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平生不二色”
2006-10-21李海珉
李海珉
爱国诗人柳亚子喜用印章,他一生使用过的印章多达160余枚,其中有一枚印章非常特别,印文是“平生不二色”。这平生不二色,透露了柳亚子男女平权的思想,隐含了他在婚恋方面的一段不寻常的经历。
1902年上半年,年仅16岁的柳亚子首次参加科举考试,就考了个秀才,在整个苏州府就数他最年轻了,柳亚子一下子出了名。下半年,父母亲有意要为柳亚子订亲。口风一露,提亲说媒的接二连三,简直要踏破门槛。终于柳亚子母亲看中了苏州五舅母的外甥女,这个女孩子之所以打动母亲的心,是因为她有一双独步乡里的三寸金莲。
柳亚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决意反对,只是不想同母亲当面表示,决定采取迂回战术。一次,柳亚子和本镇的一个表弟跟着母亲同到苏州外祖母家去作客。外祖母家有3间卧房,外祖母和母亲睡东边一间,柳亚子和表弟睡西头一间,中间隔着的都是板壁,晚上说话听得清清楚楚。每天晚上,柳亚子都要与表弟大摆龙门阵,文学、政治、革命、人生观、个人前途,上天下地海阔天空。每天晚上母亲都要披衣起床,摸索过来关照别再讲话、乖乖睡觉。一天晚上谈兴又起,柳亚子觉得母亲又披衣过来了,于是有意扯到自己的婚姻上去。“我现在的主张是非找一位放足的小姐做太太不行,但听说母亲却要替我弄一个三寸金莲的小姐来做她的媳妇,那是何等的矛盾。好吧,她要讨她的好媳妇,由她去讨,但我是绝对不要的。弄僵了,只好走我自己的路,海角天涯,总有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吧!”这一番话说得很响,句句打在母亲的心上。第二天,母亲就告诉五舅母不想再提那门亲事,又把柳亚子叫去,当面说明原委,并保证将来给他找一位放了足的好小姐。
1903年春,柳亚子到上海爱国学社读书,与“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相交相知,思想急剧地发生了质变,从维新走向了革命。来上海除了造就自己之外,柳亚子还想找一个理想的伴侣。那时的上海除了教会学校有女学生外,其他只有以造就贤妻良母为宗旨的城东女学和在蔡元培先生的主持下颇有革命气息的爱国女学。柳亚子认定,理想的伴侣应当就在爱国女学里面。可是,他在女同胞面前非常面嫩,又加说话口吃,尽管爱国学社与爱国女学是兄妹关系,但柳亚子呆了几个月,别说恋爱对象,就连一个熟识的女学生也都没能找到。
那时,柳亚子正以欧洲的卢梭自命,认定人人生来自由平等,主张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特别反对妇女缠足,认为这是违反人权违反天理的不人道的行径。柳亚子认为女权和女学二者相辅而相成,倡女权不能不言女学,有女学则更能倡女权。在配偶这个敏感的问题上,柳亚子最初希望未来的妻子应当才貌双全;后来,女学和天足运动兴起,他又希望未来的妻子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学生;最为理想的,就是要像法国的玛丽侬、俄国的苏菲亚那样,能够懂得革命或者能够实行革命。
在上海,柳亚子没能找到意中人。5月底,爱国学社发生变动,他只得辍学回家,选择对象的范围更小了。那时的吴江还没有一所女学,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中也找不出没有缠过足的,柳亚子只好希望未来的夫人是缠过足但又解放了的,至于读书么,可以考虑粗通文墨或者订婚以后再去求学。
正在柳亚子左思右想、上下权衡的时候,震惊全国的上海《苏报》案发生了,邹容等人被捕入狱。柳亚子急着要赴上海,柳母为拖住儿子不让走,就紧锣密鼓地为柳亚子物色对像,最后订定了邻镇盛泽的郑佩宜小姐。
郑佩宜的父亲郑式如,在盛泽镇上颇有知名度。郑式如元配王氏,生了二子一女,长子郑咏春,次子郑桐荪,女儿郑佩宜排行第三。王氏早逝,郑式如后来续娶,又生二女一子。郑佩宜出生于1888年,比柳亚子小一岁,3岁丧母,由祖母抚养长大。佩宜小姐天资聪慧,外柔内刚,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个性倔强。郑式如在丝绸重镇盛泽首创商会,任商会会长,他思想开明,为图拯救国难,兴学开发民智,在宅内创办郑氏小学。两个儿子都入了学,因佩宜是女孩,囿于旧俗,不能一同就读,幸亏课堂就在自家大厅,佩宜就捧着书本站在门外听课,放学后还常常请哥哥们转教。因此佩宜小姐粗通文墨,还偷学到一点英语基础。因为旧俗,佩宜从小就缠了足,16岁那年受天足解放风潮的激励,她开始放足。放足有很多方法,但都得循序渐进,佩宜小姐因怕夜长梦多,怕祖母等人反对,狠狠心一个晚上就将长长的缠足布全部扯了下来,以致后来双足足骨稍稍畸形,走路难以健步如飞,成为终生的遗憾。
促成这桩亲事的,是柳亚子的叔父。黎里柳氏和盛泽郑氏门当户对,柳亚子的父亲柳念曾和叔父柳慕曾与郑式如本是老亲又加朋友。
一次,柳慕曾到盛泽办事,在郑家住了好几天,见到了郑佩宜小姐,了解了小姐的大概,觉得可以,回来就给兄嫂说了。柳念曾听了很是赞成,柳母不放心,请了一位专事做媒的“七姐”,假说要到郑家做女工,见到了老太太,也见到了佩宜小姐,认为满意,这才决定由柳慕曾正式以书信的形式提亲。
郑式如与柳亚子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是对柳亚子印象深刻,认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那是上一年春天,柳亚子在父亲陪同下到吴江应考秀才,郑式如陪送他的两个儿子也来应试。后来柳亚子考中秀才,出了名,郑家兄弟则因满额而落榜。接到柳慕曾的信,郑式如爽快地答应了,还写了一封回信,其中有这样几句:“令侄亚之卢、孟,今之顾、黄,幸得坦腹东床,何快如之!息女娇痴,本不足以奉箕帚,惟念男女相差三百级,支那旧例,差堪援以自解耳!”这位未来的岳父,十分佩服柳亚子的思想和才学,把他比作欧洲的卢梭、孟德斯鸠,当代的顾炎武、黄宗羲。叔父向柳亚子谈了一切,又把那封信给他看了。尽管佩宜小姐离柳亚子的择偶标准尚有距离,不过眼下要想找到理想的配偶简直是不可能,佩宜小姐已经是相当的不差了。而最最关键的是式如翁的那封信,柳亚子为之深深感动,于是就同意了。不过他还提出了一个补充条件,要叔父转告式如翁,明年请将佩宜小姐送到上海去读书。叔父含糊地答应下来,其实叔父和式如翁都没有认真考虑过柳亚子的这个要求。在叔父看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小姐已经识得一些字,何必要去追求什么高深的学问造诣呢。式如翁呢,除了未能免俗以外,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心。他觉得女儿是个有个性的人物,一旦到了上海进了学校,那么很可能蛟龙得到云雨,谈起自由恋爱来不承认未婚夫,到那时叫他这做父亲的怎么收场。因此,柳亚子所提的条件被搁置起来了。
这条件是被搁置起来了,却不料隐伏着一场风暴。
1906年,柳亚子在上海健行公学任教国文,结识了一位L女士。柳亚子在他的《五十七年》中写得很坦然,只是因为照顾到对方,才隐去了真名实姓,把那位女子称为L女士,柳亚子承认那时自己堕入情网成了爱情的俘虏。L女士出身松江,书香门第,父亲是个秀才。幼年时父母给她订了婚,那个未婚夫却是堕落的纨绔子弟,行为不检,又沾染上了不良嗜好,把家产荡尽,成了游手好闲的无赖。L女士要求解除婚约,可是对方耍赖皮,提出了天方夜谭式的代价,使女家无法接受,接着那个无赖又扬言要抢亲。L女士别无他法,只有走避沪上,在城东女学读书,连寒暑假都不敢回家。这时,柳亚子的表姐也在该校就读,表姐与L女士是好朋友。柳亚子去看望表姐时碰到了L女士,这样就认识了,表姐来看望柳亚子常常带着L女士,一来二去双方就熟悉了。对于L女士的遭遇,柳亚子深表同情,两人的言谈也就越来越投缘了。也不知表姐是不晓得柳亚子已经订婚了,还是要作个有心人成全他俩,有意无意地给他们制造会面的机会。记得有一次,表姐让柳亚子替L女士到照相馆去拿一帧倩影,星期日送到女学L女士手中。就这样,他们很快就燃起了熊熊的爱情之火。柳亚子还算清醒,知道自己那不设防的城池将被她攻破,自己是个订了婚的人,于是就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了L女士,希望L女士停止进攻。然而,这软弱的拒绝却招来L女士更为强烈的攻势。L女士写了一封信,索性把爱就爱到底的决心挑明了,甚至写下这样的话:“明知使君有妇,即为外室,亦所不辞!”接到这“上邪”式的信,柳亚子大为震动,思前想后辗转不安,回绝吧,感情上实在舍不得;接受吧,与自己一贯的思想相抵触。柳亚子历来是主张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的,内心已经有了“平生不二色”的信条,现在怎么可以违背呢?最后他毅然提笔,写了一封信表示谢绝。可是,爱情之火一旦燃烧起来就不是一下子可以自行浇灭的,谢绝归谢绝,来往还是来往,在理智与感情的交锋之中,感情占尽了上风,此时的柳亚子已经是欲罢不能了。
暑假到了,表姐和柳亚子回家度夏,L女士和表姐是要好朋友,又没有别的去处,所以3人结伴来到黎里。L女士弹得一手好风琴,那时柳亚子正迷上音乐,天天往表姐家里跑,与L女士如胶似漆,到了无法分离的地步。一个暑假过得飞快,又将去上海时,L女士托表姐给柳亚子一封信,信中大意是非跟柳郎结合不可,否则她将“为郎憔悴”而死。
事情非常糟糕,柳家已经为儿子定下了良辰吉日,决定旧历九月初二完婚。这时柳亚子可真是左右为难,愁肠百结。在数夜失眠之后,柳亚子终于决定:我柳亚子已经投身革命,L女士原本赞成革命,夫妻携手共归,倒也算人生一件快事;至于郑佩宜,连面都没有见过,谁能保得准她也能赞成革命宗旨,万一不测,又何忍害她作春闺梦里人呢?于是,他给郑佩宜写了一封长信,要求解除婚约,到上海之后用双挂号寄出。他又把这封信的草稿交给表姐,叫她转给L女士,给她一颗定心丸。
柳亚子发出的信,落在了未来岳父的手里。郑式如不动声色,瞒了女儿,同柳亚子的叔父开始了交涉。叔父和徐姨丈匆匆赶到上海作说客,劝说柳亚子两头结婚,被坚决主张“平生不二色”的柳亚子一口回绝。接着,父亲来信说,不听父辈之言就断绝父子关系,信封上写的是“亚卢先生收”,信内也称“亚卢先生”,连“柳”字都给取消了。
柳家全力以赴四出活动,柳亚子就来个躲起来避而不见,为逃避九月初二与郑家女儿结婚,他通过同盟会老朋友陈陶遗的关系,来到陈的老家松江乡下躲了起来。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表姐和L女士雇了船突然来到柳亚子隐居处,差人送上一封信,说有紧急的事相商,请柳亚子马上到船上去。柳亚子一上船,表姐就连哭带喊地说:“你还是回上海去,救救我们一家人吧!”L女士低着头不出声。原来,柳亚子的母亲大哭大闹逼着徐姨丈要人,徐姨太一家已经受不了母亲的压力了,表姐也害怕起来。柳亚子听完后说:“我回上海去也好,难道怕母亲生吃了我不成!”3个人来到上海,表姐和L女士去了芜湖,只留下柳亚子一人。
在上海,大姑母柳兰瑛在徐姨丈的陪同下找到了柳亚子。大姑母轻声细语循循善诱,柳亚子一五一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大姑母听了说:“事情本来没有什么大要紧,你父亲母亲也有些不对,何必如此着忙。”接着她话锋一转说:“不过,你知道这件事情关系着3个人的性命么?”柳亚子当然不知道,大姑母神情严肃一一道来:“你的这位未婚妻从小就没有母亲,总不免有些孤臣孽子的性格存在着。再加她天资非常聪明,一切好胜,你想解除婚约,叫人家小姐不会难过么?你这封长信,你未来的泰山是瞒着她的,因为她一知道,小性命就立刻会断送呢!她是祖母的宝贝,她死了祖母也不会活的。而你的未来泰山呢,又是个孝子,母亲因意外变故而死了,他还能独立在世上么?这样,你一举手,害了人家三代的性命,是不是太悲惨,你自己去想想吧。”这么复杂的利害关系,柳亚子是做梦也没有考虑到的,经大姑母一讲,他心中一片惘然,呆了半晌呐呐地说:“那么怎么办呢?我已经答应好了L女士,总不能凭空翻悔。何况,我也实在是爱她呢。”大姑母倒也爽快,主张柳亚子先回家同郑佩宜小姐完婚,第二年再安排柳亚子和L女士一同去日本留学,到那时再结一次婚。柳亚子听了,这不是摧折“平生不二色”的宗旨了吗?大姑母听了竟大笑起来,说:“你们革命党人中间,搅着三妻四妾的,难道还少么?至于L女士那儿,由我去办交涉。”几天以后,大姑母真的从芜湖回来,说事情已经解决,还带来了L女士的一封信。原来,L女士已成了大姑母的干女儿。
大姑母可真是有心计的人,她把柳亚子带到盛泽,先在郑家小住,这样柳亚子和郑佩宜就有机会见面接触,培养感情。在与郑佩宜的接触中,柳亚子感到未婚妻聪慧秀丽,知书达理,端庄大方,彼此竟有着许许多多说不完的话。非常感谢,天作之合,中国的月老居然为柳亚子系对了红丝线。
1906年10月19日(丙午年九月初二),秋风送爽桂子飘香,柳亚子与郑佩宜在盛泽郑宅举行了吴江破天荒的“文明结婚”。大凡结婚,只要不是赘婿,婚礼总是在男家举行,可柳亚子的婚礼却偏偏在女家。吴中旧俗,新娘头上得戴一种翠珠装饰的“头面”,盖上四方红巾,这方巾直到洞房里才能由新郎揭掉,俗称“挑方巾”。新郎新娘要在红毡毯上行三跪九叩大礼,一拜天地祖宗,二拜高堂父母,再夫妻对拜,参拜结束,新郎用一根红绸带将新娘引入洞房。其间的繁文缛节还有很多很多。柳亚子与郑佩宜的婚礼不用跪拜,只是鞠躬。柳亚子身穿长袍马褂,郑佩宜不戴头面,不盖四方红巾,身穿红色衣裙。婚礼开始,一对新人同时向长辈行三鞠躬,然后互相三鞠躬,礼毕赴宴。这文明婚礼开了全县风气之先,人们争相观看,门庭如闹市般拥挤,此举轰动了全镇,也震动了整个吴江。
新婚燕尔,柳亚子在郑家住了一个星期,重阳佳节,柳亚子才偕同新娘一同返回黎里。满月以后,柳亚子去上海,母亲和夫人一起陪同前往。在上海,柳亚子曾写过一封信约L女士前来见一下面,结果L女士回信说功课忙,走不开。不知是得知柳亚子新婚过于甜蜜了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那热辣辣的态度是迅速降温了,两人的关系也就到此结束。
柳亚子与郑佩宜结婚50余年,一直相敬如宾,感情弥笃。日后,在柳亚子爱国爱民、救国救民崎岖坎坷的一生中,佩宜夫人患难与共、风雨同舟,成为柳亚子终身的革命伴侣。1945年9月,郑佩宜58岁寿辰,柳亚子特地为她撰诗二首,其中第二首很有代表性,引录如下:
怀抱平生马克思,最难燕妮共艰危。苍生满眼成何济,青史他年已有辞。
黻佩未能偕负戴,风云还拟仗鎡基。何当奋我垂天翅,安稳双栖到凤池。
在诗中,柳亚子说自己崇信马克思,把佩宜夫人比作燕妮,充分表达了对夫人的恩爱、敬重和感激之情。
柳亚子在婚后不久,把自己“平生不二色”一语请人刻成了一方印章,作为立身行事的座右铭。这方印章表露了柳亚子先生的生活道德准则,表露了他在恋爱、婚姻以及对待异性方面的原则。当然这里的“色”字不仅仅是指女色,这里的“色”应当有更深层的含义,那就是国家和人民,也就是说柳亚子先生一生为爱国爱民、救国救民而矢志不渝地努力奋斗。
附注:本文取材于《柳亚子文集》、《柳亚子·五十七年》、《柳亚子·自传、年谱·日记》,凡引号内的话,全部引自上述三书。
(责编 东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