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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焦虑:简散文的都市书写

2012-04-01

东方论坛 2012年2期
关键词:浮岛胭脂都市

林 强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从《胭脂盆地》重在抒情到《好一座浮岛》重在批判,简媜主导性书写方式的更替,正可揭示世纪末台湾社会风气的变迁和知识分子的心态变化。《胭脂盆地》反映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市民阶层形成的一种闲适和焦虑并存的心态;《好一座浮岛》表现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和市民群体的共同心声和文化实践,表征出世纪之交台湾市民社会的心声和当代台湾市民散文书写方式的内在理路。

简媜;都市书写;关注主题;抒情方式;文化意识

台湾当代女性散文家简媜曾在散文集《私房书》中自云:“从事创作可能有三阶石梯,第一阶是对自然之流动与乡园初情的礼赞,从中窥得一介生命如何醒转;第二阶,不得不放眼当代,体会历史、省思社会民生,与民族之脉搏互动;第三阶,觉悟到终究必须沉埋与时间,成为历史尘土,此时心境不免微冷,若还能写下去,除非恒在夜空,仰望遥远不可及的一颗熠星。”[1](P35)依此观照简媜的十余本散文集,《水问》为情爱探问、《月娘照眠床》为乡音捕捉,可归第一阶;《女儿红》为女性幽暗意识的发声,《红婴仔》为“一个女人和她的育婴史”,《胭脂盆地》则是台北都市浮世绘,《好一座浮岛》乃都市社会批判和文明批评,都可归入第二阶。至于第三阶,简媜尚在向散文艺术高峰攀登,可堪期待。

就主题而论,这十余部散文集中,简媜大都关注青春、生命与女性;而能旁逸斜出,观照社会万象、书写都市且匠心独运的,唯独《胭脂盆地》和《好一座浮岛》两部。《胭脂盆地》于1995年获得台湾文艺奖,更可见这部散文的分量。再者,简媜散文研究中论者多论及其对女性意识的阐幽发微①如:何寄澎的《孤寂与爱的美学——综论简媜散文及其文学史意义》,载《联合文学》,2003,(225);黄雅歆的《躲在〈密语〉里的女儿身——简媜的《女儿红》到《红婴仔》》,载《台北师院语文集刊》,2002,(7);倪金华的《简媜散文的生命言说》,载《福建论坛》,1998,(1);蔡江珍的《在恒常中追寻新的可能——关于简媜散文》,载《当代作家评论》,1996,(2)等。,而甚少评价其城市观察散文的艺术和思想境界,故本文拟一探讨。

《胭脂盆地》于1994年出版,写作时间近五年;第二部城市观察散文写作计划原继其后,但由于中途经营《女儿红》(1996)、《红婴仔》(1999)、《天涯海角》(2002),致使《好一座浮岛》书稿远近延宕长达十年,迟至2004年才结集问世。由于时隔较长,这两部城市观察散文在关注主题、抒情方式和文化意识层面都有很大差异;但亦可从这些层面上观照十五年来简媜的思想历程和文体探索路径,进而由此窥测世纪末台湾社会风气、思想风貌。

一、纪实与虚构:台北日常生活与散文变格

世纪末的台北大都市,涵纳万有,仪态万方。市民们于都市日常生活中悲欢歌哭、载沉载浮,他们构成台北最真实而庞大的声音和形象世界。简媜《胭脂盆地》选择书写台北市民群体,可谓在波谲云诡的时代浪潮中侦探到潜伏其下的广漠暗河,准确把握住了台湾社会现实和时代风尚。《胭脂盆地》中,简媜用多种文学形式书写出台北的多幅面孔。可以说,几乎每一篇城市观察散文都是台北的一个侧面,从中可以折射出台北乃至整个台湾的物质和精神世界。笼统地讲,《胭脂盆地》大致运用了以下四种形式书写真实与虚幻的都市台北。

一是以诙谐、幽默方式纾解现实困局。在《赖活宣言》中,诗人迫于经济压力四处谋职,只能在飞机上写越来越短的诗。诗人感叹“我的人生剩什么?混吃、赖活、等死,就这回事!”;然而他仍一如既往地赖活,甚至以无可救药的自嘲方式相信:他的诗可以让盲人重获光明!最具有不羁个性和理性情怀的诗人尚且沦落至此,可以想见都市芸芸众生如何赖活!《他们俩》中乐观主义者老乐破产后身无分文,却跑进昂贵的法国餐厅吃生猛大餐,被架往警察局途中仍劝餐厅侍者趁早转行,并传授创业秘诀、密谈辞呈写法;悲观主义者老悲得意外之财,见不得亲朋好友向他殷勤献媚,将满袋大钞扔给老乐后快乐逃逸,而老乐则在梦中将数百万捐给“慈济功德会”。《给孔子的一封信》中作者化身家庭主妇简太太,把孔子当成当代教育家,用俚俗化口语给孔子写信,坦陈学生因学习和升学压力跳楼、家长为孩子升学送礼请家教。信里通篇“白”话,谐趣横生。简媜以诙谐的方式建构市民生活情境,化解苦闷现实,在博人惨淡一笑之时,亦有种无可奈何之憾。

二是以寓言形式讽喻社会问题。《瓜田启示录》以西瓜喻文字思想工作者,瓜子手喻当局,瓜田喻台湾。为防瓜子手以保持无污染无公害之“净土”为名采摘那些慷慨激昂、聚谈世事的问题西瓜,老瓜秘密传授“瓜田防身术”,繁复的防身术却让诸多问题西瓜变成了傻瓜。此篇寓言讽喻解严后台湾社会逼仄的言论空间和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老神在在》戏拟台湾为“万岁岛”,此岛原本四季花开飞鸟和鸣,但今已残花败柳山川变色。岛上某院某会频生武斗,“众武士骁勇善战,兼能摒弃门户,群殴论艺,拳脚与茶杯齐飞,领带同发丝共舞,其盛况之空前,振聋启聩,大快人心。家国大任幸得所托,乃万民之福矣。”[2](P38)“万岁岛”的武斗正是开放党禁后台湾政局动荡的讽喻。作者故意以文言文写这篇寓言,也意在讽刺台湾遗落温文尔雅儒家传统文化之后的丑陋现实。

三是以幻想形式臆想怪奇生活。《食字兽的宝贵意见》竟然幻想“艺术墓园”:专门为死者制作集雕塑家艺术品和一首诗或散文于一体的墓碑;墓园管理委员会设出版部,编撰逝者的一生故事或家族史;这样为文学工作者开拓发表空间和就业领域,并有效解决文学人口流失、市场萎缩问题。《意念传输器》幻想城市中有总合称量、邮票、贩卖、收件、开收据、划拨、提款等功能的邮务机,以解决到邮局排队等待的问题。《幻想专家》中“我”为暂时摆脱因上班而产生的忧郁,趴在桌上小眯,幻想迁往阳光沙滩游泳,解决了偷闲欲。现实生活坚壁无以打破,只能凭借幻想逍遥自在,这也正是市井小民的精神疗法。

四是以怀旧、感伤形式谱写瞬息万变日常生活。《老歌》中老祖母随口念出的四句联深涵人生沧桑。《春日偶发事件》感叹青春已逝时悲悯老无所养的孤苦老人。《子夜铃》中母女情深以至亡魂来访,颇为诡谲。《串音电话》则将串线声音并置,形构都市男女复杂感情纠葛。《面纸》中“我”发现多年未见的姊妹早被残酷生活折磨成苍老而粗鄙的妇人。《阿美跟她的牙刷》中,孤独、无聊的阿美在电话薄上寻找同名之人并藉此想象她们的生活,但当她拨通与她同名同姓人的电话时却发现对方已经“过去”,在做“头七”。《临时决定》中买耳环的男人临时决定再买一对送给另一个女友。《计程车包厢》更是展示各式各样市民人生的绝妙场景,他们认真活着、勤恳工作,并与客人分享丰富多彩的淳朴人情。

通过多向度的文体开掘,简媜勾勒出世纪末台北人的生活遭际、情感与精神状态。这些生存状态折射出都市日常生活的无奈、冷漠、空幻,甚至滑稽和诡谲,或可称之为都市生活流幻不定的现代性特征。有别于乡土社会缘于血缘和地缘关系形成的稳定乡土亲情和差序格局,都市社会瞬息万变人际交往和冷漠、疏离的都市人情对简媜无疑形成较大的心理冲击。简媜感悟到:“虚构与纪实,或许这就是台北给我的一贯印象,她常常真实到让我觉得是个庞大的虚构。在台北的日子,需要具备萍水相逢、当下即是的修养。譬如你刚喜欢上一家餐馆,下次去已是柏青哥游乐广场;譬如刚记住一对新婚夫妇的电话,下次通话对方宣布已‘分居中’……置身台北,我们必须开发的不是记忆能力,而是遗忘的速度。”[3](P2)

都市日常生活的现代性体验让简媜感到困惑和焦虑,也让她更加迷恋“长年处于底层的小市民生活圈”,这正源于简媜血液中所流淌的乡土情结。因为无法重回脉脉温情的乡土社会,简媜只能在繁华都市寻觅可以投射的人物,而台北人口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农村,因此底层市民进入视野势所必然。对于已进入垂暮之年的第一代移民,简媜的情感“无疑是农村时期乡亲大架构的延展”[3](P2)。因此在“银发档案”中总是“沾染悲调和灰彩”[3](P3)。而对1950年代后期到1960年代初出生的第二代,简媜显然感同身受,他们大部分是“都市新贫阶级”,为生存摧折个性、压抑理想和激情。简媜对这两类群体生存和精神忧虑的书写,源于爱与美的伦理和审美原则,并力图重构都市—乡土伦理和审美秩序;但作者显然触及到都市更为幽暗且更为真实的都市日常生活本质。在《胭脂盆地》中,台北已经溢出作者的“乡亲大架构”伦理和被动书写的角色,它已假借作者之笔自主展露,呈现出既统一又碎片化的、既真实有序又虚幻无序的多重面目。这多重面目让身为写作主体的简媜震惊之时,也将其裹挟进去,与众生共同喧腾于台北日常生活的现代性洪流之中。简媜似乎已经意识到都市台北这一个无形的陷阱:

“记号与记忆世界之间的关系如同鱼饵与鱼,我的记忆世界像一条活跃的大鱼,不断吞食现实生活那些凌乱、意义暧昧的碎饵,藉以壮大自己。……当鱼遇到饵,刹那间,我不能判断自己隶属于鱼所存在的美丽世界抑或饵所存在的破碎、喧哗的现实世界。再者,记忆世界的每件故事、每片风景,经过漂洗、装饰、抚慰,不仅各自发亮,彼此完成亲密的意义系统,和谐地运转。而现实中触目所及,大多是失去意义线索的废弃零件,或片段的恋情,或丑陋的公寓铁窗上一只啁啾的麻雀,或苍蝇飞绕的垃圾堆旁,一只白猫凄艳眼神……我不可遏抑地放纵记忆像一条大鱼去捡食这些微小的美好零件(一只啁啾的麻雀、白猫的凄艳眼神、恋情)拒绝接受公寓铁窗、片段、垃圾堆。吞入鱼肚,整编它们,纳入意义系统。而我开始感到恐惧,在这样下去,会逐渐脱离现实,遁入绚烂的记忆世界不再出来。”[4](P188)

实际上,书写主体已经无所逃遁于破碎而喧哗的都市日常生活。书写者以为自主撷取的“美好零件”可以组成一个“美好世界”;但它一旦与现实世界遭遇,二者孰真孰幻已难分辨;况且“美好零件”与“废弃零件”只是都市日常生活的碎片和零件而已,它们都共同承载这个都市的审美特征。那庞大的都市日常生活已经溢满整个世界。当作者感到恐惧时,都市日常生活早已化入作者的肉体和想象,甚至潜在地约束着、规范着主体的心理与想象。此时,作者主体性已经破碎,沦为都市的无数个写手之一。都市假借作者之身显灵。由此影响到都市散文文体的是,散文叙述或抒情主体可以变幻为无数种身份,讲述都市人的悲欢离合。虽然作者的理性仍时时呈现,但她已经无法以绝对权威控制散文叙事和抒情走向了。对此,简媜也已有相当警觉:“在散文里,主述者‘我’的叙述意志一向被作者贯彻很彻底,这本书,不例外,但比诸往例,‘我’显然开始不规则地形变起来,时而换装改调变成罹患忧虑杂症的老头,时而是异想天开写信给至圣先师的家庭主妇,时而规规矩矩说一些浮世人情。”[3](P1-2)散文叙述或抒情主体的不确定性正好宣告都市台北化身做无数个体潜入作者的灵魂,影响或操控着书写过程。由此,散文的真实性也遭到了挑战。叙述和抒情的真实性原本是散文的命脉,但在《胭脂盆地》中,虚构已登堂入室:“这样说的目的,为了画蛇添足地指出收入这本书的故事,或多或少糅合虚构与纪实的成分。”[3](P1)“虚构与纪实,或许这就是台北给我的一贯印象,她常常真实到让我觉得是个庞大的虚构。”[3](P2)都市的流动性、无序性和虚幻感已经渗透到散文本体之中,部分替代了乡土社会花费千年所养育的散文真实性血脉。当虚构成为城市的一种状态,并进驻散文本体,这就预示着都市日常生活已经在重铸都市散文的骨血,并必将开启都市散文更为瑰丽而广阔的空间。我们在《胭脂盆地》中看到多种散文形式杂糅着真实和虚构,这只不过是都市散文展露峥嵘头角时的一帧魅影。

面对着无法操控的人生,甚至是无法控制的散文时,简媜如此形容台北,“有一种诡异的胭脂体味,仿佛一块混合各式花精的香膏,无意间掉入发皱的废池塘,慢慢在雨淋日晒中舒放,活起来,云腾腾地蒸出妖雾,学会俘虏路人,让他们在狂野与守旧之间受苦、在混沌与清明中轮回、痴恋与遗忘里缠缚、在神圣与庸俗的夹缝喘息、背弃与归航间踯躅、在绝望与憧憬中不断匍匐。”[3](P4)这是对都市台北市民生活和精神困境的感性表白,也是对自身困境的人生感悟,而更深切的潜在意味是:随着都市日常生活的现代性流动,作为与日常生活最直接表达方式的散文也正面临一场“绝望与憧憬”的变革。

二、批评的声音:台北的欲望、消费与政治

在《胭脂盆地》中,简媜对底层市民的同情使她对台北日常生活的抒情多于批判。然而,面对诡异而坚固的都市日常生活及其背后严密的运作体制和意识形态体系,同情心显然无法戳破这些迷障。对于简媜而言,见证了1980年代以后台湾政局动荡和社会分化,她开始有了更为清醒的文化意识和社会使命感。因此,同情之外更多愤激,这使她在描绘都市浮世人情时,能打破都市消费体系和意识形态的层层枷锁,并尝试建立理性的文明批评观,创造属于市民社会的自由思想和趣味空间。

《好一座浮岛》历经十年创作,社会批判和文明批评意识比《胭脂盆地》更为醒目:“然而,相较于《胭脂盆地》再怎么残脂馊墨也还有洒红丝绸质感,我感觉这书进入黑色麻衣时期;入味,乃动了肝火之故,某些篇章甚至有焦味。”[5](P200)作者借“浮岛”一景以喻台湾现状,意谓“宜兰双连埤为一堰塞池,池中长着众多水生植物,经岁月累积,水生植物发展成浮岛,表面看是坚实草地,但人走上去,岛会慢慢下沉”,最后作者无奈慨叹,“以‘浮岛’为戒,若台湾陆沉,必属人为”。[5](P200)愤激和悲慨之情溢于言表。之所以如此愤慨,乃因为简媜看到世纪末台北的种种乱象,比诸女体塑身、都市欲望、象征消费、政治混乱、价值倾覆以及弱势群体惨境等社会现象,都让她感到焦虑。

1990年代已进入后工业社会的台北,其文化工业对欲望的塑造和对人性的奴役成为都市人的一大精神病灶。按照消费社会理论,消费社会中资本主义的文化工业制造出庞大而严密的消费体系,消费符号及其象征渗透到都市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都市人在对符号的追逐中实现自我认同,并在符号消费行动中表征着阶层或群体的区分;当符号消费取代了物的消费,都市大众在时尚潮流的蛊惑中逐渐迷失了现代人的理性思考和价值判断能力,这就宣告了人的再度被奴役。简媜对台北乃至台湾的文化观察与西方消费社会批判理论一脉相承。当简媜一度迷惑于都市男女陷于壮阳和减肥的意识迷障时,她终于看穿其中的阴谋:“陷身于肥软工程里的男男女女不只把钱捧出去连脑袋也一并进贡了。运用理智是一件寂寞且辛苦的事,不如盲从热闹。偏偏这社会活奔乱跳到这个节骨眼儿,似乎不鼓励理性,不鼓励知识,不鼓励多元价值与独立思考,不鼓励内在追求,不鼓励做自己的主人,只鼓励一窝蜂成为时尚潮流的奴隶。”[6](P4)在简媜看来,一旦消费社会俘虏了人的价值理性,拆除了台湾社会理性的根基;台湾便变成了一座浮岛,在所谓的消费社会中失去了文化主体,芸芸众生也只能在符号的迷狂中兀自朝拜。

在对消费社会“善男信女”关注中,女性身体及其文化意识是简媜最为关注的。一贯注重女性意识开掘的简媜在消费社会中看到,都市社会企图将“女体规格化”的阴谋无处不在。现代女性刚从旧社会的“子宫深渊”摆脱出来,却又陷入男性的话语霸权及消费社会意识形态体系之中。消费社会按照男性欲望和审美观念塑造完美曲线的女性形象,并通过标准化、规格化的塑身模式塑造女性身体,进而扭曲、重塑女性欲望和自觉意识。简媜发现,被驯化的女性意识里,明星、模特儿和社会标准已经内化为女性自身对理想身体的想象。为此,简媜愤怒断言:“假使连看自己身体的眼光也要向别人借,那么女人的身体与心灵永远是独裁者的殖民地了。”[7](P29)简媜否定那些以为追求曲线完雕潮流就意味着“女性觉醒”时代来临,她认为“只要那套女体规格化标准阴魂不散,阻挡每位女性去观察、阅读自己身体的发展史并且从中发现美之所在,觉醒之路仍属遥远。”[7](P30)

对符号消费批判和性别抗争只是简媜批评台北的一个角度。1980年代台湾开放党禁以后,党派纷争、社会动荡、族群分裂诸问题已经深深困扰着台湾社会。在《好一座浮岛》中,简媜对政客、政党以及台湾政治文化都做出了深入批判。对于那些高声呐喊“我爱台湾”以拉选票的政客,简媜喻之为分泌谎言的“工蜂”。他们与媒体勾结制造风潮,把政治玩成综艺节目或工地秀,根本无视正义、公理与民生问题。政客们玩弄权术把台湾推入族群分裂的深渊中,他们“先一刀切割本省人、外省人,扣以爱台、卖台大帽,初步形成本省人爱台湾、外省人卖台湾两方”;只要这种对立逻辑洗脑成功,“一切公共议题、政策、计划、未来发展完全不必经过说理、辩论等理性怀孕期,直接接上意识形态脐带,各怀各的鬼胎”,谋取政治利益。由此,台湾社会心智大变,理想与公义荡然不存,族群仇恨、社会动荡,“智者噤声、贤者埋没、圣者隐遁,只剩造神运动者大张旗鼓”。因之,简媜悲愤地把台湾讽之为“智障社会”。[6](P17-23)

在《真理的死亡证明书——记一场家变》这篇寓言中,简媜更是怵目惊心地演绎了台湾社会价值崩溃后的黑暗现实。“真理”一生坎坷,与“民主”先生结缡,生下“公义”,但“公义”几度重考大学都铩羽而归,罹患精神疾病在家修养。“民主”在外连续偷腥,被“权力”勾引,与之生下女儿“选举”,并宣布与“真理”离婚而与“权力”联姻,“选举”成为事业接班人。“民主”购买名为“蓝绿对决”的豪宅,为方便娇妻“权力”出入,广设前门、后门、侧门、暗门、巧门,更为“选举”设计无障碍游戏空间“卖台室”;在乔迁宴上“权力”亲手烘焙“公投大蛋糕”,逼迫宾客吞食。“公义”恢复健康修习毕业后在“民主”公司谋职,与“知识分子的良心”(小名“知心”)热恋结婚,生下三胞胎儿子,名为“礼贤”、“礼让”、“礼貌”;但在一次为“选举”举办的庆祝舞会上,“选举”竟然口出秽言并拳打脚踢,命宾客学狗叫、猫跳,赶时髦的“知心”大跳猫狗交谊舞时摔了一跤,脊椎中段“风骨”粉碎挺不起腰杆,之后性情大变;当“知心”得知“选举”才是“民主”事业接班人且“权力”控制全部资产后,当即与“公义”离婚,并巴结“权力”经营“学术包工养生广场”、“政治大手瑜伽班”等八大特种行业;“公义”垂头丧气领着三个儿子回到“真理”身边后一病不起,三个儿子也被诊断严重发展迟缓相继夭亡。最后“真理”身患绝症凄凉辞世。整篇寓言几乎“句”无虚发,直击颠倒黑白、价值紊乱的社会现实。文章锋芒所向、无可匹敌,其价值几可与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庄》相媲美。另外,在《台湾蔬果恩仇录——一个蔬果爱好者的“不消化”感言》这篇寓言中,简媜以众蔬果讽喻台湾社会各阶层,也颇具匠心。

除对台湾政局和社会风气予以迎头痛击之外,简媜对市民日常生活的观察和反思秉持其一贯的同情与批评兼具的风度。在《相会麦当劳》中,简媜观察到迟暮老人的温情、中年失业者的苦辛、别具意义的母子教育以及上班族的浮游人生;《圣境出巡——菜市场启示录》中,更是镂刻出菜市场中市井小民的喧嚣而活力充沛的浮世人情;《房事恐怖片》中的房屋故障和居住者的苦恼、情志亦让人莞尔;而《你看见了吗?——城市速写》则尖锐批评了丧失文化涵养的丑陋社会现象。

统而观之,在《好一座浮岛》中,简媜对消费社会、政治文化的批判仍然秉持启蒙价值理性。在《真理的死亡证明书》中,简媜伤悼真理、公义、礼贤、礼让、礼貌的悲惨遭际,讽刺民主、权力、选举以及变质后知识分子的良心,正可表达她对真理、公义、人的价值理性、良好社会风尚的殷切呼唤。虽然简媜感觉到“即使边陲呐喊,也进不了核心的耳朵”[5](P199),写作近乎是一种绝望的反抗;但她的赤子之心仍呼唤理性的降临:“如果你仍不能忘情关于生命终极目的的思索,仍憧憬深以为傲的文化台湾,仍期待你所生根的这个社会能以坚定的步伐向理性世纪迈进,那么,你必须撕掉“标签制造者”这枚标签——不管它用透明胶水粘着或是纹身刺青。”[8](P119)其铿锵有力的声音让人警醒。

三、结语

从《胭脂盆地》重在抒情到《好一座浮岛》重在批判,简媜主导性书写方式的更替,正可揭示世纪末台湾社会风气的变迁和知识分子的心态变化。《胭脂盆地》因重在抒情,其所探索的文学形式多消闲式幻想、寓言和私语,这固然体现简媜一贯的诙谐机智;但未尝不可反映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台湾社会党派矛盾和族群分裂尚未白热化时,市民阶层形成一种闲适和焦虑并存的心态。但到了世纪之交,台湾社会政党、族群矛盾已极为尖锐,理性崩塌、斯文扫地,社会风气已极为恶化。作为一个有着强烈使命感和理性意识的知识分子,简媜批判锋芒正对着黑暗都市的核心,其愤激、绝望、反抗和呐喊,正可代表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和市民群体的共同心声和文化实践。综观这两部城市观察散文,无论是闲适式抒情还是金刚怒目式批判,都表征世纪之交台湾市民社会的心声,我们亦可藉此尝试探绎当代台湾市民散文书写方式的内在理路。

[1] 简媜.私房书[M].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

[2] 简媜.老神在在[A].胭脂盆地[M].台北:洪范图书有限公司,1994.

[3] 简媜.残脂与馊墨——序《胭脂盆地》[A].胭脂盆地[M].台北:洪范图书有限公司,1994.

[4] 简媜.暗道之歌——给狗儿[A].胭脂盆地[M].台北:洪范图书有限公司,1994.

[5] 简媜.浮生咸咸——后记[A].好一座浮岛[M].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04.

[6] 简媜.我有惑——四十岁“不顺眼”手记[A].好一座浮岛[M].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 ,2004.

[7] 简媜.身体启示录[A].好一座浮岛[M].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04.

[8] 简媜.文字自动贩卖机[A].微晕的森林[C].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06.

责任编辑:冯济平

Taipei Anxiety: Urban Writing in Essays by Chien Chen

LIN Qia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China)

The shift of Chien Che’s dominant writing style from Rouge Basin which focuses on emotional expression to A Floating Island which focuses on criticism is enough to reveal the changes of Taiwan social practice and the mentality of intellectuals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Rouge Basin reflects that the citizens formed a kind of mentality consisting of both leisure and anxiety during the 1980s and 1990s. A Floating Island represents the common aspirations and cultural practices of the conscience of intellectuals and the citizen groups, which also characterizes the voice of Taiwan civil society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and the immanent logic of contemporary Taiwan citizen essay writing.

Chien Chen; urban writing; subject of concern; lyrical manner; cultural consciousness

I207

A

1005-7110(2012)02-0074-06

2011-09-27

林强(1982-),男,福建福清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散文与海外汉语散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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