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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化场域中的南社

2012-04-01张春田

东吴学术 2012年2期
关键词:南社柳亚子高旭

张春田

苏州研究

晚清文化场域中的南社

张春田

一九○三年(清光绪二十九年)对于晚清中国来说,似乎并不起眼,不如一八九五年,一八九八年或一九一一年显得意义深远。然而,在这一年却出现了一些影响到其后历史的重要事件和重要文本,特别是对于“革命”文化的形成与传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一年的一月,湖北留日学生刘成禺、李书城等在东京创办《湖北学生界》(第五期起改名《汉声》)。随后,各省留日学生又创办《浙江潮》、《直说》、《江苏》等杂志。四月二十七日,爱国学社联合上海各界召开拒俄大会。同月,留日学生也通过各种活动,要求清政府对俄宣战,倡议组织拒俄义勇队。五月初,留日学生为拒俄事组织学生军,黄兴、陈天华等又创建“军国民教育会”。同月,章炳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一文的节录,以《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为题在《苏报》上发表;邹容所著《革命军》一书由上海大同书局出版。六月,章炳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以小册子发行。六月底,“苏报案”发生。八月,孙中山在东京青山创办军事学校,誓词中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宗旨。十二月,蔡元培等在上海组织“对俄同志会”,发行《俄事警闻》;林獬在上海创办《中国白话报》。这一年陈天华所著《猛回头》、《警世钟》两书相继出版。①见章开沅、林增平主编《辛亥革命史》(下),附录二,第1530-1531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另见严昌洪、许小青《癸卯年万岁:1903年的革命思潮与革命运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正是在这一系列的事件和文本出现期间,本文所要讨论的一些人物开始活跃在历史舞台上,展开其政治、文学与文化实践;并且通过共同的机遇和共同承担的角色,逐渐聚合起来,形成一个知识与人际上的网络。“南社”的成立经过了六七年的准备。

“南社”中最核心的人物,是陈去病(原名庆林,字巢南,一字佩忍,号垂虹亭长)、高旭(字天梅,号剑公,别号钝剑、汉剑,又署名慧云、哀蝉等)和柳亚子(原名慰高,字安如,更名人权,字亚庐,再更名弃疾,又号稼轩)。陈去病与柳亚子算是同乡,都是江苏吴江人。一九○二年春天,柳亚子应试吴江,始结识陈去病。这一年,陈去病二十九岁,柳亚子只有十六岁。柳亚子记述道:

巢南是我太老师诸杏庐先生的高足弟子,讲行辈,和我父亲及叔父同门,我是应该称他作师叔的。但他和我一见如故,绝对不摆师叔架子,引我为小朋友,我和他真是所谓“论交在群纪之间”的了。①柳亚子:《五十七年》,原刊《文学创作》第二卷第五期,转引自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第3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

除了陈去病,柳亚子还结识了与陈在同里同创“雪耻学会”的金松岑(一八七三-一九四七)。如果说这种订交主要还是由于传统的乡谊和师门等渊源而促成的,而且只是模糊地倾向维新,那么到了一九○三年,随着形势的迅速变化,他们的思想状况以及彼此交往的基础,与以前相比都发生了变化。这样的变化,也绝不仅仅发生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而带有相当的普遍性。这是我们理解日后南社出现及其文化意义的前提。

一九○二年四月,陈去病应蔡元培之邀,赴上海,与蒋智由(观云)、林獬(少泉)、叶瀚(浩吾)、乌目山僧(宗仰)等一起,参与了中国教育会的创建。回同里后,与金松岑组织了“中国教育会同里支部”。虽然在后来的历史叙述中,中国教育会常被追溯为“表面办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②蒋维乔:《中国教育会之回忆》,《东方杂志》第33卷1号,1936年1月。但若据《中国教育会章程》所述,只是“以教育中国男女青年,开发其智识,而增进其国家观念,以为他日恢复国权之基础为目的”。③《中国教育会章程》,《选报》第21期,壬寅年六月初一日,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上,第237页,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与其强调中国教育会最初建立时就有明确的革命意识,不如更多关注其在联络东南地区知识者,以形成以新式教育的从业者为主的文化社群上的功能。陈去病后来在《革命闲话》中,也更多强调中国教育会在人才汇聚上的意义:

维时会中名彦,于浙则有叶浩吾瀚,于皖则有吴彦复葆初,汪允中德渊,于苏则有王小徐季同,陈梦逋贻(彝)范,于桂则有龙积之泽厚,于陇则有陈竞全某。莫不兴会飙举,各竭其心思才力,以相辅佐。而邹容、张继、柳人权等,亦于是峥嵘露头角矣。④陈去病:《革命闲话》,《陈去病全集》第二册,第68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这里提到的很多人,在此后的“苏报案”、拒俄运动中都表现突出,一些后来成为南社社员。柳亚子是陈去病介绍入会、并参加同里支部的。他接下来进入上海的爱国学社学习,显然得益于加入中国教育会这样的网络。而陈去病自己在一九○三年二月赴日留学,也跟中国教育会极力支持和推动赴日留学有一定关系。⑤1902年7月蔡元培赴日游历,正逢吴稚晖被日警驱逐出境事,遂施援救,与之同回上海。8月清驻日公使蔡钧电请清政府停派学生留日。而8月22日中国教育会则在上海张园召开协助亚东游学会,讨论中国教育会保送学生赴日事,公举姚石泉赴日接洽。蔡元培曾资助陶成章等人赴日。见蒋维乔《中国教育会之回忆》,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上,第243-244页。

如果说中国教育会起到了聚集新式人才的作用,那么赴日留学则对一些知识人的思想和生活影响更大。在日本他们不仅萌发了反清革命的志向,而且初步形成了宣传和鼓吹革命的文学场域和人事联系。当时各省留日学生多办同乡会杂志,如 《湖北学生界》、《湖南游学译编》、《直说》、《浙江潮》等。江苏同乡会也决定发行《江苏》。陈去病到达日本后不久,即担任了《江苏》杂志的编辑。《江苏》杂志由秦毓鎏、张肇桐、汪荣宝等主持其事。而主编秦毓鎏正好是陈去病赴日时与他同行之人。⑥陈去病在《尘网录》中记载:“同行者秦毓鎏、蔡文森诸君也,皆无锡人。”《陈去病全集》第三册,第1102页。他们通过文字开始表达出文化激变的渴望。《江苏》共出十二期,一九○四年五月停刊。其中刊发了大量有明显反清倾向的论说与小说,如柳亚子的《台湾三百年史》、《中国革命家第一人陈涉传》、《郑成功传叙论》,垂虹亭长(陈去病)的《挥戈录》,刘申叔(刘师培)的《不敢忘录》,壮游的《国民新灵魂》,汉儿的《为民族流血史可法传》,浴血生的《革命军之传奇》、卓呆的《分割后之吾人》。作为编者陈去病的约稿,一方面对于《江苏》整体面貌的形成大有影响,另一方面也鼓励和影响了身在国内的一些作者,如青年柳亚子就“时为文以就正”,《孽海花》头两回也是金松岑应陈之约所作。①见张夷《陈去病年谱》,《陈去病全集》第六册,第33-34页。《江苏》作者中后来加入南社的,除了陈、柳两人,还有高旭(慧云)、蔡寅(冶民)、刘三、朱锡良(君仇)、王无生(郁仁)、高燮(黄天)等。②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第9页。而陈去病本人也在编辑撰稿的过程中,进一步明确了救亡中国的志向。在这个时候再次宣布改名为“去病”,以霍去病抗击匈奴的典故,体现了他内心之志。③陈去病在《致教育会同人函》中说:“霍去病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夫霍氏出汉隆盛之朝,御塞外飘忽之寇,与今时局,难易判然,而尚发此慷慨义愤、壮烈激切之言。此其气象何等雄迈!”原载《苏报》,1903年4月30日,见《陈去病全集》第一册,第351页。

更重要的刺激发生在四月底东京举行的拒俄运动中。一九○二年沙俄同清政府订约,表示将侵占中国东北的俄军分期撤走。但一九○三年沙俄不仅违约不撤,反而增派军队,向清政府提出七项无理要求。这在中国国内激起极大愤慨。四月二十七日,由中国教育会发起,上海各界人士在张园召开了“拒俄大会”,通电沙俄表示强烈反对。四月二十九日晨,留日学生各省同乡会干事开会议决,要求清政府对俄宣战。下午五百余人在东京锦辉馆集会,留学生竞起登台演说,一致主张对俄开战。会后一支各省留学生报名参加的“拒俄义勇队”迅速组成,准备开赴东北。五月二日,留学生再次集会,决定将义勇队改名为学生军,进行军事操练。通过《学生军规则》,明确规定以“拒俄”为目的,其性质是“代表国民公愤”、“担荷主战任务”的团体。学生军因遭清政府的阻止,五月十一日一部分较激进的留学生,如黄兴、陈天华等,将学生军再次改名为军国民教育会,提出“养成尚武精神,实行民族主义”。④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111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义勇队刚成立,清驻日公使蔡钧即电告清廷和两江总督:“东京留学生结义勇军,计有二百余人,名为拒俄,实则革命,现已奔赴内地,务饬各州县严密查拿。”清政府对拒俄运动的压制,给留学生以很大刺激。一般认为,拒俄运动推动了大批新式知识分子走上了排满革命。⑤见杨天石、王学庄编 《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拒俄运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桑兵:《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第七章“军国民教育会”,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陈去病参加了拒俄义勇队,被编入丙区队三分队。他回忆说:

黄廑午轸、杨笃生毓麟、秦效鲁毓鎏、王伟忱家驹、林宗孟长民、叶清漪兰、汤尔和槱、陈星台天华、苏曼殊子谷、何海樵世准、龚未生保铨及予等,凡三百余,乃有义勇队之举。⑥陈去病:《革命闲话》,《陈去病全集》第二册,第686、687 页。

按照陈去病的说法,在拒俄义勇队之后建立军国民教育会,表明这些留日学生已有建立更持久和稳定的革命团体的意图,“示与中国教育会相响应,复进一步也”。⑦陈去病:《革命闲话》,《陈去病全集》第二册,第686、687 页。他们不仅制作了出入证,正面为武装轩辕氏之像,背面铭文为秦毓鎏所作“帝作五兵,挥斥百族。时维我祖,我膺是服”;而且分派同志潜行回国联络会党。虽然最后由于王憬芳向端方出首而致计划中顿,但他们已经将反清要求付诸实践。

大致就在陈去病与留日革命志士一起投身拒俄运动的同时,在上海的柳亚子和蔡寅进入了爱国学社。由于章太炎、吴稚晖等人的影响,柳亚子很快就告别了思想上的 “维新阶段”,日趋激进化:

隔不了几天,改入甲级,由太炎先生教授,他出了一个题目,名叫某某人本纪,实际就是要个人做个人的自传。这时候,我已改名“柳人权”,表字“亚卢”,意思是主张“天赋人权”,而自命为“亚洲的卢梭”了。于是写了一首《柳人权本纪》。①柳亚子:《五十七年》,转引自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第9页;又见蒋慎吾《爱国学社史外一页》,《大风半月刊》第67期。

以原来属于帝王独有的“本纪”来命题和作答,实际上都已含有对当时政权的潜在的挑战性。而柳亚子在爱国学社更重要的锻炼,则是他参与《驳革命驳议》的写作。这篇文章本是章太炎为反驳《新闻报》上《革命驳议》一文所作,但开了一个头,就叫柳亚子续下去,蔡寅、邹容也参与了续写。“我的一段,是关于菲律宾独立的问题……而我的驳论,是失败者成功之母,菲律宾虽然失败,将来一定会成功的。这篇文章在《苏报》上发表,这便是我和言论界第一次的因缘。”②柳亚子:《我和言论界的因缘》,《逸经》第一期。这样,柳亚子也介入到了言论界的革命动员中。

在一九○三年“苏报案”爆发后,由日本归国、在爱国女校任教的陈去病更是与柳亚子等并肩作战。先前,《苏报》辟“学界风潮”专栏时,蔡元培、陈去病等中国教育会和爱国学社成员就轮流撰写评论,报道学生的爱国运动。章士钊担任主笔后,言论更加激烈,终招清廷干涉,《苏报》被封,爱国学社遭禁,章太炎、邹容被捕。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陈去病与柳亚子、金松岑等奔走营救,并维护同川学校。③章太炎狱中致书柳亚子:“同川之存,千钧系发,复得诸弟子与松岑、去病、蛰龙诸君尽力持护,一成一旅,芽糵在兹。”转引自《陈去病年谱》,《陈去病全集》第6册,第40页。另一方面,陈与柳亚子等一起又参与到一系列报刊的创办和编撰工作中,继续革命宣传。八月章士钊创办《国民日日报》,继承《苏报》的批判倾向,被称为“苏报第二”;十二月蔡元培在陈竞全的资助下创办《俄事警闻》,“表面借俄事为名,而本意仍在提倡革命”,④蔡元培:《自写年谱》,《蔡元培年谱长编》上,第274页。第二年改名为《警钟日报》。从它们和中国教育会的关系来看,“实继承 《苏报》与《国民日日报》之系统”。⑤冯自由:《上海国民日日报与警钟报》,《革命逸史》初集,第136页。陈去病、柳亚子在这些报刊中都有积极表现,苏曼殊从日本来上海后也担任了《国民日日报》的英文翻译。他们的交往在共同的舆论事业中进一步加深。而在面对东北边境危机的过程中,他们的关注重心也逐渐下移。相对于学生为主体的“中等社会”,普通民众组成的“下等社会”的力量进入他们的视野。⑥见季剑青《面向“下等社会”:拒俄运动后的〈俄事警闻〉与〈警钟日报〉(1903-1904)》,《汉语言文学研究》2011年第2期,第12-23页。陈去病在为《警钟日报》的题诗中,就特别表达了唤起“同胞”的期待:

铸得洪钟着力撞,鼓声遥应黑龙江。

何时警彻雄狮梦,共洒同胞血一腔。⑦佩忍:《题警钟日报》,《警钟日报》1904年6月30日。

既揭示了“警钟”隐喻的政治意涵,也把通过报刊打造共同体,振兴国家的诉求表达了出来。

报刊在新兴知识分子聚合中起到的联系作用不容小觑。“南社三巨头”中的另一个高旭,正是在一九○四年七月十六日至沪访《警钟日报》社时,结识了该报主笔陈去病。高旭,一八七七年出生于江苏松江府金山县。在一九○三年,他既是《国民日日报》的撰稿人,在上面发表了《海上大风潮起放歌》等诗作;同时又与叔父高燮(志攘、吹万),弟弟高增(大雄、佛子)一起组织了觉民社,创办《觉民》杂志。《觉民发刊词》中说:

国之兴,即国民之荣;亡,即国民之辱。而其所以或兴或亡者,非国民之责而谁责之!……顾救国之责任,我与诸君共之。⑧《觉民》第一期,1903年9月8日。未署名。

这与陈去病对《警钟日报》唤起国民之魂的期待是相同的。《觉民》虽然只是一个发行量不大的地方刊物,但撰稿人后亦多为南社社员,除了高氏叔侄,还有黄节、陈家鼎、包天笑、马君武、马一浮等,所以也起到了一定的联系人脉的作用。而此后通过与《警钟日报》的联系,高旭进一步结识了刘师培(光汉)、林獬(白水)等。他在诗中记述过访《警钟日报》时的心情:

党派纷纭不强同,或谈暴烈或从容。

海云红处人如蚁,洗耳偏来听警钟。①天梅:《甲辰年之新感情》,《警钟日报》1904年7月17日。

除了在《警钟日报》“杂录”栏刊登诗稿,高旭也为林獬所办《中国白话报》提供稿件。高旭在 《中国白话报》上发表了 《大汉纪念歌十八章》、《光复歌》、《逐满歌》等作品,反清的意向更加明确。

一九○四年秋高旭赴日留学。在日期间,他发起了《醒狮》杂志,加入了中国同盟会,并被推为江苏省的主盟人。回上海后,他介绍了多人加入同盟会,其中包括后来成为南社社员的柳亚子、朱梁任等。一九○六年,又和朱少屏(也是后来的南社中坚之一)共同创办了健行公学,聘柳亚子为国文教员,以反清思想教育学生;同时支持柳亚子编辑并发行“与《民报》抱同一宗旨”的《复报》。《复报》原为柳亚子于一九○五年在同里所办自治学会的油印刊物,每星期日出版一次。一九○六年五月改为铅印,以黄帝纪年。其撰稿人中后来加入南社的有柳亚子、陈去病、高旭、田桐(恨海)、高燮、高增、朱锡良(君仇)、沈砺(嘐公)、朱剑芒、陈子范(勒生)、傅尃(帝剑、钝根)、蔡寅(冶民)、马君武、冯平(壮公)、刘三(季平)、陈家鼎(汉辕)、宁调元(辟支)、汪东(寄生)等。②见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第53-54页。在健行公学后面的夏昕渠住宅(名曰“夏寓”),设立了同盟会的秘密机关。健行公学实际成为了上海革命机关所在。一九○六年七月二十日,孙中山由日本赴南洋,舟泊黄浦江中,高旭、朱少屏、陈陶遗、柳亚子四人共至轮船中会见。③见郭长海《高旭年谱》,郭长海、金菊贞编:《高旭集》,第692-693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南社三巨头就是这样在具体革命活动中互相引介而发生连结的。

至一九○七年七月陈去病在《神州日报》上刊登《神交社雅集小启》,八月在上海愚园举行雅集,陈去病、吴梅、刘三等十一人参加,高旭作诗寄陈去病,柳亚子为雅集图作记,称其为未来之“息壤”。④柳亚子:“他日攀弧先登,孰为健者,慎毋忘此息壤也其可。”《神交社雅集图记》,《南社丛刻》第1卷,第20页,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作为南社的前身,已经隐具规模。此后,陈、柳、高等人又多次聚会,逐渐有仿几社、复社而建社之议,终于在一九○九年正式成立了重要的政治和文化社团——南社。

以上对从一九○二年陈、柳结识到一九○九年南社的成立这段时间内,与南社相关人事的大致梳理,提醒我们,文化场域与其他场域的互动关系以及文化场域内各种规则的运作,对于南社的出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场域(field)是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分析社会再生产模式时使用的一个主要概念。他吸收了结构主义思潮的特点,反过来重新启动唯物主义分析的一些优长,“从关系的角度进行思考”。他提出:

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者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正是在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们强加于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或机构之上的决定性因素中,这些位置得到了客观的界定,其根据是这些位置在不同类型的权力(或资本)——占有这些权力就意味着把持了在这一场域中利害攸关的专门利润的得益权——的分配结构中实际的和潜在的处境(situs),以及它们与其他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支配关系、屈从关系、结构上的对应关系,等等)。⑤布 迪 厄 (Pierre Bourdieu)、华 康 德 (Loic Wacquant):《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第133-134页,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布迪厄认为,社会世界分化为各种具有相对自主性/自律性的场域,每个场域都被各自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所支配,拥有各自特有的运作规则和界限。但是场域与其说是一个静态的空间,毋宁说是各种力量关系协商和争夺的空间,也是无休止的变革发生的地方。各种形式的社会权力便在这些场域中有效地流通并集中,进行生产与再生产。①见布迪厄、华康德 《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第135-156页;对于“文学场”的专门研究,见布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场域”理论之所以有启发性,是因为不仅帮助我们重新思考知识人的思想和学术发展与他们自身所处的体制的、专业的和话语实践的种种关系和规则之间的关系;更从分析的角度,提供了描述和界定文化关系与社会活动的一系列概念工具,如惯习(habitus)、占位者、不同种类的资本(政治资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符号资本等)。如果利用这种“场域”理论观察南社中坚在清末的聚合,那么至少有如下几个发现。

第一,南社群体的聚合明显伴随着清末文化场域(cultural field)从帝国政治中分化出来,建立起自身运作的逻辑的过程。晚清以降,经过科举走上仕途的道路已非读书人的唯一甚至首要选择,新式学堂的建立,留学活动的展开以及都市教育、传媒等机构对于新式人才的吸纳,使得科举作为基本的建制已经日渐没落。科举制的存废争论激烈,最终在一九○五年被清廷废除。罗志田认为,科举制的改革及最终的废除,造成读书人社群在社会意义上的边缘化,以及边缘知识分子的兴起;从此城/乡、士/绅渐呈分离之势。②罗志田:《科举制废除在乡村中的社会后果》,《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第191-204页;《数千年中大举动——科举制的废除及其部分社会后果》,《二十一世纪》网络版,2005年10月号。他所说的边缘知识分子的兴起,其实就依托并体现了相对于帝国政治系统而言的新兴文化场域的出现。对于大批一八六○-一八七○年代出生的知识人(南社中坚们都是如此)而言,传统的“文化-政治-社会”的转换循环已难运行,制度化了的进入壁垒(barriers to entry)也迫使他们转而投入到进入相对容易的新兴文化场域中。③李仁渊以包天笑为例,阐述了新式传播业对江南地区知识分子的吸引力。见李仁渊《晚清传播媒体与知识分子》,许纪霖主编:《知识分子论丛》第6辑《公共空间中的知识分子》,第245-262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多数南社社员都不是走传统科举仕进之路的,而是通过组织学会(如陈去病、柳亚子等加入中国教育会,陈去病、黄节、高旭等加入国学保存会)、留学(如陈去病和高旭等留学日本)、进入新式学堂(如柳亚子进入爱国学社学习,后在健行公学任教,高旭、朱少屏等创办健行公学,陈去病在爱国女校任教),以及创办报刊和在报刊上撰稿,将操作知识与文字的能力投入到新的事业之中。他们在社会角色上有了新的选择和自我定位,发展出了相应的人际网络以互相援引与支持,开辟出新的都市职业空间,在这个过程中也创造出谋生的可能。

这个新兴的文化场域,虽然受到帝国政治场域的支配甚至是强行的干涉(比如,拒俄运动的被压制与“苏报案”),但毕竟已经有了一定的自主性,所以当所办报刊被封后,他们可以很快继续办起另一份(如继《苏报》的《国民日日报》、《警钟日报》等);一个学校被解散后,他们继续又利用条件创办另一个(如爱国学社被封后,又有健行公学的创办,健行公学解散后,高旭与妻子何亚希又在留溪办起钦明女校)。又因为这些知识人是弱势的,缺乏政治资本,受到政治权力场域的压制,作为某种“统治阶级中的被统治集团”,他们跟既有的政治权力场域已经矛盾重重。在文化场域中发展反抗的意向,也是不同场域等级秩序冲突的必然结果。而他们借助学校、传媒与结社扩大影响,也是文化场域自我扩张的一种需要。当民国建立后,尽管因为此前与革命党人的密切关系为南社中坚进入政治中心提供了一些方便,但不少南社人并未就转变为政治官僚。比如,柳亚子被介绍入临时政府当总统府秘书,可是只干了几天就辞职,仍回上海投身报业。这一现象并非他个人独有。陈去病说柳亚子和高旭“两子不自矜伐,翛然一无所于其躬”。对比于那些“冠盖纷纷出入于通都大邑间者”,④陈去病:《高柳二君子传》,《民立报》1913年7月21日。他们自觉与现实政治保持一定的疏离。他们所关注和用力之处还是文化场域与言论事业的拓展。

第二,南社中坚在新兴文化场域中的位置是相对特殊的。陈、柳、高等大多是来自江南地区县城或乡镇一级的知识人,不同于活跃于京城或省会的文化精英,既非梁启超那样的“言论指导者”,也非张謇、蔡元培、张元济等曾在科举中高中并为官的官僚知识人;而无论在教育背景和知识积累上,他们也无法与严复、章太炎等具有深厚的中西学根柢的硕学大儒相媲美。同时他们也不是经典意义上有较多社会资源的地方精英(local elite),因为他们在地方上的人际网络并不突出,而且缺乏丰厚的经济资本,在家乡社会并无支配地位。①关于中国的地方精英,见Joseph W.Esherick and Mary Backus Rankin(eds.),Chinese Local Elites and Patterns of Dominanc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如果上述几类人可以界定为政治、社会或者文化场域里既定的占位者,那么南社这几位基本上属于地方性的、中层的知识人,即使在新兴文化场域,他们也远不如那些西学先行者或具备更多文化资本的人起眼。所以他们容易接受新的冲击,努力寻求上升管道。在思想的起始阶段,陈、柳、高三人都经过一个“维新时期”。陈去病与柳亚子相识后,向他介绍维新思潮,②柳亚子的儿子柳无忌说:“他们的启迪使我的父亲对于西方新思潮初有认识。经过陈巢南介绍,我父亲读到梁启超的《饮冰室自由书》,以《新民丛报》为他的‘枕中鸿宝’,并自命维新党人。”柳无忌、柳无非、柳无垢:《我们的父亲柳亚子》,转引自张夷《陈去病年谱》,《陈去病全集》第6册,第15页。并在家乡代售过《新民丛报》;而高旭也曾倾向维新,称赞康有为 “赤心谋保皇,万姓环一己”,③自由斋主人(高旭):《书南海先生〈与张之洞书〉后,即步其〈赠佐佐友房君〉韵》,《清议报》第八十九册,1901年8月24日。并在《清议报》、《新民丛报》上发表过多篇诗作。但很快他们就在时事(如拒俄运动和“苏报案”)与新知(如章太炎、邹容等的著作)的刺激下,改变了立场,主张排满和激进化的革命。这种立场的转变除了思想上的变化外,与他们在文化场域相对边缘的位置也有一定的关系。根据布迪厄的看法,场域内位置的空间对于行动者立场的空间具有某种决定作用。行动者的策略取决于他们在场域中的位置及对场域的认知。因为南社中坚本身在场域中位置边缘,没有利益包袱,在思想上也未形成封闭的意识形态,所以在激进化的转变上更为容易。陈去病之赴日,编辑《江苏》并参与拒俄运动;柳亚子之入爱国学社,受章太炎等影响,并开始与言论界发生联系;高旭之发行《觉民》,联系《警钟日报》,与陈去病、刘师培、林獬等论交,以及赴日并加入同盟会;这些活动使得他们不再只是居于旁观距离的地方性知识人,而逐渐被卷入了时代漩涡的中心,必须应对日益突出的国家危机与个人的出处行止。

我当然不认为南社中坚趋向革命只是一种利益考虑,但是他们确实表达了改变场域中的力量构型的要求。而他们的文化资本的获得,确实也与从东京到上海的经历密切相关。比如,编辑 《江苏》杂志确实就为陈去病提供了一个平台,更好运用其人际脉络与文化积累,把江苏籍的新式知识人联络起来;而通过积极介入拒俄运动,他不仅结识了苏曼殊、陈天华等人,而且意识到被预设和生产出来的前景,如他自己所说:

(同人)复各出其心思才力,相与撰述《江苏》、《浙江潮》诸杂志,以唤醒群众。一时奔走呼号,不遗余力。刊板朝出,购者夕罄。其间文字,大率激烈居多,以推翻现政府,另建新中国为主义。不特清廷为之寒心,即日本亦瞿然侧目焉。而革命之动机,乃郁郁葱葱勃然兴起矣。④陈去病:《革命闲话》,《陈去病全集》第二册,第687页。

革命动机的兴起,显然与他真实地感受到革命活动力量和个人所能起到的作用有关系。同样,当高旭成为同盟会江苏省的主盟人,发展会员,他事实上迈入了革命的政治场域。健行公学一时成为了革命的中心,而且也为更多的人际交流创造了条件。柳亚子说:

高天梅先生是中国同盟会江苏分会的会长,他在健行公学教国文,就把这学校当作了革命的机关。我的加入同盟会,就在这个时候……于是把夏寓搬到八仙桥鼎吉里四号。在那儿住的最初是我和高天梅先生、陈陶遗先生。后来湖南人宁太一、傅钝根、陈汉元都住过;再后来便是曼殊上人在那儿弄梵文的地方了。①柳亚子:《致蒋慎吾函》,见蒋慎吾《我所知道的柳亚子先生》,《南社史长编》,第51页。

从后来成为南社重要成员的几个湖南籍人曾住在高旭处,即可看出这些边缘性知识人的互相支持与影响。而一九○六年二月,陈去病经刘师培介绍加入同盟会;柳亚子经高旭介绍加入同盟会,同时又经蔡元培介绍加入光复会;他们这种积极踊跃的行事倾向,以及对于社群联络的看重,更从一个侧面表现出他们自我赋权(empowerment)的需要。无论是他们结成的人际关系,还是革命文化在象征(文字)和实际(行动)层面的宣传与实践,都给了这些相对边缘的知识人以极大影响,同时也提供给他们改变等级次序和累积新的文化资本的机会。而柳亚子、陈去病等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反对妥协,坚持北伐,指出和袁世凯的谈判是对革命的某种背叛,这种抵制立场与他们在场域中的相对位置也有一定关系。因为他们对革命寄寓了最大的希望,对革命的彻底性也有最大的期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改变场域中的运作规则和权力关系。他们的切身利害之感,不是功利主义意义上的,而是一种历史的建构与介入。

南社中坚的聚合同时也是一种“惯习”上的亲和(affinity)的表征。布迪厄用“惯习”试图克服在社会分析中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实证主义唯物论与唯智主义唯心论之间的对立。惯习是“深刻地存在于性情倾向系统中的、作为一种技艺(art)存在的生成性(即使不说创造性)能力”。“这些性情倾向在实践中获得,又持续不断地旨在发挥各种实践作用;不断地被结构形塑而成,又不断地处在结构生成过程之中。”②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第165页。简言之,惯习不仅是千差万别的性情倾向系统,更是这些性情倾向在实践中的协商和运动过程。南社中坚们能够聚合,结成神交社,并最终结成南社,也是因为寄居在他们身上的品位与偏好结构的近似所致,所以容易产生出方向大致相同的实践活动。

首先是文人结社的兴趣。文人结社在明清时期的江南屡见不鲜,已经成为了此地文人的一种惯习。施蛰存在《云间语小录》中有“社集”一篇,详细地追溯了松江一地从明至清的文人结社的情况:

明初璜溪吕良佐创应奎文会,走金帛聘四方能诗之士,拈题设课,延杨铁崖第其甲乙,一时文士风从,倾动三吴。子恒,字德常;恂,字志道,并受业于杨,举宾月吟社,以绍父志,此盖云间文社之始也。绪风凌扇,至隆万而盛,崇祯而极。③施蛰存:《社集》,《云间语小录》,第125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

入清之后,因为朝廷的禁令,文人们有所规避,不再以社为名,而曰“诗文之会”。其中,有“钱牧斋来云间,寓徐武静高会堂,文酒之宴,一时称盛”。又有曲折延续明代几社的春藻堂文会,又有丽秋堂文会,大雅堂文会等。到了康熙年间,李令宜与张砚铭、施吕授、林武宣、朱彦则、李定远诸人举原社,“以磨练古今文为事,刻《原社初集》,盛行三吴间。自顺康至乾隆初叶,百年之间,才人比屋,高会倾城,俨然为江东坛坫,声气通于四方,诗文播之千里,是为极盛”。到了嘉庆而后,又有西郊吟社、泖东诗社、祈雪社、龙门词社、钓诗馆吟社等。“至光宣之间,耿伯齐、吴遇春、杨了公、姚鹓雏结松风社,则曲终奏雅,吾郡文酒之会,与清社俱废矣。”施蛰存还进一步总结了松江文人结社的不同状态:“大抵干嘉以前,主社事者多贵公子,以文会友,率在华堂别馆”,声色喧哗;而此后“乃多寒素交情,诗文投契,或假梵语,或就斋寮,蔬簋浊醪,清言高咏而已”。④施蛰存:《云间语小录》,第127-128页。

虽然施蛰存描述的是松江文人结社,但与松江临近的吴江、金山等地状况也近似。根据孙之梅的统计,南社社员覆盖了全国二十一个省市,其中江苏籍会员最多,共四百三十七人。①孙之梅:《南社研究》,第51-5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根据孙之梅的考察,1911年正月编发的《南社社友通信录》只有193人,9月出版的《南社社友第二次通讯录》就有228人,此后逐年增加。1916年《重订南社姓氏录》已是825人。柳亚子《南社纪略》附录的《南社社友姓氏录》更达1170人。但她认为《姓氏录》还有遗漏的,如潭州陈曾、吴江郑梦羽,所以社员总数超过1170人,她统计是1176人。南社的主要发起人与参加雅集的一些主要社员都来自江苏。而江苏籍会员中,人数最多的又属吴江,为八十一人;次为金山,为三十六人;再次为松江、吴县,分别为三十一人、二十五人。可见当时的苏州府(含九个县)与松江府(含八个县)为南社社员主要来源地。苏州府共有社员一百六十一人,约占全江苏籍的百分之三十七。松江府共有社员一百二十二人,约占百分之二十八。②孙之梅:《南社研究》,第61页。这样的人员分布,更可说明苏州府与松江府的知识人在结社上的踊跃程度。南社主要发起人都来自这两府,南社成立后,起重要联络作用的通讯处也设在吴江县黎里镇。这显然表明了江南核心区域长期以来丰富的文人传统的影响。清朝禁止文人结社的禁令,在新的语境下早已失去效力。再加上雅集赋诗,聚餐饮酒,流连于酒楼、古迹等行动,本就是文人的惯习。在江南文化传统中来看,南社的成立并不突兀。但如前面分析的,南社人的生活经历与人际网络决定了他们超越了传统文社,而是一种现代式知识人的集合。

另一个因素就是对诗歌与国学的热衷。这既是陈去病、柳亚子和高旭等人的共通之处,也是他们与另一些直接投身革命文化宣传及组织活动中的职业革命家有区别的地方。南社与在清末以倡导国学而著名的国粹派之间的亲缘关系是相当明显的。这主要表现在《政艺通报》、国学保存会与《国粹学报》这些学会和报刊上。《政艺通报》创办于一九○二年二月二十四日,由邓实主持。一九○三年二月该报开辟 “风雨鸡声集”专栏刊登诗歌。正如栏目命名暗示了“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典故,他们想强调诗在危亡时刻鼓吹新思想的运动力。邓实有谓:

精神何以自见?见之于文字。文字者,英雄志士之精神也。虽然,文字之具有运动力,而能感觉人之脑筋,兴发人之志意者,惟有韵之文为易入焉,然则诗者亦二十世纪新学界鼓吹新思想之妙音也。③秋枚(邓实):《风雨鸡声集序》,《政艺通报》癸卯第一号。

高燮在为朋友顾九烟遗诗作序时,同样指出诗歌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刺激力尤深”:

自近八年中,适当十九世纪之末以至二十世纪之初,其文字界变迁之速率,至于不可思议,而影响恒及于政治界。诗也者,其刺激力尤深者也。④志攘(高燮):《漱铁和尚遗诗序》,《复报》第七期。

“风雨鸡声集”专栏作者中后来加入南社的,就有高旭、高燮、黄节、陈去病、诸宗元(贞壮)、王无生(郁仁)、马君武、刘三、吴梅、柳亚子等,邓实也参与了南社的筹组。这些人不仅勤于写诗,而且对诗歌功能的近似看法,也使得他们在复杂多变的历史格局中拥有共同基础。

一九○五年一月邓实又在上海组织国学保存会。“绸缪宗国,商量旧学。摅怀旧之蓄念,发潜德之幽光。”⑤邓实:《国学保存会小集序》,《国粹学报》第一期,1905年2月23日。针对的是欧风盛行,时人“不尚有旧”的态度,他们希望保存国学。高旭、陈去病、朱少屏、马君武等都加入了国学保存会。二月二十三日《国粹学报》创刊。《国粹学报》“期光复乎吾巴克之族,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⑥黄节:《国粹学报叙》,《国粹学报》第一期。一方面反对专制,标榜民族意识,另一方面不忘旧学,强调文化与学术的独立的重要性。这种双重性也是大多数南社中坚所认同的。比如,就《国粹学报》上的史传文章而言,后来的南社社员有很大贡献。陈去病曾在《国粹学报》连载《五石脂》⑦陈去病曾在《国粹学报》连载《五石脂》,见《国粹学报》第 15-18、20-21、24、26-37、40、44-47、60-63 期。和《明遗民录》,①《明遗民录》,见《国粹学报》第 28-31、34、36、45、60期。记叙南明有关人物和史事的传文达二十八篇;黄节撰《黄史列传》十八篇及《元魏至元学者传》三篇;胡朴安八篇,黄宾虹三篇,王无生三篇,马叙伦三篇,庞树柏二篇,柳亚子一篇等。②相关统计,见林香伶《历史记忆重建的现代性意涵:论〈国粹学报〉的史传书写》,樊善标等编:《墨痕深处:文学·历史·记忆论集》,第123-129页,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他们在史传书写上的努力,既是表彰民族气节,也是通过文史研究来延续文化传统。一九○七年陈去病更直接参与主持国学保存会会务和编辑《国粹学报》,与邓实、黄节等“日夕与编摹,出入共携手”。③陈去病:《我生示真长、秋枚、晦闻兼简无畏》,《陈去病全集》第一册,第60页。《国粹学报》撰稿人中后来加入南社的有黄节、马叙伦、陈去病、高旭、柳亚子、王无生(锺麒)、诸宗元、刘三、蔡守、黄宾虹(予向)、陈蜕、庞树柏、胡朴安(韫玉)。④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第39页。国学研究会为南社的成立,进一步奠定了基础。南社中坚顾念传统文化和学问的“惯习”,使得他们区别于在文化态度乃至生活方式上醉心欧风新式知识分子。保存国学的态度,以及受其影响的旧有生活风格和与文本形式,是南社能够迅速吸收大量内地知识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关于惯习和场域之间的关联,布迪厄认为,一方面两者是一种制约关系:场域形塑着惯习,惯习成了某个场域(或一系列彼此交织的场域)固有的必然属性的体现。另一方面,又是一种知识建构的关系:惯习有助于把场域建构成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一个被赋予了感觉和价值,值得你去投入、去尽力的世界。⑤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第171-172页。南社中坚以诗歌和国学为安身之本的惯习,这是他们所主要活动的文化场域的内在规则作用在身体上的产物,除了在教育和传播领域(尤其是报刊编辑与书籍出版)里施展才华,他们并没有进一步扩张文化资本的其他途径。在这个意义上,赋诗结社,追慕先烈,可谓一种文化积习的继续。

但同时,他们的惯习也帮助他们形成了一种经过长期积淀的文化和道德理想,无论现实如何,他们并不轻易放弃对“理想上”应该如何的坚持。并且正是倚仗这种往往相当浪漫化了的文化理想,他们在具体的社会条件下进行着把文学实践“有机化”与把文化认同“主题化”的双重尝试。无论是类似“要我结南社,谓可张一军”(陈去病:《有怀刘三、钝剑、安如并念西狩、无畏》)这样一开始就将文化活动作为政治动员的范畴,还是各种以“现代”为名的不平等秩序和认知机制的抵制,作为“无法被分类的人”,⑥阿伦特在给本雅明的《启示》所作的导言中,用它界定那些“其工作既不适应现存秩序,也没有引入可形成和导向未来分类系统的新类型的那种人”。见WalterBenjamin,Illumination,trans.& intro.,Hannah Arendt,New York:Schocken Books,1969,p.3.他们以无法化约的丰富性凸显(而非抹灭)了差异,并且重构了晚清民初的文化场域。而他们的种种惯习也始终受到政治权力、流通市场以及变化中的文学/文化观念的挑战。在持续的政治、思想与文化的斗争中,对惯习坚持与调整一直是困扰南社人的一个重要问题。

张春田,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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