭曲的镜像。在保罗眼中,背叛了自己、敢于反抗父权制压迫的多拉是“堕落的天使”、迷途的羔羊,她需要灵魂上的拯救。同样,茵伯庄园的人们认为,多拉应该意识到自己的放浪行为对保罗的伤害,应该压抑自己的愿望和冲动,应该遵守庄园的规矩,应该像凯瑟琳那样,成为一个“天使”。镜像自我在他人的面容之镜和意会行为之镜中滑入了自我异化的深渊,在他人之镜和社会语言之镜的映射之下,“非我”的观念、意愿悄无声息地沉淀在自我的成长过程之中;从镜子的“隐喻”(metaphorical)世界到语言的“换喻”(metonymic)世界被包围在无声的喧嚣之中,[10]167自我迷失在已经内化于意识里的种种标准和规范之中。

(三)空间之镜——虚幻的镜城

在伦敦城保罗的一尘不染、华丽雅致的家里,摆放着红木家具和珍贵的中世纪象牙雕刻,多拉从不敢轻举妄动,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件精致的古玩被陈列在毫无生气的博物馆里。关在“舒适的集中营”里,禁锢在父权文化为女性框定的生活空间里,这就是镜像生存的空间维度,生存于其中、作为男性欲望客体的女性注定要备受压抑,自我日渐丧失。

对多拉而言,茵伯庄园就像一个镜中世界,是她无法进入的虚幻之境。在一个陌生的场域与边缘化的生存境遇中,多拉遭到了排斥,而反抗是“与权力同生的、同时存在的”,“只要存在权力关系,就会存在反抗的可能性”。[11]46-47在庄园这个压制人的自然欲望和冲动、难以摆脱教条和专制阴影的地方,个体成员和整体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由于多拉随心所欲的反抗举动和其他个体的破坏行为,庄园最终走向解体的宿命。

多拉与其生于斯长于斯的伦敦有着割不断的情缘。当她又一次离开丈夫、离开茵伯到达伦敦时,看着街头行色匆匆的人们,听着杂乱无章的噪音,闻着汽油和泥土混合的气味,这一切使她感到异常亲切和兴奋,她觉得自己更自在了。但伦敦只是一个城市镜像,是人们建构在视觉想象和心理想象基础之上的虚拟空间:“一旦城市被定义,城市人同时也就被分裂成了两部分。世俗部分生活在物质城市里,享受着城市所提供的种种便利;精神部分则生活在城市镜像里,并通过镜像寻找可能并不存在的自我。物质城市消失在欲望的海洋里,城市镜像则生存在视觉与心理共同构成的虚拟世界中。”[12]多拉在世俗的伦敦城里自由自在,而在精神之域却无所依从,她就在这样的镜城里无果地追寻虚无缥缈的“自我”。女性的命运始终处在由镜城突围、而又不断陷落的过程中,“始终尝试指认幻象,并尝试破镜而出。”[13]54

(四)艺术之镜——精神回归

和保罗重归于好的愿望未果,又遭到庄园里人们的冷淡排斥,多拉一气之下出走伦敦。在大英博物馆里重温了熟悉的艺术作品之后,多拉如醍醐灌顶:在自我之外,还有一些真实存在的、真正完美的东西值得去接近、去拥有。“对纯洁真实的形象进行深度沉思,对人的思想有启迪教育作用,因为这样沉思的结果是使人更清晰地看见外部世界和他人。持续注视一幅很美的油画,会产生一种力量,净化人关于自我的思想,使之更能接受固有的道德上的善。道德变化会在不经意间发生,无需关照者的任何合作,无人察觉,不动声色。当沉思者对一个形象进行沉思时,他忘记自我,试图看清自我以外的东西。”[14]53法国女性主义学者埃莱娜·西苏把自己出生其中的城市“奥兰”(Oran)和“东方”(Orient)两词合二为一,杜撰出“奥里昂”(Oriant)一词,用来表达一种尚未被“象征性的秩序”(the symbolic order)污染的、前俄狄浦斯美好世界的隐喻。[15]217博物馆之行对多拉来说就是一次“奥里昂东方之行”(the voyage in Oriant),是她重新寻找精神家园、重新回复个体的真实存在的一个象征。在艺术之镜的烛照下,多拉重新感觉到生活的美好,找回了行动的自信,意识到自己问题的症结所在,她毅然决然地回到庄园。

(五)水之镜——生命的涅槃

庄园里的人们正在进行每周一次的例行节目——听巴赫的圣乐曲。回归的多拉看到保罗和其他人那样地专注、亲密,仿佛她的出走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不值一提,连灯光也“充满敌意地、谴责地、苛刻地看着她”[7]192,她又一次被深深地刺痛了。在遭受被驱逐出去的侮辱之前,多拉必须采取行动。为了证实自己的独立存在、自由意志,多拉打算用她和大学生托尼从湖底捞出的古钟代替相邻女修道院即将安装的新钟。当计划暴露后,多拉在深夜敲响古钟以惊醒睡梦中的人们,以她独有的方式表明自己对平等、自由的呼唤,这仿佛是一种重建自我的权力实践。之后,新钟在经过洗礼运往修道院的途中不幸落水,把新钟看作是自己的化身、即将成为修女的凯瑟琳精神错乱、投湖自尽,多拉为了救她几乎被水淹死。

镜中之像和水中之像都是主体自我身份的映射,而水之镜又具有渗透性,能使主体进入其中,与自己的身体合为一体。湖水在此升华为洗礼水,使多拉在精神上得到净化,在思想上达到新的境界。在此之前,多拉很想在湖上弄舟,可她害怕水,只能像那喀索斯(Narcissus)那样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看得见自己的形象;这形象遮蔽着她的眼睛,使她对别人和他们的内心世界视而不见。而经过这一场洗礼之后,多拉把自我关注的目光转向他人,学会去关注、去尊重自我以外的事物,意识到给别人带来的伤害,在庄园解散之后,多拉独自留下来帮助处理未了的事务。后来她离开保罗,在另一个城市谋得一份教职,同时重新开始因为婚姻而放弃的艺术学习,最终建立起自己的身份,像凤凰涅槃一样获得了新生。当然,在拉康眼里,这仍然是一种镜像的生存。

三、超越镜像化自我实现的“关注”

拉康认为,“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倚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自己,这在我们看来是在一种典型的情境中表现了象征性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以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的辨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以后,语言才给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体功能。”[5]90对拉康的这一重要论述,张一兵教授解读为“这个伪我的发生,先是主体在想象域中镜子式地假自恋以及在他人的反指中被误认和物相化伪造,而后是在语言象征(能指链)的主体建构中彻底被谋杀。”[16]131由此推出的结论是:“人类主体是一具用符号链(裹尸布)缠绕起来的空心木乃伊。”[16]198因而,在人类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人注定像西西弗斯那样向上推动着主体性之石,永无休止。

针对拉康的悲观论断,默多克构建了以“关注”为中心的道德哲学,企图拯救陷于绝望中的人们:既然主体在根本上是分裂的、异化的,人可以通过关注、爱、向善来超越这种他者引导的镜像化自我实现。受法国神秘主义女哲学家西蒙·韦伊(Simone Weil)关于“非我”哲学思想的影响,默多克希望人们能摒弃自我性(selfness),关注他性(otherness)的存在,意识到他者世界的客观存在。为了在道德上变得更好,人们需要“经历一种艰辛的道德奋斗或者精神历程,打破个人沉醉其中的‘迷惑’,把充满爱的‘关注’目光投向身外广阔的世界,最终才有可能达到‘善的真实’(the reality of the good)”[14]42,这也是默多克小说《钟》所表达的主题之一:只有打破主观性,放弃以自我为中心,爱的钟声才能响彻寰宇。

作为一个旨在反映“人类普遍生存状况”的人文主义思想者,默多克在字里行间同样流露出对女性生存状况的深切关注和对女性问题的深入思考。她所追求的是男女两性差异的消解和男女二元对立的最终消失,“妇女应该认识到自己和男人一样只是普通的个体,她们应该尽其所能,发展自己的才能,使自己成为完整的人。这是任何人都应该努力去做的,是男是女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有当社会各个领域——文学、政治、科学、经济甚至宗教,都可以看到妇女的身影时,妇女才是真正地得到了解放。”[2]162通过塑造多拉的形象,默多克告诉我们,女性要摆脱传统观念束缚下完全依赖男性、贬抑人格、自我轻贱的第二性角色,跳出失语的现状,必须要完善自我、发展自我,寻求自己的价值与身份,寻求与男性平等的机会和失落的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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