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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门丛林“茶话”考释

2012-04-01陈靖华

城市学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语录寺院禅师

陈靖华

在今人看来,“茶话”是一个极普通的名词,例如“茶话会”等,意思也非常简明,即饮茶谈话聚会。然而在古代,这个与茶有关的名词,却与佛教禅宗的丛林禅修生活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是禅师们的丛林宗教生活创造了这个专有名词,并赋予其特殊涵义,使其成为禅师们丛林禅修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如果说“禅茶一味”是通过茶饮与禅悟的互动以达至思想精神的和静怡真,那么茶话则从形式上提供了进行参禅悟道的契机和平台。“茶话”涉及禅师之修悟从形式到内容的方方面面,且因佛教僧侣与文人士大夫之间的互动,更使其成为一种赏心怡情的雅事并赋予其深厚的文化内涵,成为中国茶文化史中一个独具特色而又自成体系的部分。对于一个学术界从未涉及过的论题,决不是一篇文章的篇幅所能够囊括的,本文只能先做一点基础性的历史考索论述。

考诸史籍,在饮茶蔚然成风的唐代,“茶话”一词甚为罕见,偶有见诸唐代禅师语录中的只言片语,由于这些文献编辑于宋代以降,很难确定是否为原始用语。在宋代以降的文献中,该语词出现则日趋频繁。这与禅宗丛林发展的日益规范和禅修清规的日趋完善的时间是一致的。

禅门饮茶当然早于唐代,但从一般的饮茶到成为“茶话”,则似导源于佛门公案唐代赵州从谂禅师(778-897)的“赵州茶”。正如南宋宗杲禅师(1107-1163)所云:“赵州有何言句示徒,僧遂举吃茶话。”元代僧人普度编《庐山莲宗宝鉴念佛正论》“辩明赵州茶”云:

昔赵州和尚见僧问曰:“汝曾到此不?”僧云:“曾到。”州云:“吃茶去。”又问僧云:“曾到此不?”僧云:“不曾到。”州云:“吃茶去。”院主问:“曾到,且从不曾到,如何也吃茶去?”州乃唤院主,主应诺。州云:“吃茶去。”丛林因此有赵州茶话公案。①元·普度编:《庐山莲宗宝鉴念佛正论》卷十“辩明赵州茶”,《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第349页。明代高僧袾宏《正讹集》“曹溪水赵州茶”云:

宗门有曹溪水、赵州茶话。愚人以修养家吞津咽液华池神水等当之,此讹也。僧问:“如何是曹溪一滴水?”古德云:“是曹溪一滴水。”赵州问僧:“曾到此间否?”到与不到皆令吃茶去,此是最上开示心宗之极谈也,岂可作色身上吐纳会耶!乃至认夹脊为赵州桥,其类不一,明理者例斥之。②明·袾宏撰:《云栖法汇·正讹集》“曹溪水赵州茶”,《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33册,第75页。

在这里,是将“吃茶”作为一种达至禅悟的媒介,所注重的是内涵而非形式。换言之,是将“吃茶”作为一种“说话的由头”、“参扣禅机的话头”。这种借以“参话头”的“茶话”,与日常饮茶及休憩饮茶之性质内涵完全不同。正如唐代马颊山本空和尚对众僧开示机缘语所云:

示众云:“只这施为动转,还合得本来祖翁么?若合得,十二时中无虚弃底道理。若合不得,吃茶说话往往唤作‘茶话’去。”

僧问:“如何免得不成茶话去?”师云:“儞(你)还识得口也未?”云:“如何是口?”师云:“两片皮也不识。”云:“如何是本来祖翁?”师云:“大众前不得牵爷恃娘。”云:“大众欣然去也。”师云:“儞(你)试点大众性看。”僧作礼。师云:“汝往往道一性一切性去。”僧欲进语。师云:“辜负平生行脚眼。”①宋·悟明集:《联灯会要》卷二十“青原下第四世·潮州大颠和尚法嗣·馬頰山本空和尚”,《卍新纂续藏经》第79册,第171页。宋·普济集:《五灯会元》卷五“六祖大鉴禅师法嗣·大颠通禅师法嗣·马颊山本空禅师”,《卍新纂续藏经》第80册,第117页。

明代圆修禅师亦云:

因事茶话。师云:“古人设茶因叙话,磬山因话而设茶。茶话分明已举似,诸人切莫得周遮。虽然,且道茶与话是一是二?若道是一,诸人但得茶不得话;若道是二,老僧但得话不得茶。诸人试道看如何得恰好。”众无语。师举茶瓯云:“且吃茶,漫漫与你们打葛藤。”②明·圆修说,通问等编:《天隐和尚语录》卷三《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5册,第529页。

清代雪窦石奇禅师亦有类似的说法:

晚参:“寻常吃茶,山僧未尝不说话,今晚说话便唤是‘茶话‘。茶话说话初无有二,唯人妄计执着,故有差殊,所以寻常日用中,法法头头总是触途成滞,那里得自在去。大众不可道山僧寻常二六时内,并不为我们说佛说法、说禅说道,又不教我们参话头、做工夫,如何若何;总拈一条拄杖,是也打,不是也打,不喊便骂;要我们挑柴担米、运土搬砖,不顾我们通身汗雨。亲近善知识着甚要紧。今晚居士设茶供众,毕竟为我们说禅道。佛法奇言妙句,令我们有个会处解处,一夏以来诚不空过……”③清·通云说,行正等编录:《雪窦石奇禅师语录》卷六,《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6册,第504页。

这种借茶话参扣禅机的形式,自宋迄清,一脉相承,在寺院丛林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制度,此即明代云门湛然澄禅师所说的:

云门结制茶话:“大众。大凡衲子一动一静,一出一入,俱要辨明题目。题目分明,则修道不致混滥。何名题目?只如办茶,名为‘结制’。夫结者结同志之友,制者制伏狂心。假如在家之士,无论善良,缁素有异,非在所结之内。便如出家师友,攀缘名利、涉猎俗务者,亦非所结之内。惟有发上上志,同期出世,以生死为苦,以道德为怀,得失不动其心,名利不干其虑,如是千万中难得一二者,与其结之,是为生死之友也。其犹乱世结盟以拒群盗者,一苟得其友矣。若不立誓制伏其心,虽结奚为。故须制其贪心、嗔心、痴心、名利心、是非心、得失心、罣碍心、疑惑心、狂乱心,一切制伏,不令再起。如一刀斩一握丝,一斩一切断,更无不断者。如是用心,不假功程,便同本得。天然自性,岂假强求,求得之者,得亦不真。说个用功,早迟八刻,苟无如是利根,且把本参话头顿在面前,昼夜挨拶,以悟为期,忽尔开明,不枉今日之结友也。故茶犹斋,斋者齐也,齐心办道,以茶为制。春秋歃血立盟,实有仿于道人之意耳。”④明·明凡录,祁骏佳编:《会稽云门湛然澄禅师语录》卷四“茶话”,《卍新纂续藏经》第72册,第795-796页。

这里所说的是丛林“结夏”(结制)安居时所举行的“齐心办道,以茶为制”的“茶话”。其实,在禅林中,既有在各种规范性庆典、岁时节日、佛祖诞日、结夏禅修等活动中按照仪规制度定期举行的茶话,也有因其他各种原因,如迎请住持或首座、住持退院、开山创派祖师寿诞冥诞纪念、应寺院外来参访人员(包括僧侣、居士等)的延请、居士来寺院举行各种功德活动后、戒子受戒完毕、殿宇落成佛像塑造功德圆满等不定期举行的茶话,还有此寺僧人到彼寺以“茶话”形式进行开示说法者。“茶话”活动的参与者,有时是寺院的部分成员或特定相关人员(包括主客僧侣及居士等),有时是全寺院的所有僧人,后者称之为“普茶”,一般由寺院的住持来主持。

明代云门湛然澄禅师解释“普茶”云:

茶话:“古人于朔望前一日住持备茶者,谓之普茶,普会大众,叙半月之程,用考功绩也。今时丛林徒有备茶之礼,曾无考绩之说,徒费檀信供奉之心、住持营办之念,于事何益?”⑤⑤ 明·明凡录,祁骏佳编:《会稽云门湛然澄禅师语录》卷四“茶话”,《卍新纂续藏经》第72册,第795-796页。

清代破山禅师的说法也与此相似,但更直截了当:

示众云:“初一、十五常住设茶,谓之‘考功茶’。考谓考其虚伪而得其实落之功也。”⑥清·海明说,印正等编:《破山禅师语录》卷六,《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6册,第24页。

可见“普茶”又称“考功茶”;而“考功”则直指禅修悟道之“考其虚伪而得其实落之功也”。云门湛然澄禅师所称“古人”,指的是唐宋禅师所制定的丛林清规,经过后世增补修订后的《百丈丛林清规》载:

每月十四、三十放假,集禅堂前剃头、净衣。午饭后开小静洗浴。晚课毕,礼祖上方丈,或说晚参。回堂闻鼓,声吃普茶,听宣规约。回堂,方丈另请两序茶,一则察问学人见解,二则评论常住去事(依律:布萨在此二日)。⑦唐·怀海集编,清·证义:《百丈丛林清规证义记》卷五《住持章第五·朔望(附茶话)》,《卍新纂续藏经》第6册,第414页。

“普茶”时,既可以“声吃普茶,听宣规约”,“叙半月之程,用考功绩”,也可以于吃茶的禅语机锋中契悟佛法真谛。这就是所谓“本生和尚云:只这动转施为,还合得本来主人也无?若也合得,十二时中无虚弃底道理。若合不得,吃茶说话往往作茶话会;若得契合,此谓之发菩提心,便是大智之心”。①宋·镜庵释行霆撰:《圆觉经类解》卷一,《卍新纂续藏经》第10册,第172页。但是,“普茶”并不局限于只在“朔望前一日”举行,在其他时间或场合也经常进行。实际上,凡是全寺院僧众、包括外来宾客参加的“茶话”都是“普茶”。在明末清初鼓山为霖禅师的语录中,记载了在鼓山涌泉寺举行的两次岁时节庆的“普茶话”,可以借以了解寺院普茶的具体形式、内容及话语:

除息茶话,师云:“今夕是除夕,云堂上灯火荧煌、果盘错落,山中三百大众聚首分岁,相与噉云门饼、吃赵州茶,送旧迎新,共享太平之乐。正当恁么时,但见雍雍肃肃、熙熙陶陶,不知孰宾孰主、孰我孰人,孰亲孰疏、孰同孰异。而监院九兄以一年院事圆满,到这里更要霈上座锦上铺花饶个注脚,不免举一则古话与大众商量,也要大家知有。《大智度论》云:在有情数中名曰佛性,在非有情数中名曰法性。敢问大众是甚么在有情数中名曰佛性,在非有情数中名曰法性,有情无情从甚么处得来,佛性法性谁为安立,会么?自木檇(携)瓶去沽村酒,又着衫来作主人。珍重。”

元宵茶话,师曰:“月当岁首,节届元宵。极一夜之清观,灿万枝之灯火。当斯时也,然灯佛处处分身,释迦文在在受记,转法轮于一尘之内,现宝剎于一毛之端。会得也目前包褁(裹)云洒晴空雨,会不得也目前包褁(裹)春开铁树花。会得会不得则且置,且道无阴阳地上即今是甚么时节?良久云:吃茶去。”②清·太靖录:《鼓山为霖禅师语录》卷上,《卍新纂续藏经》第72册,第583页。

再看其他多种形式的“茶话”。如明代《无异禅师广录》载:

天界(寺)三方丈请茶话:“若论参学分中事,当下教诸人领略去。当下无事去,早是埋没诸人了也。其中有三种岐路,有一种学人,担佛傍家走,乃至求佛求法、求禅求道、求玄求妙等,随处担一担子,通身都是佛法。……今晚为三方丈茶筵中吐露个消息,大众作么生理会,若就此言句中透脱也不难。其或未然,各自吃茶归堂去好。”

宗伯何芝岳居士请茶话。何居士问:“古德云:肯即永脱根尘,不肯永沉生死。肯与不肯一齐抹杀。敢问如何得入?”师举杯云:“且请吃茶。”士良久。师云:“会么?”士云:“略会。”师云:“切不可向者(这)里住脚。”乃云:“宗门底事少人知,大事因缘各有时。今日与君通一线,清风明月满前溪。”这些是应来访的僧人、居士所请举办的“茶话”。

雪后,携诸禅人南来阁茶话:“大雪封山日,层楼邂逅欢。寒凝鸦不语,白结雾成团。皎洁禅心寂,清凉色界宽。明知都是水,切莫被他瞒。”③明·弘瀚汇编,弘裕同集:《无异禅师广录》卷八“茶话”,《卍新纂续藏经》第72册,第271页。

这是与禅友兴之所至随时随地进行的“茶话”。又明代《(明)永觉元贤禅师广录》载:

除夕茶话。“老僧被业风吹到鼓山,不觉已满一年,未曾有一句佛法与诸人结缘。今当除夕,监院再三启请,只得于茶筵中与诸昆仲说几句淡话。此茶老僧二十年前从寿昌采得,如法熏焙,如法珍藏。今夜窄路相逢,不免烹出供养大众去也。”击拂子一下,云:“诸人若能于此领略,则世尊四十九年说黄道白,诸祖千七百则指东话西,尽皆透过,无有其余。如或未然,老僧再引旧葛藤与诸人商量看。昔赵州见僧来,便问曾到否?僧云曾到。州云吃茶去。或云不曾到。州亦云吃茶去。今问诸人,若见赵州时,毕竟作么生祗对他。莫是云和尚也不消得么,莫是云谢和尚指示么,莫是便下一喝么,莫是掩耳出去么。今时学人伎俩不过如此,要见赵州也大难。诸人且道谛当一句作么生?咦!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夜寒。珍重。”

这是住持应监院启请的“茶话”。再看:

受戒毕茶话:“今日受戒已毕,湛渊上人设茶,山僧将无作有,酬些茶钱去。大抵受戒与付戒者,今日多成个套子问着,各各云‘能持能持’,不知‘能持’二字有多少难在,岂可容易。诸人既逢此会,当生庆幸勉力受持,不可放逸。如高沙弥云:长安虽闹,我国晏然。则‘戒’之一字不须提起。如其未能,且莫虚头。所谓戒者,虽有五戒十戒、大乘小乘之不同,约而言之,不过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而已。盖吾心本净,而习染弗净,故说戒以防之,总以完吾心之本净也。今夜重将五戒十戒、二百五十戒、十重四十八轻戒作一坛说去好么。”以拳击案一声,曰:“岂不是五戒!”复击一声,曰:“岂不是十戒!”复击一声,曰:“岂不是二百五十戒!”复击一声,曰:“岂不是十重四十八轻戒!”复竖拳,云:“是甚么?”喝一喝。

这是对受戒之戒子充满禅机的戒律教育。又看:

兴化菩提庵茶话:“荷锡向南来,佛法无可说。朔风吹冻耳,衣衾冷如铁。达祖西来意,亲切更亲切。再若问如何,红炉寻片雪。”

惠安青藜馆茶话:“大慧昔日来惠安,小溪挝动喧天鼓。山僧今日来惠安,青藜馆内香云紫。昔日今朝事不同,仔细看来争几许。承君命我说茶话,好似逼起石人舞。不说赵州无,不说云门普。从前络索都刊下,斩新条令今朝举。鳖鼻咬杀毒蛇,大虫吞却猛虎。诸人还会么?”良久云:“且喜满座颜回,山僧不劳重举。”

这是应邀到其他寺院庵堂开示所讲的“茶话”。还有:

唐居士设浴请茶话:“今日唐居士为众僧设浴,诸人各各随例浴讫,毕竟作么生还得浴钱去?昔有跋陀婆罗同十六开士随例入浴,忽悟水因,得无所有。诸人且道:渠悟个甚么?莫是悟水无性么,莫是悟诸尘本空体亦常寂么?莫是悟无能触亦无所触,中间触相直如龟毛兔角么?恁么说得倜傥分明,许渠作得个座主。然说食岂能饱人,画饼不可充饥。若是亲到无所得处,如来禅许渠会,祖师禅未梦见在。若到真寂门下,未免朝打三千,暮打八百。不见古人云:‘头头上明,物物上通。’犹是借句。又云:‘山河大地,明暗色空,一捻粉碎。’犹是半句。既是借句,如何得不借句?既是半句,如何得满句?若要酬还唐居士浴钱,恐浴堂里灯笼笑破嘴去也,诸人还知么。鹘臭汗衫都脱下,赤条条地见当人。未明狮子翻身法,依旧山高水更深。”

邹居士设浴请茶话:“今日邹居士为众僧设浴。诸人已各向香水海中,一丝不挂,脱体风流,通身作用,放大光明了也。今夜又要邀老僧到此,更有何事,只为个末后句未曾道得,作么生是末后一句,吃茶后无事归堂好。”①清·道霈重编:《(明)永觉元贤禅师广录》卷六,“茶话”,《卍新纂续藏经》第72册,第418-420页。

这是借居士舍钱为众僧设浴之机会向众僧开示所宣讲的“茶话”。这些记述还是研究寺院经济史的宝贵资料。

明代《入就瑞白禅师语录》载:

定职事茶话:“文殊智头头显露,普贤行处处全彰。根境不相知,事理俱无碍。且作么生是无碍的事理。”遂竖拂,云:“会么?木人轻拍掌,石女笑呵呵。”

竖碑茶话:“碑文镌白字,万古徽猷;当道种青松,见闻不昧。如此会得,犹在半途;如此不会,白云万里会么?”良久云:“弁山一日雨,桥流水不流。”僧问:“弁山风景事如何?”师云:“花红柳绿。”进云:“还有向上事也无?”师云:“有进。”云:“如何是向上事?”师云:“弁山吞却西湖月。”僧礼拜,师打,云:“将头不猛,累及三军。”②明·瑞白说,寂蕴编:《入就瑞白禅师语录》卷四“茶话”,《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6册,第765-766页。

前者为寺院定职事茶话,后者为寺院竖碑茶话,均为借话头切入禅机进行开示,后者还加以棒喝。同书又载:

张居士保病设茶,师云:“病从业缘生,业从心识有。心识本来空,病缘无所住。病缘既不住,真心恒遍知。一切日时中,法道不思议。且道如何是不思议法,青女乍临树头赤,碧波潭底桂轮明。今日张居士身染贵恙,入山办茶,求大众转念,使他魔障消除,身体康健。只如转病为福一句作么生道:病退身安混闲事,积德堂中庆有余。”僧问:“铜肝铁胆人皆具,为甚人无荐得时?”师云:“太煞不唧溜。”进云:“还许他领略么?”师云:“不许。”进云:“为甚么不许?”师云:“好事不如无。”僧礼拜。③明·瑞白说,寂蕴编:《入就瑞白禅师语录》卷五“茶话”,《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6册,第767页。此为借病设茶说业缘以开示众僧。

其他还有辞众茶话、掩关茶话、为某位僧人诞辰茶话、讽(颂)经茶话等等,不一而足,无不借事作为话头,把握关键,契入禅理,接化学人。某些语言行为,粗看似无迹象可寻,甚至似为非逻辑性乃至自相矛盾,但却寄寓深刻,耐人寻味。如清《耳庵嵩禅师语录》载:

茶话,举杯云:“若唤作茶,欺三世佛祖;不唤作茶,背赵州公案。毕竟唤作甚么?”放杯,抚掌三下。④清·性恺编:《耳庵嵩禅师语录》,《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9册,第685页。

又明《三峰藏和尚语录》载:

茶话,击竹篦三下,云:“老僧二十年来行棒行喝、转语机锋、偈颂语录,都是本分中出格语,然未是向上,实际特为大众说破。”良久,云:“今朝大暑第二日,天气忒炎,老僧不若脱下这领布衫。”遂脱衣吃茶。⑤明·法藏说,弘储记:《三峰藏和尚语录》卷三,《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34册,第137页。

又清《长目电禅师语录》载:

茶话,举杯云:“森罗在盏里,盏里在心里。汝等作么生会?”僧问:“森罗在盏里,即不问如何盏里在心里?”师以手指灯笼,云:“好个灯笼,可惜照不着。”进云:“照着时何如?”师曰:“黑似漆桶。”⑥清·光电说,悟本编:《长目电禅师语录》卷下,《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37册,第557页。

又清《破山禅师语录》载:

示众云:“云门饼,赵州茶,一番施设一番嘉。有人就里能如是,吃着通身是爪牙。未审众中还有恁么人么试出来吞吐看,如无,待山僧自吞吐去也。”举茶杯,云:“会么?一杯两杯不济渴,七个八个却知饱。”①清·海明说,印正等编:《破山禅师语录》卷六,《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6册,第24页。

在佛教文献中,“茶话”数量繁多,内容丰富,机锋特出,自成系统,故在一些文献、尤其是禅师语录中,往往单独编次。如明代瑞白禅师的嗣法弟子寂蕴,在编纂其师的语录时,就“敬简前后遗稿并已刻行者,一一据题编次:曰上堂,曰小参,曰茶话,曰示众,曰机缘,曰颂古,曰法语,曰歌偈,曰诗赞,曰佛事,曰铭,曰状等”。②明·瑞白说,寂蕴编:《入就瑞白禅师语录》卷十八“刻语录跋”,《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6册,第823页。

寺院的“茶话”为世俗人提供了一个互动的平台。自宋代起,文人墨客参与“茶话”活动,留下了大量的诗文。

就笔者所见,北宋文人林逋是较早使用这一语词的人。其《盱眙山寺》诗云:

下傍盱眙县,山崖露寺门。疏钟过淮口,一径入云根。竹老生虚籁,池清见古源。高僧拂经榻,茶话到黄昏。③宋·林逋撰:《林和靖集》卷一《盱眙山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林逋(967~1028)字君复,浙江大里黄贤人(今奉化市裘村镇黄贤村)。性孤高自好,喜恬淡,步趋荣利。曾漫游江淮间,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这首诗记载了他与盱眙山寺高僧团坐经榻茶话终日的情景,所话内容当然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清修雅事。

另一位北宋初文人吕言《寄九日山僧》诗云:目极闽南道,云山隔几层。深秋城外寺,白日定中僧。野蔓穿松甲,幽泉潄石棱。遥思茶话夕,敲破玉池冰。④清·厉鹗撰:《宋诗纪事》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吕言为晋江(今福建泉州)人,宋太宗淳化三年(992)进士,历官侍御史、利州路转运使、广东转运使等职,此诗或为其未宦时在福建家乡所作。

南宋著名布衣学者、世称“城山三先生”之一的陈藻(1263年前在世)《九峰过重阳》诗云:

登高却是今最高,九峰寺上诵庄骚。

茶话恰宜汤饼素,满身风痒怕村醪。⑤宋·陈藻撰:《乐轩集》卷三《九峰过重阳》二首之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众所周知,禅宗的中国化受到了本土老庄思想的影响,诗中“九峰寺上诵庄骚”便是其写照。正如清代华岩还初佛禅师所云:“世谛中吃了酒说酒话,林下人吃茶说茶话。且道酒话与茶话是同是别,各下一转语看。众无对。师云: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⑥清·通量等编:《华岩还初佛禅师语录》卷上“茶话”,《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37册,第658页。世俗人等相逢往往把酒言欢、对酒叙谈,而寺院丛林当然不能饮酒,故无“酒话”;只能饮茶,便是“茶话”。身处红尘的陈藻当然知道世俗的“村醪”不但无法医治“满身风痒”,反而会雪上加霜,他觉得对治之良药当首推与寺院僧人一席“恰宜汤饼素”的茶话,精神的愉悦和升华致使他感觉到“登高却是今最高”。

茶话活动既然是佛教寺院所特有的、能够提供精神寄托和超越的场合,便不断吸引着“满身风痒”的红尘中人去寻觅,哪怕是身为皇族后裔(宋太宗八世孙)又曾官省部级方面大员的赵汝鐩也是如此,其《郊行同张宰》诗云:

雨晴郊外共寻芳,细水交流注野塘。

花落恋枝风不肯,柳才舞影日还藏。

转添老态难于健,看得闲时少似忙。

拟访一僧共茶话,禅房扃锁出游方。⑦宋·赵汝鐩撰:《谷诗稿》卷六《郊行同张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曹庭栋编《宋百家诗存》卷二十五收有此诗,亦作赵汝鐩撰;但宋·陈起编《江湖后集》卷十二则系于宋人胡仲弓名下。均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处于政治边缘的人当然更加如此,屡举不第而退隐江湖的方夔(约1279年前后在世)《山行》诗云:幽怀浩难冩,倚徙一枝藤。春蔓云根草,寒流石罅冰。山行千万转,茶话两三僧。亭下寻归渡,渔舟唤不应。⑧宋·方夔撰《富山遗稿》卷六《山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哪怕是“山行千万转”,他也要“茶话两三僧”,寺院茶话对世俗之人的吸引力可见一斑。

出身于契丹贵族家庭、后仕宦于蒙元的耶律楚材(1190~1244),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杰出的政治家,在成吉思汗、窝阔台汗两朝任事近30年多有襄助之功。他积极恢复文治,逐步“定制度、议礼乐、立宗庙、建宫室、创学校、设科举、拔隐逸、访遗老、举贤良、求方正、劝农桑、抑游惰、省刑罚、薄赋敛、尚名节、斥纵横、去冗员、黜酷吏、崇孝悌、赈困穷”的政治主张,殚精竭虑,创举颇多。尤其是反对屠杀生命,禁止掠民为驱,实行编户制度,使新兴的蒙古贵族逐渐放弃了落后的游牧生活方式。一般认为,耶律楚材实施的是“以儒治国”的方案,是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其实,他自幼便“博及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术数及释老医卜之说”,佛教慈悲为怀的思想不能说没有一点影响。这在他在为教界人士代拟水陆疏文后所赋诗中体现出来:

新诗欬玉起予深,独有搏霄我许心。

真迹居尘聊俯仰,高名与世任浮沉。

同成雅会清茶话,共赏枯桐白雪音。

他日归休约何处,燕山参谒万松林。⑨元·耶律楚材撰《湛然居士集》卷四《和抟霄韵代水陆疏文因其韵为十诗》其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教门“清茶话”对其精神品德之陶冶产生了重要作用可不言而喻。身为异族(契丹族)而仕蒙元的他,虽然接近权力中心数十年深受信任,其实天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迹居尘聊俯仰,高名与世任浮沉”,内心时刻向往“归休”和到佛门“参谒”。身不由己的他,最终在脱列哥那称制时,因屡弹劾皇后宠信之奥都剌合蛮,渐被排挤,悲愤而死。他去世的消息传出,“砥柱中流断,藏舟半夜移”,倾国悲哀,其中包括被统治的汉族百姓在内的各族民众。相比之下,与祝善、舒衍、吴谦被合称江东四先生之一,终身隐居家乡从事教育的元代文人李存(1281-1354),他与僧人的茶话交往就显得轻松多了,《送显上人归集庆》云:

金盘山上显首座,屡说秦淮海印空。

安得相逢一茶话,尘埃无限马牛风。①元·李存撰:《俟庵集》卷十《送显上人归集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相比于宋代,明清的政治氛围日趋严酷,文人精神生活的生存空间日益狭窄,精神形骸的自我流放,成为许多文人的生存方式。哪怕他们身处官场,也经常“或饭后遂野步终日啸咏水边林下,或止僧房茶话”,②明·朱存理撰:《楼居杂著·题匏庵诗后》,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寻觅着方外的那一片净土和短暂的安宁,以抚慰饱受创伤的心灵。如明代学者龚诩(1381~1469)《题东峰庵为王庭美赋》诗云:

东峰境界无尘土,华扁未寒前日盟。

茶话偶来留坐久,功名顿觉等闲轻。

春风秋月副吟赏,夜鹤晓猿无怨声。

主人焚香读经罢,多少青莲南海情。③明·龚诩撰:《野古集》卷中《题东峰庵为王庭美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只有在寺院这样无尘土的境界“茶话偶来留坐久”,才能够体悟到“功名顿觉等闲轻”。明代初年朝廷重臣夏原吉(1367~1430,湘阴人)《重游嘉禾天宁寺》诗云:

前日曾留坚密轩,煮茶话旧夜无眠。

此来重访山中客,再说三生石上缘。

白鹤刷翎苔点雪,苍麋砺角竹分烟。

何由顿谢尘纷事,也买蒲团学坐禅。④明·夏原吉撰:《忠靖集》卷五《重游嘉禾天宁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明代历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等显贵职务的政治家、茶陵诗派的核心人物李东阳(1447~1516,茶陵人)《再游慈恩寺留僧瑢画卷》诗云:

软沙幽草接芳洲,旧路重来问石头。

名似曲江题后到,身如房管梦中游。

山迎杰阁层层见,水绕长桥曲曲流。

吾祖汝师俱寂寞,相逢茶话坐消忧。⑤明·李东阳撰:《怀麓堂集》卷十三《再游慈恩寺留僧瑢画卷》,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这两位湘籍人士都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但也不时去寺院“重游”和“再游”,佛教“三生石上缘”的典故,石头希迁等“吾祖汝师”的事迹,促使他们在与僧人们的“相逢茶话”中,“也买蒲团学坐禅”进行禅修,进而“顿谢尘纷事”以“坐消忧”。

晚明至清初天崩地裂的易代之际,许多文士选择寺院作为栖身之所,参加寺院茶话的机会当然更多。如李天植(1591-1672),字因仲,陈山(今平湖市乍浦镇)人,因所居名“蜃园”,人称蜃园先生。明崇祯六年(1633)举人,明亡后,寓居家乡寺院辟学塾教书苦度生计10年,自称“村学究”、“老头陀”。后回蜃园家中卖文织筐度日。乡人见其窘迫,日供柴米,力辞不受。当地官吏慕名前去拜访,则越墙而避。后家境愈益艰困,卖掉蜃园,寄身于寺院。亲戚友好怜其贫,凑钱赎还蜃园。时天植年70岁,夫妇白头相对,时常断炊,又苦患腹疾。又10年,蜃园仅存二楹。李氏耳聋,终日偃卧,后以饿死。他的清高气节深受时人仰慕,其《游青莲寺》诗云:

香刹从来古,春风客到稀。溪光平入座,竹色冷侵衣。地僻鸟无语,林深花自飞。相过逢胜侣,茶话总清机。⑥清·沈季友编:《檇李诗系》卷二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诗中看不出丝毫穷窘困顿之态,反而清真隽逸,几乎没有一点尘世的烟火气息,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士的脊梁。

另一位明代文人樊阜的《游灵峰寺》诗同样如此:步入灵峰寺,岚霏翠湿衣。野塘蒲叶短,石磴藓花微。潭静龙长卧,山寒鹤未归。老僧茶话久,高阁转斜晖。⑦明·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卷四百三十七《明诗次集》卷七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清代是佛教寺院举行茶话活动最为频繁的时期,也是已经成为规范性典仪的时期,教外文献中“茶话”一词出现得更多,文士们参加寺院茶话活动的记载也更为频繁。如被康熙帝誉为“清廉为天下巡抚第一”的宋荦(1634~1713),他还是“商丘雪苑六子”之一,著名诗人、书画家、文物收藏家和鉴赏家,其《重游盘山(寺)》诗云:

万壑激松涛,空山黯将夕。失道困蒙茸,苍耳时一摘。

谽谺势搏人,却步怜局蹐。稍循迮径纡,未怕层峦隔。

人语惊栖禽,老鹳声格格。闻钟投宝坊,片月檐际白。

登台抚长松,天畔留岸帻。邻僧邂逅逢,茶话意良适。

河汉手可摩,猿挂看林隙。灵境清心魂,欲卧不安席。

头陀催闭门,云有虎行迹。(原注:此首谓慧业庵)⑧清·宋荦撰:《西陂类稿》卷七《重游盘山七首(之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他与“邻僧邂逅逢,茶话意良适”之余,获得的是“灵境清心魂”。

另一位康熙朝名臣田雯(1635~1704)留下的相关诗文更多,如《自锦绣川寻芍药至水枝庵僧房茶话(刘函山先生读书处)》诗云:

泉放竹间溜,岚浮溪上岑。婪尾一川花,

清磬招提深。明灭落霞飞,俯卬生远心。①清·田雯撰:《欢堂集》卷四《自锦绣川寻芍药至水枝庵僧房茶话(刘函山先生读书处)》,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又《同净因上人茶话》诗云:

雨后萧斋放晩晴,虚岩白动月华生。

亭亭独树当门立,故故双乌遶舍鸣。

床上堆书供客枕,人家弄笛趁秋清。

远公过访消寒夜,来日相邀野寺行。②清·田雯撰:《欢堂集》卷十一《同净因上人茶话》。

曾任清代吏部侍郎的汤右曾在游历山海关北角山顶的一所寺院时,也参与了寺院的茶话活动,其《登角山寺》诗云:

石磴千盘上,松涛绝顶闻。四虚风缥缈,大海气氤氲。

黯黯蜃成市,飘飘鹤出群。老僧茶话久,阶下已生云。③清·汤右曾撰:《怀清堂集》卷十二《登角山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清代其他文士与寺院僧侣的茶话因缘还有许多,如曾任翰林院编修的查慎行,清代著名文学家、浙西词派中坚人物厉鹗等,都留下了多篇相关诗词,不再赘述。

出家僧人述及茶话的诗文韵语也非常之多,如清代清素禅师《和余诸居士禅堂茶话韵》诗云:

穷尽玄微总不干,且烧木佛共医寒。

吃茶好觉赵州语,拜将犹惊汉主坛。

缁素谈禅星欲转,安怀闻道岁将残。

暗香何处通消息,疑在庭前白似珊。④清·清素说,性深等编:《莲峰禅师语录》卷九《 和余诸居士禅堂茶话韵》,《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38册。

有些是以偈颂的形式出现,如明代无异元来禅师《三次吃茶话》偈颂云:

南北东西四路通,谩将曾未话形容。

醍醐滴入焦肠里,静水无波看活龙。”⑤明·无异元来撰,弘瀚、弘裕同编:《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十一,《卍新纂续藏经》第72册,第286页。

有的则是在开示机缘语后所作的偈颂,如明代僧人圆修《天隐和尚语录》中云:

举杨岐问。僧云:“深路僻高步,何来云天无四壁?”岐云:“踏破多少草鞋。”僧便喝。岐云:“一喝两喝,又作么生?”云:“你看这老和尚。”岐云:“拄杖不在,且坐吃茶。颂云:白云深处探来机,透过重关路不迷。一喝顿超言象外,谩留茶话少人知。”⑥明·圆修说,通问等编:《天隐和尚语录》卷九,《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第25册,第564页。

综上所述,“茶话”是“禅茶一味”的产物,它既为禅师们悟道契机提供了话头,又丰富了丛林的禅修生活;更为世俗人等、尤其是士大夫文人与寺院及佛教僧侣之间提供了互动的平台,使人们在寺院的“茶话”活动中寻觅到一种安宁平静,体味到在世俗社会中所难以获得的觉悟。因此,无论是对佛教史或禅宗史研究,还是对中国茶文化史研究,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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