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经验世界的超验之问——论穆旦的《从空虚到充实》

2012-04-01刘纪新

城市学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穆旦空虚洪水

刘纪新

《从空虚到充实》是穆旦最晦涩的诗歌之一,同时也是最优秀作品之一,对这首诗的正确解读有利于更为清楚地认识穆旦诗歌的创作精神和艺术手法。《从空虚到充实》写于1939年,发表于1940年3月27日香港《大公报》。这个时期,穆旦“在西南联大外文系学习,开始系统接触英美现代派诗歌和文论,产生强烈兴趣。”[1]373穆旦的诗也是在这个时期走向成熟,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大多创作于这个时期。

一、生存追问的精神历程

王佐良曾说:穆旦的诗“所表达的不是思想的结果,而是思想的过程。”[2]6他不是先有一个主题,而后通过诗歌来表达,而是只有一个问题或者一种困惑和焦虑,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找寻答案和精神出路。所以,穆旦的创作是与自身的精神探寻融合在一起的,一首诗常常就是他的一次精神追问,也正是在此意义上,穆旦被称为“一个抹去了‘诗’和‘生命’的界线的诗人。”[3]33

《从空虚到充实》正是一次生存追问的完整过程。这既是诗中人物的生存追问,也是穆旦自己的生存追问,诗人与诗中的人物已经融合在一起。从第一节中,人物之间要谈一谈“生命的意义和苦难”,到最后一节里,“我梦见小王的阴魂”要教给“我”“怎样爱怎样恨怎样生活”,整首诗正是一个寻找意义的过程。题目“从空虚到充实”也正是这个意思,虽然诗人最终并没有摆脱虚无,让人生变得充实。整首诗就是一次寻找意义的精神旅行,或者说是为生命寻找终极关怀的一次精神追问。

饥饿,寒冷,寂静无声,

广漠如流沙,在你脚下……

诗歌开篇就呈现出一幅寒冷、空虚、死寂的画面,这是人的精神世界,是诗人从形而上的高度俯视现实人生状态。随后诗人写道:“让我们在岁月流逝的滴响中/固守着自己的孤岛。”孤独是人存在的真实状态,正如里尔克所说:“您的孤独,在很不熟悉的境遇中间,将会成为您的支柱和故乡,从那里出发,您将找到您的一切道路。”[4]358人只有在孤独中才能直面存在,并由此展开意义追问和生存探寻。穆旦正是以此为“支柱和故乡”,进入现实社会,开始他生存探寻之旅。于是,他看到无数人生活在虚无之中:“一些影子,愉快又恐惧,/在无形的墙里等待着福音”。“这时候我碰见了Henry王”,开始谈论“生命的意义和苦难”。

第二节,诗人化作“一些可怜的化身”,通过一个个不同的生命去寻找意义,探寻存在。这里有“张公馆的少奶奶”,她已经彻底向现实投降;这里有“我”的一位朋友,他对“我”说:人生“不过是一场梦”;这里有一位流浪作家,在艰辛中度日;这里也有投身战争的战士。然而这一切都最终将在洪水和海涛中被淹没、毁灭。所有的生命都将毁灭,都将在虚无中沉没。在这一节的最后走出了一个奇怪的人,“他不是你也不是我”,他不在“我们的三段论法里”,“我不知道他是谁”。也许这是一个活在现实之外的人,但是他是不可定义和无法形容的,穆旦也只是让他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穆旦似乎已经认识到,终极存在是不可言说的。

第三节,诗人跳出个体生命的局限,对世界予以整体观照。“我”仿佛置身时间之外,坐在“岸上”看世间万物在面前流逝:

艳丽的歌声流过去了,

祖传的契据流过去了,

茶会后两点钟的雄辩,故园,

黄油面包,家谱,长指甲的手,

道德法规都流去了……

世间万物都是虚无,一切都将随时间之流一去不返,所有曾经让人痴迷的,都将化为乌有。此刻只有“我”把住“枯寂的大地”,坐在岸上哭泣。但是,当洪水来临,这脚下的岸也将流去。“我”为世间万物的虚无而哭泣,但是“我”也是站在虚无之上,难逃虚无的宿命。

第四、五节,诗人从现实超越而出,深入至高的虚无,在形而上的世界中追问存在。于是我们看见“洪水越过了无声的原野,/漫过了山角,切割,暴击;/展开,带着庞大的黑色轮廓”,“我看见了遍野的白骨”,“我听见了洪水,随着巨风,/从远而近,在我们的心里拍打,/吞噬着古旧的血液和骨肉!”第五节中的一个场景:“我”在游击区里教日本人唱《义勇军进行曲》,只有在这个具体语境中才能正确阐释。穆旦虽然亲历战争,也介入现实,但是在诗歌中很少涉及具体事件。在他的诗中也极少直接出现日本侵略者形象,他更喜欢超出现实的、形而上的思考。所以正如常常出现在穆旦诗歌中的轰炸其实与洪水、大海是同类意象一样,这里的日本人代表的是死亡。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对于一名中国军人来说,将日本人作为死亡的象征是很自然的事情。于是,“我”教日本人唱《义勇军进行曲》,听他们的嘲笑声,是暗示了“我”在死神面前的挣扎。诗的最后,“我梦见小王的阴魂向我走来,”他要教给“我”“怎样爱怎样恨怎样生活。”这也就是回答“我”关于生存意义的追问,但是他却说只有死后才能知道,“我”拒绝了,“我”宁愿在现实中、在虚无的折磨中不断探寻。

《从空虚到充实》是一次生存追问的完整过程,诗人立足于现实体验,从一个人,到无数的个人,从个体的人,到整个社会,最终进入形而上的世界。但是,最终并没有找到生命的终极意义,没有找到“充实”。

二、抒情化的叙事

1939年至1941年,穆旦诗歌的叙事性明显增强,这大概与当时中国诗坛对于抒情的节制有关。虽然后来穆旦提出“新的抒情”,[5]重新回到更为适合自身性情的抒情诗创作,但是这个时期所创作的一些叙事性相对突出的诗歌,独具特色,在穆旦诗歌以及中国现代诗歌史上都不容忽视,《从空虚到充实》就是其中之一。

在《从空虚到充实》中出现了很多人物形象:“我”、Henry王、张公馆的少奶奶、流浪作家、德明太太、老张、小张、小王等等。诗中还出现多处人物对话,甚至有具体细致的人物神态、行动描写:Henry王“疲倦地,走进咖啡店里,/又舒适地靠在松软的皮椅上。”诗中也有一些片段化的情节:“我”与Henry王在咖啡店相遇、交谈;德明太太劝说小张;“我”在游击区教日本人唱《义勇军进行曲》等等。

但是,诗中所有的叙事都是片段化的,叙事本身的完整性没有得到应有重视,每个叙事之中的情节线索常常被任意截断,各个叙事之间可以任意组合、拼接,这都说明这些叙事只是第二性的存在,并不能直接构成诗的主题。事实上,它们不过是诗人精神探寻之旅中的一个个片段,是为表达主体情志服务的。例如,在第一节中“我”与Henry王的交谈,是诗人生存追问的开始;第二节出场的几个人物都是诗人的化身,诗人是要通过不同的身份去追问生命意义;在第四节中德明太太与小张父子的对话,是要展示平面化的日常生活;在第五节中小王的阴魂与“我”的交谈,是为这次生存追问做一个了结。

《从空虚到充实》中的叙事不仅是片段的,而且是冷漠的,称之为零度叙事是毫不过分的。但是,由于它不断被抒情打破,并与情感浓郁的抒情部分形成鲜明对比,使得这种冷漠变得让人不可忍受,引起读者质疑,并最终达到对这些叙事片段的否定。如果说这些片段化的叙事是一颗颗冷冰冰的珠子,那么将它们穿成一个整体的却是一条热度极高的情感之线。

正如前文所述,《从空虚到充实》表现了诗人精神探寻的历程,所以这些叙事只是构成这次精神之旅的一个个片段,整首诗是按照主体情感的涌动和思想脉络发展架构起来了。这种叙事不是客观化的叙事,而是精神的具体表现,是为抒情服务的,它不过是抒情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三、超验世界与经验世界的拼贴

在前些年盛行的所谓后现代主义文本中,拼贴是被普遍采用的艺术手法,它顺应后现代主义文学总体思想倾向,在消解和狂欢中,消解深度和意义,一时间,拼贴似乎成为后现代专有的武器。其实,早在几十年前穆旦的诗中就出现了很多拼贴现象,在1939年到1941年期间尤其多,但是穆旦的拼贴不是消解意义和深度,而是建立意义,实现深度。他常常是在经验世界与超验世界之间进行拼贴,从而揭示虚妄的现实,彰显本真,《从空虚到充实》正是如此。

首先,《从空虚到充实》的整体框架正是由经验世界与超验世界的拼贴构成。总体来看,第一、二节描写的是经验世界,是现实世界中具体的人和事。第三节和第四节的前半段超出现实,进入超验世界:人世间的一切都化作了“流”,一切都将流去,“我”只能坐在岸上哭泣,最终连这枯寂的大地和岸也将流去。此后,诗歌重新回到现实层面。第五节也可看作是由一组拼贴组成,一个是现实层面的叙事,一个是“我”与阴魂的对话。

在《从空虚到充实》中,拼贴使诗歌获得了意义深度,当抽象的超验世界与具体的经验世界并置,不是消解超验世界的虚无缥缈,相反却揭示了现实世界的虚妄、生命的干枯。人世间各种各样的生命方式,甚至不断的追求,最终都逃不脱注定的命运。在虚无和死亡的洪水狂涛中,我们所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在绝望的泥沼中做无望的挣扎。

这种拼贴手法也与穆旦生存追问的方式相辅相成,穆旦的诗常常探寻生命的本质和终极价值,同时他又非常重视体验,他不是在超验世界里由思想到思想,而是在现实的经验世界中跌打滚爬,希望通过生命体验,解答一些超验问题。正如穆旦在诗中写到:“从至高的虚无接受层层的命令,/不过是观测小兵,深入广大的敌人,/必须以双手拥抱,得到不断的伤痛”(《三十诞辰有感》)。

四、海·洪水意象

在《从空虚到充实》中,常常出现海和洪水意象,由于它们具有相同的性质、相同的寓意,可以放在一起来讨论。《从空虚到充实》全诗共五节,在每一节当中几乎都有海·洪水意象,在第四节成为中心意象。在第一节中,当“我们”开始谈论“生命的意义和苦难”,“他”看见了“海”。这时的海还没有暴露本色:“海,那样平静,明亮的呵”。

在第二节中,海·洪水的本性逐渐呈现出来:

……在轰炸的时候,

(一片洪水又来把我们淹没,)

整个城市投进毁灭,卷进了

海涛里,海涛里有血

的浪花,浪花上有光。

在第三节中,现实中的一切都是流逝的,诗人抓不住任何可靠之物。他最后抓住“枯寂的大地”,但是随着“泛滥”时刻的到来,洪水登场了,大地也成为靠不住的:“可是水来了,站脚的地方,/也许,不久你也要流去。”

在第四节中,“洪水”成为中心意象:

洪水越过了无声的原野,

漫过了山角,切割,暴击;

展开,带着庞大的黑色轮廓

和恐怖,

……

因为我听见了洪水,随着巨风,

从远而近,在我们的心里拍打,

吞噬着古旧的血液和骨肉!

第五节是诗的最后一节,在“我”拒绝跟随小王下地狱之后,“海”的形象出现了:“海,无尽的波涛,在我的身上涌,/流不尽的血磨亮了我的眼睛”。

由此,我们可以隐约看到“海·洪水”意象的涵义:它是死亡,它有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它比大地更永恒。在这首诗中一切都是会死的,只有它不死;一切都是会流逝的,只有它不会流逝。世间万物都将在它到来时被毁灭,它是一种终极的存在物,它在时间之外。同时它尾随着人,或者就在人的精神之中。当毁灭、死亡成为唯一的终极存在,虚无也就统治了人的精神。

在穆旦的诗中“海”、“洪水”经常出现,但是有时是实指,有时是作为修辞手法的比喻,在前期诗歌中尤其如此。在穆旦的诗剧体诗中,“海”、“洪水”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意象。排除了这些之后,再来看作为意象的“海”、“洪水”,它们每次出现都是相同或者相似的。除《从空虚到充实》之外,在《不幸的人们》《我》《夜晚的告别》《活下去》《胜利》等诗中,海·洪水意象都是如此。

在穆旦的诗中,“海·洪水”意象具有重要意义。在他的诗中,几乎所有事物都不能摆脱最终毁灭的命运,在终极意义上都是虚无的,唯有海·洪水才是处于时间之外的,是永恒的在。

由于海·洪水常常是作为背景出现,所以常常被人忽略。相反,一些研究者被表面假象所迷惑,错把“上帝”、“主”当作诗中的终极存在。其实,后者只是在需要一个吁求对象的时候作为借词出现,是一个虚设的终极存在。相反,“海·洪水”则是无始无终地存在着,无边无际地存在着,它的法力无边,它可以吞没一起,摧毁一切,它残忍而真实,它是穆旦诗歌中唯一的实在。王佐良曾经这样评价穆旦:“他最后所达到的上帝也可能不是上帝,而是魔鬼本身”,[6]17海·洪水意象确实更接近魔鬼,它狰狞、无情、冷漠、毁灭一切,这是一个至高的虚无。

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曾经说:“一部经典就是一份已经获得的焦虑”,[7]414《从空虚到充实》正是如此。它记录了穆旦在虚无的折磨中找寻意义的精神历程,诗人最终并没有找到“充实”,而是把这份焦虑留给了后人。

[1] 李方.穆旦(查良铮)年谱简编[M]//李方.穆旦诗全集.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 1996.

[2] 王佐良.论穆旦的诗[M]//李方.穆旦诗全集.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 1996.

[3] 郑敏.诗人与矛盾[M]//杜运燮,袁可嘉,周与良.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怀念诗人翻译家穆旦.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1987.

[4] 里尔克.致一位青年诗人的信[M]//里尔克散文选.绿原, 张黎, 钱春绮, 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2.

[5] 穆旦.《慰劳信集》——从《鱼目集》说起[M]//李方.穆旦诗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6] 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M]//曹元勇.蛇的诱惑.珠海:珠海出版社, 1997.

[7] 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 2005.

猜你喜欢

穆旦空虚洪水
穆旦诗歌研究评述(20世纪40—90年代)
穆旦《我看》(节选)
突然空虚
购买“空虚”
洪水时遇到电线低垂或折断该怎么办
15 Seconds to Stardom
“穆旦传”的现状与价值
又见洪水(外二首)
该做的和不该做的
筑起堤坝,拦住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